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俗文学所见山西方言的韵摄分合现象
2012-02-28崔容
崔 容
(1.山西大学语言科学研究所,山西 太原 030006;2.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山西 太原 030012)
敦煌俗文学作品种类繁多,包括变文、愿文、民间诗歌、曲子、书仪等,其语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当地的口语,对于了解和研究唐、五代时期汉语的实际语音状况具有极为重要的价值,即反映了晚唐五代时期西北方言的一些特点。山西地处西北地区,与中原地区山川阻隔,交通不便,无论是地理环境还是人文环境都相对封闭,语言也就较为保守。敦煌俗文学所反映的晚唐五代时期西北方言的一些特点,在今山西方言中仍有不同程度的存留。本文仅举出敦煌俗文学作品中所见山西方言的韵摄分合语音现象,以见一斑。
一 深臻摄与曾梗通摄同韵
《广韵》系统中,深臻摄本来与曾梗通摄分得很清楚,但在敦煌变文中已经有了臻摄与曾摄同韵的现象:“死苦为计遍此身,便于山里礼名僧。初占月面精神爽,后德谈经去夜昏。欲识心珠先发愿,要穷佛法传饷灯。但于言下知归处,誓学牟尼六度门。”[1]1091诗的韵脚字“身、僧、昏、灯、门”押韵,“僧、灯”是曾摄字,“身、昏、门”是臻摄字,可以通押,说明它们已经合并。周大璞根据《变文》中邻韵通押情况,将真文韵与庚青、蒸登、东钟、通钟通押列举出来,如:亲顶身辛停生,应认近问,身僧昏灯门;将侵寻与真文、庚青、蒸登、东钟通押列举出来,如:金群恩勋门群,程生行行停卿沉生,锦肯,霖中音。[2]这种情况在山西方言的并州片、大包片、吕梁片、张呼片、上党片普遍存在,举例如表1:
表1 并州片、大包片、吕梁片、张呼片、上党片深臻摄与曾梗通摄同韵情况
据学界研究,深臻摄并入曾梗通摄的时间很晚,在明代徐孝的《重订司马温公等韵图经》和兰茂的《韵略易通》中,-m消失,因此-m并入-n以后,再与-n合并是明代以后了,这是通语系统的情况。而结合唐五代西北方音文献,晋方言的-n并入-ŋ,应发生于唐末宋初,-m与-n合流的时间当更早[3]。
从一些文献材料看,这种情况在不同历史时期都有存在,一脉相承。如明代陆容《菽园杂记》中记载:“山西人以同为屯、以聪为村、无东字韵”。清代傅山《霜红龛集》卷二十九记载:“太原汾州读‘风’为‘分’,最为鄙也,或有人善之曰:‘风’本从‘凡’得声,当为‘分’也,此就人之鄙音以见其六书之学,此亦不胜于辨,如‘矜’字从今得声耶,何不列今部中而在庚韵也,‘茸’字从耳平声,亦但当为人,何讵读为‘戎’耶?不知‘风’亦声,矜亦声,戎亦声,此正声之妙。”都反映了当时的方言中有深臻曾梗通五摄同韵的情况。而《霜红龛集》收录的《咏史感兴杂诗三十四首》中,也有反映五摄混用的诗作,如第12首韵脚字“真、名、尘、深、仁、陵、尊、人”。清代《较正方言应用杂字》中也反映了深臻摄和曾梗通摄合流的情况,如深臻与曾梗通摄互注:新兴津精盆朋封分棍共。
二 宕摄唐韵失落鼻韵尾后与果摄同韵
《广韵》系统中,宕摄和果摄是分离的,在敦煌变文中宕摄唐韵已经有失落鼻韵尾后与果摄同韵的现象,例如《定风波·儒士》第一首:“攻书学剑能几何,争如沙塞逞偻罗,手持绿沉枪似铁,明月。龙泉三尺斩新磨!堪羡昔时军伍,谩夸儒士德能康。四塞忽闻狼烟起,问儒士:谁人敢去定风波?”[4]这段韵文按普通话今读,按《广韵》读,“康”与歌戈韵均不叶,用晋方言汾河片、并州片、吕梁片读叶歌戈韵无疑。再如:敦煌歌辞《捣练子·孟姜女》第二首:“辞父娘了,入妻房,莫将身分向耶娘,君去前程但努力,不敢放慢向公婆”。按普通话今读“房娘婆”不叶,按《广韵》读,“房、娘”属阳韵,“婆”属戈韵,也不相叶,用晋方言读,完全叶韵。
晋方言汾河片、吕梁片的宕江摄与果摄合流。见表2(空格表示无资料,下同):
表2 并州片、汾河片、吕梁片宕江摄与果摄的合流情况
王洪君指出,吕梁片和汾河片的宕江摄和果摄同韵,而并州片的情况不同。[5]太原点宕江摄白读合口呼与果摄合流,开口呼只有唇音字并入果摄,因此太原的宕江摄与果摄只是部分合流。寿阳、文水、孝义、平遥的宕江摄不与果摄合流。
根据罗常培对《千字文》、《大乘中宗见解》、《阿弥陀经》、《金刚经》资料的研究,宕江摄鼻音韵尾消失的这一变化在唐五代时期就已经开始了。[6]在《千字文》的对音中,宕摄唐、阳两韵除了“糠、康、帐”外,其余的鼻音韵尾都已经消失,且主要元音读o。在《大乘中宗见解》,宕摄唐、阳两韵的主要元音也已经和遇摄模韵主要元音相同:都是o,但还保留有韵尾。《阿弥陀经》、《金刚经》宕摄唐、阳两韵主要元音为a,与遇摄模韵主要元音不同,有韵尾。鼻音韵尾还没有完全消失,但是,唐、阳两韵的鼻音韵尾已经开始弱化了,因此罗常培说:“无论如何我们都可以说,鼻收声在现代西北方音里的消变从唐朝起已然开始。”[6]综上所述,晋方言宕江摄鼻音韵尾的弱化从唐五代就已经开始了,其演变过程经过了鼻音韵尾弱化脱落,鼻音成分转移至元音,然后鼻化色彩进一步弱化脱落,成为口元音,与果摄合并。
三 清青韵失落鼻韵尾后,与齐韵、脂韵相同
《广韵》中,清青韵与齐脂韵不同,敦煌变文中已经出现清青韵失落鼻韵尾后,与齐韵相叶的例子,如:伯三八二一《苏幕遮·聪明儿》“聪明儿,禀天性,莫把潘安才貌相比并。弓马学来阵上骋,似虎入丘山,勇猛应难比。善能歌,打难令,正是聪明,处处皆通闲,久后策官应决定,马上盘枪,辅佐当今帝。”[4]115清青韵的“性并骋令定”失落鼻音韵尾后与齐韵的“帝”、脂韵的“比”相叶。
晋方言并州片、吕梁片梗摄失去鼻音韵尾后,读同蟹摄的齐韵、止摄的支脂之韵。见表3:
表3 并州片、吕梁片清青韵失落鼻韵尾后,与齐韵、脂韵同韵的情况
根据罗常培的研究,曾梗摄失去鼻音韵尾与阴声韵混同开始于唐五代时期。[6]罗常培《千字文》中的汉藏对音庚清青韵和齐韵的主要元音都是e。天城梵书《金刚经》对音开二庚韵为e,耕韵无字;开三清韵为e、ye,庚韵为e;开四青韵为ye。《开蒙要训》也有庚齐互注、庚祭互注、青齐互注、庚脂互注的例子。敦煌文献的异文别字也反映了这种现象:《捣练子》第三“孟姜女,杞梁妻”,伯二八〇九“妻”作“清”,“妻”是齐韵,“清”是清韵[3]。
四 假摄开口二、三等字同韵
《广韵》中假摄开口二、三等字是读为低元音的,到了现代,官话大部分地区的假摄三等字已经发生了高化。敦煌变文中假摄开口二、三等字同韵的例子如:“……鬼神当即倒如麻。……臂上遥抛六舌叉。……狱卒相看不敢遮。”[1]1031“麻”是假摄开口二等字,“车、遮”是假摄开口三等字。再如:赊、斜、加、遮、车、沙押韵。“赊、斜、遮、车”是假摄开口三等字,“加、沙”是假摄开口二等字[1]130。
假摄开口二、三等字在今晋方言汾河片及吕梁片方言中仍然都读为低元音,是同韵的。见表4:
表4 汾河片、吕梁片假摄开口二、三等字同韵情况
王力认为,麻韵的主要元音是低元音a,这个元音的高化在宋代西北方音中已经开始。[7]西夏骨勒茂才《番汉合时掌中珠》中反映了这个变化,如:ˇie6、e~3、ˇiε3、ja1、ar1、ε3,《切韵》麻开三为ja。我们从中可以看到麻开三主要元音高化的迹象,但这应该不是宋西北方音的主流。今晋方言假摄开口三等字文读音已经被强势方言覆盖或高化了,白读仍保留宋以前的低元音。
五 止摄开口三等字同韵
敦煌变文中止摄开口三等字同韵的例子如:次、骑、死、记、耳、子押韵。[1]131迟、儿、知、移、眉押韵。[1]70“儿、耳”和“次、骑、知、移、眉”在普通话中已经不押韵了,但在今晋方言吕梁片的永和、汾河片的运城、万荣、吉县等方言中仍然押韵。已、地、子、被、里、类、此押韵。[1]558“已、地、子、被、里、此”是止摄开口三等字,“类”是止摄合口三等字。“眉、被”和“宜、时、脂、疑、词、已、地、子、里、此”在今晋方言并州片的太原、清徐、吕梁片、汾河片部分方言中仍押韵。见表5:
表5 并州片、吕梁片、汾河片止摄三等字同韵情况
从表5可以看到,并不是所有表中的字在同一方言点都属于同一韵类,如在太原方言点中,“儿、耳、类”与其他字不同韵;在清徐方言点中,“儿耳”与其他字不同韵;在大宁、隰县、离石、霍州、闻喜、运城、吉县、万荣、永济等方言点中,“类”与其他字不同韵。但是我们可以从中窥探到一些语音信息,结合敦煌变文的材料,应该能看到晋方言以前的面貌。王力拟唐代“儿”类音为ȵi,与止摄叶韵。[7]到《中原音韵》中,“二而儿耳”类字还和止摄同韵,如:儿而,如之切;尔迩耳,而止切;二贰,而至切。因此,与唐五代西北方音有亲缘关系的晋方言至今保留了唐代的读音。
表5中,“类”是止摄合口三等字,在今晋方言大部分方言点中读音不与止摄字同韵,但在清徐方言中,“类”仍然与止摄其他字如“眉、被”和“宜、时、脂、疑、词、已、地、子、里、此”同韵。从文献材料看,止摄相叶的情况是一脉相承的,如:唐代杜甫《赠崔十三评事公辅》韵脚:池枝为知危随儿移离雌罴疑螭宜斯彝衰披施垂;宋之问《自洪府舟行直书其事》韵脚:里汜水子鄙旨轨趾史止紫起履滓已始毁梓靡死美纪芷矣;元代关汉卿《蝴蝶梦·第一折》韵脚:思次事丝翅儿私司市耳眵紫尸死肢纸时士词疵赀食匙字孜至辞咨二旨祀。[7]直至现代,晋方言一直保留着止摄叶韵的特点。
六 异体字反映出的语音现象
(一)殊、珠
“观看楼殿台阁,与世人不同;门窗户牗,全珠(殊)异世。观数个美人,身着三殊(铢)之衣,……。”[1]339“殊”是禅母字,“珠”是章母字”。“殊”和“珠”在今晋方言并州片的太原、古交、吕梁片部分方言中仍同音,都是不送气塞擦音,如太原:文殊寺;古交:特殊。
(二)色、索
“皇帝亦见,遂召合朝大臣,总在殿前,色(索)金铸印……遂色(索)隋文帝交战”。[1]303“色”是生母曾摄开口三等入声字,“索”是心母宕摄开口一等入声字。“色”和“索”在今晋方言并州片的太原仍同音。
致谢:本文方言材料除太原、清徐、交城、灵石、大宁由作者调查所得外,其余来自侯精一、温端政先生的《山西方言调查研究报告》,谨此致谢!
[1]黄 征.张涌泉敦煌变文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7.
[2]周大璞.敦煌变文用韵考[J].武汉大学学报,1979(3-5).
[3]乔全生.晋方言语音史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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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罗常培.唐五代西北方音[Z].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单刊甲种之十二,1933.
[7]王 力.汉语语音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