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的依赖性与人的独立性——论现代人的存在方式
2012-03-19姚修杰徐景一
姚修杰 徐景一
(1.吉林大学 哲学社会学院,吉林 长春130012;2.吉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吉林 长春130012)
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马克思曾将这一过程归结为三个发展阶段和三种历史形态:“人的依赖关系(起初完全是自然发生的),是最初的社会形式,在这种形式下,人的生产能力只是在狭小的范围内和孤立的地点上发展着。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是第二大形式,在这种形式下,才形成普遍的社会物质交换、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的体系。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生产能力成为从属于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是第三个阶段。第二个阶段为第三个阶段创造条件。因此,家长制的,古代的(以及封建的)状态随着商业、奢侈、货币、交换价值的发展而没落下去,现代社会则随着这些东西同步发展起来。”[1]107-108
一、自由的二律背反
马克思曾经指出,市场经济条件下人的存在方式是“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 ”,在这种形态下,“才形成普遍的社会物质交换、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求以及全面的能力的体系”[1]107。这种“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 ”,其历时性表现为自由的自我否定,因而马克思所说的全面的、多方面的关系,需求和能力的体系,就不再是一个生机勃勃的有机整体,而成了如尼采所说的“一个复合的、蓄意的、巧饰的赝品”,或者如韦伯所说的“铁笼”。对于现代人自由的自我否定性,用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的天才描述,就是“这个曾经仿佛用法术创造了如此庞大的生产资料和交换手段的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现在像一个魔法师一样不能再支配自己用法术呼唤出来的魔鬼了”[2]277-278。
主体创造活动的本质力量,变成了对主体的压抑与奴役。“异化”这个极富辩证性质的词语,非常恰当地表征着现代生活的模棱两可和矛盾的性质。马克思的“异化”和韦伯的“铁笼”被霍克海默和阿多尔诺发展为启蒙的辩证法,启蒙理性所承诺的自由并没有把人类带向理想的千年王国,而是引导人类走向了匪夷所思的桎梏。新兴资产阶级那种“激励奋迅,决破罗网,焚烧荆棘,荡夷污泽”的气概偃灭了,代之以没有灵魂和心肝、失去了生命与精神的功能主义的、形式主义的舒适;恪守自我约束精神、自主和自我实现的新教伦理蜕变为纯粹的享乐主义;按照人的意志创造出来的新世界变成了人在其中随波逐流的变幻莫测的“物体系”。启蒙辩证法所揭示的现代人的自由的背反性,就是人对自然的控制与人对人的统治是成比例增长的,人对自然的理性统治与规划必然要延伸到社会体系对人的管理与控制,启蒙对待万物就像是独裁者对待人。启蒙辩证法其实早就蕴含在康德的先验理性中,在康德那里,为自然立法的理论理性是必然的,这个理论理性表征着人对自然的主体性和自由性,但它却是现成的,不是人自由生成的。理性规定自然,但是这个现成的理性框架与人的情感意志没有关系,是对丰富的人性的抽象和对人的血肉之躯的规训与惩罚,人类文明外向的、功能主义的、形式主义的、工具的、功利的维度增长了,不可避免地要压抑人类生命精神的、诗意的、审美的维度。生命与文化的二律背反是辩证法的深层机制。
现代生活的这种辩证的、嘲讽的性质,我们仍可以借用马克思的现代性体验:“一方面产生了以往人类历史上任何一个时代都无法想象的工业和科学的力量。而另一方面却显露了衰颓的征兆,这种衰颓远远超过了罗马帝国末期的各种可怕情景。在我们这个时代,每一种事物好像都包含有自己的反面。我们看到,机器具有减少人类劳动和使劳动更有成效的神奇力量,然而却引起了饥饿和过度的疲劳。新发现的财富源泉,由于某种奇怪的、不可思议的魔力而变成了贫困的根源。技术的胜利,似乎是以道德的败坏为代价换来的。随着人类愈益控制自然,个人却似乎愈益成为别人的奴隶或自身可鄙行为的奴隶。甚至科学的纯洁光辉仿佛也只能在愚昧无知的黑暗背景上闪耀。我们的一切发现和进步,似乎结果是使物质力量具有理智生命,而使人的生命化为愚钝的物质力量”[3]663。
现代生活的根本精神是日神的理性反思精神,吉登斯也曾指出现代性的根本特征之一是反思性。现代是“体验的时代”,因而现代性的体验就是现代生活的一部分,对现代生活的态度就是现代生活。对于现代生活的辩证性质,从历史顺序上大体出现了人们对它的两类不同态度。现代性的初期,人们既是现代生活的热心支持者,又是现代生活的敌人,他们激情投入地与现代生活的辩证矛盾和模糊暧昧作斗争,人们对现代性的辩证性的辩证态度是他们创造力的内在源泉。当19世纪的思想家把历史视为永不停息的活动、生机勃勃的矛盾和辩证的斗争与进步的时候,现代性还表现出一种生机勃勃的力量与足以克服一切困难、矛盾甚至穿透死亡的吞吐宇宙洪荒之气度。黑格尔、马克思的矛盾辩证法的轴心还是有着扬弃性的否定之否定,当时的现代生活还是向着未来敞开的未完成之物。20世纪,人们对于现代生活的态度失去了辩证的张力,而趋向了极端化和平面化,要么是对现代生活毫无批判地完全拥抱,要么是轻蔑地指责;但不管是热情支持现代生活的未来主义者、技术乌托邦主义者,还是坚决反对现代生活的现代派思想家,都把现代生活视为一块封闭的独石,无法为现代人塑造或者改变。这时,现代生活的强大力量是与人的生命的衰退相对应的。现代符码系统生产着“单向度的人”,不仅阶级的、社会的斗争而且心理的冲突和矛盾都被彻底的管理状态所废除了。马克思的否定之否定辩证法被鲍德里亚视为资本扩张的诡计,阿多尔诺的辩证法是纯粹否定性的。被符码系统生产着的现代社会已经成为了没有内在生命的封闭系统,当代新左派的大拒绝的呐喊力图穿透理性的铁屋,让弥赛亚从总体性世界的裂缝中闪身进来。当代思想家以堂吉诃德式的精神与铁笼理性作战,用一种疯狂守护着思想、捍卫着存在,向人们昭示着河对岸的另一个世界。从人们对于现代生活的有张力的开放见解到绝望的封闭见解的转变,表征着现代性的自反性与自由的自我否定的历程。对于现代人的自由的自否性,我们将从理性主义的思维方式、个体主义的价值观念两方面加以论述。
二、抽象的工具理性的统治与非理性的反抗
文艺复兴的冒险,把理性科学从宗教婢女的地位上解放出来,从科学的求真求实精神的开启,到实验科学的兴起、科学理性的拓展和深化,再经过各门科学的概念发展体系的建立,理性科学终于成为“我们全部人类活动的顶点和极致,被看成是人类历史的最后篇章和人的哲学的最重要的主题”。理性作为一种“引导我们去发现真理、建立真理和确立真理的独创性的理智力量”,代替上帝成为真理王国的国王和时代精神的轴心[4]。
自从启蒙运动的现代性规划以来,人类便开始了一种非凡的知识上的努力。“根据它们的内在逻辑去发展客观的科学、普遍的道德和法律、自主的艺术”。人们将他们创造性劳动和自由工作所获得的知识去用于追求人类的解放和幸福。科学对自然立法,使自然驯服地为人类服务,从而使得摆脱物质匮乏和灾害的肆虐有了指望。理性思维方式的发展使得人从神化、宗教、迷信的非理性中解放出来,合理化的社会组织让人类摆脱了专横暴力的权力统治,从人类本性的黑暗一面走向了光明。启蒙理性接受了进步的观念,不断打破历史和传统的枷锁,欢迎变化的巨大破坏性力量,把短暂、偶然、分裂视为一种必要条件,可以通过它实现对于秩序的追求,以揭示人与世界的普遍的、永恒的特质。自由平等的信念和理性主义的自信使得人们具有了不可思议的乐观态度,他们天真地认为普遍的东西就是善的,“真实的主张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真实的”。现代人对于理性仍然具有“过高的期望,期望艺术和科学不仅会促进对自然力的控制,而且也会促进对于世界、自我、道德、进步、制度公正甚至人类幸福的理解”[3]868。
理性主义启发人们去怀疑狂热和梦幻,有着对知识无法满足的欲望,它发现“自己最大的快乐在于揭露事物的过程,并从中证实自己的力量”。理性追求着知识和社会组织的非神秘化和非神圣化,理性规划的秩序从混沌的黑暗中开显出来时,这种去魅的可理解性呈现出一种令人惊异的美。然而秩序的永恒在场不再“闪烁艺术家的神圣幻想”。宗教意识被经验主义的、工具理性的思维所取代,对自然和社会实事求是的描述取代了神秘的、诗意的和艺术的解释,价值与情感的维度被从认知和实证主义的思维中严格地区分出来。“真理的彼岸世界消逝以后,历史的任务就是确立此岸世界的真理。人的自我异化的神圣形象被揭穿以后,揭露具有非神圣形象的自我异化,就成了为历史服务的哲学的迫切任务”[2]2。世俗化的理性过滤了恐惧与激情,只留下令人厌恶而又蛊惑人心的舒适与安全,因为理性杀死了死亡,也就毁灭了生命。理性主义和精密计算摧毁了“缺乏反思能力的自发思维”,同时也摧毁了那条不自觉而无疑“维系着时代和谐和持久意义的纽带”。彻底的理性意识照亮世界历史的能力,割断了人与大地相连的纽带,断裂了“不可剥夺的天性”,取而代之的是抽象的统治。
工具理性就是一种我们在计算最经济地将手段运用于目的时所凭靠的合理性,这种合理性就是利益最大化。当社会组织去神圣化以后,社会的组织安排和行为模式就不再立足于事物的自在顺序或上帝的意志,而是人的利益。当世界被对象化、工具化之后,人们将自我加诸对象,造成了物之为物的物性的失落,天地人神的合一被抽象为使用价值,天地万物被浸在利益的冰水中而丧失了生命特质与情感维度,沦落为赤裸裸的生产工具和劳动对象。工具理性不仅造成了物的失落,而且也造成了人的异化。工具理性是一种权力意志的运作机制,它将世界碎片化,然后按照自我的利益加以重组。当自我与另一个自我即他者相遇时,自我之间相互在对方中设定自我而实现的在他者中就是在自身中的普遍性就是交换价值。自我不再是独一无二和与众不同的,而是被抽象为可比较的同质性的存在,如果还有什么差别的话,那就是量的大小。“正如同货币把任何存在物都归结为它的抽象一样,货币也在它自己的运动中把自身归结为量的存在物”[5]。数字是如此具有魔力,它吞噬了其他一切特质,颠覆了一切价值,最后只剩下比较大小和增殖的功能。存在者之间关系的丰富性被抽象为大于、小于、等于、扩张等权力的符码。生活的丰富多彩和许多具有深刻意义、值得追求的价值被利益最大化的形而上学遮蔽了。经济学只理解数字的大小比较,对正义的问题漠不关心,今天的数字比逃避明天的灾难更具有诱惑力。当一切都被数字统治的时候 ,没有什么是独特的、不可替代的。工具理性的统治使我们的生活日渐狭隘和平庸,人类世界曾有的共鸣性、丰富性和深刻性丧失殆尽。
工具理性通过对世界的命名和分类而实现它对秩序的追求,把对矛盾和混乱的防范作为自己的目的。分类意指分离、分割,包括包容和排斥行动。分类已经是权力中的一种演练,它的存在证明了一种鉴别权的在场。正是由进行分类的主体权力支撑的鉴别,形成了差异。能被理性主体同质化的则加以包容,而不能被同质化的他者则被排斥。这种运作是一种施加于世界的暴力行动,需要一定量的强制为后盾。“分类就是赋予世界以结构:控制其或然性,使一些事件较之另一些事件更具可能性;作用时就像事件并非随机,抑或限制或消除了事件的随机性”[3]778。也就是说,工具理性是思维中的必然性,不过是程序运演实现的强制性。因此,工具理性追求的秩序是权力之物,是意志、力量和算计之物,整个存在都变成了工具理性设计、操纵、管理、建造而成并具有一定持续性的人造物。工具理性拥有对存在的监管权,这种权力对秩序进行界定,将混乱与矛盾作为漏网之鱼而加以搁置。因而,工具理性具有不宽容的倾向,它对秩序的建构为存在的组合与接纳确定了范围,强力否定一切不可同化之物,对他者去合法化。理性规划注定转而要反对它自身,因为工具理性所防范与排斥的矛盾不过是工具理性的副产品。工具理性进行分类的鉴别权的在场使本真的差异异化为对立冲突的矛盾。
人将存在设计和建构成一个井然有序的人化世界,压制和消灭其偶然性和随机性。人生活在一个井然有序的世界上,“知道如何继续下去”,“知道如何计算事件的或然性,如何增加或减少这种或然性”,这样“人们就可以将过去的成功当做未来成功的导向”[3]779。然而,矛盾性混淆了人们对事件的计算,使得人这种文化的存在感到了威胁。因而工具理性对秩序的追求,使现代成为惨烈的反矛盾性的战争时代。然而,工具理性的运作却是矛盾性的最终源泉,无论它建构秩序的努力有多大,矛盾性是不可能真正绝迹的。因为不管工具理性的主体有多么强大,世界的如其本然是不能被真正消灭的。矛盾性就处于一个基础稳固、井然有序的现行体系与一个非本质的随机世界之间,因此,工具理性消灭矛盾、追求秩序的努力就只能是西西弗斯的苦役,工具理性将秩序的他者当作废物排除到文化的光照之外,但它们依然作为幽灵在冥河对岸顽强地挺立着。井然有序的文化世界所显示的荣光,不过是工具理性强力统治而造成的貌似合理的虚构。现代性的文化世界越是在工具理性的强势作用下而膨胀,就会有更多的幽灵在冥河对岸积聚力量。现代性的力量与反现代性的力量同步增长,如同“晦涩出现在明晰性之争的另一端,混淆产生于明了性之争,偶然性则见于众多碎片的确定彼此相遇、冲突以及纠缠的地方”。河对岸的幽灵对文化世界的战斗就是造成贝克所说的现代性的风险社会的根源,因而现代性的风险从根本上讲,不是由技术理性的不精确造成的,而是由工具逻辑的合理性造成的,是人的内在本性。面对启蒙的辩证法,霍克海默和阿多尔诺将反抗作为摆脱绝望的唯一出路,反抗必须被设想为人类本性反抗纯粹工具理性对个性的压迫性力量。在自觉意识层面的反抗,其根源是黑暗的无意识的深渊中的风险。现代性是生命与文化的纠缠,作为人的本性的风险是文化与生命的张力,黑暗与光明的交锋,是“创造性破坏”和“破坏性创造”的统一。风险超越了工具理性的统治,是工具理性无法规划和预测的,因而具有积极的意义。风险作为人的本性以及工具理性源于人作为文化的存在,之所以在现代性世界中凸现出来,是因为现代性的反思性特征,这种反思性是造成现代性的印象主义品格(加速流动)的动力之一。在幽灵顽强挺立的地方,工具理性建立的堡垒正在破碎。在这个风险世界上,唯一可靠的东西就是它的不可靠性,唯一的激情就是对于“总体化的混乱”的爱好。借用诗人叶芝的诗句:“万物土崩瓦解;中心无法支撑;释放在这世上的只不过是混乱。”[3]867
福柯在《何为启蒙》中谈到,康德的理性批判确实是对极限的分析和对界限的反思,以确定在什么条件下运用理性才是正当的,“断定人们所能认识的、应该去做的和准许期望的东西”。福柯认为:“在今天,批判的问题应当转变为更积极的问题:在对于我们来说是普遍的、必然的、不可避免的东西中,有哪些是个别的、偶然的、专断强制的成分。总之,问题在于把必然的限定形式中所作的批判转变为在可能的超越形式中的实际批判。”[3]656理性批判对明晰性的追求,不过是运用技术管理性策略削减矛盾而已,而那些普遍必然的规则秩序并不一定是中立的,很可能是主体的个别的专断强制所营造的追求秩序的“想象之所”。秩序的他者因为公然蔑视现行体系的明晰性和整洁性,而被工具理性作为其对立的一面和邪恶的一面加以压制、放逐和废弃。
三、个体主义和个性
马克思认为:“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因此,第一个需要确认的事实就是这些个人的肉体组织以及由此产生的个人对其他自然的关系。”[6]11马克思力图实现的人类解放的宏伟目标,也是“以每一个人的自由个性的全面发展为前提的一切人的自由个性的全面发展”。马克思主义是关心每一个人的。有肉体生命的个人的自然存在,是历史的第一个前提,还不是历史的现实。人除了具有肉体生命的自然存在,还是超自然的社会历史文化的存在。从作为前提的“个体生命存在”到作为目标的“每一个人的自由个性的全面发展”,也必须诉诸于社会的人的历史发展。现实的个体主体是在人类历史中生长起来的。
人的第一种存在方式是“自然经济”条件下的“人的依赖性”的存在方式。这时的人,在自在自然的意义上是个人,但在自为自觉的意义上还不是作为个体而存在的,更谈不上自在自为的自由个性。就其现实性来说,“人的依赖性”是人对“群体”的依赖性,人只是“虚幻共同体”的附属物而已。这一阶段,人的生活还不能算作自己创造活动的结果,因为它还带有强烈的自然主义色彩。人对人的依附性,或被统治阶级对统治阶级的人身依附关系,是以人对自然(地产)的依赖性作为中介而实现的。“人是什么”和“人能成为什么”与个人的创造性努力关系不大,血缘和地缘共同体规定了它得以展开的可能性。“人是什么”只是在于他(她)自然先定的“是什么”,人性是一种外来的固定的规定性,人的本质先于人的存在。人的独立之思想和自由之行动能力还几乎是一种潜在性。“有个性的个人与偶然的个人之间的差别”还没有发展出来。“贵族总是贵族,平民总是平民,不管他的其他关系如何;这是一种与他的个性不可分割的品质”[6]64。借用马克思的话(“贵族的秘密是动物性”)的意思:自然经济条件下的人的依赖性存在方式中,人的个性的秘密是动物性。
自然经济条件下等级社会中,尽管出现了分裂与对立、奴役与剥削,但自为自觉的个体主体仍未形成。人和自然的脐带还没割断,人依然依附于共同体。自然经济的时间观是一种动物式的循环时间观,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几乎看不到什么发展变化,几千年的封建社会基本是停滞的。历史发展的辩证法是前提与结果的辩证法,即前人创造活动的结果要成为后人创造活动的前提,也就是说成果和力量的积累是关键性的。等级社会的自然经济是普遍耗费经济,即生产的目的直接是为了消费,而不是交换。因而,生产只是在非常狭小的范围内展开,各地域间没有联系,生产劳动的结果得不到流动、结合和积累。不能流动的力量只能是不断消逝着的普遍耗费与死亡。
这种改变的契机(标志)是商人的出现。商人是市场的精灵,它使个体创造的生命力量不断流动起来,汇入交往的汪洋大海而永不干涸。商人的出现使个体征服了死亡与消逝,实现了永恒的在场。商人的意义超越了机器的发明和自然力的使用,为现代性进程立了首功。马克思对商人的评价是很高的:“分工的进一步扩大是生产和交往的分离,是商人这一特殊阶级的形成”。“随着交往集中在一个特定阶级手里,——最初的地域局限性开始逐渐消失”。“越过自然形成的等级资本而向前迈出的第一步,是受商人的出现所制约的,商人的资本一开始就是活动的,如果针对当时的情况来讲,可以说是现代意义上的资本”[6]51-53。商人的货币(活动资本)作为交换价值的尺度和支付手段,“以一种延缓的方式,在产品不可能直接交换的情况下将债权和债务连接起来。我们可以说,货币是支托出时间,因此也是将交易从具体的交换环境中抽脱出来的手段”[7]。货币作为凝结着个体之间相互信任的抽象体系,冲破了地域共同体的空间限制,打开了循环的时间圆圈,成了一种时空延伸的工具。抽象体系消解了质的多样性规定,使不同时空中的个人的具体生命活动以量的方式相互作用,使权力在无限延伸的时空中不断积累与扩张,开始了现代性驰逐向外的征程。
货币这种象征标志,作为一种相互交流的媒介,能将信息传递开来,不用考虑特定场景下个人或团体的特殊品质。抽象体系使个人变成抽象的个人,丧失了一切现实生活内容,正因如此,人们才有可能作为个人彼此发生相互联系。这种联系虽然不像共同体那样是自然或自发形成的,但也不是个人自愿自由地形成的分工,因为逃脱了自然共同体的束缚以后,又有了一只看不见的大手——资本的逻辑、利益的最大化的形而上学的统治。积累起来的劳动成了反对现实的劳动的私有制,“货币使任何交往形式和交往本身成为对个人来说是偶然的东西”,这种偶然的东西与人的个性存在差别甚至对立,因而,交往还是“在一定条件下个人的交往,而不是作为个人的个人的交往”[6]71。竞争把各个人汇集在一起,但这种集合在一起的活动却是功能主义的、形式主义的,其实是真正将各个人孤立起来。因为个人的孤立性与分散性,分工使他们形成了一种必然的联合,而这种联合因为他们的分散与对立而成为对他们来说是异己的联系。也就是说,这种资本的逻辑所要求的必然性对单个人的个性来讲只是一种偶然的桎梏。“个人生活条件的偶然性,只是随着那本身是资产阶级产物的阶级的出现而出现的。只有个人相互之间的竞争和斗争才产生和发展了这种偶然性本身。因此,各个人在资产阶级的统治下被设想得要比先前更自由些,因为他们的生活条件对他们来说是偶然的;事实上,他们当然更不自由,因为他们更加屈从于物的力量”[6]64。
个人正在异己的现代社会中忍受着双重的桎梏。第一重桎梏指的是个人主义的利益追求与现代理性社会结构的冲突。在资本主义兴起的时代,新教伦理要求人们恪守自我约束的精神,自主和自我实现,勤奋劳作、创造财富是完成上帝赋予的使命,而不是为了满足私欲。早期的个人主义还有着宗教的、象征的意义,功利性活动本身就能够满足人的内在精神追求,工具理性的计算和非理性的激情还保持着一种张力。然而,资产阶级终于“把宗教虔诚、骑士热忱、小市民伤感的这些情感的神圣发作,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它用公开的、无耻的、直接的、露骨的剥削代替了由宗教幻想和政治幻想掩盖着的剥削”[2]274-275。货币战胜了上帝,新教伦理沦落为赤裸裸的利己主义。这时,个人主义的自主性仍然没有丧失,尽管这种自主的内容只是不可遏止的追求货币的冲动。然而,个人追求利益的私人行为不可避免地物化、异化,形成一个异己的、不仅不以分散的个人而且也不以他们全体为转移的实际力量支配着人们。这种决定和支配着个人的力量是如此的强大,以至于在当今社会的公共领域(系统)中已经没有了任何个体自主性的空间。人们在工作中所要完成的只是庞大的社会机器系统所指令的操作,在当今生活的公共领域中有一个显著的趋势,就是英雄主义的衰退。个人自主性在庞大的系统世界面前的挫折感,使个人主义转向对自我内心世界的关注,演变为“感情方面的个人主义”或者“情感的自恋主义”。这样,个人在异己的世界中所忍受的更深一层的桎梏就凸现出来了,也就是马克思所说的“有个性的个人和偶然的个人之间的差别”。
个性话语融合了光明与黑暗:一方面,个性话语赞美个体的独特性、创造性和内心生活,拥护差异与生成,热爱生命,渴望美丽人生;另一方面,它受到现代官僚机制和个人主义的遮蔽和压抑,感受到难以在公共领域和系统中实现个性的自由发展。个性话语虽然不再具有个人主义话语的对抗语气,但与个人主义话语一样都是表现出受到威胁的郁郁之情,都强调个体品质的重要性。现代社会个人主义的存在方式外化出(交织起)一个异己的庞大系统,个体自主性在无法摆脱的系统压抑性中,退回到自我内心的情感自恋,导致了个性的觉醒。但个性要从私人领域的内心生活进入到公共领域的现实存在,单单依靠尼采式的那种“激励奋迅、决破罗网、焚烧荆棘、荡夷污泽”的个人英雄主义是不行的,大概只能依靠马克思所说的那种“一切人自由发展的必要的团结一致”[6]100。个性话语控诉了现代人存在的虚浮性:肤浅、枯燥,个体内在生活的失落;个体主义的功利主义价值遮蔽了更有价值、更深沉的追求。现代派文学的表现主义宣言:“关键是人应再次发现自我……我们时代非人性的力量企图违背人自己的本性,将这种损失强加在人身上。我将把他变成纯粹的工具;他已沦为自己工作的工具,听命于机器的他已没有任何感觉。机器使他疏远了自己的灵魂……表现主义是我们信任的我们自己身上未知内容的标志,希望它会拯救我们。它是我们被禁锢精神的象征,试图冲破牢笼——是所有惊慌失措的灵魂的呐喊。”[3]871个体主义以对他者欲望的欲望代替了真正的自我意识,遮蔽了生命(个性),现代官僚体制的牢笼剥夺了个人体验的真实感。个人被抽象体系异化为量的存在,人就在一个数字化、机械化的非人世界被卷入官僚机器反复无常的运转之中。人要么顺从这个异化的世界,用肤浅的虚假需要麻痹深沉的自由意志的痛苦与煎熬,要么从世界退缩进自我迷恋于个性的美丽。
综上所述,现代人的存在方式根本上是一种异化的存在方式,人们的创造力量变成了统治他们的外在力量。破除这种异化存在的基本方式就是超越对物的单纯依赖,使人之为人的自由本性得以彰显。当然这种彰显的实现途径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只有在生产力高度发展之后,人才能作为一个自由人立足于天地之间。人的存在的异化固然是我们需要破除的,但是它也是人类自身发展的一个必经阶段,同时也是一个否定性环节。我们只有扬弃这个环节才能实现真正的发展。
[1]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 汪民安,陈永国,张云鹏.现代性基本读本[M].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
[4] 孙正聿.孙正聿哲学文集:第2卷[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95-96.
[5] 马克思.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120.
[6] 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节选本)[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
[7] 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M].田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