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根在土地上的灵魂
2012-03-20周逢琴
●文 周逢琴
钟正林的中短篇小说对当下迅猛消失的土地和迅猛推进的工业化有着切肤之痛,包括其长篇小说《山命》同样也有着这样的痛。2011年,他在《当代》等刊连续发表了八部中、短篇小说,同年出版了中篇小说集《鹰无泪》,仍然执着地表述着这样的痛。其中《户口还乡》、《晾雪眼》和《舅舅的土地》是三个很有艺术特点的作品。这三篇小说一如既往关注着农民生存状态的现实,也延续了他一贯的语言风格,带着浓浓的川西乡土气息;同时,读者也能立即察觉到,作家在表现农村生活,表达老一辈农民的生存体验方面,笔致更加细腻精微了,对于人物心理的把握,也更见深度,活画出那些倔强灵魂。
钟正林是一位有着强烈现实关怀的作家。他是以反映工业发展改变了人性的系列中篇小说《可恶的水泥》、《气味》、《秃了》、《黛色的核桃花》引起文坛关注而跻身小说界的。从某种意义上说,钟正林的小说就是问题小说。一个问题,铺展开来,看似松散,而往往有着明确的指向。他的故事,虽是平凡人的平凡事,却连接着社会的巨大变迁,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批判力量。《户口还乡》写的是雷大田和邦容两口子当初为了爱情和人生荣誉想尽了一切投亲靠友行贿送礼的办法终于农转非进了县城一家饮料厂,后来厂子在市场经济中倒闭。大田凭着对诗歌的爱好和在饮料厂营销头脑侥幸到了文化馆打工,具体的工作是帮内部文学刊物搞发行拉赞助。邦容呢,则轮番在职介所、保险公司打拼。两口子辛勤的努力,生活呢也勉强过得去。然而,新一轮的林权制度改革,使他们后悔当初把山里的农村户口转为了城镇户口,因为现在的农村户口可以分到一大片山林,可以充分施展自己的经营能力,而城镇户口什么也没有。小说从邦容睡梦里都在催促大田尽快与当村长的二弟联络把城镇户口转回去起笔,进而把城市扩容,大城市化中的诸多失地农民的利益损害通过悲怆的细节展现了出来。小说把当初如何农转非进城和现在历经了城市挣扎决心要把户口还乡对比着来写,两条线,不同人物围绕土地、户口问题粉墨登场,形形色色,善恶美丑,可谓入木三分。该小说不单是人物身份的还乡,作者要表述的是人的灵肉的本真呈现和道德的各归其位。
然而,小说看似一条朝着明朗方向的线条却给读者留下了疑问和惋惜。诸多由户口引出的一系列土地等生存问题却在新任市委书记的执政下迎刃而解,也圆了主人公的户口还乡梦。这看似作家精心营造的一笔却使小说削弱了其对现实的批判力量。我们可以理解为作家寄予酷烈现实的希望,但是它却减弱了小说的艺术深度,给本来很具时代和社会批判色彩的作品增添了瑕疵。好在小说的结尾没有落入俗套,把人性的弱点展现了出来。邦容的女友打来电话说不去乡下安家落户了,原因是政府准备给失地农民解决最低生活保障并买养老保险。政策的变化把帮容两口子又一次推到了两难取舍的境地。
了解当下农村变革的作家们认为,《晾雪眼》的角度、立意和人物刻画是很经得住一番琢磨的。小说写的是新农村规划集体农庄,青年人纷纷放弃老宅基地,迁往远离土地的镇街,惟有大娘“我”,在身患癌症的情形下,仍然以其强烈的意志,反抗这种“现代化”的迁徙。作者用大量貌似闲笔的文字,告诉读者,大娘勤劳、慈爱,也开通、明理,然而在“坐农庄”的时代大潮中,她筑起了一道心理防线,至死抵制这种生活方式。小说在最后使我们看到了令人惊骇的一幕——重病的大娘奇迹般地又下床了,也许是强烈的生的意志,是倔强的抗争意志,使她重拾那把用了几十年的月牙形镰刀。大娘不会对自己的处境作理性的分析,只能凭着经验直觉表达自己的生活愿望,她选择了传统的劳作方式,不愿搬迁,但大娘的抵制能延续几时?她终究还是要去的,她成了土地最后的守望者。在作家笔下,一个普通农妇对土地的坚守竟带上了悲壮的意味。
《晾雪眼》中着力表现的是老一辈农民的现实尴尬,而《舅舅的土地》却是通过历史记忆表现他们戏剧化的境遇。小说背景是“大跃进”时代农村所经历的那场劫难,舅舅是抗美援朝战场归来的英雄,他放弃了留在县城供销部门工作的机会,凭着对土地的一种天生依恋,选择了当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淳朴的舅舅没有帮“干亲家”张干事解决夫妻分居的难题,却在对方受害后意外搭救了他陷入饥馑的妻女。因为选择了土地,他亲身经历了从互助组到合作社到人民公社的变局;也因为选择土地,他成为大跃进大食堂大饥荒灾难中的幸存者,并成就了一世姻缘。土地是他经历艰难曲折过日子的地方,也是他最终苦尽甘来的幸福归宿,小说在夫唱妇随的喜剧气氛中悠然而止。然而《晾雪眼》岂非是《舅舅的土地情》的后续?作家正是通过两个普通老农民的遭遇,反思农村现代化进程中的历史与现实。“现代化”并不是一个怪兽,然而破坏生态环境与自然规律却着实让人觉得恐怖。比较这两部作品,读者不由得对于土地命运的翻覆产生一丝丝疑惑,对于农民命运的翻覆和人类生存问题产生深切的忧思和纠结。
深具生态意识的作家并非只是关注外在的生态环境,他也关注人的心灵之生态。无论城市化有多少进步的理由,也不该忽视农民心灵的真实话语。钟正林如此熟悉老一代农民的灵魂,他对他们的刻画充满了同情和忧虑。这是些饱经沧桑的灵魂,圣徒一般信仰着双手劳动的生活,抛不掉那份与生俱来的土地情结。他们勤劳、淳朴、善良,甚至保守、固执、迷信,小说把这一切表现得入微入细,显示出土地一般厚实饱满的质地。
评论家陈晓明在《心酸的刻画胜于书写悲壮》一文中指出:“钟正林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并不需要大悲大恸,他只是一点一滴地刻画生活本真事相,他对辛酸的刻画胜于书写悲痛;对韧性的叙述超过渲染凄惨。”在近期发表的这两部作品中,这种辛酸与韧性,已渗进了人物的灵魂。对钟正林的创作业绩,陈先生所论是一种准确的判断,也是一种热切的鼓励。
在新媒体时代,我们对于世界是否有了更深更广的理解和把握?我们已经习惯于围观,习惯于用理性的尺度评价事件,网络上,声音沉没在声音中,事件喧嚣的背后,心灵状态被漠视了。也许只有文学,才能为我们留下这个时代一点切实的感受。也许只有作家,具有悲悯情怀的作家,才会关注历史长河中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用文字雕刻他们倔强的灵魂,写出他们对生的执着,对苦难的承受和超越。
读钟正林的小说,使我脑子里浮现出废名小说《桥》里的小男孩和小女孩“隔岸观火”的画面,燃烧的街房照亮了海面,在不知事的孩子们眼中好玩又快乐,其中的厉害只有大人们知道。有评论家说钟正林的小说有废名的思考和劳伦斯小说《菊香》的色彩。他的文字正如他在新出版的中篇小说集《鹰无泪》自话所说:“现实中的工业化已经是《西游记》中那个困惑了皇帝的身体公然以皇帝的形象堂皇的坐在大殿之上的形势,如一列没有了刹车的列车轰然前行。在万众的欢呼雀跃中已形成了阔大的沧海,世界都在他的汪洋之中灼灼生辉。而我和我的小说只是阻止那没有刹车轰然前行的列车轨道上的野花和山风,只是那变成鸟儿衔着微木日日去填那沧海的精卫。”
他的话使人想起了台湾乡土作家黄春明。黄春明对于现代工业文明的抵触,对于土地那种特别的温情,对于传统事物诗意的描叙,在钟正林的川味小说中,都能找到隔岸跨代的呼应。不同的是,黄春明多表现老一辈乡民们在工业文明入侵时的怀旧和失落,隐含着沉重的感喟;钟正林则着力表现乡土灵魂的坚守,小说中不乏积极明亮的色调。同样是描述工业化进程中农村的变迁,台湾有整整一代为数不少的乡土作家,而内地能为此留一存照将农民心灵史真实呈现到相当深度和厚度的作家,在我们的阅读视野中却寥寥无几。钟正林的写作因此而尤显可贵,他对土地发自内心的深情,他的同情,他的困惑,都浇铸在他的小说形象上。应该说,钟正林小说钟情于现实的关注和批判,尝试走进人物的灵魂深处,活画出了时代进程中那些真实的乡土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