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黎元洪?
2012-02-11羽戈
羽戈
黎元洪有个绰号“黎菩萨”,有时唤作“泥菩萨”。依湖北方言,“黎”与“泥”同音,故有此两说。“菩萨”之名,谓其面善,脾气好,气度雍容,像一尊弥勒佛。不过“泥菩萨”却有戏谑之意,如俗语所云:泥菩萨过?,自身难保——正暗讽黎元洪碌碌无才,是一介庸人。近代史上的黎元洪,一向以德行著称,用他的老师严复的话讲:“黎公大德,天下所信。”至于他的才略,不消说袁世?、段祺瑞等枭雄,就连与孙传芳之流相论,怕都有所不及。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无用之庸劣懦夫”(谭人凤语),这样一个“下为一家之长,将不足以庇其家;出为一国之长,必不足以保其国”的良善暗懦之人(严复语),却能成为辛亥革命第一枪打响之后,第一个宣布易帜独立的省军政府都督,此后两任民国总统。他是受菩萨护佑,运气好呢,还是别有情由?
尤其武昌首义,本由革命党人组织、发动,为什么最后偏偏选中了素无革命思想,甚至在起义当天手刃革命党人,与革命结下血仇的黎元洪当领袖?
冯自由的《革命逸史》被后人奉为信史,且以其记述为证。武昌起义后一日(1911年10月11日)上午,穿过尚未弥散的硝烟,疲惫而兴奋的革命党人聚集于蛇山南麓、阅马场北端的湖北省咨议局:“众以秩序急需维持,而革命军诸首领黄克强、宋教仁、刘公、蒋翊武、孙武等均不在城(武昌),乃强胁二十一混成??统黎元洪为都督。”可对勘与会的革命党人李作栋的翔实回忆:
蔡济民对大家说:“??我们一定要找一个德高望重、为全国所知的人,才能号召天下,免得别人说我们是‘兵变闹事。”有人插言:“我们不是已?推定了总理和总指挥吗?”蔡说:“?来推定的诸人,目下都不在武昌,缓不济急。”
兹以此为由,进入这一历史谜题。
【革命方略的错位】
蔡济民是武昌首义及鄂军政府的领袖之一,他说“?来推定的诸人,目下都不在武昌,缓不济急”,此处的“诸人”,可分两派,一是全国性的革命领袖,一是湖北地方的革命领袖。前者,指黄兴、宋教仁、居正、谭人凤等。起义爆发之夜,他们都不在武昌。黄、宋等人甚至要等到大半月后(10月28日),才姗姗来迟。
他们不在武昌,绝非巧合,而关系到革命党的军事策略之失误。早在孙中山投身革命之始,他所规划的革命蓝图,是以武装起义为手段,“先据有一二省为根本,以为割据之势,而后张势威于四方,奠定大局也”——这“一二省”,他便选在了两广和云南,而非内陆地区。所以我们看到,从1895年的广州起义,到1911年的黄花岗起义,此间大多武装暴动,都爆发于广东与广西。这不免激起了籍贯在两广之外的革命同志的非议。
尽管宋教仁、谭人凤等出身两湖的革命党人对革命方略有所修正,譬如1911年7月31日,在上海成立中部同盟会,将革命的目光从珠?流域转向长?流域,然而他们的心态依旧过于保守,所拟定的起义时间竟然在1913年,并告诫两湖的同志切勿轻举妄动。这正可以解释,为什么1911年9月,湖北的革命党人筹划起义之时,先后两次到上海,请黄兴、宋教仁、谭人凤等速来武汉主持革命大计,宋教仁却始终犹豫不决。他犹疑的背后,大抵是对湖北革命的悲观。其时,谭人凤正病重住院,听说宋教仁拒绝赴汉,为此“愤极”,抱病与居正坐船去武汉,却已?晚了。当他们行至九?,“而黎元洪为都督之名义,已喧嚣于耳鼓矣”。这一缺席所引起的历史转折,令谭人凤抱憾终身。
再说湖北本土的革命领袖。事前推举的临时总司令蒋翊武因炸弹事故逃之夭夭;被炸药烧伤的孙武与?定的都督刘公都在汉口,与武昌有一水之隔,武昌起义后的10月12日,汉口才得以光复,推举都督一事则在11日。其他如副都督刘英远在京山,詹大悲、胡瑛身陷囹圄。正所谓:运去英雄不自由。
领袖不在,义军之中就没有一个军官能够担当都督之职吗??来,领导武昌起义的熊秉坤、蔡济民等人,只是新军的班长、排长;起义那夜,被匆忙?入革命队伍的吴兆麟,是工程营左队队长(相当于连长),在义军里面已?是高官。这批人,引爆革命,冲锋陷阵,自无问题;起义成功之后,执掌一省军政、民政与外交,甚至如孙中山所规划的那样“张势威于四方,奠定大局”,实在是勉为其难。
【黎元洪:最不坏的人选】
有人会说,英雄不问出处,况且熊秉坤等人无都督之才,庸人黎元洪便可胜任吗?于是有了一种流行的说法:这些革命党人自认资望太浅,推黎元洪上位,主要借重其声望与德行(官居旅长,参加过甲午中日海战;体恤士卒,治军严肃,有煦煦之仁的长者风范;与地方立宪派关系良好),以安定地方,收拾人心,号召诸省响应义举。
这是一个理由,却未必是最重要的理由。我们再来斟酌一些历史细节。譬如开会的地点为什么要选在湖北咨议局呢,浴血奋战的革命党人为什么要去立宪派的大本营商议武昌之善后事宜呢?据张难先回忆,当日与会者,不止是革命党人,蔡济民等十人具名,发出请帖,广召士绅,请来了湖北咨议局议长汤化龙等人。这足以表明革命党与立宪派的合作主动而坦诚。立宪派的实力以及对革命的态度,则奠定了合作之基。
诚心合作的革命党人,?本属意立宪派的领袖汤化龙担任鄂军都督。汤化龙事后对李廉方说:“革命党人来(咨议)局时,曾以都督相推。予未有绝对拒绝意。子笏(即胡瑞霖,汤的儿女亲家)则力持不可。其意以予与革命党素无密切关系,又其时成败尚未可知。”故他以一介书生、军事非其所长为由,坚辞不就,同时表示了合作之意。黎的名字,就这样被提上了历史的议程。
需要补充一点,当时参加起义的士兵,并不全为革命党人。甚至有些革命领袖都是被迫卷入,如在起事当晚担任革命军临时总指挥的吴兆麟,以及领导汉阳起义的队官宋锡全(后担任鄂军第一??统)等。像吴兆麟、宋锡全这样的军官,也许具有革命思想与志向,对于黄兴、宋教仁、谭人凤等革命领袖,却无十分忠诚的情感,更容易接纳?来的上司。提名黎元洪,正中其下怀。
革命方略的错位,革命党领袖的缺席,革命党与立宪派的合作意向,立宪派的推举,吴兆麟等处于革命党阵营边缘的军官之呼应,革命党人的顺水推舟——在八方风雨的政治合力之下,黎元洪,作为最不坏的人选,被愤?的士兵从床下拖了出来,推上了中华民国军政府鄂军都督的宝座。
共和的要义,正在于此。
(作者系文史学者)
原载于《同舟共进》2012年第6期,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