人作为主体而存在
——《朗读者》的身体叙事与主体建构
2012-03-31高红梅周海燕
高红梅,周海燕
(1.东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130024;2.长春师范学院 文学院,吉林 长春130032;3.吉林大学 公共外语教育学院,吉林 长春130012)
人作为主体而存在
——《朗读者》的身体叙事与主体建构
高红梅1,2,周海燕3
(1.东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130024;2.长春师范学院 文学院,吉林 长春130032;3.吉林大学 公共外语教育学院,吉林 长春130012)
女主人公汉娜的身体是贯穿小说《朗读者》的一条主轴,也成为其叙述中的关键符号。它既凝聚了米夏和汉娜的个体隐秘情感,又承担了历史反思与当代主体建构的宏观叙事。作品充分发挥文学虚构的自由空间,以欲望身体的延展,指涉德国战后历史反思中的痛苦与挣扎,宣告了对传统价值观的贬黜,是对一种长久统领战后的所谓反思理性的颠覆。
身体叙事;主体建构;历史反思
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反思战争成为德国文学发展的一条脉络。从上世纪50年代伯尔的《无主之家》(1954)、格拉斯的《铁皮鼓》(1959),到六七十年代伦茨的《德语课》(1968)等,他们作为战争的亲历者以批判的姿态直面纳粹时代的荒诞及其后果。1995年,当代作家本哈德·施林克(Bernhard Schlink)发表了小说《朗读者》(The Reader),从战后一代的立场即从半个世纪以外的距离,反思了战争给人们带来的创伤与深远影响。虽然在德国海内外引起的争议不断,却为同类题材作品开辟了一个新的反思路径。
一、身体的侵越——主体建构的序幕
《世界报》文学主编克利斯托夫·施扎纳茨在评论中写到:“《朗读者》从15岁的主人公触摸恋人的身体开始,到几十年后主人公与自杀的恋人的告别结束。”[1]“所有的细节都意味深长。比如关于汉娜身体气味的叙述。”[2]4细读文本,小说中不仅描述了汉娜体味的改变,而且将汉娜的身体姿态、身体记忆等其他身体方面的变化,与陷入二战历史阴影的男主人公米夏纠结在一起,贯穿作品始终。布鲁克斯认为,“长久以来,让身体进入写作是文学最为关注的问题。反之,让写作指向身体则意味着试图将物质的身体变成指意的身体。”[3]1这就意味着“现代叙述形成了某种身体的符号化,而与之相应的是故事的躯体化”[3]2,即身体已成为叙述中的关键符号,叙述内涵的一个核心连接点。因此,汉娜的身体作为贯穿这篇小说的一条主轴,既凝聚米夏和汉娜的个体隐秘情感,又承担了历史反思与当代主体建构的宏观叙事。
《朗读者》讲述的故事发生在上世纪50年代德国,15岁的少年米夏,与一位36岁的女人邂逅相遇并成为了情人。从各个角度来看,这段风流韵事都令人心生嫌恶之感:年龄的差距、道德边界的侵越。可身体的入场使读者对他们的爱情产生了一种想像力的认同,更为重要的是开启了米夏这个小小少年主体建构的序幕。
从汉娜的成熟到米夏的稚嫩之间,从身体到阅读之间,从感情到理性之间,从身体到灵魂之间,暗涌着特具的张力。各种矛盾的力量紧张地澎湃,拍打着他们各自身体、灵魂的此岸与彼岸,而这些对立越是正面相迎与交错融合,就越是呼唤其超越,从而激发了米夏的青春飞扬,他的独立性正日益增长,从而开启了他的主体建构的序幕。“汉娜带给我这么多自信,我自己也惊奇万分。我在学校的成绩叫老师对我刮目相看,他们的尊重也成就了我的信心。”[2]37
很显然,身体的侵越过程中,随着身体的解域与舒展,由对身体的认知和把握,转向对身体之外的探寻与辨识,最终又回归到自我并达到了对自我的全新理解与认同,米夏从病弱、畏缩走向了自信与独立。这意味着以身体侵越为起点的幽会,已经升华为纯净、激越、诗意而又神圣的自我主体建构仪式。我们从中领悟到的是身体的本质性力量,它具有一种打破闭锁的冲力。
二、身体的规训——主体建构的割裂
米夏与汉娜这段毫无社会背景的恋爱以汉娜的突然出走为结局,米夏再次见到汉娜,已是7年之后,在涉嫌纳粹集中营罪行的审判庭上了。于是,单纯爱情陡然显现了复杂的背景,他曾经的情人——汉娜竟是纳粹集中营的女看守。在整个庭审过程中,汉娜的身体再次凝聚了米夏生活的重心,但带给米夏更多的是痛苦与迷惘。这种身体经验的错乱事实上有着某种被动性与被迫性,汉娜身份的曝光将米夏卷入一个尴尬的境地,原有的身体体验被外力所切断,情欲与羞耻、愤怒交织,宁静逐渐被挣扎替代,挣扎又逐步被恐惧置换,其固有的身份感丧失殆尽,其原有的主体建构遭到了自我贬损,从而令米夏跌入了自我身份困惑的泥沼之中。
漫长的审判以汉娜承认自己执笔迫害犹太人的报告并被判无期徒刑为终结,而米夏却震惊地发现汉娜这样做其实根源于她想掩盖自己是文盲的隐情,这令已陷入泥沼的米夏更加纠结烦乱。一方面,米夏的社会体认使得他将审判二战纳粹集中营战犯看成是历史所赋予的一项神圣使命,应该把恐怖历史的罪恶灰垢涤荡清空,汉娜理应受到惩罚,罪不可逃。另一方面,米夏欲望身体的经验却踯躅于往日爱恋之中,情不能已。情感的真挚与事实的真相要求他将实情公诸于众,而社会道德的伦理逻辑则使他耽于汉娜罪行的深重而惴惴不安,情感的绵延、道义与历史的沉重在一个十字路口发生了分歧,其欲望身体与社会身体的紧张暴露在他艰难抉择的门槛。
战后的德国掀起了一浪又一浪的全民历史反思的社会热潮,德国的罪行问题不仅是一个社会问题,更是最尖锐的道德问题,并上升为“德国人灵魂存亡的问题”。雅斯贝斯认为,“只有解决这一问题,才能发生将给德国人的灵魂带来必要的彻底新生的转变。”[4]731在这种社会氛围下,德国人认识到:“个人必须对他在尽职中和执行命令过程中所造成的对法律的违反负个人责任”[5]。“罪行忏悔”的重大问题使米夏趋向于国民共识,其意在于摒弃欲望身体的沉溺,而本能自我的控制和规训只能导向对社会身体的屈从。“规训就是造就形式和推行形式,漫游的人群被监狱关闭起来,游牧思维被内心忏悔所取代,本能冲动被权力所反复地揉捏与驯服,……因为身体被完全驯服,主体在某种意义上等同于驯服的身体,抵抗几乎是不可能的。”[6]最终,米夏无力摆脱社会主流认知的魔咒,既没勇气劝汉娜承认她是文盲的真相,又不敢找审判长直陈案件隐情。个体欲望逐渐被主流话语所遮蔽,他的主体建构也让位为社会群体建构,这导致了米夏主体建构的割裂状态。
三、身体的指涉——主体重构与历史反思
对汉娜的审判终结之时,米夏的自我批判才刚刚展开,而“汉娜就是审判这一切的法庭”[2]162。因为米夏的自我审判就来自于他对汉娜身体无可救药地迷恋,无可奈何而又无处可逃。
“在现代叙述文学中,主角通常渴望某个身体,而那个身体对于主角来说显然象征着‘至善’,因为它似乎拥有着——或者它本身就是——通往满足、力量和意义的钥匙。”[3]14米夏从前就特别爱闻汉娜身上的气味。在汉娜被判入狱以后,他曾经寻求一种更加良好的男女关系,但前提是“要有那么点像汉娜,摸起来、碰起来要像她,气味和滋味也要像。他想摆脱汉娜,可惜,这种不是味儿的感觉永远也没有消失。”[2]151-152米夏是通过汉娜的身体认识世界并参与主体建构的,身体短暂的侵越却激起了米夏的不安与纠结。以至多年以后他到监狱看望老迈的汉娜,其体臭的弥散,也无法阻遏他执著的想往。当汉娜以自缢的方式切断了自己与米夏以及社会的联系后,关于她的身体记忆仍频现于米夏的幻觉与梦境,绵绵无绝休。米夏这一刻才恍然悟到:他与汉娜同在,而且这种同在是永恒的。因此,辨别汉娜的体味是小说戏剧性的高潮,这使米夏刻意隐瞒的欲望身体得以显现,也象征着欲望主体从缺失到复归,即米夏的欲望身体重构了其自身的主体建构。
米夏的主体重构使得他的社会群体意识回归为个体路径,它穿透历史帷幕,挖掘出此岸真相下被淹没的彼岸本真,即犯罪者个体是宏观历史下的受害者。汉娜的罪过是德国第三帝国时期法西斯集权制度下个体人性的丧失,即所谓平庸的恶。“平庸的恶”是指由于集权制度下,平常之人被完全洗脑与控制之后丧失了人的自由性与思想性,从而丧失任何道德判断力的条件下所犯下的不自觉的恶行。汉娜人性的回归、命运的颓丧与无力恰恰彰显了道德与历史的现实困境,法西斯罪行在历史的强力误读下无可救药地被概念化、一般化、脸谱化了。大而化之的抽象道德与审判在回答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道德灾难问题时竟然束手无策。
正是在这种历史语境中,汉娜的爱人这一身份使得米夏扮演了双重角色——既是历史的旁观者,又是历史的参与者,双重身份为米夏提供了第三种历史反思的视角。如果说历史审判意味着一种传统的抽象反思,汉娜则是历史和审判的具象反思者;米夏则成为反思历史的反思者,他通过反思建构主体,重新书写历史。米夏获得了两种截然相反的人生维度,它是两面性的存在物,既负载着对最高权力的屈从,又负载着个体的自由。一方面承载着社会传统权力的宏大叙事,另一方面又是服从的主体。一方面是上一代人对第三帝国罪行的承担,另一方面又是下一代所被动承受历史的重负。从中心到边缘,从上一代到下一代,施与者同受与者的角色并不能、也无法泾渭分明。正是在这种主体建构的第三维度之下,理性主体与欲望主体之间不再简单地表现为对立与冲突,而是呈现出复杂的纠结与融合。米夏就是挣扎在认同之中的反叛与反叛中的认同之间,而这与历史的纠结,不可避免地成为作者主体建构的主要来源。作者正是在旧历史反思的共同体中,充分发挥文学虚构的自由空间,以欲望身体的延展,指涉德国战后历史反思中的痛苦与挣扎,宣告了对传统价值观的贬黜,对一种长久统领战后的所谓反思理性的颠覆。“因为人类作为主体而存在,人不甘心沦为客体。”[2]124我们对作者写作姿态的推展和辨识,对小说中身体叙事的发掘和剖析,使得我们发现,身体是一个能指的所在,它参与了德国的历史反思与当代主体建构。
从这个意义上,《朗读者》充分发挥了文学的美学构建作用,努力开启并确立新一代的话语,以达成他者对主体的认同,重新构建德国文学反思历史的新图景。继《朗读者》之后,德国文学对历史的反思视角、题材与主题也日益趋向多样化。尤其格拉斯的新作《蟹行》(2002),将二战的历史反思延伸到第三代,聚焦新纳粹主义对当代德国青年的戕害,探讨正视民族苦难和反思历史问题的必要性与重要性,揭示了“倒回历史,为的是能够前进”的深刻寓意。因此,施林克的《朗读者》在德国反思历史的文学发展链条中,起到了承前启后的桥梁作用,既继承了德国文学自我批判与反思的优秀传统,又开启了一种新的走回历史现场与主体建构的新路径,引导人们以一种翻转向度的新思维模式探讨历史问题。
[1][法]克利斯托夫·施扎纳茨.朗读者·“我把它一夜读完”[M].姚仲珍,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94.
[2][德]本哈德·施林克.朗读者[M].钱定平,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
[3][美]彼得·布鲁克斯.身体活:现代叙述中的欲望对象.[M].朱生坚,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
[4][美]科佩尔·S·平森.德国近现代史——它的历史和文化(下册).[M].范德一,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731.
[5]李工真.德意志道路——现代化进程研究.[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7:483.
[6]汪民安.福柯的界限.[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182.
Being as a Subject——Body Narratology and Construction of Subject in The Reader
GAO Hong-mei1,2,ZHOU Hai-yan3
(1.College of Literature,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24,China;2.Institute of Literature,Changchun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32,China;3.College of Public Foreign Languages Education,Jilin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12,China)
The body of Hanna,who is the heroine of The Reader,is a principle axis which goes through the whole novel and it is also an important symbol in the narration.It indicates the private emotion of Misa and Hanna and it also carries the macroscopic narration of historical reflection and subject construction.This novel makes full use of the potentiality of fiction and deals with the struggle and agony in German reflection of history after WWII with the implication of body.It declares the degradation of traditional value and subversion of the so-called introspection reason which was dominant after WWII.
Body narratology;Construction of subject;Reflection of history
I106.4
]A
1001-6201(2012)05-0170-03
2012-06-22
吉林省教育厅“十二五”社会科学研究项目(2011第163号)。
高红梅(1974-),女,辽宁岫岩人,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长春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周海燕(1967-),女,吉林农安人,吉林大学公共外语教育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张树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