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车行
2012-03-20胡海洋
●文 胡海洋
这次,差点与车行兄擦肩而过。想一想都不好意思,我对他还是前倨后恭哩。
他是我们请来的朋友,请他来是想让他写一首在全国能唱响的歌,一首为千千万万外来工“量身定做”的歌。
他的情况我不是很清楚。前一天我还与他同桌吃饭,隐约听说《好日子》、《越来越好》、《父亲》、《母亲》都是他的音乐文学作品,并曾斩获中宣部四项“五个一”大奖,他本人呢,还是中央电视台春晚的“专业户”哩!
我承认他的作品很棒。但,究竟棒在哪里呢?“大家风范”似乎谈不上,“小家碧玉”也不是那么回事。总之,这些个作品都没有深深震撼我,颠覆我。再坦白一点说,这也可能是我的不可告人意识在作祟,是一个写小说未出名的人对词家的嫉妒。写歌词多容易呀,一个夜晚就能弄出个十几首来。歌词,小儿科嘛,是应该进入不了文学经典的。
也许是老天爷的垂顾,第二天又安排我与车行共进晚宴。这时,无意中瞟了电视一眼,筷子差点掉在地上,不由大大吃了一惊,天哪,原来《常回家看看》竟也是他的作品,之前还对他不怎么以为然,这下可谓大大以为然也!
我鼻子一阵发酸,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想一想这首一箭穿心、令人心碎的歌词吧——“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帮妈妈刷刷筷子洗洗碗。老人不图儿女为家做多大贡献呀,一辈子不容易就图个团团圆圆。“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给爸爸捶捶后背揉揉肩。老人不图儿女为家做多大贡献呀,一辈子总操心只奔个平平安安……”
是呀,“一辈子总操心”的,不正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吗?
我不由想到了自己,作为一个游子,八年了,连日本鬼子都打败了,我却一次都没回家看看。我不想回家吗?我哪回得了家哟!连续几年的初夕之夜,我拒绝了所有的邀请——人家团圆,我怎么笑得出来呢?只好关门闭户,拉严了窗帘,装模作样,装腔作势,扮出极轻松极愉快极幸福的笑言笑语,给母亲打个电话,履行公事一样拜个年,道声万福,就再也打不出一个电话了。然后呢?听着此起彼伏、震耳欲聋的喜爆,磨磨蹭蹭弄了几碟菜,独酌独饮,对“月”伤怀。春节电视联欢晚会是绝对不能看的,说不准就会蹦出“常回家看看”这首歌来,而我此时是最怕听这首歌的,一听就会心碎。唉,漫漫长夜怎样打发呢?东西是写不出来的,觉也是睡不着的,只有拥衾而坐,独自捧书夜读,一直到天亮。当然,我的眼泪也一直没有干过……
这么一想,就问车行,你是怎样写出“常回家看看”这首歌来的呢?没想到,车行这个大汉,竟也说不出话来,眼睛有点湿润,似乎有许多话哽咽在喉头。看来,我们都是性情中人,我一下子就被他感动了,紧紧握住他的手,下决心要把他肚子里的话“挖”出来。
第二天,我送他去机场,“车行”一个多小时,我们成了朋友。
车行是个地道的东北佬,辽宁凤城县人,当过知青、当过兵,做过邮电报务员、中学教员、文化馆馆员、电视编导,后来特招进入空政歌舞团。
这一切,似乎都很熟悉,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人生步履……
车行广额丰颐,昂藏七尺铁骨,体重160有余。车行抽烟,一口气猛吸六支。车行豪饮,半斤高烧一口干。
车行原名车广鸣,阳刚而又豪放——《大鞭子赶着风雪走》、《孩子就是全世界》,就是“车广鸣时代”的代表作。
因为身体的原因,他现在是不能吸烟,也绝对不能饮酒了。他温婉平和,变得柔情似水了。《好日子》之后,一发不可收拾,进入了“车行时代”。
绕地球一圈,急着绕回来,还是唠唠“常回家看看”。
《常回家看看》其实是他的一个难度最大的作品。
1995年,父亲突然辞世,噩耗像刀子一样剜碎了他的心。夤夜,他端详着父亲的遗照,百感交集,泪水一次又一次模糊了视线。他想到了孩提时代骑在父亲背上的情景,想到了风雨中父亲送他上学时的身影,想到了自己背负行囊时父亲在车站深情的叮咛,想到父亲常常飞雁来鸿那力透纸背的话语……逝者如斯乎,如今,这一切都永不复还了。他深深自责,为什么老是说忙呀忙的,只忙自己的创作呢?父亲在世时为什么没有多陪陪他呢——陪他老人家唠唠嗑,倒杯茶,洗洗脚……这些,并不难做到啊,可是我,还有像我一样许多许多的人们,却常常不以为然。人呀人,我们离社会越来越近,却为何离家越来越远了呢?痛定思痛,他决定写一首表达亲情的歌……
启明星陨落了,他桌下的字纸篓里扔满了一个又一个的纸团。他改了一遍又一遍,眼睛熬红了,嘴上起了火泡,任怎么呕心沥血,可就是没能把心里最想说的话吐出来。他心里堵得慌。
是一个偶然,不,是必然中的偶然。一次回家的路上,他看到满车厢大包小裹回乡探亲的游子,听到邻座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大爷述说对儿子的思念之情,心中最疼痛的那根弦不由琤琮一响。
看着,听着,他突然找到了感觉,立马拿起笔来,展开一个皱巴巴的信封,写了划,划了写,涂得乱七八糟。
车快到站时,心中的歌,终于像炽热的岩浆一样喷涌而出。
——爸爸常常说起的一句家常话,“老人不图儿女为家做多大贡献”——突然电闪雷鸣,变得异乎寻常的凝重……
——他仿佛看到平时也很少回家的妹妹,一回家就特别乖巧,哄着爸爸,给老人“捶捶背揉揉肩……”
——他真真切切地闪回厨房里,姐姐在默默地“刷刷筷子洗洗碗”的画面……
这是一首用眼泪写成的歌。
不经意写出,娓娓道来——“找点空闲,找点时间,领着孩子,常回家看看。带上笑容,带上祝愿,陪同爱人,常回家看看……”瞧,领着孩子是重要的,但又是远远不够的,还得陪同爱人,常回家看看……
都是大实话,大白话,家长里短,“针头线脑”,寻常生活图景,一点修饰,一点技巧都没有。就像高速公路,一览无遗,就像两条铁轨,直奔目的地。
但,情感却像溪水一样潺潺流入人的心田,既温馨又伤感,深入浅出,一语道破,万箭穿心哪!
《常回家看看》,1999年春晚一播,亿万人弹泪,一下就风靡大江南北……
那一年,车行随团到湖北演出。他没想到,他万万没想到,一位身居厅长之职的老干部,听说他就是“常回家看看”的作者,竟突然跪在他面前,泪流满面,颤抖着捧着一杯酒,感激涕零……
车行也哭了,也不由自主地跪在老厅长面前,交杯换盏,涕泗横流……
一个风雪弥漫的黄昏,车行行色匆匆,半路上遇到一位拾垃圾的老大爷,坐在鼓囊的编织袋上,鼻涕都冻得流下来了,却似乎毫无知觉,呆呆地,侧歪着头,面色很是伤感。车行走过去了,想一想,又返回来问老大爷,过年了,这么冷的天,您老还坐在这里干啥?
老人家挥挥手,看都没看他一眼,努努嘴——对面一家小卖店里,正播放着——“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车行的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我感谢车行,他“批发”的这两个故事真是太牵心扯肺了!
那个老大爷不就是常常徘徊在十字路口,“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李白吗?
那个老大爷不就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杜甫吗?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那个老大爷不就是古往今来,普天下的游子吗?
我所在的广东东莞有多少游子,八百万?一千万?全国有多少游子,两亿?三亿?
“常回家看看”,老百姓最爱听的歌,最怕吟的曲。
“常回家看看”,一首不朽的民歌。
我与车行在深圳机场告别了,我们忍不住拥抱在一起:哥们,快写,快写,写出更多的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