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从《郁金香》看普拉斯医院组诗的女性主义主题

2012-03-20邹若竹

外国语文 2012年1期
关键词:普拉斯郁金香男权

邹若竹

(四川大学 外国语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

1961年2 月初,普拉斯不幸流产,距此不到一个月,她因阑尾炎再度入院。住院期间,她分别于2月15日、3月15日和 3 月 18 日创作了《整容手术》(Face Lift)[1]155、《在石膏里》(In Plaster)[1]158和 《郁金香》(The Tulips)[1]160三首有关医院和治疗的诗歌。这三首医院组诗通过医院/病房、医生/护士和病患等多种意象,表现现代医疗体制下女性病人的遭遇和感受,是普拉斯运用象征手法创作的重要作品,也是其后期(1960~1963)诗歌中通过剖析现代医疗体制表达女性主义思想的力作。其中《郁金香》通过全面运用从医院、医生、护士到病人、花朵的意象,有力表达了将现代医疗体制作为反抗男性霸权的阵地的主题,是普拉斯后期创作成熟的标志之一,因而尤其受到评论界的重视。

在解读《郁金香》时,中外评论家大多将批评重心置于郁金香花的意象上,对其展开多角度的阐释。美国学者安妮·史蒂文森指出,火红的郁金香激励诗人摆脱外物对生命的束缚,追求某种忘我、神秘的愉悦。[2]289有学者认为,郁金香是诗人所渴望的创作力的象征,这首诗表达了她对自己创作前景的忧虑。[4]64另一些学者不约而同地指出,郁金香旺盛的生命力折射出诗人心中挥之不去的死亡/自杀阴影:如曾巍将火红的郁金香与形容惨淡的女主人公对立起来,繁茂的郁金香仿佛吞噬着她的生命;[3]64王卓、李炳惠也注意到了郁金香与女主人公之间的对立,他们认为这种对立导致后者失意沮丧;[4]63-64而史蒂文森在分析此诗时也提及死亡、再生等术语。[2]221

上述解读聚焦郁金香,通过挖掘该意象的内涵揭示作者对创作和生活的诉求。然而,传统批评模式的误区在于它们将郁金香视作诗歌的核心意象,忽略了其他意象的共建功能,导致解读的简单化和平面化。此诗虽然以“郁金香”命名,其中心意象却并非花朵,而是卧病在床的女主人公。作品以她为中心,发散出一张具有多重意象的网络。在这个网络中,郁金香与其他意象呈平行关系,通过“我”的视线联结起来,构建起文本的意义体系。

更值得注意的是,大部分相关研究忽略了《郁金香》与其他同类题材作品的有机联系,因而未能诠释她对医院/医疗体制的特别关注以及藉此表达的女性主义主题。《郁金香》不是孤立存在的文本,它与其他医院组诗一起,通过不同的视角凸显男性霸权与女性之间的复杂关系。因此,对本诗的正确解读有助于阐释普拉斯同类题材的其他作品。

本文运用福柯的规训及权力理论,比较《郁金香》与其他医院组诗作品在意象运用和主题上的不同,分析它们之间的内在联系。通过此研究,我们将会认识到普拉斯基于自己和其他女性在医院的经历,以女性和病人的双重身份审视现代医疗体制,发现男性主宰的医院同男性主宰的其他领域之间存在巨大的相似性,以及女性在这些领域中的相同遭遇。这些发现揭示出医院作为男性霸权场所的特征,以及医院同权力运作的密切关系,从而对这种霸权的运作体系和模式进行批判,提醒女性不能把医院的监控和规训视作理所当然,而应该警惕其中的同化企图。

《规训与惩罚》是福柯研究微观权力的代表性作品。他借助边沁的环形敞视监狱意象,剖析权力分解、延伸至社会的细微角落,并最终形成无所不在的监视与整合体系的过程。18世纪末向19世纪过渡的时期,权力运作的模式朝着更适应人文主义发展的方向转化。它不再主要体现为君主专制或暴力弹压,而是“隐藏在自然的温和力量背后”,转向更加隐蔽、曲折的途径。[5]119在刑法上,诉诸罪犯身体的酷刑逐渐被废除,代之以各种形式的监禁,环形敞视监狱就是这一改革的成果。惩罚体制的改革是显性暴力消亡的标志;而另一方面,它也促使权力的行使变得更加微妙,并伴随着社会分工的细化扩张到社会的各个角落,从而构筑起针对个人道德、生活行为等诸方面的强制体系。在这个微妙的权力体系中,“每个人都被镶嵌在一个固定的位置,任何微小的活动都受到监视……权力根据一种连续的等级体制统一地运作着,每个人都被不断地探找、检查和分类……所有这一切构成了规训机制的一种微缩模式。”[5]221

权力的隐蔽性和微观化趋势是现代文明的一个重要标志。 在普拉斯的诗歌中,这一标志不仅体现在《爸爸》[1]222、《拉撒勒夫人》[1]244等直接控诉男权暴力的作品中,也通过其他更加隐秘的意象得以呈现,如《动物管理员的妻子》(Zoo Keeper’s Wife)中的动物园,[1]154“蜜蜂组诗”(Bee Series)所描述的养蜂活动以及医院组诗里沦为权力运作场所的医院。在医院组诗中,普拉斯从新颖的角度表达了她对男权压制下女性生存状态的关注和思考。

在患阑尾炎住院期间,普拉斯在给母亲的信中写道:“我感觉像在度假!整整一年我都不得空闲,忙于照料婴儿。我得说私下里我很享受这种生活,在床上吃饭、做背部按摩,除了看书什么都不用做。”[6]412与此相对照,她的丈夫休斯在事业上获得了成功:“长篇戏剧的创作很成功,这是他最好的作品,很可能够得上在诗人剧院全剧演出。”他还被冠以“著名诗人”的头衔,预备在耶鲁大学出一张他朗诵自己诗歌的全集光盘。[6]409尽管普拉斯在信中竭力扮演幸福、乐观的角色,但她同时期的日记①如普拉斯为2月27日的日记取名为《囚犯》,见Sylvia Plath:The Journals of Sylvia Plath (Foreword of Ted Hoghes).New York:Anchor Books,1982:333。和诗歌却反映了隐藏在满足和喜悦之下的矛盾、愤怒、悲观乃至绝望的真实情感:为了婚姻和家庭,她牺牲了自己的自由和创作,同时还要面对丈夫事业成功所造成的压力和烦扰。在这种困惑和焦虑之下,她完成了《郁金香》的创作。

“郁金香太过浓烈了,这里还是冬天。/一切都如此纯洁,如此寂静,白雪皑皑。/我正学着平静下来,独自躺着,默无声息。/我把衣裳交给护士,还有我的姓名/我的麻醉和手术经历。”同《爸爸》、《拉撒勒夫人》、《边缘》[1]272等作品一样,这首诗起句就显示出某种尖锐紧张的对立,揭示了医院禁锢性的本质:火红的郁金香在黯淡寒冷的雪季绽放,同单调沉闷的病房形成强烈反差,其“形体”和生命力都受到限制,如同枯卧病房、与外界隔离的女主人公。

医院和病房的环境抑制了主人公想要发出声音的意愿,压制了她的欲望和思想。“医院”和“医生/护士”不单是诊治患者的场所和主体,更是权力实施的场所和主体。“衣裳”、“姓名”和“手术历史”分别表征作者的身体、(主体性)身份和个体经验,当她进入医院,必然面临失去自我、失去“诗人”身份和自主性的可能。在治疗的名义下,她无权保留隐私,被迫向任何一位诊治自己的医生/护士吐露信息,却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决定诉说的方式和对象。更加危险的是,她对接受自己隐私的医生/护士一无所知。医生和病患之间存在着话语的断裂,他们的言说基于后者的痛苦和隐私,以及后者应当如何服从前者。通过更加隐蔽的类似监狱的制度,医院形成了单向度的话语机制,并从中衍生出监视者对被监视者的钳制。边沁的环形敞视监狱可以说是对这种钳制的准确注脚:“在环形边缘,人彻底被观看,但不能观看;在中心瞭望塔,人能观看一切,但不会被观看到。”[5]226

“护士们一次次走过。她们并不讨厌,/她们头戴白帽走过去,好像一只只海鸥,/手里做着事,姿态相同,/所以无法弄清她们究竟有多少人。”近代化进程开始以来,社会和科技的发展促使医学逐渐超越原有范畴,成为关于自然人和社会人的知识[6]39,它同时包括对病患的治疗和“关于健康人的知识,即对‘无病之人’的研究和对‘标准人’(model man)的界定”。“标准人”,不仅关乎身体健康指标,也涉及道德、社会关系及社会认同等意识形态领域。[7]医院通过参与标准人的界定进入权力体系,成为集权化的机构,它虽然“用于减轻痛苦,治疗创伤和给予慰藉”,但实质上却与监狱一样,“行使着一种致力于规范化的权力”[5]353。 在《郁金香》中,护士成为规范化权力得以实施的最显著例证。她们服装统一,姿态相同,难辨彼此,海鸥的比喻一针见血地描绘出医院对她们身体的控制。身体是一切外在事件作用于人的必然载体,自然而然地成为权力征服个人首先要攻克的对象。通过统一的着装,集权化的医院压抑并消解受控者外在的个体差异,进而实现思想上的同化,构成连贯的权力链条。护士们被驯化,成为监控的实施者,将权力的运作推向下一个环节:处于权力链条末端的患者。

福柯指出,权力的问题“不是‘它是什么’的问题,而是‘它怎样运作’的问题。它的运作始终都是同知识、同道德、同社会上其他各种复杂因素紧密联系在一起”[8]271。权力同知识、道德体系紧密结合,任何一方都无法独立存在或运行,这是医院得以成功运行并实施监控的基础。“他们用闪亮的针让我麻木,让我入眠。/现在我已迷失……/丈夫和孩子在合影里笑着;/他们的笑容像钩子一般刺入我的皮肤。”医生既是医疗系统的支柱也是理性和救赎的权威,他对病患的规训成为理所当然。他把静默和麻醉作为治疗的重要手段,从而以“正当性”、“有效性”打开了微观权利的隐藏入口。诗人渐渐迷失在麻醉剂带来的意识模糊中,她远离家庭亲友,独自承受病痛和孤独。“麻木”、“迷失”与前文的“平静”和“默无声息”相呼应,勾勒出权力整合的三个阶段:缄默、平静和麻木。诗人可以像护士一样选择接受规训与同化,通过精神的麻木获得看似平静的生活。然而,诗人的使命感让她无法舍弃自我,无法停止对创作的追求,也无法屈从于男权的压制,她必须借笔下的诗歌抒发愤怒、反抗压制。在自传体小说《钟形罩》里,普拉斯借主人公埃斯特之口谴责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压迫和欺骗,宣称男性为了让女性心甘情愿为他们生育后代,甚至发明了麻醉剂帮助女性忘记生产的痛苦。[9]《郁金香》传达了相同的主题,即女性对身体、话语和思想压制的反抗。由此可见,把医院视作男权运作的场所并对之进行揭露和批判是普拉斯作品中的一个重要主题。

在下一诗节中,诗人的情绪进一步低落。“让一切过去。我是一艘航行了30年的货船,/固执地抓着我的姓名和地址。/他们将我热爱的关联擦去。/我担惊受怕,光着头坐在装有绿色塑料靠枕的推车上/看我的茶具、装有亚麻织品的衣橱和书籍/沉没不见,水没过了我的头顶。/我成了一名修女,我从不曾如此纯洁。”她不到30岁就已经历了诸多不幸和坎坷,连自己的姓名和地址也无法保留;她被迫放弃喜爱的生活方式——喝茶、看书、穿亚麻衣裳,生活单调犹如修女,因此才有饱含绝望与无奈的第一句“让一切过去”。“纯洁”也出现在另一首重要作品《高烧103°》中:“无论对你还是对谁,我都太纯洁了。/你的身体伤害我,/如同这个世界伤害上帝。”[1]231这首诗作于普拉斯和休斯的感情破裂之后,“纯洁”蕴涵了她对丈夫和男性的控诉:相对于背叛婚姻的丈夫而言,她是纯洁的;相对于以暴力统驭私人领域和公共领域的男性而言,女性是纯洁的。而在《郁金香》里,“纯洁”却带有反讽的意味。它既非身体上的纯洁,也非精神或思想的纯洁,而是指作者被禁锢的生活模式。她被病房和医生孤立起来,失去言说和创作的权利,成为男性社会标榜的“纯洁”的空心人。

《郁金香》并非以直线模式推进,而是随主人公视角转换呈现波浪式起伏,反映出她在坚持自我和放弃自我之间的犹豫。第六节中,视线由主人公自己再度转向郁金香,第一节中的对抗情绪被强化:“从一开始这些郁金香就太过红艳,它们刺痛了我。/……鲜活的郁金香吞噬着我的氧气”,最后一节中她甚至认为“郁金香犹如危险的动物,应该被关押起来;/它们张着嘴,像某种非洲大猫”。郁金香繁盛桀骜,是诗人人格的外化,是同医院/病房环境格格不入的“他者”,它所象征的生命力刺激了诗人。同时,诗人从中看到另一个被压抑的自我,其存在唤起她对自身处境的深切关注。

史蒂文森认为,“随着普拉斯日渐成熟,她愈加专注于自我,而外在自我和内在自我的冲突也继续撕扯着她。前者如罗伯特·罗威尔所言,其‘出类拔萃的存在因为压制而显现难堪的张力’,而后者则充满了各种恐惧和攻击性。”[2]176诗人的内在自我敏感多疑、锋芒毕露,以实现个体价值为目标,因而必然同女性被男权社会束缚在私人领域而不能进入公共领域的命运抗争;外在自我类似于超我,直接面对来自社会的整合与异化力量,她在这种遭遇之中被磨损、扭曲,乃至异化,甚至同内在自我分裂、疏离。人格以及自我的分裂是女性主义者面临的严峻现实,她们不得不在男权社会、传统桎梏和自我解放、自我实现的夹缝中挣扎。基于此,我们应该看到,主人公希望将火红的郁金香关押起来,正是她矛盾心理的体现:如前所说,郁金香象征着她对自己的期望,她渴望像郁金香一样富有生机和创作力,不畏惧男权的压制,勇于实现自我;而现实生活中,她体弱多病,创作受阻,妻子和母亲的责任压倒了她对独立自我和事业的追求。悒郁的遭际使她对郁金香的欣赏之情转变为忌妒、排斥,甚至敌视和恐惧。

作为自白派诗歌的重要代表,普拉斯的大部分作品都基于自己的生活、情感经历。然而,她并不主张把创作局限于单薄的个体经验之中。“个人经验非常重要,但它不应该像一个密封盒或者照镜子似的自怜自恋。……它应该与其他事物相关,同更重大的事情相关,比如广岛(核爆)、达豪(集中营)等。 ”[10]145循着这样的宗旨,她创作了以《郁金香》为代表的医院组诗,通过对医院、医生、护士、女病人和花朵等意象进行符码的转换,诠释了女性如何在由男性主宰的医院中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掌控,失去话语权和主体性,把女性主义批判男权的视野从家庭、婚姻的传统领域扩展到医院这样的公共空间。

在普拉斯描写的这些医院中,医生拥有西方传统赋予男性的正统地位,他是理性和权威的化身,堂而皇之地行使对女性身体和话语权的控制。作为医生集权化的直接后果,医院成为权力的场所。在权力机制内部,护士难逃被整合的命运,她们接受规训和同化,与医生一样成为权力运作的工具。所不同的是,她们属于这台机器的次要部分,自身也受到医生和医院的监视。《郁金香》着重表现位于权利链条末端的女病人和郁金香,他们代表了作者多维度的自我:女病人是掌控着整个社会话语权的男性执行性别政治的直接对象,她的真正自我在男权社会的压制与整合力量下逐渐消解。郁金香则体现了作者在整合与异化压力下的反抗,以及她被唤起的内在自我。该诗通过多种意象的综合使用呈现了全景式的医院权力运作,而其余两首作品则主要集中于医生和病人这两个意象,通过对他们的集中刻画,强化这两个意象的能指作用,表现两者之间既相互依存又蕴涵斗争的关系,这种关系是男性霸权下男性和女性关系的真实写照。

《整容手术》源自作者一位女性朋友早年接受整容手术的经历。在某种程度上,这首诗对性别政治背后隐性暴力的批判比《郁金香》更深入,因为手术的对象——也是故事的叙述者——是年仅九岁的少女。普拉斯将两个“错位”交织在作品中:其一是整容手术的传统对象与年幼的主人公的错位。在女性主义语境中,“整容手术”被赋予了更多的文化意义,而非单纯的医学词条,它象征着女性在男性霸权下无权掌控自己身体和命运,不得不与男性在“女性生产”(feminine product)行业中共谋,从而满足男性对处于被观赏/他者地位的女性的 “消费”。[10]494年仅九岁的女主人公进入这一 “行业”,成为男性暴力的无辜牺牲品。其二是叙述者与其身份之间的错位。故事虽然从主人公的视角讲述,但她并未凭借讲述的行为获得言说主体的身份,她的唯一身份是屈从于男性暴力的弱者:“我感到恶心”,“他让我感到某件珍贵的东西/正从指缝间消失”,“黑暗将我抹去,如同抹去墙上的粉尘”。全诗没有医生与病人的对话,更没有《郁金香》所表现的对伤害和压迫的质问,压抑的口吻折射出普拉斯对医院和性别暴力的恐惧,这种恐惧可以追溯到她的丧父之痛,精神崩溃后接受点击治疗的可怕经历,以及婚姻和生育带给她的压力和痛苦。故事以女主人公被规训结束,从中可以洞见普拉斯对女性生存困境的无奈和愤怒:在男权社会中,女性身体是“规训的场所和多种(权力)机构的交汇点”,而性别本身就是一个“基本的规训场”[11]。

《在石膏里》无论意象还是主题都与《郁金香》相近。“我永远无法摆脱这情形!有两个自我:/一个洁白如新,一个陈旧泛黄。”石膏和《郁金香》里的病房同色,都象征着缺乏生气、压抑沉闷的环境,象征权力机器对诗人身体、语言和思想的禁锢。训练有素的护士是“新的自我”的化身:洁白优雅,顺从沉默,她们早已放弃自我,被体制同化。而“旧的自我”则是郁金香的人格化身,她叛逆、张扬,坚持自我诉求的实现。但《在石膏里》和《郁金香》并不等同。旧自我是作者的化身,是规训的对象和反抗者。新自我对旧自我的态度由沉默恭顺转向冷淡、嫉恨、傲慢、批判,继而想离开对方,甚至希望她死去,以将其彻底埋葬。她充满矛盾,因而指涉众多,比护士更具广阔的寓意:她是被整合的对象,象征作者及众多女性面对男性霸权的软弱和退缩;另一方面,她又是潜在的暴力参与和实施者,其存在揭示了无所不在的男权暴力和异化力量。在著名的《拉撒勒夫人》中,同样是这两股力量驱使“他们”强迫并围观“拉撒勒夫人”表演脱衣舞。

医院/病房是《郁金香》意象体系的一个重要元素,而《在石膏里》则把医院作为一个隐蔽的意象,读者仅从题目和诗中只言片语(“她跟我躺在一起,犹如一具死尸”,“我的皮肤发痒,一片片柔软地剥落下来”)的暗示得知叙述者置身病房。《在石膏里》更像一则寓言:男权制度下,女性主义者普遍存在着人格分裂,她必须在服从社会对女性的角色定位与追求真实自我、成为独立、自强的女性两者之间进行选择。显而易见的是,病房的环境导致新旧两个自我的出现,或者说导致了作者的内心冲突和人格分裂。新自我产生于医院这样的规训体制,她不仅从外在特征上迎合男权社会的审美要求,还主动融入整合体系,与具有反叛精神的旧自我决裂,从而获得男权社会的认同。

旧自我对新自我流露的眷恋(“她不再亲密地迎合我,变得疏远起来”)是男性对女性输入价值观的结果。女性应当娴静温顺的价值观通过家庭、学校、社会等各种渠道被植入女性的意识之中,成为她自我认同和人格构成的一部分,而女性主义的任务便是重新界定“女性”,把男性社会认同的准则从女性自我实现的目标中分离出去。普拉斯通过“新自我”的意象质疑传统女性的自我定位,质疑集权机制下人对自我的认识能力及其结果的准确性,试图打破男性对社会(包括女性群体)的话语垄断。

话语“不只是‘说’和‘写’的问题,而是伴随着‘说’和‘写’的过程所进行的一系列社会文化操作活动。”因之,话语“成为脱离不了说话和叙述关系、脱离不了社会文化脉络以及脱离不了其全部前因后果系列的一种‘事件’。”[8]248无论《整容手术》、《郁金香》还是《在石膏里》都揭示出话语权的丧失绝非孤立事件,而是切切实实发生在医院的权力机构之内,发生在医生对权力的操控之下,作为女性向权力屈服的后果而存在。因此,对现代女性主义而言,亟待解决的问题仍然是身份和话语权。一方面她们必须取得不单纯依赖男性社会评判的属于自己的身份,并且让这个独立自立的新自我在当前社会环境中生存下去;另一方面,她们必须打破男性对女性身体、身份和话语的宰制,支配自己的身体,发出自己的声音,否则,她们永远只能是“扁平、可笑的”,“仿佛一个纸人的影子,……没有面容”。[1]161

《郁金香》是医院组诗的一个节点,一个作者藉之思考现代社会医疗体制的节点。通过此诗我们能够综合考察普拉斯同类题材的其他作品,并清晰地勾勒出她一直试图寻找的意义表述方式,这种方式来自她切身体验的无数次治疗经历,而这些经历浓缩了她自幼开始的对女性人生的体验。《郁金香》不是单纯地以受害者身份申诉,也避开了拉撒勒夫人式的激进反抗,它是普拉斯在新自我象征的畏缩和《整容手术》体现的男性宰制之间探索的一个中间点。作者在深入权力运作机制的同时保持独立和批判的立场,以既在其内亦在其外的姿态审视、批判医院所代表的集权体制。这种批评不是无病呻吟,而是诗人对自己在人生关口中所获得的领悟的阐释,医院组诗则是这种阐释的最终表达方式。

医院组诗通过多重意象的并置和“病人—女性”双重视域的交互表现出主人公的困境:她不得不接受医生的治疗,并且忍受医院的特殊环境的束缚。然而,男性对公共领域(如医院)的主宰禁锢并压抑了她的个性甚至正常的生活需求,她面临被同化的危险。在心理层面上,这组作品折射出作者对现代医学的不信任与恐惧心理,以及对现代文明的矛盾心理:她辗转于病痛之中,不得不求助于现代医疗手段;而另一方面她无法完全信任男性主宰的医疗体制,也无法完全信任现代科技。她经历了二战和战后东西方的紧张对峙,对研制了核武器人类的前景忧心忡忡,对现代科技给环境带来愈益明显的负面影响深感担忧。医院及其代表的现代科学超越了本身的能指意义,成为指涉逻各斯、男权、理性的符码,这种不信任的源头是作为女性诗人的普拉斯对男权文化乃至整个西方理性传统的质疑。

普拉斯力图呈现完整的权力链条,而拒绝片断化、片面化的批判。她借助病人和女性的双重身份巧妙实现了两个譬喻体系——医护体系和男权整合体系之间的转换。在这两个体系中,男性凭借对知识、科学、理性等术语的定义和传播权取得其统治的正义性。普拉斯对医院的质疑由这一体系对女性身体的暴力性监控而展开,隐含了她对现代科学的正确性和正当性的质疑,同时也从表里两个层面挑战了男权对女性统驭的合法性。

[1]Plath,Sylvia.The Collected Poems [M].New York:Quality Paperback Book Club,1981.(文中所引诗歌上标明页码)

[2]Stevenson,Anne.Bitter Fame:A Life of Sylvia Plath [M].Boston:Houghton Mifflin Company,1998.

[3]曾巍.西尔维亚·普拉斯自白诗中的自我意识[J].外国文学研究, 2008(6):64.

[4]王卓,李炳惠.红艳的郁金香,苍白的生命——解读普拉斯诗歌《郁金香》[J].济南大学学报, 2006(4).

[5]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

[6]Plath, Sylvia.Letters Home[M].London:Faber and Faber Limited,1975.

[7]米歇尔·福柯.临床医学的诞生[M].刘北成,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38-39.

[8]高宣扬.当代法国思想五十年[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

[9]Plath, Sylvia.The Bell Jar[Z].London:Heinemann, 1963:68.

[10]Orr, Peter.The Poet Speaks[M].London:Routledge,1966.

[11]Wolosky,Shira.The Ethics of Foucauldian Poetics:Women’s Selves[J].New Literary History, 2004(3):491.

猜你喜欢

普拉斯郁金香男权
Myth and Mechas
郁金香
赛普拉斯的“三头两绪”
跟踪导练(一)(3)
影像影响下的性别身份表达:普拉斯对三部女性主题影片的改写
赛普拉斯的“多面手”
郁金香花瓣
从古典到西洋
浅析《金瓶梅》中男权社会的畸形状态
盛开的郁金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