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神与爱神》主题新探
2012-03-19谭燕萍
谭燕萍
(湖南农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长沙 410128)
欧·亨利原名威廉·西德尼·波特(1862~1910),被誉为“美国现代短篇小说之父”,与莫泊桑、契诃夫一起被尊为“世界三大短篇小说家”。在欧·亨利短暂的一生中,他共创作了三百多部短篇[1],其作品构思奇巧、语言诙谐,并以戏剧性的情节和出人意料的“欧·亨利式”的结尾给读者以强烈印象而闻名。作家笔下既有道貎岸然的上流骗子、巧取豪夺的金融寡头,也有贫困艰辛的下层劳动者,甚至还有小偷、强盗、流浪汉等,欧·亨利的短篇小说可以说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纽约百姓生活的形象再现。[2]
《财神与爱神》就是其代表作品之一。小说描写了美国纽约一位名叫安东尼·洛克韦尔的富有企业家,他没有显赫的贵族家世,是一位靠生产和经营洛克韦尔·尤里卡肥皂而致富的暴发户新贵。安东尼·洛克韦尔的儿子理查德爱上了名门贵族小姐兰特丽,并想娶其为妻。兰特丽小姐即将去欧洲两年,理查德急切希望在临别前向心上人表白心意,却苦于没有办法。然而,坚信金钱万能的安东尼通过精心策化,帮助他的儿子赢得了自己的新娘。作品虽然短小精悍,情节简单,整个故事前后发生不到两天,出现人物也只有六位,但是一直被广大读者和评论家视为欧·亨利最成功的作品之一。
单从故事情节来看,人们往往认同理查德之所以能赢得心上人兰特丽小姐的芳心是由于金钱的作用,甚至认为作家是在宣扬“金钱能买到爱情”,也就是赤裸裸的拜金主义或“金钱万能”。反复研读作品,却发现作家通过小说巧妙地传达了多重主题思想。本文拟从金钱万能与爱情万能、暴发户新贵与旧贵族、善与恶以及宗教色彩四方面重新探讨该部作品的主题,从而揭示其独特而深刻的思想内涵。
一、金钱万能与爱情万能
小说从篇名就告知读者,讲述的是一个关于财富与爱情的故事。篇名中的“Mammon”取自《圣经》,即财神,贪欲之神,是财富和金钱的同义词;“archer”意为“弓箭手”,指罗马神话中手持弓箭的爱神丘比特,是爱情的同义词。
初读完作品的读者无不认为故事是在宣扬“金钱万能”的思想。故事中父亲安东尼·洛克韦尔自始至终谈论的都是“钱”,对“金钱万能”的信奉可以说是一目了然。故事一开始,当儿子理查德“抑郁地”告诉父亲“有些事情即使有了钱也办不到”时,老安东尼立即打断了儿子的说法,并明确表示“我始终相信钱能通神,我查遍了百科全书,已经查到字母Y,还没有发现过金钱办不到的事;下星期我还要查补语。我绝对相信金钱能对付世上的一切”,还反问儿子“有什么东西是钱买不到的”[3]34。而作家为其姓氏起名洛克韦尔(Rockwall)[4]32,意思是“一堵石头墙”,暗示了安东尼不易改变的性格,他对财富的笃信就像一堵石头墙一样根深蒂固、不可动摇。而且故事的结局似乎也印证了“金钱万能”。一个“自称名叫凯利”的人来安东尼处领取支票,挑明了是安东尼花费金钱精心策划了交通堵塞的事实,而且安东尼还问及凯利是否注意到“在堵车的地方有一个光着身子的胖男孩在向四周射着弓箭”,暗指爱神丘比特是否在场,凯利却回答没有看见,“如果有这回事的话,在我到那里之前警察可能已经把他抓走了”,“我想堵车的地方是不会有这种小无赖的”。[3]40结尾耐人寻味。
细读小说,不难发现与安东尼意见截然相反的是他姐姐艾伦。从艾伦姑姑叹息“我希望你不要老是想着钱。在真正的情感面前财富则显得苍白无力。爱才有无尽的力量”,足以说明艾伦对“爱情万能”的深信不疑。她直截了当地告诫安东尼,“你所有的黄金也不能给你的儿子带来幸福”。[3]36在理查德与心上人见面的前一晚上,艾伦将一枚受理查德已故母亲所托的古朴典雅的金戒交给理查德,希望那枚戒指会给他带来美好的爱情。碰巧的是就在理查德与兰特丽小姐会面的旅途中,这枚戒指突然掉了,他只得要司机停车寻找,恰在此时发生了交通堵塞,两个年轻人因此被困其中两个多小时,结果是订了婚。在艾伦姑姑看来,爱情才是万能的,他劝安东尼。“噢,弟弟,不要再吹嘘金钱的力量。一件小小的真爱信物,那枚像征着永恒、无价情感的戒指,使我们的理查德找到了幸福。”以此证明“与真正的爱情相比,金钱只不过是一捧粪土”[3]39。
除了艾伦,理查德也不认同“金钱万能”,他曾反驳父亲,“有钱不能把一个人买进上流社会”。在是否能实现有机会向远赴欧洲的心上人兰特丽小姐求婚这件事情上,理查德也认为安东尼的“钞票是办不成的”,因为“用钱连一分钟都买不来,如果可以的话,富人们就可以活得更长”。[3]36
那么作家到底通过作品在传达怎样的观点呢?堵车时,两个年轻人在马车内的对话和整个求婚过程,作家并没有给予详尽描述,取而代之的只有戒指的丢失、伪造的交通堵塞以及从艾伦姑姑讲话中“订婚”的结果,读者似乎无从弄清,究竟是哪一种原因获胜?其实玄机早就隐藏在小说的篇名里,作家将“财神”与“爱神”连接起来,选用并列连词“与”(and),而不用“或者”(or)、“胜过”(over),意思是“财神与爱神”,而不是“财神或者爱神”,更不是“财神战胜爱神”,其立场已不言自明。在欧·亨利看来,“财神”和“爱神”这两个神或者思想体系并不是互相排斥、完全对立的,二者互相依存就会带来和谐的结局,凭一种而排斥另一种的方式去探寻真正的原因注定是失败的。那么,故事中理查德求婚的成功可以说是金钱用在了恰当的地方,为爱情争取了时间。正是在金钱和爱情二者的双重作用下,才使爱情有了归宿,有情人终成眷属,是财神与爱神的完美结合。
二、暴发户新贵与旧贵族
像欧·亨利其他短篇小说一样,《财神与爱神》也触及到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纽约生活的方方面面。小说里出现的人名、地名都是真实的,其中的百老汇大街、第六大街、第三十四大街等,反映的就是当时纽约的真实场景。当理查德向父亲描述与兰特丽见面的地方时,提到兰特丽的火车将在第二天晚八点半到达火车站,然后他们将一起坐上马车沿着百老汇大街去沃勒克戏院。所说的“沃勒克戏院”是当时纽约最有影响的剧院之一,用到的人名威廉·阿·布雷迪就是美国当时著名的剧院经理。
不像纽约老一批的百万富翁们是靠承袭祖业,故事中的安东尼·洛克韦尔是一位靠制造业白手起家的肥皂大王,“在二十四小时内可以调动一千一百万美元”[3]35的大暴发户。故事一开始,安东尼被定格在城区较早的富人区居住,“他的右边邻居叫乔治·乔·苏莱特·萨福克琼斯,这个人是贵族俱乐部的”。尽管安东尼已跻身富人行列,能购买昂贵的房产,可是他并不为上流社会所接纳。“只见他(指邻居乔治·乔·苏莱特·萨福克琼斯)跟往常一样对着肥皂宫殿正面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不屑一顾地皱了皱鼻子,然后走进了已经等在门外的小汽车”。[3]33显而易见,安东尼并不受这位贵族邻居的欢迎。
旧贵族对于暴发户新贵的鄙视和排斥,也可以在安东尼的愤怒中得到证明。对于住在右边邻居的不屑神情,安东尼说:“摆哪种臭架子,没用!”“如果不好自为之,伊顿·缪斯早晚会抓住你这个顽固的老家伙。明年夏天我要把这所房子刷成红、白、蓝色的,看看那个荷兰鼻子是不是翘得更高了。”安东尼说过,他的“左右邻居是两个荷兰老移民”,而“因为我(指安东尼)住进了他们中间,他们气得夜不能寐”。[3]33红、白、蓝其实就是荷兰国旗的颜色,而安东尼准备“跟他们一样无礼、可恶和粗俗”,居然要用金钱的威力,把房子刷成红、白、蓝的颜色来对抗邻居的不友好。尽管如此,安东尼仍坚持花钱在贵族们居住的富人区买下房产,因为他对儿子理查德寄予厚望。他告诉儿子,“人们常说三代的造化才能造就一位绅士。这种说法是不正确的。钞票可以造就绅士,这就跟皂脂能生滑一样。”[3]35安东尼深信,他的财富可以跟贵族们抗衡,能够为儿子争得一席之地。他对儿子说道:“你有钱,长相也不错,人也很和平,你的手很干净,没有沾过尤里卡肥皂。”[3]35虽然肥皂制造商的背景不能让他进入贵族俱乐部,但是他认为对于儿子理查德却不是问题。
安东尼虽然坚信“金钱万能”,但是正如儿子理查德说的,“有钱也不能把一个人买进上流社会”就是当时纽约的社会状况。小说形象地反映了美国19世纪末20世纪初纽约暴发户新贵与旧贵族之间不可调和的社会矛盾与现状,具有极强的现实主义色彩。
三、善与恶
小说另一对立的主题就是“善”与“恶”。作家对于艾伦姑姑与理查德的塑造显然是“善”的代表。当艾伦告诉安东尼是爱情赢得了胜利,在作家笔下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位灰色头发的天使,由于一时的过失而留在人间”[3]38,简直被提升到了神一般的高度。理查德也被赋予了纯洁的美德,安东尼将儿子与他自己比较时,夸赞儿子“是个正经小伙子”,“手很干净”,换而言之,他本人的手不干净。
故事中的安东尼似乎被贴上了“恶”的标签。他在小说中除了钱什么都不谈,故事临近尾声艾伦见到安东尼,“身穿一件红色的外套,正在看一部海盗探险的书”。作家对于颜色的选择是颇具匠心的,红色在英语文化中常常与魔鬼联系在一起,这就使得安东尼的出现像魔鬼般,尤其他还正在阅读海盗们的故事——关于臭名昭著的谋杀和偷窃等罪恶的故事。一般来说,读者是不会将书中人物自比的,更何况是海盗,但安东尼居然把海盗与自己联系起来,“我的海盗遇到了大麻烦,他的船撞破了。这种时候,他很聪明,让船沉下去,不再想什么钱财了。”[3]38故事很清楚,安东尼的“红色外套”,以及他跟海盗一样嗜钱如命,自然把他与“恶”联系起来。有意思的是,对于安东尼的塑造,作家又并非认为他是绝对的“恶”。小说开头安东尼被描写成神一般的人物,在叫他的仆人迈克时,安东尼的声音被描绘成“曾经划破了堪萨斯大草原的天空”,其中“welkin”[3]32一词有另一个意思是“天堂”,如果安东尼的嗓音大得划破天堂,那么他真的是强大无比;而“堪萨斯大草原”则暗示着是安东尼成长的地方,但是他早已离开了草原,闯荡纽约,并且跻身于富豪行列,证明了他的个人才华。[4]尽管安东尼被刻画成爱钱如命,对于儿子他却不折不扣是一位慈祥而慷慨的好父亲。儿子返校前他让仆人叫来儿子,书房中的安东尼“那光滑红润的大脸带着种慈祥,带着一种威严”,抠门的他虽然自己“用的是老尤里卡肥皂”,却鼓励儿子也可以像出身高贵的人一样“大把大把地花钱”,甚至抱怨儿子“始终简朴、克俭”。在儿子眼中,“老父亲虽然粗俗,但是,粗俗中又充满着父爱”。[3]35为了让儿子能赢得心上人,安东尼瞒着儿子理查德和姐姐艾伦,竟然花费了6300美元精心策化了一起拥堵事故,真正昂贵地花了一回钱,并且自始至终没有揭开真相。安东尼采用欺骗的方法密秘地帮儿子花费金钱买时间赢得爱情,还坦言“很高兴我的孩子得到了他想得到的东西,我告诉他在这件事上花多少钱我都不在乎”。“善”与“恶”在安东尼身上并存,让读者看到了人性的两面性,拜金主义的背后依然隐含着一份爱子深情。
另一位被贴上“恶”的标签的人物当属凯利了。凯利的出场被描写成“自称名叫凯利”[3]39,因此就意味着“凯利”并非他的真名。连真名都不愿告诉他人,可见隐藏着欺骗,说明他是一个骗子。而且“他双手通红”,虽然在小说里凯利的行为是魔鬼般的,但是“双手通红”(red-handed)[3]39在英语里常指被当场逮住(be canught red-handed),也就是说他是个贼。[4]众所周知,在多数的宗教信仰中,贫困被认为是好事,因为贫穷不太可能产生拜金主义和贪婪的恶行,然而当凯利被问及会不会讨厌钱的时候,他却回答道,“我会用鞭子抽打那个发明贫困的人的”。正是这样一位凯利,在小说里人为炮制了一起堵塞事故,他动用了各色车辆(包括快运货车、马车、卡车、双驾马车),足足让堵塞的状况持续两个多小时,而且声称“伙计们很守时,时间准确到一秒种”,为此警察到场罚了款,“还花了三百美元”[3]39的超额款项。就在这两个小时中,理查德向那位心仪的兰特丽小姐表白了爱情,并获得了成功。
安东尼和凯利一道用欺骗的手段共同制造的这起交通阻塞,虽然无可厚非地在现实中给他人的出行带来了麻烦,却保住了理查德和艾伦的面子,成全了一段美好姻缘。“善”与“恶”二者间的矛盾统一,再一次表明了作家并不是简单地将二者对立起来,而是在采用辩证的态度看待事物的两面性。
四、宗教色彩
评论家肖特·贝尔斯(Kent Bales)曾这样评价:“亨利总是把他表达的意思巧妙地隐藏起来。”[5]细读整个作品就发现,欧·亨利在讲述这个故事时使用了一些颇为奇怪而又生僻的词汇。首先从篇名说起,“财神”(mammon)这个词就不寻常,在《圣经》的《旧约全书》中它被用来指财富,语出耶稣基督的一次讲道,他说“人不能同时侍奉上帝和财神”。中世纪时所定义的七大原罪中,与“贪婪”相对应的神就是“财神”(Mammon)。而“弓箭手”(archer)指的是罗马爱神丘比特,传说被丘比特的箭射中的人就会相爱。作家将财神和爱神搁置在一起其实是上升到了一种意识形态体系的对立——金钱与爱情。
另一与宗教相关的词语是“伊顿·缪斯”,安东尼说伊顿·缪斯“早晚会抓住这个顽固的老家伙”,如果他的那位荷兰邻居“不好自为之”的话。“缪斯”的拼写是法语词的“博物馆”,而“伊顿”则是《圣经》里的“伊甸园”的“伊甸”,也许安东尼只是谈及一个真实的“伊顿”博物馆,但“伊顿”的使用增添了故事的宗教色彩。而在凯利向安东尼讲述交通堵塞的经过时,“那条长蛇花了两个多小时才通过格利里的塑像”。[3]39“蛇”的出现颇为蹊跷,除了乡村,在20世纪的任何城市,蛇都难觅踪迹,更不用说大都市纽约了。结合作家之前提到的“伊甸”,“蛇”极易令读者联想到诱使亚当和夏娃偷食禁果而犯原罪化成蛇形的撒旦。
此外,安东尼告诫儿子要崇拜金钱,“你要记住经常到寺庙里给财神爷烧几炷香”。原文中的“Mazama”是犹太方言的“钱”,但是安东尼使它变成了神;“joss house”是中国的寺庙或圣祠。[4]35作家援引多种宗教元素,也许就是为了避免单一性。尤其是当安东尼回应儿子理查德抱怨“钱买不到时间”时,说“看见过时间老人穿过金矿时,被石块弄得满脚伤痕”,将时间神灵化,再一次巧妙地强调他“金钱万能”的正确性。
由于作家关于求婚过程的描述是空白,在因交通拥堵被困在马车长达两个小时的时间里,两位年轻人之间发生的一切留给读者无限的遐思。说不清、道不明究竟是财神还是爱神起了作用?或是二者共同在发挥作用?还是神的力量?宗教元素为故事更增添了神秘感。
综上所述,在欧·亨利众多的短篇小说中,《财神与爱神》之所以能够引起评论家的广泛关注与读者的喜爱,关键在于其深邃而丰富的内涵。作家独具匠心地将金钱万能与爱情万能的对立、暴发户新贵与旧贵族的矛盾、善与恶的并存以及宗教四重主题巧妙地杂糅于一个作品之中,赋予了小说难以超越的艺术魅力,不愧为大家的经典之作。
[1]Luedtk,Luther S.& Keith,Lawrence.Dictionary of Literary Biography,vol 78:American Short-Story Writers(1880-1910)[M].Detroit:Gale Research,1989:288-307.
[2]杨岂深,龙文佩.美国文学选读[Z].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576.
[3]欧·亨利.欧·亨利文集[Z].闫玉英、雷武玲,译.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8.
[4]Cerf,Bennett& H.Cartme.Van.Best Stories of O.Henry[M].New York:Garden City Books,1909.
[5]Bales,Kent.American Writers,Supplement 2,vol.1[M].New York:Charles Scribner’s Sons,1974:385 -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