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翻译中的译者审美心理研究
——以林语堂英译《浮生六记》为例
2012-02-14康艳
康 艳
(南京邮电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6)
一、引言
茅盾先生说:“文学的翻译是用另一种语言,把原作的艺术意境传达出来,使读者在读译文的时候能够像读原作时一样得到启发、感动和美的感受。”[1]14可见,文学翻译是对原作品的艺术再创造,具有艺术的作用,其中包括艺术的审美作用。强调文学翻译之美学属性的意义在于,在文学翻译中,译者对原作不仅有语言分析和逻辑分析,更重要的还有思想分析和艺术分析;如果忽视了文学翻译的美学价值,那么翻译就变成对原作内容苍白无力的复制——仅仅追求语言上的正确,但毫无审美价值和艺术感染力。
在翻译的过程中,译者与原文之间的关系既不是一种静态的转换,也不是纯粹的创作,译者往往充当着双重角色。谢天振认为,在文学翻译中,“对于原作而言,他(译者)是读者,是原作信息的接收者,但对于译作来说,他是一个输出者”[2]164。作为读者的译者,具有独特的个体审美趣味和审美期待,成功的译品需要译者对原作者和原作的“相知”与“欣赏”,如此才可能深化对原作的理解。作为输出者的译者,在再现原作时兼具忠实与叛逆,为心目中的目标读者(intended readers)或者理想读者(ideal readers)而创作。由于设立了目标阅读群体和翻译目的,译者必然会为假定的读者而采取一系列的翻译策略,可以说,译作是译者在经过一系列内在审美选择之后的外在结果。可见,在整个翻译活动中,译者拥有两重身份,即读者兼创作者,并且这种双重身份贯穿于翻译活动的整个过程,译者在翻译过程中的审美心理构成是一种复合多元的过程。关注译者的审美心理过程就是研究作为读者和创作者的译者的审美趣味、审美观念和审美理想的拥有与实现过程。因此,对于译者的审美心理的研究无疑有助于我们从传统的“信、达、雅”或者“忠实、通顺”等结果导向的翻译标准转向过程导向的翻译主体研究。
《浮生六记》是清代作家沈复撰写的一部回忆录,它以作者夫妇生活为主线,描写了平凡而又充满情趣的居家生活,以及浪游各地的所见所闻。作者和妻子陈芸情投意合,想要过一种布衣蔬食而从事艺术的生活,由于封建礼教的压迫与贫困生活的煎熬,终至理想破灭。从19世纪初撰写完成到20世纪30年代,该作品在文坛渡过了寂静的130余年,直到20世纪30年代伴随俞平伯、林语堂的高度赞扬和画龙点睛的评介,渐渐引起世人瞩目。尤其是林氏酷爱此书,十译此稿,并在小说期刊《天下月刊》和《西风月刊》刊登了他的英译稿,使得《浮生六记》顿时引起东西方文化的共同重视,促进了国学文化经典与西方文明的交汇与贯通。林语堂作为知名作家兼译者的审美心理和翻译心态是一个很好的研究对象。
二、读者身份的译者审美心理研究
翻译行为是受到多种因素制约的活动,包括委托人、译者、原作者、原作、赞助人、译文使用者等,其中译者和原作是必不可少的两个关键因素。在开始研究译者审美心理之前,我们有必要假设文学翻译中的译者和原作是合格的审美主体和客体。合格的审美主体(即译者)应该具备审美潜能和审美素养,或者称之为审美的主观条件,包括审美经验、审美意识、审美判断力等,只有具备了这样的审美条件,才能保证对原作的欣赏和再创作是在审美平面有效的进行。其次,审美客体(即原作)具有审美潜质和审美价值,其中承载的价值属性可以唤起审美主体的愉悦,以文学作品为例,散文、戏剧、小说、诗歌等都可以通过艺术的语言给人以审美体验上的愉悦。
(一)理解阶段译者的审美趣味和审美能力
翻译活动的开始是从译者与原作的相遇开始的,这种相遇有时是译者的个人审美选择,有时是赞助人的选择,多数情况下则是两者兼而有之。译者的审美趣味可以透过对作品的选择显露出来。审美趣味是个体在审美活动中表现出来的一种偏爱,直接体现为译者的审美选择和评价。译者的审美趣味虽然表现为直感的个别的选择方式,却包含着某些审美观念的因素,它是译者自发审美需要和自觉审美意识的结合。审美趣味的形成取决于多个因素,如以往的审美经验,个人的生活经验、人生经历、兴趣爱好、文化修养、个性倾向,以及先天的气质、潜能等都起到重要作用。在对原作的阅读中,译者总是以一定的审美价值标准去进行审美价值批评,体现了一种审美价值取向并渗透着个人的情感选择和偏爱,只有当原作的审美属性表现出与译者的审美趣味和审美理想相一致的趋向,才能引起译者的注意和兴趣,原作才可能进入其审美欣赏的视野,成为审美观照中的对象或意象。
绝大多数的美学家认为,主观的审美潜能是激发客观审美潜质的关键,是美的人文性之源,也是美的基本素质。因此,为了确保翻译的艺术品位,必须重视审美主观性与审美客观性之间的相互转化。审美客体的审美价值是一个开放的系统,译者理解和欣赏原作的过程,并非是一个单纯的接受过程。阐释学认为,审美理解和欣赏是一种积极的创造性的视界交融的过程,在理解过程中,存在着两个视界,译者要从自己已有的视界出发,与原文的视界相互融合,最终形成一个全新的视界;理解的过程不是将译者有限的理解力加于原作,而是向原作敞开自己,从中接受一个扩大的自我[1]32。作为读者的译者并不是对审美客体被动的接受,而是对审美意象的主动选择的观照和领悟。换而言之,作为读者的译者在阅读和理解原作时,既是对审美对象的情感体验,又是对主体自身审美情感的体验,是一种双重的审美体验。
作为读者的林语堂,对《浮生六记》情有独钟。林氏在《浮生六记》译本后记中写道,“素好《浮生六记》,发愿译成英文,使世人略知中国一对夫妻之恬淡可爱生活。民廿四年春夏间陆续译成,刊登英文《天下月刊》及《西风月刊》”[3]330。由于《浮生六记》未见全本,只见前四回,林语堂心愿未了,在前四回英译出版四年之后(民国廿八年)仍然惦念,猜想“在苏州家藏或旧书铺一定还有一本全本,倘然有这福分,或可给我们发现”[3]330。译者对于原作的钟情正是由于原作符合了译者的审美趣味和审美期待。接受美学的代表人物之一的姚斯认为,期待视域有两大形态,其一是在既往的审美经验基础上形成的较为狭窄的文学期待视域,包括对文学类型、形式、风格和语言的审美经验,其二是在既往的生活经验(对社会历史人生的生活经验)基础上形成的更为广阔的生活期待视域,这两大视域相互交融构成具体阅读视域[4]289。译者的理解过程就是将他的期待视域对象化的过程。由于《浮生六记》与林语堂既有的期待视域相一致,它立即将林氏的期待视域对象化,使理解迅速完成。
首先,书名的悲情惬意贴近了林语堂的情怀。《浮生六记》之“浮生”典出李白“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之句。作者沈复将“浮生”作为关键词,即已确立了本书的基调,而林语堂对此是深解其意的。林氏认为,沈复和陈芸夫妇的生活是“最悲惨而同时是最活泼快乐的生活——那种善处忧患的活泼快乐”[5]19。被称为“幽默大师”的林语堂“在乐感文化之下有强烈的悲剧意识”[6]76,他感慨于沈氏夫妇始于欢乐终于忧患的人生际遇,沈复的苦中作乐与他不谋而合,让他感悟到超乎尘俗之外的惬意与悲情。
其次,沈复笔下“芸”这个人物,对林语堂影响极深。芸聪明好学,热爱生活,性格率真纯洁,勤俭持家又知书达理。林语堂对芸激赏备至,称她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可爱的女人,并在《浮生六记》译者序中写道,“只觉得世上有这样的女人是一件可喜的事”[5]17,甚至说,他翻译《浮生六记》的第一个目的就是“流传她的芳名”[5]17。
最后,林语堂作为作者的笔调与沈复颇为相似,对其甚为喜爱。林语堂十分欣赏沈复的两个行文特点,一是娓娓道来,直抒胸臆。《浮生六记》记事兼有抒情,但以抒情为主,叙述采用第一人称,因此笔调亲切娓娓道来。相比第三人称叙事的全知全觉,第一人称令读者少了一层隔膜之感,可以身临其境,为小说中的人事境遇或悲或喜。书中细腻地描述了秘而不宣的闺房之乐、生死不渝的伉俪深情,详细地记载了他在海外异邦的奇闻逸事等。林语堂倡导创作要真切,“发抒性灵,斯得其真,得其真,斯如源泉滚滚,不舍昼夜,莫能遏之,国事之大,喜怒之微,皆可著之纸墨,句句真切,句句可诵”[7]154。沈复率性且自我的书写方式显然是深得林语堂之心的。林语堂认为沈复笔下流露的皆是内心所感,自由而质朴。沈复行文的第二个特点是,淡然从容,善写生活中的细微琐屑之事,精微而不见雕琢的痕迹。林语堂亦有着从细微处发现生活哲学的精神,从他的畅销书《生活的艺术》中就可见一斑,握手、裁缝、看电影流泪、避暑之益等类似些细微琐事在他笔下都可以以小见大,琐碎而动人。
如果我们将原作和译文多读几遍,就能够感到译者与原作者达到了一种心灵上的契合,这种契合超越了空间和时间上的限制。沈氏自然平淡却打动读者心弦的风格显然引起了林语堂的共鸣,而林语堂的共鸣力或同情心帮助他将自己的思想情感同作者和人物的思想情感相通,让自己的想象力按照原作中规定的情景去翱翔。另外两人性情颇有相似之处,均不喜政治,热爱自由,喜欢闲适平静的生活,作家沈复与译家林语堂的相遇及惺惺相惜让林语堂对此书钟情不改。可见,当原作符合译者审美趣味时,译者的审美趣味和审美欲望越强烈,在理解和欣赏中获得的审美感受就会越丰富。可以说,读者身份的林语堂从《浮生六记》中得到的是一种审美经验;译者身份的林语堂得到的是一种创作上的满足。
(二)表达阶段译者的审美加工和审美再现
译者就像个肩挑扁担的人,如果仅有审美能力而无创造能力,必然会使源语和目的语的作品不平衡,其结果就是失败的译作。《浮生六记》作为林语堂最成功的译作之一,林氏对其倾注了大量的精力和心血,历经反复的推敲和斟酌后发表,至今仍备受推崇。林语堂在英译稿后记中写道,“余深爱其书,故前后易稿不下十次;《天下》发刊后,又经校改。兹复得友人张沛霖君教误数条,甚矣乎译事之难也”[3]330。翻译的审美再现也与其他艺术的审美再现一样,其实质在于将主体经过加工的审美经验“物态化”,否则即无法进入译作读者的审美知觉领域[8]218。所谓的“物态化”就是审美主体心目中新意象的形成及其物化的过程,是一种主观见之于客观的实践性活动,突出的是审美创作的才能和技巧。对于翻译而言,这种物态化的审美产品就是译作。美的译文,才能使原作的生命之花得以再生。作为译者的林语堂认为自己最擅长的是“对外国人讲中国文化,对中国人讲外国文化”。 在传播中国文学和文化方面,林语堂以其特有的文化经历和文化视域,满足了西方读者的期待视域,为他们了解中国传统文化打开了一扇浅近明亮的窗。
在文学翻译中,译文接受者即读者是一个最活跃而又无法预测的因素。在译文接受过程中,读者一方面把作品中的形象和情节“移植”到自己的独特生活境遇和审美经验中来,把主人公与自己的“自我”同一化;另一方面,又与作品对立,将其视为“别人”的。谢天振认为,(原作)作者在从事其文学创作时,心目中总有其特定的对象的,而且自信其作品能被他的特定对象所理解。但是由于文学翻译,他的作品被披上了另一种文化的外衣,被介绍给出乎他意料的对象阅读,而这些对象既不与他同处在一个文化环境,有时候还不处于同一个历史时代,于是作品的变形在这样的接受中发生了[2]168。因此,译者需要替原作者考量虚拟读者的前理解,尽量将原作作者和译者的审美视域与读者的视域融合。朱立元认为,读者的审美经验期待视域分两种:定向期待和创新期待[9]206。
我们先讨论《浮生六记》译文读者的定向期待满足。在林语堂的时代,随着清朝时期中国国门被迫打开,西方人对中国文化感到无限好奇,但是由于中西方文化长期以来的隔膜和历代中外文人墨客对中国文化的不实描绘,他们眼中的中国人和中国文化都是被歪曲和异化的。在西方有一些挂羊头卖狗肉的“中国通”,以揭露中国的丑陋习俗为主要卖点,在他们笔下中国人几乎成了懒惰、愚蠢、长辫子、畸形的代名词。为了满足西方人的好奇心,同时也为了向世界介绍真正的中国文化,在20世纪的三四十年代,中国文化和文学在海外形成过不小的热潮,许多中国优秀的文化典籍在那个时期被中西方译者介绍到海外,林语堂翻译《浮生六记》也正是出于这一目的。
译作中描绘的世界使读者根据作品提供的各种具体语言、意象的暗示和信息来调动自身期待视界内各层次的经验积累,首先找到作品与自身视界的共同点或者连接点,然后方能经过选择把作品的意象、意义纳入自己的视界结构,加以“同化”。读者视界中先在心理结构的潜在可能性与作品提供的具体意象、意义的潜在可能性有共通之处时,就会发生视界的定向选择和同化接纳作用[9]209。经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洗礼,西方“衰落”思潮也从经济领域蔓延到思维领域,这时一些西方人开始转移目光,希望从东方文明中获得启迪。在《浮生六记》中沈复和妻子游历大江南北,生活舒适自由,贴近自然的生活情趣符合在工业文明重压下的西方人的生活追求目标、价值观念、性格气质。《浮生六记》中沈复和妻子尽情享受自然和艺术之美的恬淡而有情趣的生活不仅是林语堂艺术生活主张的最佳样板,也给西方人提供了生活目标和向往,中华民族所特有的闲适、豁达、友善、平和与温存,在译作中闪烁着人性与人情之光。林语堂认为,“忠实的第一结论就是忠实并非字字对译之谓,译者对于原文有字字了解而无字字译出之责任”[10]425,从语言的优美程度讲,林氏的译本简洁有趣优美,在译界广受好评,其叙述娓娓动听,如小桥流水,与原作的悠闲生活相符,能恰当的反映主人公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慢节奏生活。林语堂“在文本上崇尚自然清新的风格,小到品茶烧饭,大至儒道美学,在他的笔下都是娓娓道来,亲切自然。这种视读者如知心朋友而吐肺腑之言的格调,拉近了文本与读者的距离,形成了译者与读者的‘视界融合’”[11]43。
定向期待是读者一种低层次的心理需求,没人会纯粹喜欢那些陈词滥调的公式化的作品,人总是会产生寻求新奇和不同的心理。同时,不论译者的双语水平多么高,文化背景多么丰富,文化之间的差异总是无法消除的,但是这种文化差异如果处理恰当可以转化为译文读者的创新期待。读者审美经验的期待视界一方面有对作品阅读的审美选择、定向和同化过程,另一方面则又不断打破习惯方式,调整自身视界结构,以开放的姿态接受作品中与原有视界不一的、没有的,甚至相反的东西。这就是创新期待的倾向[9]211。在文化翻译方面,林语堂对西方读者的阅读期待是比较熟悉的。他独特的成长和文化经历,使他具有一种基于西方知识分子立场观察中国文化的“汉学心态”和文化视域,这是被西方读者接受和认可的。在贴近读者情怀的同时,为了传达出东方文本固有的一些异质的特点,林氏使用了较多的异化的翻译策略。例如,为了满足读者对东方文化的期待心理,译文中增加了儒道等国学,这就好像给瓷器增加了釉彩。这层釉彩,是译者把原有的东方人的生活态度、价值观念和美学情趣理想化进行加工而形成的,可以很好地满足西方读者的猎奇心理。译文中采用增益、删减、改译、加注等诸多手段,是译者为了满足读者的期待视域而做的迎合,使译文最大限度地满足了西方读者对译文“同一性”和“异质性”的双重期待。
三、结论
翻译既是科学又是艺术,因此不可避免地需要用美学来分析其艺术素质。研究作为读者的译者的审美需要和审美期待,以及作为作者的译者如何满足目的语读者的审美期待,旨在指出文学作品及其译本的创作和接受实际上是一种潜在的审美心理对话。无论是译者与原作者之间,抑或是译者与译文读者之间,一直都处于相互适应和相互克服的对话中。译者的接受和创作既有被动接受的阶段,也有主动超越的阶段,因此从审美心理的角度研究文学翻译作品,就不难解释文学中“译者风格”这一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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