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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的书信
—— 对一部后现代主义小说的解读

2012-02-15

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12年1期
关键词:普希金小人物书信

王 军

(国立华侨大学 文学院,福建 泉州 321026)

“他人”的书信
—— 对一部后现代主义小说的解读

王 军

(国立华侨大学 文学院,福建 泉州 321026)

《他人的书信》的主人公与俄罗斯传统文学上的小人物、卡夫卡小说的主人公存在较大的不同,这种不同体现了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及后现代主义小说中作家与作品中人物关系的变化。《他人的书信》中主人公是一个在后现代写作背景下的作家笔下的形象,作者对他有着疏离感,而疏离感正是后现代小说的重要特征。

《他人的书信》;小人物;后现代

1998年俄语布克奖颁给了莫洛佐夫的《他人的书信》。这是一部创作手法比较独特的作品,通篇由主人公啰嗦的信件组成。在中译本总序《漫谈俄语布克奖》中,编者对《他人的书信》做了简单介绍:“与其艰难生活相对照的,是他对妻子和女儿的那一封封尽是细致入微的叮嘱和交待的信,几乎令读者生厌。此外,主人公一直没有放弃对美好未来的信念……”[1]。编者对主人公的评价是褒贬并存,似贬实褒。而在出自本书作者莫洛佐夫之手的《代后记》却有着全然不同的看法,作者引用了普希金的一段话来为自己主人公的“拙劣表现”辩白,“如果无论什么,包括意见、感情、习惯,甚至缺点和生理缺陷,我们都与一个了不起的人相似的话,我们就会感到高兴。要是他们给我们留下他们的表白的话,我们或许可能从完全卑微的人身上,在意见、习惯和缺点方面找到更多的相似点”[2,p108]。作品的主人公并不是“了不起的人”,而是“完全卑微的人”。这里,作者承认身上有着诸多弱点,并为其辩护。

但很明显,《他人的书信》的主人公不同于俄罗斯文学中传统的小人物形象。他不再享有曾经专属于小人物的同情的眼泪,相反他带来的更多的是厌恶。普希金的《小站长》等作品中的小人物是弱者,他们遭受到强大势力的压迫,往往结局悲惨。在这种叙述中,作家关注的是社会底层人物的辛酸,谴责不公的社会体制,体现了俄罗斯文学和作家的人道主义传统。普希金笔下的小人物,形象是单薄的,可以归入“扁平人物”系列。在《他人的书信》中,作家的出发点不再是同情,而是残酷的揭露,揭露的对象恰恰是以往被同情的弱者:弱者身上有着不能被人接受的不足之处。在作家看来,应该是主人公本人对自己的遭遇负责,在这里作家关注的重心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与传统的小人物相同,在《他人的书信》中,主人公仍旧遭受到外部势力的压迫。这些外部势力包括了恶劣的住房、苛刻的抚恤金发放、邻居的不合作、与妻子分居两地等等。他是身有残疾的退伍军人,居住在莫斯科一间8平方米的房间里。后来由于去外地结婚离开莫斯科三个月,丢掉了抚恤金,而且邻居企图霸占他的房子。工作没有着落,后来找到一份工作也是薪水很低。所有这一切都严重地伤害了主人公的自我身份认证。他在给妻子的信中批评妻子不能算作“文明人的妻子”,言下之意自己是“文明人”,但是当我们读完全书后,却无法发现他作为“文明人”的标记。一个文明人应该拥有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在他身上几乎是空白,在这方面他接近于俄罗斯传统文学中的小人物,生活在一个被严重压缩的狭窄空间中。

但他不是一个纯粹的小人物形象,他缺少很多小人物特有的东西,同时也拥有小人物不会拥有的特点。小人物使读者留下真诚的泪水,原因在于小人物的苦痛与他们自己无涉,他们是受害者,伤害来自不能抗拒的外力,所以真诚、单纯往往是小人物的标志。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作品中的下层人大多具有这些特点。《他人的书信》的主人公却缺少真诚和单纯,他是一个斤斤计较的现代人。在“3月26~27日”的信中,他写道“况且也有点儿不太好,因为我在你那里的时候,我们一次也没有去过电影院,而如今你却一个人去”[2,p7]。他开始考虑别人怎么看,没有了那份单纯,而是多了一些狡猾。这种例子在书中还有很多处。狡猾体现的是他的自我意识,他能够觉察到自己的存在并且刻意地去维护较为体面的存在方式。人的存在方式有时候需要由外人的评价来确定,而《驿站长》中的驿站长是没有这种自我意识的,他是普希金人道主义思想的传递工具。为了刻画他的不幸,普希金不惜改变了驿站长女儿的性格,让被拐走的她不愿再见到自己卑微的父亲,使得驿站长成为只能被给予同情心的可怜人。在这一时刻,普希金由于能够发现乃至叙述这一事件,显示了自己的人道主义精神。普希金用对下层人物的一般眼光考察单个的人即驿站长,是由“多”出发到“一”最后回到“多”;与此相反,在《他人的书信》中,莫洛佐夫用对单个人即主人公的考察来解释普通群众的生存状态,是由“一”到“多”回到“一”。反映在作品中,后者也就拥有了独立的性格特点,除了小人物共有的软弱,他还是一个斤斤计较、自私自利、严于律人、宽以待己的现代人,更重要的是,他有自己的观点,有自我认识的理性武器,而传统的小人物往往是缺少这一认识的芸芸众生的一分子。在书中,主人公写道“我整晚坐在家里并且痛苦”[2,p51]。重要的不是他的痛苦,而是他知道自己痛苦,这说明他不再是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作品中没有鲜活生命力的木偶式人物,不再只是作家主观意志的傀儡。他想要为自己赢得一个美好的未来,盼望着“成为他们的榜样”[2,p13]。面对并不如意的生活,他多方努力:他不计后果离开莫斯科,去娶一个前夫是色鬼的女人做妻子。限于条件单身回到莫斯科后,丢掉了抚恤金,又尽力争取了一分工作,在妻子是否来莫斯科上思想斗争了许久,终于他去见了妻子而不是等待妻子来莫斯科。然后他又回到莫斯科继续奋斗,在最后一封信中他的妻子仍然与他分居两地。最后他仍然没有摆脱小人物的悲惨结局,难得的是借助书信体这一文体,我们能够看到一个身份卑微的人的的想法和奋斗历程,从而使得人物活生生地呈现出来,而不是驿站长那样的简单人物。

拥有自我认识理性武器的主人公已经不是简单的小人物,他与现代主义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有了更多的相似。卡夫卡的《地洞》中的小虫完美地揭示了现代社会中人的异化和脆弱。在《他人的书信》中主人公同样是被异化的,他的存在方式是不规则的,至少是不普遍的。他是异类,充满了对他人的防范之心。在书中,他更多地提到大柳霞和小丑的过失和不足。小丑告诉他,柳芭为他制作的腌肉丢了,他的第一反应是小丑偷吃了。不论小丑是否偷吃,他的怀疑都恰如《地洞》中小虫的惶惶不可终日。在卡夫卡的《变形记》、《地洞》等现代主义作品中,主人公往往缺乏自信,伴随而来的是苦闷、迷茫和焦虑、恐惧心理,而这些心理正是主人公的自我受到伤害后的激烈反应,表现了他们强烈的自我意识。

考察《他人的书信》的时候,会发现主人公自我意识的显现方式是不同的。主人公在遭遇外界刺激时,首先想到的不再是自己的心理感受,而是他人的心理感受。在书中,他解释自己为什么讨厌大柳霞时说“因为她希望靠他人生活”[2,p13]。那么主人公自己又是如何去做的呢?他在信中多次提到要求妻子为自己制作腌肉并托人带来,甚至在得知妻子在从事艰苦工作后仍旧如此要求。原因有两个,一个是他拥有一部分积蓄但是舍不得买,于是要求妻子给他做;一个是他希望通过妻子给自己寄腌肉的方式使邻居们认识到妻子的存在和妻子对他的疼爱。在第一个原因中,他把自己的物质生活寄望于妻子,在第二个原因中,他把自己的精神生活寄望于邻居们的认可,而这种认可的根源是妻子(寄来的腌肉)。他责备大柳霞的话恰恰可以用到他自己身上,因为他希望靠他人生活。他人的评价是积极还是消极直接关系到他的幸福感和痛苦感。

卡夫卡的《地洞》中小虫对外界的判断是简单的:猎物或者敌人。小虫处心积虑要做的就是抓捕猎物、逃避敌人。外界事物是猎物还是敌人的标准是相对于他的切身利益而言的,这利益与猎物和敌人对他的评价或者说认识没有任何关系。在《他人的书信》中,外界事物不仅拥有了新的功能,即评价标准,而且淡化了前两种功能。猎物和敌人都是赤裸裸的杀与被杀的关系,在《他人的书信》中已经见不到这种血腥。一方面,在经济利益至上的后现代社会中,发生战争年代的那种轻易夺取人生命的事件在减少,它们的重要性在淡化;另一方面,太多的其他伤害在发生,比如冷漠,他人对自己的冷漠和自己对他人的冷漠都时时存在。主人公在嘲笑小丑的同时几乎肯定被小丑嘲笑,主人公在说自己讨厌邻居们的同时已经被邻居们讨厌。这种生活琐事般的“攻击”的攻击性与血腥几乎没有关系,但恰恰是这种攻击构成了类似于主人公的人们的存在的环境和内容。上文谈到主人公的存在是建立在他人的基础上,应该补充的是他人的消极评价即攻击,也是主人公的存在方式。他需要与这种消极评价作战,“成为他们的榜样”是遥远的奋斗目标,摆脱他人的消极评价,获得较好的物质生活条件则是短期的奋斗目标。

主人公拥有了他所讨厌的大柳霞的“希望靠别人生活”的缺点,似乎应该谴责自己,深深忏悔。但是他没有。当他把自己建立在别人的基础上后,他不需要为自己的弱点辩护,因为在他看来那弱点是他人的而不是他的,他只是一个受害者。

这里有一个视角转变的问题,因为《他人的书信》的主人公仍然以自我为中心,否则感知外界评价的积极与消极的主体就不存在了。不同之处是这里的自我采用了他人做标准。在书中他写道“你买的东西永远都是最不合适的”[2,p32],又写道“都是你的过错”[2,p85]。他的自私与《地洞》中的小虫是相似的,不同的是他不再有罪感。他的评价标准是他人,而他人永远是错的。

《他人的书信》的主人公基本上是一个充满缺点的人,如果用优点和缺点来评价这位主人公,那么作者塑造他的目的何在?在作者塑造他后他又有什么存在的理由?除了作者在《代后记》所说的借口。

从《驿站长》到《地洞》、《变形记》到《他人的书信》,这种种的变化表明作者的创作初衷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驿站长是普希金人道主义的表现,而普希金恰恰是通过塑造驿站长来表现自己的人道主义精神的。驿站长的形象是普希金在考察普通人的生存状态时的发现,而这种发现是其他作家和贵族阶层成员没有发现或者较少关注的,普希金开辟的这一形象系列后来在俄罗斯文学中得到发扬光大,成为人们在考察批判现实主义文学时的重要依据。而驿站长的形象则是一个略显呆板的工具,没有自己的个性,是一个“扁平人物”,与情节相比,其形象不很重要。

在现代主义文学中,作家更多地关注作为个体的人的生存状态,是不是关涉了人道主义精神不再重要。卡夫卡着力挖掘人物内心的感受,因为在当时看来,心理状态是一个人最真实的部分。小虫的作用就是用自己的话语和感受去展示自己的形象,为作家的反思和忏悔提供底本。

但是在太多的感受过后,人们已经不能再激动于这种心理感受。《他人的书信》中的主人公略显啰嗦的心理活动带来的更可能的是审美疲劳。作者正是利用过多的心理感受达到了新奇的感受,用主人公没有节制的唠叨和抱怨来传递一种信息:人对艰难的反抗绝对不是无限的,除非用变相的方式。主人公用自己的无法忍受来忍受生活的苦痛,在极限的边缘挣扎。而作家在这种描述中得到的是书写的快感,作品中人物的喜怒哀乐于他如无物,就像莫洛佐夫一样为了自己的文学前途而尝试写作这部小说。作家的创作已经脱离了对作品中人物的切实关注,重要的表现就是作家把自己与人物再次对立起来,但不再是普希金与驿站长的对立,在普希金那里充满了高高在上的同情,在这里则是行同陌路。这也是众多后现代作品的共同之处,就是纵情于宣泄作者的才情而不再有关怀。在这种意义上讲,《他人的书信》就是“他人”的书信,对作家、对读者都是如此。

虽然有的理论家提出“作家死亡”的说法,但在公认的后现代主义小说中,都存着一个强大的作者。他们或者是某一领域的专家学者,譬如戴维洛奇、品钦,或者是新闻记者。文学在他们那里是文学观念、表现手法的试验田,而不再是社会关怀或自我反省的场所。

[1] 刘文飞.漫谈俄语布克奖[J].译林,2002(3):174-180.

[2] 莫洛佐夫,何云波,译.他人的书信[M].桂林:漓江出版社,2003.

(责任编辑、校对:任海生)

“Someone Else’s” Letters—— An Interpretation on a Postmodern Novel

WANG Jun
(College of Literature, Huaqiao University, Quanzhou 362021, China)

The hero of Someone Else’s Letters is a complex character and difficult to define. He differs from the hero of Pushkin’s The Stationmaster and Kafka’s The Burrow, which reveal the different relationships between the author and characters among Realistic, Modernist and Postmodernist novels. He is a typical image of Postmodernist writing and shows the alienation of the author to the literary characters.

Someone Else’s Letters; a nobody; postmodern

I06

A

1009-9115(2012)01-0033-03

福建省2011社会科学规划项目(2011B158)

2011-09-26

王军(1980-),男,山东临朐人,博士,讲师,研究方向为西方文学与文化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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