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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物理主义辩护——对保罗·M·丘奇兰德反驳知识论证的解读

2012-03-19韩宝华

关键词:兰德杰克逊玛丽

韩宝华 郭 广

(武汉大学 哲学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目前,“感质”(quale,复数qualia)尚无严格的定义,与“现象特性”、“感受性质”、“意识感受特性”等①关于“感质”的界定目前国内学界尚无统一定论,有将其理解为“现象特性”(参见程炼:杰克逊的“知识论证”错在何处,《哲学研究》2008年第4期),还有将其理解为“感受性质”(参见高新民:心理世界的“新大陆”——当代西方心灵哲学围绕感受性质的争论及其思考,《自然辩证法通讯》1999年第5期),亦有将其理解为“意识感受特性”(参见蒉益民:知识论证与物理主义,《社会科学战线》2006年第3期)。交互使用,一般被理解为具有不包含个人偏好的“体验起来什么样子”、“感受的某种性质”、“主观经验特性”等含义。在当代心灵哲学中,感质用于描述某种心理状态或某种意识经验的感受性质,旨在表现知觉、感觉、情绪等意识感觉中的质的特性。譬如,与看到绿色、品尝甘草、闻到香味及手指疼痛、身体瘙痒、肚子饿、头晕相对应的视觉中绿的特性、味觉中甜的特性、嗅觉中香的特性和知觉中疼、痒、饿、晕的特性,等等。感质的显著特征是主观性和现象性。感质的主观性在于其内在于每个个体的心灵,是“不可言喻”的,人人有别,各不相同;它的现象性在于其不是任何物理世界的实在,特指人们经历心理状态时所体验到的不同于心理过程、大脑生理过程的现象学特征。比如,人们经历的“疼痛”、看到的“红色”等无法在物理世界中找到其对应的实体,却能通过内省和回忆再次感知到,这也是感质的神秘之处。弗兰克·杰克逊力图通过知识论证证明感质是非物理的,而物理主义坚持主张一切事物是物理的,因感质的上述特征,知识论证才给物理主义带来了严峻的挑战。

弗兰克·杰克逊著名的知识论证思想实验是这样描述的:

玛丽是一位才华横溢的科学家,擅长视觉方面的神经生理学,却因为某种原因,她不得不从一间黑白的房间里通过一台黑白电视机来研究世界。让我们假定,玛丽获得了关于当人们看到熟透的西红柿或万里无云的天空时,使用“红”、“蓝”来形容诸如此类过程的所有物理信息。例如,她发现了来自天空什么样的波长组合而成的光线刺激了视网膜,并且怎样通过中枢神经系统而引起声带的收缩,加上空气从肺部排出,导致“天空是蓝的”这句话被说出……

当玛丽从黑白房间里走出来或者给她提供了一台彩色电视机时,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呢?

她会学到什么东西呢?还是她学不到任何东西?显而易见的是,她将学到关于世界的和关于人们视觉经验的某种东西。如果是这样的话,一个无法逃避的结论就是,她以前的知识是不完备的。由于她曾拥有所有的物理信息,因此存在比物理信息更多的东西,物理主义是错误的。

非常清楚的是,相同逻辑的知识论证可以被用在味觉、听觉、身体感觉上,而且一般地被用在各种具有原始感觉、现象特征或感质的心灵状态上。结果在每个这样的案例中,感质被关在了物理主义大门之外。知识论证的辩论力量在于很难否认它的中心陈述,即一个人可以拥有所有的物理信息,却仍没有拥有关于世界的所有信息[1]。

由于杰克逊本人并没有对“物理信息”的内涵加以确切界定,所以,对此处的“物理信息”主要存在两种不同的理解:一种理解为物理知识[2],并通过对物理知识的考察在认识论层面反驳知识论证;一种理解为物理事实[3],由此在本体论层面展开对知识论证的反驳。可以说,这两种对“物理信息”的不同解读一直贯穿于整个知识论证论争的始末,从而形成了两条不同的反驳思路。

美国当代著名哲学家保罗·M·丘奇兰德的“亲知说”是为物理主义所做的影响力较大的辩护之一。他对“物理信息”内涵的理解比较周全,并从认识论、本体论双重层面对知识论证进行了有力的反驳。

在认识论层面上,丘奇兰德将杰克逊的知识论证概述如下:

(1)第一个论证前提:玛丽知道一切物理知识包括脑的状态及其性能。

(2)第二个论证前提:玛丽知道一切物理知识却不知道意识感受及其特性(sensations and their properties)。

(3)依据莱布尼茨定律得出结论:意识感受及其特性≠脑的状态及其性能[4]495。

丘奇兰德的反驳思路同样采取了为玛丽走出房间后学到的新东西定性的策略,其独到之处却在于将杰克逊知识论证前提(2)中的“知道”定义为“亲知的知识”。丘奇兰德认为,杰克逊知识论证要在所有的论证前提中明确“知道”与“知识”的含义才有效,而欲使杰克逊的知识论证在逻辑形式上有效,在上述两个论证前提中出现的“知道”一词至少应该是相同的用法。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知道”一词在两个论证前提中分别代表两种不同的意义。在第一个前提中,“知道”是指一种对物理学命题知识的掌握,玛丽在感受这些物理学命题知识时大脑会呈现某种特定的状态;而在第二个前提中,“知道”是指对意识感受特性的一种亲知,玛丽在感受这些亲知时大脑会呈现另一种不同的特定状态。因为这两种“知道”在物理基础上明显不同,所以这是两种不同意义的“知道”,故而,上述知识论证在逻辑形式上不是有效的论证①转引自蒉益民:知识论证与物理主义(《社会科学战线》2006年第3期)。。

丘奇兰德在《杰克逊的知识论证》一文中还特别指出,戴维·刘易斯等人没有将“知道”界定清楚[4]495-496。刘易斯在其《经历教会我们什么》一文中曾指出,第一次看见熟透的西红柿的新经历教会玛丽的不是什么新知识,而只是一种新的能力。这种能力不仅可以使玛丽记住看见红色的意识感受特性究竟是什么样的,而且可以使玛丽今后再看见红色时能够识别这是同一种关于红色的经历,甚至是在没有看见红色的时候,也可以使玛丽回忆起关于红色的意识感受特性。刘易斯还强调这种能力只是“知道如何”(knowing how)而不是“知道如此”(knowing that)。“知道如何”是指知道如何具体地做某件事,这是一种身体的技能和状态(如游泳、骑自行车),与作为真的命题(true proposition)的知识并无必然关系。而“知道如此”则是指知道关于一件事的由真的命题所表达的知识,这和人们通常所谓的“课本知识”相似,它是可以通过课堂讲授、读书学习而传播和获取的知识①转引自蒉益民:知识论证与物理主义(《社会科学战线》2006年第3期)。。可见,刘易斯的反驳策略关键是将知道红色意识感受特性与知道怎样游泳、骑自行车、使用筷子(知道如何)等归为同类事件,称它们仅仅只是一种身体的技能,而不是真的命题知识。从知识的指向来看,“知道如何”算不上知识,“知道如此”才是由真的命题构成的知识。玛丽在黑白房间里知道的是所有的知识(知道如此),并不是说她具有所有的能力(知道如何),当她走出黑白房间后,看到了红色物体,才掌握了识别红色意识感受特性的能力。刘易斯认为,这就像一个人通过实践掌握了使用筷子的技能,并不表示她学到了任何新的知识。如此一来,因为杰克逊的知识论证无法推导出除了广义的物理学知识之外还有其他知识,所以不能对物理主义构成威胁。

然而,丘奇兰德却认为,在杰克逊知识论证的前提(1)与前提(2)中所指向的知识明显不同,并非在于前提(2)中的知识不是真正的知识。前提(1)中的知识是指掌握一系列句子或理论主张,人们在神经系统科学书中便可获知。前提(2)中的“知识”是指用一种前语言或者次语言的表达方式将感觉变量表达出来,或者是指一种能够鉴别感觉能力之类的东西。简而言之,这两种知识的区别如同一个人知道一切神经系统科学知识却从来没有红色的意识感受特性、而一个不知道神经系统科学知识的人却非常了解红色的意识感受特性一样。这也许不是取决于两者分别知道什么(对于前者是脑的状态,对于后者是感质),不同之处在于“知道”的方式不同,而不是已知事物的本性不同,因为两者所拥有的不同类型的知识其实来源于同一对象。如果将杰克逊的知识论证依此重新整合,论证结果显然是无效推理:

(a)玛丽已经掌握一切关于人脑状态表述的真命题。

(b)玛丽不会以前语言的方式表述红色的意识感受特性。

(c)依据莱布尼茨定律无法得出结论:红色的意识感受特性≠脑的状态[4]496。

显然,由于拥有知识的方式远远多于掌握一组句子的方法,物理主义者可以轻松地承认一个人拥有感觉知识的方式是独立于已知的科学理论的,物理主义不受威胁。这并不意味着感觉超出自然科学的范围,而仅仅说明大脑比简单储存句子复杂得多,它用更多模式与方法进行表达。事实上,大脑用成百上千的多样化方式与手段来表达现象。

丘奇兰德进一步指出,如果杰克逊的知识论证是对的,那它想要证明的就太多了。因为这个思想实验本身的不明确性,它完全也可以反驳其他有关心理的学说,比如“二元论”。丘奇兰德也设计了一个反驳性的思想实验:假设一种非物质的称之为“灵质”的东西存在,它隐秘的组成部分和一切错综复杂的原因都建立在所有精神现象的基础之上;现在,让隐居的玛丽成为“灵质学”家,让她知道与视觉相关的一切“灵质”过程,她同样会像杰克逊论证的那样不知道红色是什么样子;如此一来,“灵质说”是不是一样受到威胁了呢?这个思想实验揭示出知识论证的深层错误,即杰克逊认为物理主义包含一种先天演绎性命题:如果物理主义是正确的,那么关于现象经验性质的认识就能从人们对世界的物理描述中先天地推演出来。在人类现有的日常生活语义学概念框架中,从大脑物理特性的概念先天地推不出任何与心灵相关的相应概念——先天演绎性命题无法成立。

与此同时,丘奇兰德也为从本体论层面反驳知识论证的思路做了铺垫:“我们确实能想象到,神经系统科学信息能够给玛丽关于各种感觉的感质的细节信息……她不是将她的视觉感觉仅仅定义为不成熟的黑、白、灰,而是将它们定义为更能揭示其本质的像脑骨第多少层皮层上的各种各样的反电磁波之类。”[4]497在此,玛丽知道一切可以理解为知道所有关于大脑与神经系统的物理事实;那么,依据这些物理事实通过系统的概念重构能实现内省方式的改变。玛丽即便没有看到过红色,她可能会很好地想象与此相关的情景。丘奇兰德通过将思想实验与埃德温·兰德的Retinex神经系统科学理论结合起来论证得出:人们在经验过程中感受到的现象学性质特征可还原为物理的性质。比如,红色意识感受特性实际上是视觉系统反射的特定波长的电磁波组合。“假设玛丽对存在争议的感觉状态(即红的感觉)有相关的神经科学概念,即使从未感受过那些状态,她可能会很好地想象与此相关的大脑皮层状态,经过大量的成功想象以后,甚至在接受外部刺激前,这些状态事实上就产生了。要对她这种能力进行测试,可以给她一个最终会导致其产生相关内在状态的外部刺激(即gamma网频率为90Hz的反射电磁波使我们产生红色感觉),看她能否在自身的内省背景上独自正确定义出,诸如西红柿的颜色导致:频率为90Hz的反射电磁波。在我看来,她不仅能成功做到这些,还可以有规律地为她做其他先前没经历过、被她清晰概念化的状态的相似测试”[4]497。由此可见,感质不仅可还原为物理的性质,而且从语言上说,当人们对自身内在状态的概念架构进行全盘修订时,对内在状态的内省方式理解会产生变化,表示感受性质的术语还能毫无困难地还原为关于科学的术语。

丘奇兰德还预言,随着科学尤其是脑神经科学的进步与发展,更科学的语义学概念框架将会取代人类现有的日常生活语义学概念框架。届时譬如“红色意识感受特性”这样的词语或许在新语义学概念框架中会在语义上包含与其相对应的大脑物理特性;如此一来,在新的概念框架中物理主义的命题是概念上先天真的。这样,杰克逊的知识论证之谜在玛丽没有走出黑白屋之前就能得以破解。

通过梳理丘奇兰德对杰克逊知识论证两种思路相结合的反驳,我们可以看出他与以往大多数物理主义者之不同,他是沿着科学实在论的思想路线来建构自己的神经科学哲学的本体论、认识论和方法论。从本体论上看,在未来高度发达的神经科学背景下,丘奇兰德建立了对未来人类心灵的伟大设想,向人们展现了一幅关于世界、认知、心灵和语言的宏大图景。他主张深入到大脑的经验细节中去追问心灵的本质,以取消常识心理学而在神经科学理论的框架内展开对心灵与大脑的探索。但取消不是他的最终目的,取消是为了在科学发展的基础上更好地解释心灵现象。这种对心灵论题采取神经计算生物学的研究方案,明确反映出丘奇兰德坚持科学实在论的本体论立场。从认识论上看,丘奇兰德强调沿着自然主义的进路,以自然的方法认识世界,在科学对人的认识成果基础上研究心灵问题,清楚地澄明了哲学意义上的认识论问题,为心灵哲学的研究开辟了新路径。从方法论上看,丘奇兰德采取多种方法对知识论证进行反击,展现了他大胆的哲学批判精神。拒绝抽象的形而上学思辨,反对采用纯粹理论性的思考和概念分析,坚持用自然科学的方法来研究心灵现象,更多地利用像Retinex神经系统科学理论这样的现代自然科学最新成果和素材,辅以现代西方心灵哲学惯用的思想实验和心理描述方法。譬如对“灵质说”的批评,不是用普通的常识与直觉,而是在科学研究的基础上加以比较细致的论证和推理,进行逻辑严密的批判。

从丘奇兰德步步为营的反击与其“亲知说”的系统提出可以看出,他破中有立、系统严谨地解决特定的哲学问题,不仅形成了完整的哲学理论,而且巧妙地展示了语言哲学、心灵哲学以及自然科学之间的联系,从而突破了各个领域片面分离、孤立发展的局面,预示其必将综合交融、协同发展的总趋势。诚如有学者所言:“朝着立体的、整体的和综合的方向发展,是科学实在论的时代特征。”[5]可以说,丘奇兰德对杰克逊知识论证的精彩反驳,向人们展示了科学实在论以及心灵哲学发展的新走向。

尽管经过丘奇兰德等诸位物理主义者的有力反驳,杰克逊的知识论证给物理主义所带来的威胁已日渐式微,其自身局限性也日益凸显,杰克逊本人也于20世纪90年代转而为物理主义辩护,反对此论证,但据此就认为知识论证的存在没有价值,则是不客观的。自杰克逊知识论证提出以来,物理主义者与反物理主义者围绕感质问题的论争及其引发的思考络绎不绝。2004年,彼得·勒德洛等人专门出版了讨论知识论证的论文集。应该看到,古往今来,人们一直在好奇地探究神秘的心灵问题,但前人的探索并未触及到感质的还原问题。感质作为心理现象独特的特征之一,不仅是意识的本质问题和身-心问题的核心所在,还是通向心灵之门的必经之路。学者们从本体论、认识论对感质的性质定位问题的多维解读,在将身-心问题更为具体化的同时,深入推进了对意识与物质何者为第一性、心理因果性、马克思主义意识论等问题的思考。受丘奇兰德对知识论证反驳进路的启发,笔者认为,正确理解“感质”问题,应以马克思的实践论为基石,将玛丽在黑白房间中的实践经历与走出后的实践亲历相结合,在物理事实(实践对象)与物理知识(实践结果)之间为物理主义寻求有力辩护。玛丽以前独特的科学实践经历,以及她自身的脑部生理结构、知识结构是感质形成的客观前提,虽然形成的“红色”的感质形式是主观的,但因其形成条件是客观的,被反映的对象也是客观的,所以,感质是在实践过程中呈现的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物理存在。自知识论证及其影响以后,人们开辟了科学哲学、唯物主义神经科学研究的新领域,知识论证已经在心灵哲学的研究中留下历史的痕迹。通过物理主义者为物理主义所做的有力辩护,物理主义自身得以完善与发展。尤其是在当代物理主义对此问题兼容并蓄的过程中,其发展必将迈上新的台阶。随着神经科学日新月异的进步,我们应该像丘奇兰德一样坚信:“物理主义的动力学和运动学对心理状态和认知过程的研究,以及它的充分发展不会造成这样一种牢笼:在其中我们的内心体验受到压抑或贬损或被禁锢。恰恰相反,它只会带来一种新的概念框架,在其中不可思议、错综复杂的事物最终会被揭示出来。”[4]498

[1]Frank Jackson.Epiphenomenal qualia[J].Philosophical Quarterly,1982(32):127-136.

[2]David Lewis.What experience teaches[M]//Philosophy of Mind:Contemporary Readings.London:Routledge,2003:467.

[3]Brian Loar.Phenomenal states[M]//The Nature of Consciousness Philosophical Debates.Cambridge,MA:The MIT Press,1997:597-608.

[4]Paul M.Churchland,Jackson’s knowledge argument[M]//Philosophy For The 21st Century.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

[5]杨荣,赵存存.科学实在论的进步及走向——访郭贵春[N].光明日报,2001-03-27(B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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