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族裔身份的自由追寻与建构—— 解读《梦娜在希望之乡》中的女儿形象
2012-02-14刘哲
刘 哲
(天津外国语大学 基础课教学部,天津 300204)
一、引言
美国华裔文学经历了漫长的探索和奋斗过程:从早期对美国文化和主流社会的臣服和无奈,到抵抗和破除美国白人社会对中国文化和习俗的歧视与偏见的觉醒,再到反映中美文化冲突与融合过程中自我价值与身份的思考与困惑,直至重新定位自我、寻找自身价值、寻求多种文化间相互沟通的再觉醒。
美国华裔文学作品中,那些出生、成长在美国的华裔或多或少接受了美国主流文化的价值取向,他们中的一些人试图通过摒弃中国传统文化来融入美国主流社会,也就是说,他们把自己看作是美国人。一些人部分地接受中国文化部分地接受美国主流文化,期望实现二者的完美结合;还有一些人选择成为其他少数族裔并最终建构起多元的、跨文化的族裔身份,比如,任璧莲小说中的主人公梦娜所作出的选择。
《梦娜在希望之乡》是任璧莲继《典型的美国佬》之后的第二部长篇小说,该作品入选了《纽约时报》年度最佳小说并被《洛杉矶时报》评为1996年度十佳图书。小说延续了《典型的美国佬》中张家的故事,通过描述拉尔夫和海伦的女儿——梦娜在多元文化环境中的成长经历,展现了第二代美国华裔女孩对多元族裔身份的追寻和建构,反映了任璧莲“对美国多元文化背景下少数民族之间的联系和发展,以及对民族身份不定性的独特见解”(程爱民等,2010: 42)。
二、 梦娜自我身份的追寻
1 挣脱束缚——梦娜对华裔文化的拒绝
作为美国华裔的后代,梦娜对华裔文化的认同经历了“炫耀—拒绝—认同”的曲折过程。根据Phinney的少数族裔青少年建构文化身份所经历的“三段式”理论,梦娜在混沌原初阶段虽然清楚自己的华裔身份,但是她对中华文化的了解都来自父母,并不是自己探寻所得。特别是当他们一家搬到比较富裕的犹太社区居住时,由于犹太邻居对中国文化和中国菜肴的极大兴趣,梦娜也受到大家的欢迎并被视为中国菜的“专家”,受邀品尝犹太主妇们做的中国菜。梦娜到处炫耀自己是“正宗的华人”,说明她对自己的族裔身份已经有了很强的意识,然而炫耀自己的中国性并不意味着梦娜对自己华裔身份的认同。
伴随着梦娜的成长,她开始“厌烦当华人了”(p.29)。这主要缘于梦娜和父母特别是与母亲海伦之间的矛盾。梦娜的母亲海伦是第一代美国华裔,她在青年时代移民来到美国,经过与丈夫拉尔夫的艰苦创业,实现了自己的“美国梦”——拥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家庭,进入美国中产阶级,成为“典型的美国佬”。这是很多第一代华裔美国人的“成功之路”。因此,海伦期望自己的女儿们也能够按照她所设计的蓝图来实践自己的人生和实现自己的价值。但是作为出生在美国的第二代华裔美国人,梦娜深受美国价值观和文化的浸染,她对自己的人生,自我的身份有着不同的追求——在美国,她有自由成为任何她想成为的人,在美国,“你要以什么身份出现都可以”(p.14)。因此,当梦娜决定做美国犹太人的时候,母女间便爆发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冲突。
“你怎么可以成为犹太人?中国人从来不干这种事情。”
“那么我想我肯定不是中国人。”(p.45)
在海伦看来,“女儿的职责是听从,而不是拿她所谓的伟大想法来烦她的妈妈”。而梦娜则认为,她“不仅仅是一个女儿”,她“还是一个人”(p.221)。西方的人文价值观认为,“人的本质核心是‘自由’。一方面,人的心灵具有一种反对束缚和反抗限制的本能冲动,是一个个体的人在内心深处体现出的在特定历史和现实关系中(文化中)对‘自由’的追求;另一方面,它也是人类或绝大多数人(由个体组成的群体)把握和驾驭这种关系的‘自由’。反对一切对个人的或人类的精神上、肉体上的束缚”(刘建军,1998:21)。而美国更是一个崇尚自由精神的国家,梦娜认为:“美国人就意味着成为你想成为的人”,美国人就意味着自由与独立。因此,当以母亲为代表的中国文化束缚了梦娜对自我身份探寻的自由时,梦娜本能地对中国文化和华裔身份产生了抗拒心理,从而决然否定了自己的华裔身份。
2 追寻自由——梦娜对犹太文化的认同
母女之间文化观念和价值取向的差异,使梦娜清醒地认识到中国文化与美国文化之间的差别,面对无法调和的矛盾,梦娜选择皈依犹太教,做一名犹太人。犹太文化和犹太教为梦娜开辟了多元族裔身份的追寻之路。
梦娜之所以选择做犹太人,首先是因为在美国,各少数族裔之间的地位差别很大,犹太人在社会中有较高的地位。犹太人是“美国梦”的化身、成功的“模范少数族裔”。作为弱势族裔中的一员,梦娜自然期望成为最优秀的少数族裔中的一分子,从而获得他人的认同。赛义德(Said,2002:177)曾说:“流散者总是感到一种迫切的需要,那就是通过选择成为一种成功意识形态的信仰者或者一个成功民族的成员来重塑他们残缺的人生。”
梦娜居住在犹太社区,在与犹太邻居和朋友相处的过程中,在学习犹太教义、接受犹太文化的过程中,她发现犹太教与犹太文化中的某些核心思想与价值观与自己在成长阶段的个人价值取向是相契合的,这更加坚定了梦娜选择犹太文化身份的决心。例如,犹太文化崇尚自由精神,信仰的自由是犹太教所坚定捍卫的原则。它教导每一个人都拥有按照自己的灵魂表达自己意愿的权利。而这些恰恰是梦娜从自己的华裔父母那里所无法获得的。梦娜的父母成长于传统的中华文化环境,遵从儒家思想,以儒家的礼来教育子女。传统礼教确立了父母在家庭里拥有绝对权威的地位,子女只需无条件的服从,没有选择的自由。相比之下,以自由精神为核心的犹太教与犹太文化更容易获得梦娜的认同。通过成为犹太人,梦娜可以实现自我表达、自我选择的愿望。她希望像霍拉威茨拉比所教导的那样,能够决定自己的信仰,自由选择自己所喜欢的和想要做的事情。因为黑人阿尔弗雷德事件母女间的矛盾终于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致使梦娜最后离家出走,奔向自由。
她感觉好似站在时间的最前端。在她身后,没有历史,在她之前——一切都在这里,多么傲慢啊!好像你没有母亲!好像你是在空气中诞生的。她能够听见海伦的声音。然而梦娜感觉到——什么东西在体内张开,如同火车站一样广阔,伴随着闪亮的光芒流动着。(p.189)
梦娜离家出走,挣脱父母的束缚,如同犹太人不堪忍受埃及法老的奴役,在摩西的带领下出走埃及,走向心中的自由之地迦南。迦南之于犹太人,如同多元的美国社会之于梦娜,从此,梦娜获得了对自己族裔身份探寻与建构的自由。
在梦娜对自己多元族裔身份的探寻阶段,犹太教中的自由主义精神犹如一盏明灯,为梦娜指点方向,同时,也为梦娜建构多元的文化身份提供了强大的精神支撑。社会人类学认为,“宗教的需要是出于人类文化的绵续”,宗教与文化的紧密联系使得两者之间的界限往往难以划分。威尔·赫伯格曾指出,现在的宗教不再与那些教会活动或神学价值体系联系在一起,更多的是指个人的认同和群体的同化(李国正,2004:150)。对梦娜来说,犹太教中的自由、平等、抗争、包容等信条都具有极大的魅力,她对犹太文化的全情投入,对犹太民族的认同以及对华裔文化的拒绝,都体现了她对文化身份的自由追寻以及为实现各种文化间的对话与交流所作出的抗争。
在犹太教自由探索精神的鼓励下,梦娜开始对各种文化进行审视与思考并逐渐形成了自己对族裔文化与主流文化的独特见解。她精辟地总结出几种文化间的差异:“犹太人寄希望于今生今世,天主教徒寄希望于天堂,中国人则寄希望于后代。”(p.231)由此可见,梦娜强烈地意识到在多元文化的语境下,只有承认不同文化间的差异,才能不被完全同化并保持独立自由的文化身份。梦娜不仅认同自己的少数族裔身份,而且认为华裔应该像犹太人那样“认清楚自己是谁,不要白费功夫试图成为白人……要意识到自己就是少数民族”(p.137)。有学者认为,“犹太民族成为模范不仅仅是因为经济和政治上的成功,也因为他们是文化同化下仍致力于肯定自己的族裔性的代表”(尹晓煌,2000:193)。不可否认,梦娜对于多元文化的态度正是她对犹太文化探寻和认同的结果。“犹太文化本身就是一个多样性的统一体。在历史上,它从未要求思想和信仰上的整齐划一,唯一强调的是对一些共同基本原则的笃信和遵行。”(胡浩,2011:75)犹太教中对不同观点的包容、对人的自由意志和主观能动性的尊重为梦娜建构多元族裔身份提供了强大的精神动力。
三、梦娜多元族裔身份的建构
梦娜先前对于华裔文化的拒绝主要缘于自己与父母之间的矛盾,但是随着梦娜对各种文化的深入了解和思考,她发现自己的感觉越来越接近霍拉威茨拉比所预言的“你越是犹太人,就越是中国人”。在很多情况下,她的行为和想法都不自觉地体现出中华文化对她的影响。梦娜继承了某些中华民族的优秀品质,比如,她为人谦逊,会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等等。梦娜对自我身份的追寻仿佛又回到了起点。然而,梦娜对中华文化的回归恰恰印证了霍米·巴巴的后殖民文化杂合理论。梦娜建构多元族裔身份的过程同样经历了“否认、商讨和杂合的过程”,只不过梦娜对犹太身份的选择与认同使得这个过程更具复杂性,她不得不在三重文化间进行文化转化并寻找到一个平衡点进行文化间的商讨,最终建构一个杂合的文化身份——犹太教华裔美国人。通过梦娜的经历,作者期望揭示的是在多元文化趋势下,美国社会的各种族裔和文化间的关系远比我们想象的复杂。对于美国的少数族裔来说,他们所要“超出”的可能不仅仅是“第三空间”。
离家多年之后,梦娜与母亲的重归于好,预示着梦娜对华裔文化身份的认同,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完成了自我身份的建构。不同于黄玉雪式的“模范少数族裔”,也不同于谭恩美式的融合中美文化的边缘人。梦娜所追寻的是一个在多元文化身份间自由转化的美国人。正如她所说的:“这是个自由的国家,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去礼拜堂。事实上,我要是愿意,我也能去清真寺。”(p.248)梦娜在嫁给犹太人赛斯之后,把自己的名字改为Changowitz,象征着自己的身份是犹太教华裔美国人。她还把自己的女儿起名为I0,表明“自我”的身份在出生后只是0,它的内容是需要每个人在自己今后的生活中不断选择、不断建构的。由此可见,文化身份并非一成不变,它会超越空间、时间、历史和文化,进行不断地转化,是建构在许多不同且往往交叉的话语、行为和状态中的多元组合(Hall,1996:4)。这也正是任璧莲想要在她的作品中展现的一种理想的族裔本质:不同族裔齐聚一堂,任何族裔成员都是美国这个大家庭的一分子,各族裔平等相处、兼容并包。每个美国人都有自我族裔身份的选择权。正如任璧莲在一次访谈中所说的:“我们相互接触,然后从各自那里学到东西,这是很奇妙的事。这并不是放弃我们自己的根,我们只是学得更多,并允许这些事改变我们的生活。”
作为第二代美国华裔,梦娜的身份观已经超越了以她父母为代表的第一代美国华裔。在面对文化身份的困惑时,梦娜没有盲目地被主流文化所同化,也没有机械地试图将母国文化与主流文化相融合,而是积极地探索一种更能够体现自我的途径。梦娜对犹太教的皈依既是自我选择的结果,又受到了美国历史文化的影响。因为在美国社会所确立的以白人(盎格鲁-撒克逊人和新教)为核心的主流意识形态中,宗教信仰是其中一个不可或缺的维度,宗教和身份认同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任壁莲一直希望能够像犹太裔美国作家马拉默德和贝娄一样成为美国作家,而不只是美国华裔作家;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跨越少数族裔的樊篱,被主流社会所接受。在小说中将宗教信仰问题纳入族裔身份建构的主题中,体现了作家探讨美国社会问题,塑造具有美国性的人物形象的创作追求,同时也反映了美国华裔文学创作与批评的新动态。
四、结语
作为第二代美国华裔女性作家,任璧莲在《梦娜在希望之乡》中塑造了一个在美国多元文化语境中寻找自我、建构自我的女性形象。梦娜所建构的文化身份超越了传统的族裔界限,超越了东西方文化冲突与融合的身份观,追寻的是一种各个族裔间彼此平等、相互融合的族裔关系,建构的是一个自由的、多元的文化身份。这也反映了任璧莲颇具后现代主义色彩的身份观:在美国多元文化背景下,一个人的族裔身份不是与生俱来一成不变的,而是后天养成具有流变性和杂合性特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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