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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时代的 “人的文学”:重评 “京派”

2012-01-23张洁宇

中国人民大学学报 2012年6期
关键词:林庚京派海派

张洁宇

一、为何重评 “京派”?

在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文坛上,有两个同时共生而各具特色的重要流派:即以平津地区为中心的 “京派”和以上海城市为舞台的 “海派”。二者以其各具特点的文学主张和创作实践在现代文学史上占据了一席之地。

“京派”和 “海派”初成规模即引起了文坛的注意,批评家多将其对比参照谈论,比如认为:“京派不妨说是古典的,海派也不妨说是浪漫的;京派如大家闺秀,海派则如摩登女郎。”[1](P185)“海派有江湖气、流氓气、娼妓气;京派则有遗老气、绅士气、古物商人气。”[2]“文坛上倘真有 ‘海派’与 ‘京派’之别,那末……‘商业竞卖’是前者的特征,‘名士才情’却是后者的特征。”[3]。这些评论多从二者的表象特征着眼,且基本都带有贬义。最有代表性的是鲁迅的评论,他从两派产生的背景和本质来考量,得出的结论是:“北京是明清的帝都,上海乃各国之租界,帝都多官,租界多商,所以文人之在京者近官,没海者近商,近官者在使官得名,近商者在使商获利,而自己也赖以糊口。要而言之,不过 ‘京派’是官的帮闲,‘海派’则是商的帮忙而已。”①鲁迅:《“京派”与 “海派”》,载 《申报·自由谈》,1934-02-03,署名栾廷石。这同样是批评式的评论,语多尖锐,基本上也是取否定的态度。

今天看来鲁迅的评论也不能说没有道理,特别是当时面对空前激烈的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救亡图存成为大多数人的要求和共识,一大批革命青年毅然投身革命斗争。表现在文学界,则“革命文学”风起云涌,“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被看做时代的命题,京、海两派 (特别是京派)的文学主张和创作就不免被人视为游离于主流的边缘甚至之外,因此不被认可也是情理中事。

随着时代的发展和历史的积淀,20世纪80年代以后,研究者对于京、海两派的认识和评价有了新的视角,更多地从文学而不是从政治和社会的角度对两者加以考察和评价。但毋庸讳言,这些考察和研究在整体方法和思路上仍沿袭了“京海对举”的传统,虽加强了地域因素和文学风格的述评,但在文学流派发生发展的历史渊源和流变等方面仍未能作出足够深入准确的探析。例如有人认为:“京、沪两类城市文化形态的差异,影响到北平文坛和上海文坛的文学创作面貌和文学思想意识 (包括文学观念和审美意识)的差别”,因此, “北京作为东方古国文化的聚集地,处处都显出迟缓而单纯的,诗意而幻想的,矜持而温文尔雅的 ‘京城风度’。”[4]也有人说:“京派文学和海派文学各自背靠着中国的两大城市,它们与城市的文化联系突破了南北地域的限制,来得更加广大。北京其时与之血脉相关的主要不是 ‘都市中国’,而是 ‘乡村中国’。京派建立起来的文学世界,多半也是以乡土想象为主的。而海派植根的土壤,是当年最具 ‘资本’与 ‘殖民’两重性的、占据了中国现代都市发展船头的上海。”[5](P257)此外,包括一些海外学者的研究视角也大致相同,如史书美在 《现代的诱惑——书写半殖民地中国的现代主义 (1917—1937)》一书中即以 “重思现代:京派”和 “炫耀现代:上海新感觉主义”为题,分别归纳了京派、海派对于“现代的诱惑”的不同反应。

这种 “京海对举”的思路与方法,虽然较之历史上的观点有所发展,但基本上仍未脱出20世纪30年代京派与海派论争时所形成的窠臼。必须承认,当年的那场论争生成了 “京派”、“海派”两个概念,并由此勾勒出两个流派的基本轮廓。论争的确也促使两个流派结成了互为参照的紧密关系,这在很大程度上为讨论带来了便利与清晰,但与此同时也难免产生一定局限。比如:在这种框架中,对于京、海两派的讨论大多停留在传统与现代、乡土与洋场、学院与商埠、新与旧、南与北等一系列的二元对立关系之中;另外,因被冠以 “京”、“海”之名,这两个作家群体的艺术风貌、文学观念、政治见解、行为方式等,也都被理所当然地置于某种地域特征与都市文化的视域中。虽然许多研究者都承认 “京派”作家并不像 “京味”作家那样直接反映北京的城市生活,却仍在一定程度上受制于原有思路的局限。因此在我看来,要想更深入认识和准确评价京、海两派的本质特点,首先需要打破京、海两派横向比较的模式,强调历史纵贯的角度,考察流派的形成及其与前后的文学思想传统之间的内在联系,从而对其历史地位与意义给予重新评价。

事实上,“京派”并不是针对 “海派”而生的,恰恰相反,他们是在已经逐渐成形之后,对于与之明显存在思想与审美观念差异的另一些作家群体,表达了不同观点和意见,才引发了论争并引起了文坛的进一步关注。至于 “京派”与“海派”的名称,则是一种滞后且有偏差的命名。事实上,在沈从文最先挑起 “京海之争”的 《文学者的态度》一文中,他提出的也是:“这类人在上海寄生于书店、报馆、官办的杂志,在北京则寄生于大学、中学以及种种教育机关中。”“已经成了名的文学者,或在北京教书,或在上海赋闲,教书的大约每月皆有三百至五百元的固定收入,赋闲的则每礼拜必有三五次谈话会之类列席。”[6]也就是说,沈从文当时批评的只是一种写作风气,并不直接指向北平或上海的作家群体。后来所谓的 “京派文人群”,更确切地说,是一个由后期新月派作家、语丝派文人和北平高校师生写作者三方面组成的具有相近文学主张的作家群体。他们在思想与艺术方面追求严肃纯正,但并不保守;他们多活跃于平津文坛,但其所受影响来自多方,并不与北京的城市文化直接相关。正如卞之琳后来总结的,与其称之为 “京派”,不如说他们是 “学院派”。

因此,如果我们追问的不是京派与海派有什么不同,而是京派为什么会产生,那么我们的参照对象就不应该是海派,而是那些对他们施予了影响的前辈师友们。在这个认识基础上重新审视京派与北京这座城市之间的关系,重要的就不仅仅是20世纪30年代北平文化环境的影响,而是这个 “文化古城”所承载和沿袭的 “五四”以来的思想传统。唯有如此,我们才能提出这样的问题: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所谓 “京派”的聚集?为什么他们提出了不同于 “革命文学”或 “海派”文学的主张?而他们的作品又如何在体现其文学观念的同时形成了独特的艺术特性?讨论这些问题,对于京派与海派的差异的讨论才能更加深入,并更体现出某种历史的动态。在我看来,京派文人群的出现,既体现了 “五四”以后知识分子阵营的分化,又体现了在不同时代条件下、不同知识分子群体对 “五四”传统的继承、调整与发展。京派作为 “五四”传统的一个重要分支,不仅与 “革命文学”潮流一同分享了 “五四”思想资源,更为 “五四”传统在新的时代背景下的衍生和发展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二、“人的文学”与 “新的启蒙运动”

1936年10月,北平 《世界日报》副刊 《明珠》改版,新版由周作人领衔主编,林庚具体执行编辑工作,作者多为京派同人。据周作人后来回忆说:“那时……大家深感到新的启蒙运动之必要,想再来办一个小刊物,恰巧世界日报的副刊 《明珠》要改编,便接受了来,由林庚编辑,平伯废名和我帮助写稿,虽然不知道读者觉得何如,在写的人则以为是颇有意义的事。”[7](P123-124)虽然这一版 《明珠》只办了三个月就被迫再次改版,但它体现了周作人及其京派朋友们关于发动一次 “颇有意义”的 “新的启蒙运动”的意图和主旨。事实上,从 《明珠》上数量有限的文章中已可约略看到这次 “新的启蒙运动”所包含的目的与深意。

作为 “文学副刊”的 《明珠》,其实在文艺作品之外还刊登了大量的杂感时论,两个部分的篇幅大体相衡,而所谓 “新的启蒙运动”的思想就更多地体现在这类杂感时论当中。文章讨论问题虽然所涉甚广,但究其核心,可以用林庚一篇短文的题目来概括,即 “人的问题”。

所谓 “人的问题”,用林庚本人的说法就是:一切问题的核心都在于 “人”,脱离了具体的“人”去讨论一切教条、理论、学说、制度等等,都终将成为空谈。只有致力于对 “人”的 “健全”理性的培养,关注于 “人”的精神启蒙,才能最终通过 “人”的健全而实现整个民族的振兴。[8]同时,在 《明珠》作者们看来, “人的问题”是与当时的政治、经济、外交等方方面面具有紧密的内在联系的,他们特别强调的是:“在连环中把人看为一个结,在问题中把人看为一个中心。”[9]

这个 “人的问题”当然使人很容易联想到五四时期的 “人的文学”的口号。更何况,“人的文学”的首倡者周作人正是 《明珠》的精神领袖和“新的启蒙运动”的发起人。显然, “人的问题”与 “人的文学”在思想上是一脉相承的。他们都关注精神的启蒙与转型在整个民族现代转型中所具有的关键意义,同时也都强调文学在 “人”的精神启蒙中所承担的重要角色。但不一样的是,这两个口号的提出,其背后的历史语境已经发生了变化。应该说,在20世纪30年代的历史背景与文化环境中, “重提”思想启蒙和个性主义的“老话”,其本身就体现了一种 “新”意。

滥觞于20世纪初勃发于之后一二十年的新文化运动,最大的成绩和收获莫过于 “人的发现”和 “文学的发现”。中国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关键与核心就在于开始意识到 “人”的地位和意义。即如马克思所说:封建专制社会的原则 “总的说来就是轻视人,蔑视人,使人不成其为人”[10](P411)。中国封建社会的漫长历史正是这样一段 “使人不成其为人”的历史。对此,鲁迅也指出: “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 ‘人’的价值,至多不过是奴隶……然而下于奴隶的时候,却是数见不鲜的。”[11](P224)在新文化运动中,“人”的价值和意义也逐渐被发现和认识,作为新文学革命主将之一的周作人首次提出 “人的文学”的鲜明主张,给思想文化界带来了巨大震动。他在 《人的文学》中一再强调要 “辟人荒”,要 “从新发现 ‘人’”,要 “从文学上起首,提倡一点人道主义思想”[12](P193)。对此,胡适称赞说:这是 “当时关于改革文学内容的一篇重要的宣言”。“我们的中心理论只有两个:一个是我们要建立一种 ‘活的文学’,一个是我们要建立一个‘人的文学’。前一个理论是文字工具的革新,后一种是文学内容的革新。中国新文学运动的一切理论都可以包括在这两个中心思想的里面。”[13](P18)郁达夫后来也总结说: “五四运动的最大成功,第一要算 ‘个人’的发现。从前的人,是为君而存在,为道而存在,为父母而存在的,现在的人才晓得为自我而存在了……若没有我,则社会国家、宗族 等那 里会有?”[14](P5)这个看似简单却长久未被认知的道理,正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披荆斩棘、启蒙开愚所取得的硕果。

作为五四时期最重要的战斗口号—— “人的文学”的提出,为整个新文学运动明确和具化了目标与原则,为新文学的理想赋予了具体的内容和实践意义上的指导。它不仅涉及新文学的内容、精神,更详细地规定了新文学的表现对象、表现手法、作者立场等一系列具体问题。因此有人说,周作人是 “把五四 ‘人’的发现与文学的发现统一起来,把五四思想革命精神灌注到文学革命中去,在 ‘人’的历史焦点上,找到了思想革命与文学革命的契合点……把五四新文化运动‘反对旧文学,提倡新文学;反对旧道德,提倡新道德’两大旗帜互相联结起来。在此基础上,他建立起了一个 ‘人学’理论构架”[15](P209)。

然而,历史进入到20世纪二三十年代,随着社会矛盾的发展和民族危机的突出,时代的主潮也发生了变化。与此同时,新文化运动也在喧嚣之后有所落潮,“文学革命”的启蒙转而变为“革命文学”的倡导。胡适在1935年编辑 《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并为之撰写 《导言》时曾发出这样的感慨:

关于文学内容的主张,本来往往含有个人的嗜好,和时代潮流的影响。《新青年》的一班朋友在当年提倡这种淡薄平实的 “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也颇能引起一班青年男女向上的热情,造成一个可以称为 “个人解放”的时代。然而当我们提倡那种思想的时候,人类正从一个 “非人的”血战里逃出来,世界正在起一种激烈的变化。在这个激烈的变化里,许多制度与思想又都得经过一种 “重新估价”。十几年来,当日我们一班朋友郑重提倡的新文学内容渐渐受一班新的批评家的指摘,而我们一班朋友也渐渐被人唤作落伍的维多利亚时代的最后代表者了![16](P30)

胡适的 “牢骚话”透露了这样的事实:即“五四”之后的十几年间,时代与思想环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思想领域的讨论重心也发生了转移。具体来说,时至20世纪30年代中期,当左翼文学思潮风起云涌、通俗文学也开始更具商业化特征的时候,十多年前的 “淡薄平实”的 “人的文学”的观念确乎显得不那么激动人心了,至少,它的内涵也随着时代的具体条件的变动而显得笼统和模糊了。曾经激进的 “文学革命”的战士们被更年轻的 “革命文学”的战士们称为 “落伍者”,这本是历史上一种常见的 “新陈代谢”。但颇有意味的是,这个所谓 “落伍”的群体并未就此沉默和消散,“人的文学”这支新文学最重要的血脉事实上已经深入时代的骨髓。因此,重要的不是讨论他们是否已经真的 “落伍”,而是要透过对新时代和新思潮的考察,考察 “人的文学”的精神究竟是怎样在新的历史条件下被继承、调整和发展的。

首先,在 “人的文学”强调 “人性”与 “个人”的基础上,“人的问题”更突出了 “理性的健全”,亦即一种以怀疑、批判与独立思考为特征的现代精神。林庚曾经撰文说, “迷信”是“天地间最便宜之事”,因为迷信的人懒用理性与头脑,因而 “永没有怀疑”。他尤其含蓄地提到“许多人顽固的信仰一个学说,死也不肯放手”的现象,正是因为 “对于他所信仰的学说”“不肯日夜思索”,“所以永没有怀疑”[17]。这些话针对的对象虽不明确,但恐怕多少与京派所不以为然的一些盲目的激进主义者有关。就像林庚在另一篇文章中所批评的:“全国之人头脑不甚健全,胸中半塞半通,纵然拿出去像个烈士,亦还需教养多年。”[18]这里的针对性显然更加明确。

第二,在 “人的文学”重视精神启蒙的基础上,“人的问题”更强调了启蒙的方式。 《明珠》作者们多次谈到对于空洞的政治宣传的反感,他们指出:短时间的刺激只是一阵热闹,并不能达成理智上的接受,因而不是 “久计”,空洞的宣传效果是非常有限的。因此在他们看来,比外来的刺激和宣传更有意义的是精神领域内的启蒙。①参见林庚:《反应》(《明珠》第15期,1936-10-15)、《唤醒》(《明珠》第17期,1936-10-17)、《宣传》(《明珠》第41期,1936-11-10)、《刺激》(《明珠》第45期,1936-11-14)、《刺激的功用》(《明珠》第54期,1936-11-23)等文。历史地看,这也不算什么新见,但置于20世纪30年代的社会政治环境和思想交锋中,这种观点就分明显现出对于左翼思潮的回应和抗衡的意味。也就是说,京派文人作为 “五四”启蒙主义知识群体中的一个部分,当 “五四”落潮后思想界发生剧烈分化之际,他们一方面继承了 “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进步因素,另一方面,又对于激进的革命思潮有所保留,不赞成简单粗暴的方式,也不信任短效一时的价值。由此,他们渐渐形成一个既具反传统特征又带有保守性质的知识分子群体:与五四时期的保守力量相比,他们是激进的;与20世纪30年代出现的新的革命思潮相比,他们又具有保守的特色。①具体论述可参见拙文:《“人的问题”——介评 〈世界日报·明珠〉上的三十九篇林庚佚文》,载 《新文学史料》,2010(1)。

由此看来,《明珠》同人的 “新的启蒙运动”正是应时代环境之变而提出的。在20世纪30年代初 “启蒙”思潮淡化、民族危亡加剧、左翼思想兴起的历史环境之下,重提 “启蒙”,并冠之以 “新”意,或许就是有意发起一场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思想启蒙运动,或者说,是在国难当头之际和风起云涌的革命浪潮之中,重新强调五四时期的 “人”的 “启蒙”的思想,继续着未竟的“五四”事业。这其中当然暗含着对于左翼思想运动的某些不满,同时也是对几年前 “革命文学”否定 “五四”传统的做法的一种曲折的回应。

第三,在 “人的文学”高度肯定 “文学”在启蒙运动中的重要作用的基础上, “人的问题”更强调维护 “纯文学”自由与独立的品格。周作人当年在 《人的文学》中说:“我们希望从文学上起首,提倡一点人道主义思想”,“用这人道主义为本,对于人生诸问题,加以记录研究的文字,便谓之人的文学”[19](P193)。这一 “从文学上起首”的思路,在 《明珠》同人中也得到了延续。林庚就曾针对现实谈到:“新生活也罢,读经也罢,怎样能够多培养我们一点人的感情和生的纯化的,我们觉得根本问题还要在文艺上着想。”[20]相对于五四时期针对 “竞言武事”而提出文学启蒙的思想,京派文人则是在 “革命”与“救亡”的20世纪30年代重提 “根本问题还要在文艺上着想”,显然也带有特定的时代特征与现实针对意义。他们甚至还提出了 “纯艺术也能救国”的说法,认为 “艺术与国家兴亡有关,盖因艺术乃一民族健康的表现”[21],都体现出维护文学——尤其是纯文学——的地位与价值的基本立场。

此外,京派文人特别强调文学的独立性与自由品格。如林庚在 《小品文》一文中说:

没有正统文章时,思想是自由的,文章是自由的,所以反无所谓小品。有了正统之后,有人不甘出卖思想文章上的自由,而影只形单又不足以消灭此已腐的空气,于是发而为文,此小品文也。小品文在作者也许不觉得,在读者却必觉得小,因为正统之外自然不容你大也。至于作者因感于时事之不可违,多说无益,写写文章亦无非是万一遇到个素心人呢,如此心境,文章自不免清疲萧瑟,清疲自然不能与肥头大耳比,此所以仍不得不小;此所以我虽不见得为它加上小品二字,却也不见得非为它取下来不可也。

八家以前,文章并无正统,八家以后合文章之正统与思想之正统而变为 “道统”,此所以明清以来乃有许多好的小品文,亦时势使然耳。近数年来小品文又在盛行,可见文坛与思想界又都有了正统,而且一定是又都 “腐”了,故新文学运动终于变成 “遵命文学”,而读经声浪又见复活,此均大品文也。能懂得大品文乃能懂得小品文。至于有并大品文全不放在心上者,专心自由写作,此则趁时代之作家也,便无清疲萧瑟气。时代若可挽回当亦在此,不过难得尤在真正之骄傲耳。[22]

林庚的话是有代表性的。这里体现了京派文人对于 “人的文学”所提倡的自由、独立、批判性、反正统等意识的强调和发扬。但有所不同的是,“人的文学”针对的是旧文学的 “正统”,而京派文人除此之外又增加了新的思考与警惕。正如周作人早曾提醒过的:“每逢文艺上一种新派起来的时候,必定有许多人,——自己是前一次革命成功的英雄,拿了批评上的许多大道理,来堵塞新潮流的进行。”[23](P10)京派的警惕与反抗,就有针对 “前一次革命成功的英雄”而发的,是对新的 “正统”和新的 “遵命文学”所带来的新的压制的提防。在这个意义上说,京派文人所肯定的 “小品文”绝不仅仅是一种文体,更是一种文学观念和写作态度,即所谓 “并大品文全不放在心上”,“专心自由写作”的文学精神。这种精神,既是对新文学 “自由写作”精神的坚守,同时也体现了一种返回文学内部去寻求启蒙之途的独特思路。

事实上,就在 “挑起”京派与海派之争的《文学者的态度》一文中,沈从文就首次提出了“文学者的态度”和 “职业的尊严”的问题,亦即明确提出了作家写作的立场和态度问题。沈从文时时针对 “时下流行习气”发言,提出文学者“应明白得极多,故不拘束自己,却敢到各种生活里去认识生活”,同时, “应觉得他事业的尊严,故能从工作本身上得到快乐,不因一般毁誉得失而限定他自己的左右与进退”;“他做人表面上处处依然还像一个平常人,极其诚实,不造谣说谎,知道羞耻,很能自重,且明白文学不是赌博,不适宜随便下注投机取巧,也明白文学不是补药,不适宜单靠宣传从事渔利”[24]。这三个方面——即认识生活、尊重文学和排除功利——归总起来就是一种现实的、严肃的、纯粹的 “文学者的态度”。说到底,体现的正是对 “人的文学”核心内涵的继承与发展。因为众所周知,周作人首倡 “人的文学”时即强调:“人的文学”与“非人的”文学最根本的区别 “就只在著作的态度不同。一个严肃,一个游戏”[25](P192)。这意味着 “人的文学”的口号中,不仅规定了文学所描写和反映的对象,更包含着对于作者的立场与写作态度的规定。周作人所说的 “用这人道主义为本,对于人生诸问题,加以记录研究的文字,便谓之人的文学”,首要强调的正是 “为人生”的现实态度。在此基础上再来考察沈从文的 “文学者的态度”,分明可以看到二者之间的一致性与连贯性。如果说,“严肃”、“现实”的态度是两个时期文学思想的基本共同点,那么,“纯粹性”则体现了沈从文等人在新的时代环境中的新思考。因为,五四时期的作为社会变革先声的文学是必然带有功利性的,而到了 “革命时代”,当“革命文学”渐成新的主潮,京派文人在延续“人的文学”血脉的基础上,又特别强调了文学必须拒绝过分功利性的问题,反对将文学作为宣传的工具甚或沽名钓誉的投机手段,反对政治和商业对于文学的过度浸染。这些新的内涵和观点,不仅体现了京派文人在观念上的 “纯粹”,更奠定了 “京派”重要的思想基础,成为这个群体在特定时期中最为独特的坚持与主张。

三、少女·童心·乡下人——京派笔下的“人的文学”

在诸多关于京派文学的理解和阐释中,沈从文的一句话最常被人提及:

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庙里供奉的是 “人性”。[26]

“人性”一直是理解沈从文及其 “京派”友人作品的一个关键。沈从文笔下的 “湘西世界”就是以彰显人性之真、展现人性之美为基本特征的。即如评论者所言:沈从文的人性观包含了“生活”与 “生命”的二元对立,因此,他涉笔最多的即是那些源于 “生命”的人性形态 (例如真挚、热情、智慧、忠诚乃至逾越生死的勇敢等等)在现代生存环境中的处境和状态。[27]这里面,包含了对 “生命”的憧憬和对 “生活”的反思。

早在20世纪30年代苏雪林就曾说过,沈从文的理想 “就是想借文字的力量,把野蛮人的血液注射到老迈龙钟颓废腐败的中华民族身体里去使他兴奋起来,年轻起来,好在20世纪舞台上与别个民族争生存权利”。而这 “野蛮人的血液”就是他所认识和写出的 “生命”和 “人性”。苏雪林说:“他很想将这分蛮野气质当做火炬,引燃整个民族青春之焰。所以他把 ‘雄强’‘犷悍’整天挂在嘴边,他爱写湘西民族的下等阶级,从他们龌龊,卑鄙,粗暴,淫乱的性格中;酗酒,赌博,打架,争吵,偷窃,劫掠的行为中,发现他们也有一颗同我们一样的鲜红热烈的心,也有一种同我们一样的人性。”[28]的确,沈从文笔下的人性是混合着某种兽性与神性的,这让人又不由得联想起周作人在 《人的文学》里所说的 “人的灵肉二重的生活”,亦即 “兽性与神性,合起来便只是人性”的观念。这个观念,为新文学尊重生命、尊重个性的人生观奠定了基础。即如周作人一再强调的:“我们承认人是一种生物。他的生活现象,与别的动物并无不同。所以我们相信人的一切生活本能,都是美的善的,应得完全满足。凡有违反人性不自然的习惯制度,都应该排斥改正。”“但我们又承认人是一种从动物进化的生物。他的内面生活,比别的动物更为复杂高深,而且逐渐向上,有能够改造生活的力量。所以我们相信人类以动物的生活为生存的基础,而其内面生活,却渐与动物相远,终能达到高尚和平的境地。凡兽性的余留,与古代礼法可以阻碍人性向上的发展者,也都应该排斥改正。”[29](P194)这类 “人的文学”的作品,显然可以在沈从文、废名、芦焚、李健吾、萧乾、林徽因、凌淑华等众多京派作家的笔下看到,他们所认识、描写与剖析的 “人性”,虽然可能源自不同的地域文化背景或表现出不同的艺术风貌,却都集中体现着作家们对于 “人性”问题的理解。

作为京派领袖的沈从文,不仅以直接的观念阐述引起文坛上的争论,更以其艺术的实绩为京派文学观做出了实践和诠释。他以细腻的笔调描写 “湘西”清新纯净的自然之美,更以大胆的笔力展现湘西人原始旺健的生命之美。通过一系列令人惊异和忧伤的故事,沈从文以文学的方式成功表现了一种融合野性之力与神性之美的天真自然的 “人性”。在其代表作 《边城》中,无论是健美清朗的傩送兄弟还是纯澈如水的少女翠翠,都确切地体现了人性最浑然完璞的内涵。他们都“在风日里长养着”,没有半点心机世故,是自由、安分、古朴、优美的自然的儿女,对于环境与命运的安排,都怀有自然虔敬之心,无欲无争,无悔无扰。这正是沈从文自己所说的:“没有乡愿的 ‘教训’,没有腐儒的 ‘思想’,有的只是一点属于人性的真诚情感。”[30]

类似的思想与感情、人物与故事,在京派作家的笔下多有表现。尤其是在一系列儿童与女性形象的塑造中,更集中体现了作家们对人性真善美的理解与赞美。这些形象,与天保、傩送、翠翠们一样,最能充分体现出 “人性”的天真未凿与美好无瑕,而他们所遭受的悲剧性的命运,又为这种天真优美增添了一份隐痛和忧伤。在这两类形象的交集上,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一系列少女的形象。在沈从文的小说中,成功塑造了翠翠、萧萧、三三等一组天真美好的少女形象,她们正直善良、热情质朴、宁静本分,与天地命运和谐自然地融为一体。这样的少女,最好地诠释了作家关于人性美的认识和理解。事实上,最早在小说里集中塑造少女形象的是废名。在废名早期短篇小说集 《竹林的故事》中就已出现了大量纯美的乡村少女形象,如淳净善良的柚子 (《柚子》)、甜美伶俐的银姐 (《初恋》)、温顺堪怜的莲妹 (《阿妹》)、勤劳忍耐的三姑娘 (《竹林的故事》),以及后来的长篇小说 《桥》中的琴子和细竹等等。在她们的身上,寄寓着京派作家的人生理想,这理想一方面与五四时期 “人的发现”中的 “女人与小儿的发见”有关,另一方面却已在历史的意义上超越了 “辟人荒”的目的,大大深化了早期 “人的文学”的精神内涵。在京派作家的笔下,女性与儿童的 “发现”不再仅仅与婚姻制度、长幼秩序等家庭伦理问题相关,而是更与“人性”的根本问题相连,成为人性真善美的最具体的呈现。在他们的身上,作家寄托了现实的关怀和人生的玄悟,既与现实启蒙问题相关,又更进一步体现了现代人复杂的精神世界。因此,这些京派小说中的少女形象,不再被简单地寄寓人道主义的同情,而是成熟为一类真正具有艺术审美价值的现代文学形象。

其实,不仅在京派小说和戏剧中出现了集中的少女形象,就是在相对更为抽象的诗歌当中,同样也有大量体现 “童真”之美的作品,最典型的代表就是何其芳和林庚。

最擅 “画梦”的何其芳曾有这样的诗句:“从此始感到成人的寂寞,更喜欢梦中道路的迷离。”对他而言,童心与幻想是他诗歌的双翼。“梦中道路的迷离”是逃避 “成人的寂寞”的方法,而贪恋童话、归依童心,则体现了他对现实的不满和对超越的渴望。因而,相比于其他京派诗人,何其芳更热衷于追写童年,表现出一种在写作中追求梦想的心态。毫不夸张地说,早期何其芳是中国现代最富童心的一位诗人。在他的作品中大量体现着儿童般清澈澄明的视野,例如,“我的怀念正飞着,一双红色的小翅又轻又薄,但不被网于花香。”[31]“芦蓬上满载着白霜,轻轻摇着归泊的小桨。秋天游戏在渔船上。”[32]即便他的作品很少呈现儿童的欢快无忧,却也犹如“一湾小溪流着透明的忧愁”,[33]仍充满孩童的天真,绝无虚伪凡俗之气。

这种 “童心”所体现出来的独特的文学意识,正如小说家们的理想相似,即以文学的方式表达对于人类 “自然”美与 “原始”美的赞美和归依。与何其芳有异曲同工之美的还有林庚。林庚曾为冰心的孩子们创作过一首 《秋日的旋风》[34](P92),完全以儿童的视角审视自然,无论是 “一座一座的塔似的”“秋日的旋风”,还是有着 “金环的耳朵”“红眼睛”,“一个小尾巴翘动着逃到,极远的地方去”的 “野兔子”,都带有无比天真纯净的童趣,达到了浑然天成的境界,体现了诗人在那一刻返归童真的内心世界。此外,在 《那时》一诗中,诗人也以成年的沉重与无奈更加衬托出童心的玲珑:“空气如此的好,/心地明亮和溶;/人的娇小/宇宙的函容,/童年的欣悦,/像松一般的常浴着明月;/像水一般常落着灵雨;/像通彻的天宇,/把心亮在无尘的太空;/像一块水晶石放在蓝色的大海中。//如今想起来像一个不怕蛛网的蝴蝶,/像化净了冰再没有什么滞累,/像秋风扫尽了苍蝇的粘人与蚊虫嗡嗡的时节,/像一个难看的碗可以把它打碎!/像一个理发匠修容不合心怀,/便把那人头索性割下来!……”[35](P35)这种对童年的留恋与回顾,充分体现了诗人对于天真原始的人性的赞颂。因为在诗人看来,童年最接近自然天性,是健康人性的代表,“未完全失去了童心”即说明一个人 “尚保持着他生命上的健康”[36]。

对于 “童心”的珍惜和赞颂,李健吾曾称之为 “乡下人”式的 “写作的信仰”。“乡下人”是京派文学中的一个关键词。它指的并不是京派小说塑造的乡村儿女的文学形象,而是京派作家们针对自身进行的文化反思和自我文化定位。他们以 “乡下人”自居,在思维方式、生活习惯、审美趣味、语言风格、文化心理诸多方面,以 “乡下人”的姿态对现代文明和政治文化做出了独特的反省。

以 “乡下人”自称的京派作家有很多。“地之子”李广田就说:“我是一个乡下人,我爱乡间,并爱住在乡间的人们。就是现在,虽然在这座大城里住过几年了,我几乎还是像一个乡下人一样生活着,思想着,假如我所写的东西里尚未能脱除那点乡下气,那也许就是当然的事件吧。”[37]李健吾也曾说过:“我先得承认我是个乡下孩子,然而七错八错,不知怎么,却总呼吸着都市的烟氛。身子落在柏油马路上,眼睛接触着光怪陆离的现代,我这沾满了黑星星的心,每当夜阑人静,不由向往绿的草,绿的河,绿的树和绿的茅舍。”[38](P183)此外,废名、何其芳等人也都不同程度地表达过对乡土的眷恋。我以为,他们不是在抒发某种感性的思乡情绪,而是有意进行一种文化心态的自我剖白。这些作家之间有一种在文化趣味和审美心理上的共鸣,比如都不能认同 “都市的烟氛”和 “光怪陆离的现代”环境,同时都倾向于乡村环境所代表的某种传统文化精神。他们不仅是在审美趣味上乡土韵味对抗城市文明,而且更以文学的方式——包括诗歌与小说的写作——营建出一片 “精神乡土”。京派作家们以文学的方式将乡土农村 “诗化”地处理为一种象征性喻体,用以象征人性的纯粹、心灵的纯净、生命的康健和审美的和谐。他们以纯美诗意的笔调构筑出 “最纯粹的农村散文诗”[39](P97-100),并非为了怀乡忆旧,而是传达一种独特的文化取向。用何其芳的话来说就是:“若说是怀乡倒未必,我底思想空灵得并不落于实地。”[40]

当然,最有代表性的 “乡下人”还是沈从文。他自称:“在都市住上十年,我还是个乡下人。第一件事,我就永远不习惯城里人所习惯的道德的愉快,伦理的愉快……这种 ‘城里人’仿佛细腻,其实庸俗;仿佛和平,其实阴险;仿佛清高,其实鬼祟……老实说,我讨厌这种城里人。”[41](P33-34)这所谓的 “乡下人”与 “城里人”,当然不是简单的身份上的区分,而是文化心理上的对抗。沈从文说:“我是个乡下人,走到任何一处照例都带了一把尺,一把秤,和普通社会总是不合。一切来到我命运中的事事物物,我有我自己的尺寸和分量,来证实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我用不着你们名叫 ‘社会’为制定的那个东西,我讨厌一般标准,尤其是什么思想家为扭曲蠹蚀人性而定下的乡愿蠢事……这种人从来就是不健康的,哪能够希望有个健康的人生观。”[42](P266)由此可见,沈从文是以所谓 “乡下人”的品格作为一种 “健康的人生观”的代表。他不仅自称执拗的 “乡下人”,而且一再在文学作品中赞美乡村儿女,都源于他对于 “人性”的理解。他是在以“乡下人”作为理想 “人性”的最佳载体。事实上,从 “乡下人”的立场出发,作家所获得的是对城市文化和城市人生活状态的一种 “反思”。

少女、童心、乡下人,这些京派 “人的文学”的核心元素中都体现着这个群体独特的思想与审美倾向,即以单纯自然的人性之 “美”,“为人类 ‘爱’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说明”。正是这群自称 “对政治无信仰对生命极关心的乡下人”[43](294),以 “乡下人”式的 “写作的 信仰”,曲折隐晦地表达着某种看似不合时宜的思想。在革命的时代中,他们心无旁骛地抒写自然美、人性善、少女的纯真、童心的简净、乡下人的热情与执著,其实都是在表达他们对于现代文化——包括都市文明、工业文明、政治文化、激进思潮等等——的深刻怀疑与反省。在这一思考过程中所建立起来的观念固然可以批评,但历史却不能否认他们这种独特思考的价值。同样值得肯定的是,他们的思考与 “五四”新文学传统之间,不是游离,更不是断裂,而是一种在积极继承基础上的深掘与反省。

四、余论:“文学”的方式与立场

在京派作家的 “乡下人”性格中,除了对人生的信仰与努力之外,更包含着对文学的热情与诚实。沈从文曾反复强调,在他的 “乡巴佬的性情”中最重要一点是 “对一切事照例十分认真”,甚至 认 真到 “傻 头 傻 脑”的 程 度。[44](P43)这 份“认真”其实也是对待文学的基本态度。一方面,他们仍深信文学的功能与意义,“相信它在将来一定会起良好作用”,相信可以 “把文学……变成一个有力的武器,有力的新工具,用它来征服读者,推动社会,促之向前”;另一方面,他们也意识到,“绝不是一回五四运动,成立了三五个文学社团,办上几个刊物,同人写文章有了出路,就算大功告成。更重要还应当是有许多人,来从事这个新工作,用素朴单纯工作态度,作各种不同的努力;并且还要在一个相当长远、艰难努力过程中,从不断失败经验里取得有用经验,再继续向前,创造出千百种风格不一、内容不同的新作品,来代替旧有的一切”[45](P68)。

这种对于文学的 “单纯热忱和朦胧信仰”以及 “类似宗教徒的虔诚皈依之心”[46](P319)正是京派作家思想中最为独特和突出的部分。与五四时期的启蒙思潮相比,他们在前人的基础上更增加了对于文学本身的强调。他们的志向是:通过长远艰巨的努力,一方面完成思想的启蒙,同时更创造出真正的文学的实绩。因此,他们强烈反对各种各样的急功近利,反对以文学谋利的商业行为,反对以文学换取政治利益的投机;他们反对以 “入时”为目的的创作,只欣赏 “平淡朴实”的创作态度和艺术风格;[47](P17)他们不仅声称自己是 “对政治无信仰对生命极关心的乡下人”[48](P294),同时更主张 “同政治离得稍远一点,有主张也把主张放在作品里,不放在作品以外的东西上”[49](P18)。

这样的主张和文学观念,在风起云涌、热闹非凡的20世纪30年代,的确显得有些落后保守。但事实上,这并不是保守,而是一种特殊的坚持。沈从文自己也曾感慨道:“自愿作乡下人的实在太少了”,“我感觉异常孤独。乡下人实在太少了。倘若多有几个乡下人,我们这个 ‘文坛’会热闹一点罢”[50](P46)。这样的感慨其实也是一种呼吁,他们是在呼唤更多的作家能以这种认真专注的态度看待文学和对待写作,“守住新文学运动所提出的庄严原则”[51](P305),守住 “五四”以来的严肃文学的立场与理想。即便真如有人所言,20世纪30年代之后,中国历史进入了一个 “救亡压倒启蒙”的时期,但其实 “启蒙”的思潮并不会真正断裂。中国自20世纪初启动了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现代化进程之后,虽然后来时有曲折反复,但历史发展的总规律和主脉络毕竟不可逆转。20世纪30年代,虽然 “革命”、“救亡”成为时代主题中的更强音,但也总还有人在坚守 “五四”的精神传统,维系着思想启蒙的血脉。即便是被边缘化甚或成为潜流、暗流,但这条血脉仍在延续,不会断流。强调这一思想传统的连续性及其历史意义,也正是帮助我们今天重新认识和评价京派的关键之一。

事实上,京派作家们看似自说自话的一些创作或议论,其实都是对时代发言。20世纪以来,在文学与政治之间,在激进与温和之间,在个人主义、自由主义与社会主义意识形态之间,的确是可能存在着某种困境的。京派作家们面对这样的困境,在生存方式、写作方式、思想方式等诸多方面认真进行了思考和应对处理。五四时期“人的文学”为他们提供了强大的思想资源,而他们自己又在该基础上予以丰富,进行深入的反思。在他们而言,文学不仅可以发现人、表现人,更可以是一种特殊的、深刻地认识和挖掘人性的方式。他们所挖掘的,是 “个人”的 “人”,“现代人”的 “人”,更是乡土式的或少年时代的那种尽可能回避了政治角色和阶级划分的 “人”。因此,对于种种问题,他们坚持用自己的方式面对。他们温和而又执拗,单纯却又深刻;看似与世无争,却又积极与他人对话甚至争论;看似只谈文学,但又处处事关思想与政治。这些特点,正是造成他们终与海派交锋的原因,也更是令他们在很长的历史时期中被看做革命文学的 “异数”的原因。而从本文二、三节对他们文学理念和创作实际的分析,我们应该对他们重新作出评价,那就是:他们并非保守的一群,他们其实深刻地继承了 “五四”新文学的现代精神与革命传统,并在继承的同时融入了新的思考与反思;他们坚持将革命的姿态内敛入文学的内部,坚持以文学的方式间接参与思想界的论争;他们有意识地 “同政治离得稍远一点,有主张也把主张放在作品里,不放在作品以外的东西上”,体现了他们对于文学与政治之间关系的特殊理解。可以说,虽然他们看似疏离政治与革命文学,其实却是在文学的内部做出了自己的回应。这既是对“五四”文学启蒙思想的接续,同时也体现了对文学价值的特殊坚持。不理解这一点,就无法真正认识京派的文学深度与思想抱负,无法对之做出正确的历史评价。

[1]曹聚仁:《谈海派与京派的文章》,载 《笔端》,上海,上海书店,1988。

[2]姚雪垠:《京派与魔道》,载 《芒种》,1934(8)。

[3]徐懋庸:《“商业竞卖”与 “名士才情”》,载 《申报·自由谈》,1934-01-20。

[4]李俊国:《“京派”、“海派”文学比较研究论纲》,载 《学术月刊》,1988(9)。

[5]吴福辉:《插图本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6][24]沈从文:《文学者的态度》,载 《大公报·文艺副刊》,第9期,1933-10-18。

[7]周作人:《怀废名》,载 《周作人自编文集·药堂杂文》,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8]林庚:《人的问题》,载 《世界日报·明珠》,第27期,1936-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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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马克思:《摘自 “德法年鉴”的书信》,载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11]鲁迅:《灯下漫笔》,载 《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2][19][25][29]周作人:《人的文学》,载 《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上海,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

[13][16]胡适:《导言》,载 《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上海,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

[14]郁达夫:《导言》,载 《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上海,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

[15]钱理群:《周作人传》,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0。

[17]林庚:《迷信》,载 《世界日报·明珠》,第19期,1936-10-19。

[18]林庚:《烈士》,载 《世界日报·明珠》,第3期,1936-10-03。

[20]林庚:《问路》,载 《世界日报·明珠》,第10期,1936-10-10。

[21]林庚:《艺术救国论》,载 《世界日报·明珠》,第65期,1936-12-04。

[22]林庚:《小品文》,载 《世界日报·明珠》,第50期,1936-11-19。

[23]周作人:《文艺上的宽容》,载 《周作人自编文集·自己的园地》,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26]沈从文:《习作选集代序》,载 《沈从文选集》,第5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

[27]凌宇:《沈从文创作的思想价值论》,载 《文学评论》,2003(1)。

[28]苏雪林:《沈从文论》,载 《文学》,第3卷,1934(3)。

[30]沈从文:《〈看虹摘星录〉后记》,载 《大公报》,1945-12-08。

[31]何其芳:《祝福》,载 《刻意集》,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8。

[32]何其芳:《秋天》,载 《汉园集》,北京,商务印书馆,1936。

[33]何其芳:《季候病》,载 《现代》,第1卷,第6期,1932-10-01。

[34]林庚:《秋日的旋风》,载 《林庚诗文集》,第1卷,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5。

[35]林庚:《那时》,载 《林庚诗文集》,第1卷,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5。

[36]林庚:《熊》,载 《世界日报·明珠》,第87期,1936-12-26。

[37]李广田:《〈画廊集〉题记》,载 《益世报·文学》,第3期,1935-03-20。

[38]李健吾:《〈画廊集〉——李广田先生作》,载 《咀华集》,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

[39]沈从文:《论冯文炳》,载 《沈从文文集》,第11卷,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

[40]何其芳:《岩》,载 《水星》,第1卷,第2期,1934-11。

[41]沈从文:《〈篱下集〉题记》,载 《沈从文文集》,第11卷,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

[42][43][48]沈从文:《水云》,载 《沈从文文集》,第10卷,广州,花城出版社;香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4。

[44][50]沈从文:《〈从文小说习作选〉代序》,载 《沈从文文集》,第11卷,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

[45]沈从文:《〈沈从文小说选集〉题记》,载 《沈从文文集》,第11卷,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

[46][51]沈从文:《从现实学习》,载 《沈从文文集》,第10卷,广州,花城出版社;香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4。

[47]沈从文:《〈群鸦集〉附记》,载 《沈从文文集》,第11卷,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

[49]沈从文:《新废邮存底·五》,载 《沈从文文集》,第12卷,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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