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鲁亚克小说与禅宗思想
2012-03-31谢志超
谢志超,陈 昕
(1.东华大学 外语学院,上海201620;2.吉林大学 农学部,吉林 长春,130026)
克鲁亚克小说与禅宗思想
谢志超1,陈 昕2
(1.东华大学 外语学院,上海201620;2.吉林大学 农学部,吉林 长春,130026)
杰克·克鲁亚克在其半自传体小说《荒凉天使》中探寻新的生活方式和思想理念,将垮掉的生活与神圣的禅宗思想糅杂在一起,最终达到虚空的精神境界。《荒凉天使》传递了克鲁亚克个人的禅宗思想感悟,更揭示了那个特殊年代的年轻人寻求自我解脱与认知的自由之路。
克鲁亚克;《荒凉天使》;禅宗思想
杰克·克鲁亚克是20世纪50年代美国“垮掉一代”文学的主要代表人物。他先后完成了《在路上》、《达摩流浪者》、《地下人》、《萨克斯医生》、《孤独旅者》、《荒凉天使》等多部半自传体小说。其中,《荒凉天使》记录了主人公杰克·杜劳斯在绝望与希望中挣扎的生活状态。杜劳斯等年轻人随波逐流,遭遇各种少年管教、公众的诋毁、审查,甚至牢狱之灾。这些对普通人而言难以承受的经历促使他们不断地探索,参禅静坐,试图建立一种天真的、单纯的生活模式,可谓肉身返回人间,而在精神上却直达顶峰。他们这些禅宗体验者的最大成就,是以精神的绝对自由,实现现实生活的流畅无碍。
一、绝望与空虚
二战后,美国的经济和科学技术进一步发展,社会文化多元化,人们的物质生活得以极大程度的满足。在这看似繁盛的社会现象背后,很多人迷失自我,精神空虚,就像亨利·米勒所言:“社会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渴望安全感,而生活却如此没有安全感……没有人相信爱的力量。人们不再信任邻居、不信任自己,更不用说相信那个至高无上的力量。恐惧、嫉妒、怀疑充斥着每一个角落。”[1]7克鲁亚克等“垮掉一代”酗酒、吸毒、四处流浪,自我放逐,与政府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精神战争”。他们崇尚自由主义,反抗现行的社会体制,浪迹欧美大陆;他们热爱自然风光,热衷禅宗思想,用这种特殊的生活方式将自我从各种社会桎梏中解脱出来,确立自我的独特存在。
《荒凉天使》包含两条叙事主线:一条是杜劳斯在荒凉峰上平淡的工作记录与感悟;另一条则是他早年不堪回首的生活往事和重回现实的生活历练。杜劳斯的生活,有现在之现实,过去之现实,还有将来之现实。他将三者糅杂在一起,一方面对尘世的生活充满厌倦和疲惫,另一方面又腻味了留守荒凉峰的孤独与寂寞。他时常处于痛苦的回忆之中,徘徊于现实与幻想之间。他不断思考,明白了一切皆空的禅理,决定不再沉迷于幻想与过去,要更加真实地重回尘世。《荒凉天使》的魅力不仅仅是它极富艺术感的结构,还在于克鲁亚克将身边各种人际关系的深刻运用和刻画以及他对自己内心的沮丧感的描绘。他感慨生活的空虚与无望、人际关系的冷漠、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等。墨西哥城中的娼妓,自由漫步的同性恋,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群的痛苦,这些都是他曾经和当前正在经历的生活。这些,都深刻揭露了那个特殊年代的人们的生活状态。山下的生活无法把握,是“怒火,是丧失,是破碎,是危险,是混合……”[2]69是“一场巨大的精神错乱,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如同虚空,如同轮回”[2]13,而山上的生活也不见得更好。无论身处物欲横流、人潮汹涌的现实世界,还是在荒凉峰上茕茕孑立,杜劳斯时刻被孤独的空虚所包围,却无能为力,因为“孤独正是我们所有的一切”[2]109。
对于自己的人生规划,杜劳斯多次质疑。他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寻找他渴望的“空”,“独自面对上帝或者我佛如来,一劳永逸地找出所有存在和苦难的意义,在虚空中来去自如”[2]6。他在荒凉峰顶思考生命的真谛,带着希望和憧憬再度投入到现实的洪流中。表面上看,杜劳斯似乎很喜欢这种四处漂泊、居无定所的生活。但是,无论在荒凉峰顶,还是再度卷入尘世,他总流露出对生活点滴的温情的怀念与向往。收音机里熟悉的音乐,与母亲在一起平凡温馨的日子,这些时时触动杜劳斯脆弱的心灵。小说的最后部分记录了杜劳斯尝试与母亲一起生活的日子,“实现他数十年之久的将在路上的生活和在家的生活最终链接在一起的梦想”[3]164。他结束了“荒凉天使”的旅程,拖着疲惫的身体踏上了回家之路。母亲既是他生活的收拾者,又是他心情的收拾者,是那唯一能带来安宁与温暖的避风港湾。
二、“垮掉”的达摩
对大多数“垮掉一代”作家而言,禅宗思想注重直观、顿悟,否定价值判断,看重当下的存在,是现代社会里能深入人心的让人安静下来的镇定剂。很多人希望通过学习禅宗思想逐渐消除西方传统的思维模式,探寻一条能将自我从困境中解放出来的道路。《荒凉天使》中的“荒凉”涵盖了多层含义,既指主人公身处荒凉峰的孤独之荒凉,还有他徘徊于现实与幻想之间的内心之荒凉,以及痛苦过后的无望之荒凉。克鲁亚克塑造了杜劳斯这个人物,不惜笔墨地叙述其痛苦的生活经历,其目的并非要告诉读者他曾经历怎样的生活,而是要建构一种介于现实与幻想之间,介于天主教徒和佛教徒之间的禅宗体验者的虚空境界。
杜劳斯时常幻见两位达摩流浪者:寒山和拾得。他在浓雾中呼唤二人,渴望他们能回到当下,与其聊些可见之空与不可触摸之空。然千百年来,山石依旧,寒山与拾得早已不见踪影,“所有一切无非泡沫、如露水……生命有如从山峰颠簸而下,圆满俱足,或非圆满俱足,带着无明的神圣气息,如电光石火般掠过。”[2]33在孤独中,杜劳斯感悟禅的境界,实践着思想的空,灵魂的空,逐渐达到虚空的境界。他静坐、冥思,顿悟了禅的真意,明白所有的遭遇是为了从现世中全身而退,并最终依靠自我发现去勇敢地解决生命中的诸多问题,面对真实的自我、面对今生来世,做一个“垮掉”的达摩流浪者。
《荒凉天使》始终贯穿着“生命无常,因而需要纵情享受这一克鲁亚克式的佛教-禅宗感悟”[4]。杜劳斯的下山之路蜿蜒曲折,是一条充满荆棘没有终点的路,“荒凉兼荒凉,下山复下山,道路何艰难”[2]75。凭着对禅宗思想的独特感悟,他自比佛陀,将朋友们假想成佛陀,支持他们的多重身份。小说中,杜劳斯、哥内斯、欧文、西蒙等形形色色来来往往的人,都被赋予了“垮掉的达摩”的身份。他们纵酒、吸毒、静心参禅,讨论生死轮回,虽然从来都没能得到想要的答案。女孩潘妮一边玩世不恭地生活,一边履行着一个佛教徒的使命,“凝视虚空而无所见,或许耳亦无所闻。”[2]128凯文·麦克洛治,时常手捧《楞伽经》,参悟般若,认为“如果美国的每个劳动者都能用一天的实践来参禅悟道,这个世界将会多美好!”[2]129科迪随处参禅,坚信佛教会发扬光大,经常语出惊人:“每个人都会受到因果报应,在每个人身上,都有善念与恶念之争……”[2]130杜劳斯甚至用朗诵经文的方式平息了拉菲尔和欧文的争执:“须菩提,菩萨若要教人以法,须生无所住心,即不为美色所惑,不为天音所迷,不为美味所动,不为芳香所感,不为柔软所触,不为意念所困……”[2]120此经文出自《金刚经·妙行无住分第四》。杜劳斯等人是否真正读懂了经文的意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狂躁的心灵在面对经文时总能立刻平静下来。他们享受着现代生活带来的感官上的愉快,又能在喧嚣过后静心感受佛陀的智慧,将极富节奏的现代生活与宁静的冥想融合在一起,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禅宗思想主张个性的自我表达方式,即心即佛。只要心中有佛,不同的人和不同的生活方式都能很好地解读禅宗思想。因此,对杜劳斯而言,“垮掉”的生活与潜心参禅并行不悖,存在即是合理。
生活在混乱的世界里,焦躁与不安一点点吞噬着杜劳斯原本宁静的心灵。他们出入各类酒吧,享受短暂的感官刺激,寻求心灵的慰藉。不管怎样的纵情享乐,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虚感随即而至,占据着杜劳斯的意志,撕扯着他的神经,迫使他最终“满怀伤感地跟他们道别,走进夜色之中。”[2]121杜劳斯不断反思自己的过往岁月。他从来都没忘记自己天主教徒的身份,佩戴十字架,也不忘提醒朋友们的最终身份。他选择和朋友大谈佛经,分享禅宗感悟。他认为痛苦不可避免,缓解痛苦的唯一方式是阅读佛教经文以获得暂时的解脱。不论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杜劳斯正在逐渐远离他曾经拥有的快乐的和不快乐的生活,朝着他心目中的“垮掉”的达摩生活迈进[5]。
三、回归之虚空
“虚空”,按《佛学大辞典》解释:“虚与空者,无之别称也。虚无形质,空无障碍,故名虚空。此虚空有体有相,体者平等周遍,相者随于他之物质而彼此别异也。依有部之宗义分之为虚空与空界之色,以其体为虚空,以其相为空界之色。以此虚空为一无为法,数于三无为之一而摄于法处之中,空界之色者,为眼所见之色法而摄于色处之中,即有为法也。世人以此空界之色为虚空,故世人所谓虚空者为妄法,而不免生灭。”[6]杜劳斯的生活由三部分组成:感知的生活、沉默的生活以及宗教责任的生活,他将三者融合在一起,游走在生活的边缘。从1953年12月初次认识禅宗思想以来,在往后的岁月里,克鲁亚克时常依靠这种新的信仰“为自己提供新的生活模式,从而使之前纷繁杂乱的生活变得更为理性和稳定”[3]38。
现实似乎总令人无奈和失望,这让杜劳斯不止一次想过放弃当下的一切。他与西蒙探讨现实与理想的冲突,坦言自己已逐渐苍老。西蒙一再鼓励他,“你不能厌倦!因为如果你厌倦了我们就会厌倦,而如果我们厌倦了疲惫了就会放弃,这样整个世界就会重新堕落,一片死寂!”[2]163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年代,杜劳斯的生活并不是他个人的生活,他肩负着带领这群“垮掉”的达摩负有责任地生活,无论他们正在“经历何种生活,作者一直在不遗余力地揭示人性的复归和精神升华”[5]169。
小说大量引用了寒山与拾得的对话录、《楞伽经》里的故事、《金刚经》的偈颂、《楞严经》、《楞伽经》以及《涅槃经》的经文。杜劳斯阅读《金刚经》:“如若在此,若非在此,若在若非在,当作如是观——永恒佛性自行其是。”[2]73他也热衷《涅槃经四十》,《楞严经》则是克鲁亚克最爱读的佛经,他多次提及的“虚妄乱想”、“浮虚妄想”等思想都受其影响。每逢孤独与痛苦袭来,他会想到寒山,顿觉天地一片和谐,这既是当年寒山的生活写照,又是杜劳斯此刻的生活境遇。他凝视荒凉峰顶的北极光,灵感突现,把寒山的诗句“看看那虚空,它更寂静了”改写为“杲杲北极光/照临霍佐敏——虚空更寂然。”[2]7他相信《楞伽经》,告诫人们所谓存在皆依赖于人们的感觉,一切“非有亦非无”,都是“同一梦境、同一表象,同一瞬间、同一悲伤的眼眸”[2]7等。克鲁亚克还使用了一些很有意思的话语:“荒凉之天使,天使之异象,荒凉之异象,荒凉天使。”[2]8克鲁亚克终究领悟了虚空的意境,明白生与死、动和不动之间并无差异,唯一的差别是人的心境。
即使在参禅念佛的时段,克鲁亚克的内心仍然充满着矛盾:他希望像普通人那样享受尘世的生活,又渴望能如“净饭王”那样成佛。杜劳斯不断地与他的禅宗思想抗争,虽时时想要释然,却总不能放弃世界之虚空,因为他最终明白现实不过是一个幻想,一种空虚。他因此幻想在某个新的终点能够找到一种平衡,他投身写作,加入了这场“反抗虚无感和绝望感”的战争[2]3。
“顿悟自性,见性成佛”。禅宗思想强调当下此心的纯净,即是佛土的安宁。当下狂心得歇息,就是烦恼的停顿。杜劳斯参禅,不在乎永恒,也不希望获得永恒的解脱,他在乎“此在”和“当下”。他相信无论身在何处,只要内心向佛,内心有佛,便能感悟到佛的虚空。杜劳斯永远生活在路上,就像《在路上》的主人公萨尔那样,他从荒凉峰顶下来,穿越墨西哥城、丹吉尔、伦敦等城市。他把自己的搭车旅行视为被渡到彼岸的过程,而他在旅途中结识的朋友也被称为这个或那个佛陀、菩萨。他们“不听命于政府,也不皈依上帝,无须永恒许诺责任”[2]166。
虽然克鲁亚克在《荒凉天使》中大量引用了有关禅宗的故事和偈颂,自诩为佛教徒,但又从不否认自己天主教徒身份。他将佛陀与上帝作比较,认为二者没有差别,“佛陀是我的偶像(耶稣是我的另一个偶像)。”[2]242他一面躺在上帝的怀抱睡觉,一边面朝永恒佛性,这大概就是克鲁亚克独特的禅宗思想了。他坚持自己的双重信仰,就像评论家吉尔伯特·米尔斯坦所言,“垮掉一代”的一切言行似乎都是为了告诉世人“有必要树立信仰,即使这种信仰还难以变成现实,而且也缺少任何迹象表明能够用确切的字眼去说明这一信仰。”[7]
克鲁亚克坚持认为自己有足够的理由不需彻底相信禅宗思想,这类思想在他的另一部著作《达摩如是说》里表露无遗:真正的佛教是真诚与宽恕,它与禅宗充满智慧的自我无关,禅宗思想之间总是相互碰撞。总而言之,克鲁亚克对禅宗思想的认识毕竟有限,他“有些抵制禅宗思想最主要是因为他坚信学习禅宗重在宗教感悟,而不是获得思想上的怜悯”[8]。也许克鲁亚克认为禅宗思想能让他更加深刻地认识这个社会。不管怎么样的结果,克鲁亚克还是很成功地将禅宗思想和西方传统文化有机地结合起来,并成功创作了像《达摩如是说》、《达摩流浪者》、《金色永恒律书》等一系列充满禅宗感悟的文学作品。
四、结 语
以克鲁亚克为代表的“垮掉一代”,拒绝接受社会的“施舍”,希望通过行动来重新定义自我。弗洛姆认为“精神分析是对精神疾病的一种治疗放大,禅则是一种精神拯救之路”[9],它有助于解救当代西方的精神慰藉。从这个意义上而言,克鲁亚克等人放荡不羁的佛教徒式的生活方式,是一种“由高贵的思想所表现出来的神圣的精神错乱”[10]。在西方社会最终生存下来的禅宗,逐渐被赋予了新的涵义,甚至有西方学者开始提出“基督禅”的理念,希望能将基督教思想与禅宗思想融为一体,这其中包含了三层内涵:在宗教上,佛教徒已经逐渐从异教徒转化为基督教的对话者;在思想上,佛教已经走出最初的“虚无主义”的误解,成为超越西方现代精神危机的理论资源;在现实中,西方学者放弃了“堕落史观”,逐渐重视这种强调实践的佛教思想。今天,打坐修禅在美国青年当中已经失去了早日反叛的意味,渐渐地成为他们的一种生活习惯和思考方式,很多人乐此不疲。
[1]Hohn Tytell.Naked Angels:the Lives and Literature of the Beat Generation[M].New York:Mcgraw-Hill,1976:7.
[2]杰克·克鲁亚克.荒凉天使[M].娅子,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6.
[3]Warren French.Jack Kerouac[M].Boston:Twayne Publishers,1986.
[4]James T.Jones.Jack Kerouac's Duluoz Legend[M].Carbondale: 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1999:164.
[5]文楚安.“垮掉的一代”及其他[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2:57.
[6]丁福宝.佛学大辞典[D].郑州:河北省佛教协会印行,2006:1142.
[7]吉尔伯特·米尔斯坦.评《在路上》[A].《在路上》中文版附录[M].文楚安,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8:409-410.
[8]Carole Tonkinson.Big Sky Mind:Buddhism and the Beat Generation[M].New York:Riverhead Books,1996:17.
[9]铃木大拙,弗洛姆.禅宗与精神分析[M].王雷全,冯川,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58.
[10]柳东林.《老人与海》的原始主义倾向及禅意体验[J].
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6):113.
Kerouac's Novel and His Zen Buddhism
XIE Zhi-chao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Donghua University,Shanghai 201620,China)
In his half-autobiographical novel Desolation Angels,Jack Kerouac explores a new life style and new ideas.He mixes the beat modern life and sacred Zen Buddhism only to reach a kind of spiritual state with akasa.Desolation Angels not only presents Kerouac's personal feeling of Zen Buddhism,it also shows young people way of self-salvation and selfrecognition of that special age.
Kerouac;Desolation angels;Zen Buddhism
I106.4
]A< class="emphasis_bold">[文章编号]1
1001-6201(2012)05-0160-04
2012-06-07
上海市教委科研创新重点项目(12ZS057);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项目成果(10YJCZH185);东华大学中央高校基金(11D11401)。
谢志超(1976-),女,湖南邵阳人,东华大学外语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陈昕(1980-),男,吉林长春人,吉林大学农学部讲师。
[责任编辑:张树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