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审丑批评对审美批评的补充作用
——以对欧美文学的批评研究为例
2012-01-28陈健张中锋
陈健,张中锋
(1.济南大学 美术学院,山东 济南 250022;2.济南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22)
我国一百多年来的现代化启蒙运动的思想资源和文化资源一直来自西方的欧美世界,由此按说欧美文学是最应该站在现代思想的最前沿和最具有启蒙性的一门课,但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乐观,可能由于欧美文学在那极“左”年代是重灾区的原因吧,其恢复重建工作也相当艰难,因此多年来欧美文学所使用的教材与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其他学科,诸如现代文学、当代文学、文艺学等相比,又往往具有较大的保守性。这种保守性首先表现在虽然改革开放已经30年了,但大部分教材中所受到的意识形态影响因素还未完全加以清理,其中的机械唯物主义和庸俗社会学等陈旧观念和思维方式仍不时地见诸于教材的某个章节之中,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首先,受“宗教是鸦片”的观点影响,意识形态批评有意贬低和忽视宗教作为人类重要文化现象在文学研究中的作用,以致于对中世纪的文化评价过低,没有看到基督教的传播并非只存在着压抑人性的作用,而是解决了欧洲人的一系列精神问题,特别是信仰问题。之前的欧洲人继承了古希腊人崇尚理性的传统,但是理性只能解决生存问题,却无法解决为什么生存的问题。基督教为欧洲人确立了价值观,解决了生存意义问题。曾经强大的古罗马却在声色犬马中灭亡的现实,正说明理性的局限性。理性只能解决初级关怀,但不能解决终极关怀。当然,更为重要的是基督教才真正确立了个人价值和主体自由的观念,因为个人如何得救是一个私人问题,这样,基督教的传播就使得个人主义价值观念在西方诸民族中深入人心,同时也为日后的资产阶级追求个性解放和政治自由,奠定了心理基础和文化基础。至于基督教同化了野蛮民族,维护了古罗马灭亡后的欧洲统一问题,维持了欧洲的政治秩序,特别是中世纪所形成的多元的社会结构,成为后来欧洲社会向民主社会过渡的基础,则更是不言自明的事情。另外,大学的纷纷建立和自治,也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科学、哲学、艺术、教育等学科的发展。其次,看不到16世纪宗教改革对西方现代社会建立的促进作用。与马克思的物质决定意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不同,马克斯·韦伯则主张意识决定物质,上层建筑决定经济基础,他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中,论述了正是由于新教的确立,才真正促进了资本主义的发展,奠定了现代社会生活的理念。从当下的社会发展的事实来看,所有文明而发达的国家,几乎都是新教国家。第三,我们受唯物主义史观的影响,认为资本主义社会是人类社会发展的短暂阶段,并且是腐朽的、没落的、垂死的,这种论断显然有些偏颇,因为连马克思都认为当一个社会的生产力没有完全发挥出来之前这个社会是不会灭亡的,更何况资本主义在当时尚处于上升阶段。我们许多教材仍然从意识形态思维方式出发,采用所谓的“二分法”(实质不过是新的形而上学),采用这种“辩证方法”先是把西方18、19世纪的作家称之为“资产阶级作家”或“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列入资产阶级阵营,然后一方面肯定他们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作用,因为这样有利于加快资本主义社会的灭亡;另一方面也指出了他们世界观上的“局限性”,没能具有所谓的“先进的世界观”,按照这样的标准,司汤达、巴尔扎克、狄更斯、列夫·托尔斯泰、马克·吐温等作家都存在着这种两重性。其实,知识分子散见于各种职业,但由于他们谋生的方式和谋生手段的近似性又决定着他们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群体。从政治观念出发,对于符合意识形态标准的我们就加以肯定,反之则否定,由此,我们也就必然导致不公允和不科学的批评,比如我们肯定巴尔扎克而贬低左拉,肯定托尔斯泰而贬抑陀思妥耶夫斯基,肯定19世纪的传统作家而轻视现代派作家,总之,是要肯定那些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揭露的作家,而忽视那些追求纯艺术的作家。第四,既然意识形态决定一切,那么作家的世界观就必然被看得非常重要,从而与世界观相联系的创作方法的重要性也就被强调到不适当的地步。一个作家采用什么样的方法进行创作,这是一种非自觉的东西,但是什么东西一旦染上意识形态色彩便被弄得不伦不类,创作方法也具有了先进与落后之分了。苏联作协为了区别开19世纪发生在资本主义国家的“批判现实主义”(该名高尔基提出),而为社会主义制定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方法。这种人为的创作方法不但钳制了作家的创作自由,而且也使很多作家走向了粉饰现实的应景滥造,在美学上向伪古典主义倒退。也许很多的欧美文学研究者已经意识到了意识形态批评研究对文学的粗暴干预及其所带来的不良后果,因此,对欧美文学史的意识形态批评研究为审美批评研究所取代,成为众望所归的时代趋向。
审美批评的非功利性把对欧美文学的研究从意识形态的控制下拯救出来,为恢复文学的主体性和本体性功不可没。也正是因为如此,美学在我国人文学科中有着超越本学科的特殊影响和特殊地位,成为显学。审美批评是对意识形态批评的一种纠正,她以审美的非功利性和审美的情感作用,使文学恢复了本体地位和对人本身的关注,使文学摆脱了政治的干扰,还文学以本来面目。因此,新时期欧美文学史在审美批评研究中,成就斐然,并且审美批评也成了新时期30年欧美文学史研究的主流批评方法。审美批评研究取代意识形态批评研究虽然是一种进步,但其自身仍然存在着许多不足,这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审美作为启蒙时代崛起的足以替代上帝权威的新神话,它仍然表达的是一种政治诉求,并常常以人道主义的面目出现,这就使得文学仍然在表达着新的政治需要,文学批评不过是用一种新的意识形态代替了一种旧的意识形态,文学并没有真正回归到文学本身,有些文学甚至沦落为“政治传声筒”。二是审美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是一种纯粹的精神愉悦,由于审美的实现是建立在人的感官基础上的,审美的过程也必然包含着对欲望的满足和对快感的体验,因此,审美既可以使物质精神化,也可以使精神物质化,甚至是庸俗化。特别是在商业时代,肉体欲望所带来的生理满足和快感所带来的惬意常常假借审美精神的愉悦而实现,现代商业正是借助着审美中的快感因素来达到对消费大众的征服。因此,单单认为审美能够满足人的情感,升华人的精神,甚至可以解决人的信仰问题,显然是一种是对审美因素过于崇拜而导致的误解。三是审美的哲学基础仍然是理性主义。从某种意义上说,只有符合理性的才能符合审美的。但是人的本质又不仅仅是理性的,人不但有理性,还有非理性和超理性,同时由非理性的人所组成的社会也必然是非理性的,是充满了偶然性甚至是荒诞性,这样单单从审美角度来观察人的主体性显然是不够的,更何况“主体”这个概念本身就是近代理性哲学的产物。由此来看,受理性主义哲学制约的审美只能看到人的表面现象,而难以深入到人物的内心深处;审美只能解释凭借理性可以解释的,而超出理性的分析,比如对于情感、直觉,以及潜意识或者生活中的偶然现象,审美批评研究便显得力不从心。正是由于这些因素,审美批评方法也就越来越受到更多人的不满和时代发展的挑战,诸如的形式主义批评研究就有想弥补美学批评研究所存在“文以载道”的弊病。但是形式主义批评虽然开拓了文学批评的新视野,看到了文学作品的自足功能,使文学批评彻底地恢复到了文学本身,但是形式主义批评所存在的弊端也是较为明显的,首先是形式主义批评往往在研究中“只见森林不见树木”,把每一部具体的文学作品都看作是一个共性问题,忽视了具体文学作品的独特性和差异性。其次是文学批评当成了纯粹的技术技能操作,忽视了文学的人文特性。文学是对人的内心世界的表现,很难想象一个和人没有多少关系的文学,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文学;因此,一个不关心人是怎样的文学批评也很难说是一个真正有影响力的文学批评。由此看来,形式主义批评想解决审美批评留下的困境,显然有点太过于“矫枉过正”而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因此,审丑批评的出现,恰恰解决了审美批评与形式批评所存在的不足。
审丑批评的出现为文学研究的进一步深入,提供了可能。自近代以来,审丑开始从审美的控制下解脱出来,并逐渐壮大。著名美学家李斯托威尔深刻地指出:“与美不同,在艺术和自然中感知到丑,所引起的是一种不安甚至痛苦的感情。这种感情,立即和我们所能得到的满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混合的感情,一种带有苦味的愉快,一种肯定染上了痛苦色彩的快乐。它主要是近代精神的一种产物。那就是说,在文艺复兴以后,比在文艺复兴以前,我们更经常地发现丑。而在浪漫的现实主义的气氛中,比在和谐的古典的古代气氛中,它更得其所。”[1](P233)丑之所以能在近代壮大,其主要原因在于随着近代生产力的飞速发展,人类对自然的征服能力越来越强,与客观自然相对应的主体意识和与社会群体相对应的个体意识开始觉醒,这时人的理性和感性都获得了较大发展。理性能力的增长,开拓了人的感知范围,促进了感觉的丰富性和深刻性;同时感性的张扬,也使得理性进一步调整和发展自己,以适应新的感性扩展的需要,因此,与古代人的理性和感性相比,近代的理性可以称之为“新理性”;近代的感性可以称之为“新感性”,而近代美学上崛起的审美与审丑,正是建立在二者之上的。但是,这种审美与审丑上的双峰对峙并不是永久性的,其重心是由审美逐渐向审丑转移的,因为感性个体的解放才是最终意义上的人的解放,理性的发展最终不过是手段而非目的。人类创造文化理性正是为了使每个具体的个人获得幸福,并且这种幸福是在文化理性的约束下带有节制性的。个体相对集体来讲不是崇高的,而是卑小的;不是强壮的,而是悖弱的;不是优美的而是丑陋的。当个体摆脱了群体的支撑,孤零零地面对要由他自己做出抉择并为此而承担责任时,他(她)的紧张、恐惧、担忧、忧郁等情绪是可想而知的,同时,他(她)作为个人的力量、勇气、创造、热情、狂妄,以及敢于担当孤独和敢于负责任的精神,又是非常值得称道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审丑精神才是现代精神的最为精髓的真切体现。因此,正是诸如本能、欲望、直觉、梦幻等在传统社会里被极力否定或被称为“恶”的东西,才第一次被赋予正面价值。康德说:“自然的历史是从善开始的,因为它是上帝的作品;自由的历史是从恶开始的,因为它是人的作品。”[2](P68)马克思则在引述黑格尔对“恶”的论述时说:“黑格尔指出:‘人们以为,当他们说人的本性是善的这句话时,他们就说出了一种伟大的思想;但他们忘了,当人们说人本性是恶的这句话时,是说出了一种更伟大得多的思想。’在黑格尔那里,恶是历史发展的动力借以表现出来的形式。”[3](P280)由此可见,到了近代在理论上,已经成熟了。
文学之所以成为文学并非仅仅限于审美,还有很多其它原因,这其中审丑便是诸种非审美因素中的之一种因素。审丑开拓了人们对文学艺术研究的视阈,扩大了对“主体”的理解。文学是人学,但同时更是全面的人学。审美只停留在理性人的一面,而审丑则开掘出非理性人的另一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的非理性更是人的真正本质,因为生命、情感、欲望、直觉、梦幻等非理性现象,才真正构成了人的最基本最本质的因素,理性充其量不过是人们为了达到生存目的所使用的工具和手段。由于美本身所具有的谜人外表,因此审美常常受到人们的宠爱,而审丑反倒是常常受到偏见和歧视,常常被等同于伦理上的恶而被拒绝。其实审丑在本质上仍然是审美,它是对传统审美领域的扩大,只是扩大的这一部分还没有完全被传统的审美经验所接受,这就是论者之所以把审丑批评看作是对审美批评补充的缘故。综观审丑的发展,在欧洲美学史上经过了大致三个阶段,在这三个阶段中形成审丑得以实现的三重审丑机制。较早的审丑机制是化恶为丑的机制,通过舍弃恶的内容,依靠其形式而转化成审美的丑,这主要发生在欧美文学的古代文学阶段;第二个阶段则是通过崇高来实现的,通过崇高对生活中的恶进行理性调和,不仅仅是调和其形式也调和其内容,最终转化成审美的丑,这主要发生在欧美文学的近代阶段;第三个阶段则是对恶通过非理性主义的对象化,使恶直接变成审美的丑,这主要发生在欧美文学的现代阶段。非理性主义哲学为生活中恶的直接表现奠定了理论基础,凡是符合非理性主义的,同时又被艺术化的,就可以被看作是符合审美的丑。因为非理性仍然是理性,它是相对理性批判而言的非理性,也可以说是非理性的理性;同时也应说明的是并不是所有的生活中的恶都可以进入非理性。如果美是理性获得胜利之后所引起主体精神上的愉悦,那么丑则是非理性获得胜利之后所引起的主体在肉体上的快感。这样三种审丑机制或历时性的或共时性的满足着人类的审丑心理。由此也可以得出,欧美文学的发展史也同时是审丑发展的历史,因此,欧美文学史通过审丑批评的阐释,会得出更多令人感到新奇的解读。
总之,如果说对西方文学史研究的第一次变革是运用了审美批评方法,从而使文学摆脱了意识形态的粗暴干预,清除了机械唯物论和庸俗社会学的僵化思维和陈旧观念,最终使文学回到本体地位的话,那么第二次变革则是审丑批评,它使文学摆脱了对理性的依赖和审美话语的控制,使文学回归到关注主体生命本身,关注生命在文学中的尽情宣泄与狂舞。
参考文献
[1][英]李斯托威尔著,蒋孔阳译.近代美学史述评[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
[2][德]康德著,何兆武译.历史理性批判文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
[3][德]黑格尔著,朱光潜译.美学(第2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