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诗言志”向“诗缘情”发展的先导
2012-01-28邓晶艳
邓晶艳
(贵阳学院 生物与环境工程系,贵州 贵阳 550005)
“诗言志”与“诗缘情”是关于诗歌本质与功能的两个命题,它们的出现在中国诗学史上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诗言志’与‘诗缘情’两大学说相互交通,成为中国诗歌批评的两大支柱支撑着中国古代的诗歌艺术大厦。从此,‘抒情言志’成为中国诗歌的一面旗帜,高高飘扬在世界的东方。”[1](P4)从“诗言志”到“诗缘情”是文学自身发展客观规律之必然:一方面,人们的诗学观念不断发展成熟,对诗歌的艺术本质和审美特征认识不断深化,从而逻辑演绎出新的诗学观念;另一方面,诗歌创作实践的发展需要新的理论来总结和指导。从“诗言志”发展到“诗缘情”有一个复杂的演变历程,曹丕的创作实践及其文论就是其中一个异常重要的阶段,可以说,曹丕是“诗言志”说向“诗缘情”说发展的先导。
一
鲁迅先生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的关系》一文中指出:“曹丕的一个时代可以说是‘文学的自觉时代’。”文学的自觉促进了人的自觉时代的到来。诗学也开始摆脱经学的束缚独立发展。建安时期的诗人,创作意识明确,敞开胸怀,无拘无束地抒写自我,显示自己的情性与个性。感时伤乱、男欢女爱、闺情闺怨、交游留别、风花雪月等无不涉及。诗歌创作不仅具有较充实的社会内容,而且具有真情实感,形成了诗人关注个人命运、重视发扬个人才性的风气,诗歌抒情性大大增强。沉重的忧时伤乱情绪、深厚的人道主义精神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感、高昂的建功立业精神和对自我人生价值的肯定充溢诗中。所谓“以情纬文,以文被质”[2](P69)就是最好的概括。
诗歌创作实践自觉,诗人们对诗歌本质的认识进一步深化,诗歌理论大大深化。这个时期最引人注目的诗人兼诗论家就是曹丕。他的《典论·论文》虽然是总论文章的,但由于当时主要的文学形式是诗赋(尤其是诗),曹丕本人的文学成就也主要在诗,所以文论必关诗论。
曹子桓《论文》中在对建安七子分别评论的基础上大胆革新地提出:“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遗子弟”[3](P124),这完全是在汉人基础上的更进一步。“文以气为主”,证明了当时曹丕心中“作者”这个称谓所指涉的已经不再是空无内涵的“集体主体”,而是一个完整的精神个体与生命个体。在曹丕看来,“文气”与作者的气质是一致的。注意到诗文的个人风格,并且感受到此种风格与作者个性气质相关联,这正是由于建安时代的诗歌注重抒写诗人的个人情感的关系,因为诗歌只有缘于自身的真情实感,才有可能表现出较为鲜明的独特风范。
“人的自觉”在魏晋乃是个性的自觉,它必然导向文学创作中注重个人情感的表达,这也是“缘情说”由来之一。“文以气为主”,“气”一方面强调个人先天才性在文学创作中的主导作用,这是“人的自觉”思潮的直接反映,为“缘情说”登上历史舞台埋下了伏笔;另一方面,人的气质才性必然要通过感情、行为等方式表现出来,就文学(特别是诗歌)而言,情感的发露又是最能反映一个人的气质才性的。只不过“气”在曹丕这里主要是指壮盛、慷慨之气,也即后人所谓的“风骨”“风力”。也因此,主“气”与主“缘情”既有联系又有区别,主“气”说在一定程度上包涵着对诗歌抒情性的确认,因而它又成为“言志”向“缘情”的过渡。这种对诗歌本体认识上的深化正是曹丕对诗学最大的贡献。
《典论·论文》中,曹丕并没有对诗歌问题给予专门论述,,但却明确提出了“诗赋欲丽”说。以“丽”作为诗赋的主要特征,说明在曹丕的观念里,诗歌并不是用来教育感化人的,审美才是诗赋最重要的作用和目的。这就无形之中取代了秦汉以来诗的教化说,为诗歌最终走向独立确立了理论依据。且在传统儒家诗教观中,“诗言志”则意味着诗尚质,“辞达而已矣”。曹丕提出“丽”,公开宣称诗歌可以追求辞藻华美,诗歌风格可因人而异,呈现多姿多彩的风貌。可以说,曹丕的“诗赋欲丽”说直接引导了陆机诗歌的“绮靡论”。尽管在汉代,扬雄便率先提出了“诗人之赋丽以则”之说,但他仍然用“则”来制约“丽”,正如儒家诗教“发乎情,止乎礼义”一样,思想并未完全解放。曹丕则只强调诗歌自身具有的审美特征,完全丢弃这些约束,不再提及移风易俗、为政教服务,这是十分深邃的眼光和巨大的历史勇气。尽管其诗学思想略显隐晦,但他提出了一种新的诗学理念,一种超越政教伦理樊篱束缚的新理念。
曹丕用“文以气为主”来反映那个时代人们对文学创作的认识,是很有代表性的。曹丕所谓的“气”,并非孟子讲过的“集义所生”、“配义与道”的“气”(注:《孟子·公孙丑上》),属于道德修养范畴,而是“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的人的那种先天气质,它构成作家的才性,从而决定着其作品的风貌。曹丕还特别看重作家具有的“壮”、“逸”、“遒”、“健”的气质,以之为文章力量的源泉(注:均见曹丕:《典论·论文》、《与吴质书》)。姑且不论这样高估人的先天因素是否合适,就其重视个人特有的气质、才性,肯定和发挥其在文学创作中的主导作用而言,正是个性自觉的鲜明标记;而从道德规范的强调转向个人才性的发扬,也正体现出文学领域中个体本位观的初步建立。个体本位同情感本位不是一回事,但情感必须以个人为载体,只有在承认个体的人的能动创造活动的前提下,才有可能将其活生生的情感生命体验视为诗的本根。
二
曹丕的诗歌创作中,成就最大的是反映游子思妇、男女离合悲欢的作品,如《燕歌行》、《杂诗》二首、《于清河见挽船士新婚与妻别》等。《燕歌行》原文如下: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4]
这是一首七言诗,诗人以委婉细腻之笔,描绘了独守空闺少妇的绵密哀婉,感情之真挚缠绵、细腻感伤,感人至深。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个情感细腻敏锐、伤感犹豫的诗人形象,如此之诗歌,业已深深打上了言情的烙印。王夫之评论:“倾情,倾度,倾色,倾声,古今无两,从‘明月皎皎’入第七解,一径酣适,殆天授非人力。”(《船山古诗评选》卷一)
曹丕也有反映社会现实的作品,如《黎阳行》、《陌上桑》、《上留田行》等。如《陌上桑》:
弃故乡,离室宅。远从军旅万里客。披荆棘,求阡陌,侧足独窘步,路局苲。虎豹嘷动,鸡惊禽失,羣鸣相索,登南山。奈何蹈盘石,树木丛生郁差错。寝蒿草,荫松柏,涕泣雨面沾枕席。伴旅单,稍稍日零落。惆怅窃自怜,相痛惜。[4]
曹丕以亲身体验的军旅生活为素材,诗写一位从军出征的战士,在远离故乡的路上所见所闻:荆棘丛生、鸟兽飞奔……战士忍不住泣涕如雨。这派荒凉破败的景象,使全诗充满了悲怆之情。诗歌句法参差,语调悲凉,节奏感极强。曹丕之写实诗歌,既注重写实,同时又渗透着一种浓烈的情感,诗人并未必强调诗歌其直接作用于政治的功能,而主要是为了抒发自己胸中慷慨磊落之气(情),这种写实(言志)是同诗人个体对人生、命运的思考与感慨结合起来的。无论抒情诗歌还是写实诗歌,魏文帝用自己的创作实际默默地践行着他“文以气为主”以及“诗赋欲丽”的文学创作理论。
三
总之,曹丕在理论上并没有对诗文应该反映社会现实的功能加以论述,而是适时地提出“文以气为主”“诗赋欲丽”说,这不但远远摆脱了汉人狭隘的教化观,且在诗学史上第一次真正以审美的眼光看待诗歌。重“气”实际上也就是强调诗歌的抒情化与个性化,“绮靡”与“诗赋欲丽”则明显地表现出前后相承的关系。因此,曹丕的“主气”说虽有别于六朝诗歌的“缘情”说,却恰恰成为后者的先导;由传统的“诗言志”过渡到新起的“诗缘情”,“文以气为主”“诗赋欲丽”说是在其间起着转折枢纽的作用的。
参考文献
[1]蔡镇楚.中国文学批评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5.
[2][宋]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M].北京:中华书局,1974.
[3]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4]傅亚庶注译.三曹诗文全集译注[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