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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钱穆同名作品《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主旨对比

2012-03-19崔兰海

关键词:宋学梁氏学术史

崔兰海

(安徽大学 历史系,安徽 合肥230039)

凡国运之转型,总会有学术之总结,盖不出所谓“鉴往知来”之古意,此亦可视为中华古来之传统。清末以来,中国国运屡有变动,故于过去之回顾亦多频繁,而于学术总结亦为智者所着力。梁启超和钱穆皆为近代中国颇具智慧之代表,梁氏《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成书于民国初年,而其学术观点形成大致于19、20世纪之交。观1902年《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1904年《中国近代之学术》、1920年《清代学术概论》、1923年《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可知,梁氏于1904年之后因参政于学术建设稍有耽误外,其学术观察基本得以延续。用梁氏自己的话说:“余今日之根本观念,与十八年前无大异同,惟局部之观察,今视昔较为精密。”[1]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后出,乃民国二十年其于国立北京大学授业时所著。钱穆于其中言及:“斯编初讲,正值‘九一八事变’骤起。五载以来,身处故都,不啻边塞,大难目击,别有会心。”[2]4人言知人论事,吾曰知世方可论人。今欲比较梁、钱两书之相异,非结合其处时局不可。或曰仅从时局论异同可乎?答曰非可。盖学术之于作者,一如着装之于个体,除时代之因素外,当仍从个体之品性、经历、视角差异等综合论之。

一、“反动”说中重创新——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之主旨

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开篇即题为《反动与先驱》,认为清代学术是对宋明理学“反动”的产物,亦即“清代之出发点,在对于宋明理学一大反动”[3]。既主反动,无疑须注重清代与宋明学风之差别。梁氏在评价清代学术开山之祖顾亭林之“经学即理学”时有云:“对于晚明学风,表出堂堂正正的革命态度”,足见任公着力于突出清代学术之革新。与此同时,梁氏对清代汉学亦极为推崇,其每每将清代学术与欧洲文艺复兴并论,且着意评价清代学术思潮的进步性,并撰文论及:“其动机及其内容,皆于欧洲之‘文艺复兴’绝相类”[4],在梁氏看来,清代学术之主题在考证,此“饶有科学精神”,如国民能秉承此种探究精神,则将来“必可成为世界第一等之‘科学国民’”[5]。所举诸例,足见梁氏对清代汉学之看重。梁启超撰写该书之时,正处中国走向近现代之大变革时代。正如其在政治上力主维新一样,其在科学研究上亦致力于开辟中国学术之新格局。大凡论辩学术史,自当理清所涉时代之学术流派,梁氏著作于此尤为留意,且对清代学术之流派往往能以现代学术概念逐一加以判别。诸如该书明确提及历史文献学、考证学、方志学、经学、音韵学、地理学、辑佚学、辨伪学等系列具有现代学术范畴之概念,此于中国近现代学术史之建设大有开创之丰功。盖梁氏处于西学东渐之大时代,其善于借鉴西学之学术规范来构建中国学术史亦为必然。论时代学术之演进,梁启超每以“时代思潮”喻之,其曰:“思潮之流转也正然,例分四期:一、启蒙期;二、全盛期;三、蜕分期;四、衰落期。无论何国何时代之思潮,其思潮变迁,多循斯轨。”[6]1既然学术流转有明显之分期,那么新学术之诞生自当为旧学术之反动,所谓“反动者,凡以求建设之新思潮也”[6]21。此外,作为著名社会活动家,其在考察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时,多能从社会环境对学术之影响的角度亦即学术生态环境解析学术演变之规律。为辨析清代学术变迁与政治影响之关系,梁氏《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不惜用上、中、下三篇细论之。如论清代乾嘉考证,则曰:“考据古典之学,半由‘文网太密’所逼”。在论咸丰、同治年间学术概况时则曰:“咸丰,同治二十多年间,算是清代最大的厄运。洪杨之乱,痛毒全国。跟着捻匪回匪苗匪,还有北方英法联军之难,到处风声鹤唳,惨目伤心。政治上生机上所生的变动不用说,学术上也受非常坏的影响。因为文化中心在江皖浙,而江皖浙糜烂最甚。公私藏书,荡然无存。未刻的著述稿本,散亡的更不少。许多耆宿学者,遭难凋略。后辈在教育年龄也多半失学,所谓‘乾嘉诸老的风流文采’,到这会只成为‘望古遥集’的资料。考证学本已在落潮的时代,到这会更不绝如缕了。”[6]28显而易见,梁氏于此在对乾嘉学派于咸丰、同治年间的衰落原因之剖析,多着眼于时代政治环境之冲击。据此,倘言梁氏善据外部政治环境以分析学术之变迁,当属合情合理之举。既然政治环境业已变迁,那么学术之变革自然亦当随之发生,此乃所谓新环境造就新学问者也。明代既亡,阳明学派自然受到极大之攻击,所谓:“以一人而易天下,其风流至于有百余年之久者,古有之矣,王夷甫之清谈,王介甫之新说;其在于今,则王伯安之良知也。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拨乱世反诸正,岂不在后贤乎?”(顾炎武:《日知录》卷十八)故其强调:“船山和亭林,都是王学反动所产生人物。”[6]87又云:“大反动的成功自然在明亡清兴之后。”[6]7不难看出,其所力论并证实的观点为:新学术之创立与环境之新改变具有直接之关联。梁氏从外部之环境切入而分析学术之变迁,故其每每于“反动”视角中探得新旧学术之差异。据此而可认定:梁氏于新旧事物交替中更加关注新事物在旧事物基础之上所形成的质的飞跃。此乃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一书立论之基础,也是其于“反动”中重视创新的创作主旨的理论根源之所在。当然,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梁氏在其《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虽是突出并强调了新学术对旧学术之反动或曰变革,但这并不代表梁启超不承认学术发展自身所具之先后继承关系。在分析黄梨洲之学术时,梁氏有论:“梨洲之学,自然是以阳明为根底,但他对于阳明所谓‘致良知’有一种新解释。”[6]52显然,其在分析梨洲“致字即是行字”(黄宗羲:《明儒学案》卷十)的学术思维时也并未否认梨洲学术与明代学术之间的传承关系。只是梁氏于“反动”重创新的学术取向决定了其于事物变化中更重其质变,而弱化了对量变的必要阐释。

二、“传承”说中谋进步——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之主旨

钱穆对反动之说颇为不平,故其书开篇即云:“窃谓近代学者每分汉宋疆域,不知宋学,则亦不能知汉学,更无以平汉宋之是非。”[2]1又曰:“且言汉学渊源者,必溯诸晚明遗老。然其时入夏峰、梨洲、二曲、船山、桴亭、亭林、蒿庵、实斋,一世魁儒耆老,靡不寝馈于宋学。继此而降,如恕谷、望溪、穆堂、谢山乃至慎修诸人,皆于宋学有甚深契诣。而于时已及乾隆,汉学之名,始稍稍起。而汉学诸家之高下深浅,亦往往视其所得于宋学之高下深浅以为判。”[2]1显然,钱穆于此更着力于突出汉宋学术之传承。在钱穆看来,宋学于清代学术影响极大。为发明其重学术传承的主张,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的第一、第二章分言两宋学术和晚明东林学派,而其结论往往为“此则清初学术新趋,由东林开其端”,或为“故不识宋学,即无以识近代也”[7]。从中可以看出钱穆对学术之先后传承极为重视。与梁氏以“革命态度”一词赞顾亭林倡言“经学即为理学”不同,钱穆认为亭林之学务求博雅考实,其本源乃为明人遗绪。其云:“近人既推亭林为汉学开山,以其力斥阳明良知之说,遂谓清初汉学之兴,全出明末王学之反动,夫岂尽然?”又云:“而亭林所以尊经之论,谓经学即理学,舍经学无理学可言,求以易前人之徽帜者,亦非亭林独创。”[8]156显然,钱穆对清代学术之考察更着眼于对宋明学术之传承。此外,与梁氏推崇考据学派之科学精神不同,钱穆在论述时更多地看重宋学。钱穆论宋代学术说:“盖自唐以来之所谓学者,非进士场屋之业,则释道山林之趣。至是而始有意于为生民建政教之大本。”[2]1显然,钱穆对宋学的重视是因其认为宋学具有经世济民之精神。与之相应,与梁氏推崇顾亭林之“经学即理学”理论开启清代考证学不同,钱穆对顾亭林学术的总结更强调亭林学术思想中具有宋学色彩的救世精神。其云:“盖亭林论学,本悬二的:一曰明道,二曰救世。其为《日知录》,又分三部:曰经术,治道,博闻。后儒乃打归一路,专守其‘经学即理学’之议,以经术为明道。余力所汇,则及博闻。至于研治道,讲救世,则时异世易,继响无人,而终于消沉焉。若论亭林本意,则显然以讲治道救世为主。故后之学亭林者,忘其‘行己’之教。而师其‘博文’之训,已为得半而失半也。而又于其所以为博文者,弃其研治道,论救世,而专趋于讲经术,务博闻,则半之中又失其半焉。”显然,钱穆强调的是亭林的治世济民思想而非其博雅经术研究。苟知世方可论人,后出之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与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在立论方面迥然有异。所以,欲晓钱穆该书之主旨,自当就钱穆著作之时局细察之。

钱穆著作的成书恰逢“九一八事变”爆发,堪称国事大变。钱穆洞察时局力图从传统文化中寻找民族自立之基础。作为史学大家,钱穆对时局之分析自当带有史学家之汇通眼光,故其著作往往能从通史之角度细查中国传统文化之沿革。观钱氏之《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于“引论”中细查宋代理学、晚明东林对清代汉学之影响。据此而应该看到,钱穆对宋学入世济民思想的重视与其民族忧患意识有其直接之关联。正如学界所论:“他在书中特严夷夏之防,高扬以天下为己任的宋学精神,表彰清初诸儒不忘种姓的民族气节和操行,即寓有他反抗外来侵略的写作意图”[9],此论至当!又,钱穆重视文化之传承,与三十年代社会学术背景亦相关,此时以胡适为代表的整理国故派热衷于用西方之文化观点来改造中国传统文化,而钱穆站在保护传统文化之角度对此多持保留态度。其云:“今天我们却把历史切断,一概想模仿外国制度,明明知道这一制度与现实不配合,却想推翻现实来迁就制度,而美其名曰革命——一面既否定了传统制度背后的一切理论根据,一面忽略了现实环境里面的一切真实要求。所以我们此刻的理论,是蔑视现实的理论。而我们所想望的制度,也是不切现实的制度。”[10]且在整理国故中所倡导的考证思想,亦有引导学人于整理国故中消极于国难时局之弊端,故钱穆立说力主宋学经世之主张,力图通过宋学经世济民之学术弘扬以唤起国民之爱国意识,以图民族之振兴,此于梁启超著述之趣致自当不同。就整体布局而言,钱穆一书于清代学人之学术思想细加探讨,但于清代学术之流派特别是学科之划分往往略而未言,学界据此而明辩:“梁著基本上是‘以学为中心’的学术史体例,而钱著则是一种学案体,它‘以人为中心’展开,实质上是一种思想史的写作体例。”[11]此以论章学诚学术为例,梁启超在肯定章学诚的史学理论和成绩后,明确提出“方志学之成立,实自实斋始也”[6]345,而钱穆在论及章学诚时则着力论述实斋之史学思想。钱穆云:“然实斋著通议,实为箴砭当时经学而发,此意则知者甚少”[8]420;而其于实斋所开创之方志学,却忽而不论。显然钱穆之著作主趣在明思想,而于学术史多有所疏,而钱穆之所以专注于传统思想之阐释,实乃冀于传统文化中探求民族进步之力量。

三、结语

作为近代具有博大智慧之两位代表,梁氏着眼于宏观大局,于《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力求体现现代学术概念。梁氏通过《清代学术概论》与《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两部书,基本构建起了人们对清代学术的整体认识,其明言清代学术主潮为:厌倦主观的冥想而倾向于客观的考察;而其一支流乃为:排斥理论,提倡实践[6]1。据此,梁启超于《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力图宏观把握清代学术之概貌的努力乃显而易见之事。钱穆作为著名史学家,其用史学家之智慧来解读中国传统思想的传承和演变,故其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尤为周详地分析了清代学术思想之全貌,且钱穆书后出,故其在整体结构之连贯、内容周详上较梁书为善;又,钱穆从重宋学的角度来解读清代学术对前代学术之传承,故能对清代学人思想之师承、特征作极细微之体察和考证,这亦是梁书所欠缺的。当然,今人在看到两书主旨差异的同时,更应该看到两位学术大家冀于传统文化之梳理和回顾中寻求民族之自立乃至国家振兴之养分均有互通之处。梁启超曰:“这三百年学术界所指向的路,我认为是不错的——是对于从前很有特色而且有进步的,只可惜全部精神未能贯彻。以后凭借这点成绩扩充蜕变,再开出一个更切实更伟大的时代,这是我们的责任,也是我这回演讲的微意。”[6]1字里行间无不流露出梁启超于传统文化中寻求民族复兴力量之心境,此与钱穆以史学家之深邃目光于传统文化中寻求国人精神家园进而实现民族自立、自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1]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自序[M].北京:中华书局 ,2010:3.

[2] 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自序[M].北京:商务印刷馆,1997.

[3]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三[M].北京:中华书局,2010:11.

[4]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二[M].北京:中华书局,2010:5.

[5]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三十三[M].北京:中华书局,2010:159.

[6] 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M].北京:团结出版社,2006.

[7] 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引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8.

[8] 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9] 陈勇.钱穆与《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J].中国读书评论,2007(11):33.

[10] 钱穆.历代政治得失[M].北京:三联书店,2001:54.

[11] 周国栋.两种不同的学术史范式——梁启超、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之比较[J].史学月刊,2000(4):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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