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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的陷阱与被建构的历史

2012-01-22

中州大学学报 2012年5期
关键词:互文性文本历史

李 瑞

(中国传媒大学传播研究院,北京100024)

一、文本的局限:消逝在潜语言层的历史

《庄子》记载有轮扁和齐桓公辩论的故事。轮扁是个制造车轮的工匠,但这个工艺的诀窍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只有在做的时候才能把握,却无法用语言表达。他试图把这个诀窍传给儿子,却说不清楚,儿子也听不明白。“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不得不亲自动手。轮扁推而论之“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不赞成齐桓公读古人的治国之法,他认为古代的圣人死掉了,那么这些关于治国之道的一切不可言传的诀窍也一起死掉了,而能够用语言和文字表达出来的东西从来都不是最精妙、最智慧的东西。

中国自古就有辩者不言、述而不作之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与禅宗所谓的“不可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认为一旦说出来就“破”了,就“低”了。古人常谓“名医不谈病,名将不谈兵”,不仅是因为病情与军情同样瞬息万变,更因个人体质或战场形势的不同而无法套用。语言不能尽意,文字不能尽言,这样的诡辩近乎有陷入“不可知论”的嫌疑了。“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1]清代史学家章学诚在论述上古三代与后世历史知识传播方式的不同时,指出:“三代盛时,各守人官物曲之世氏,是以相传以口耳,而孔孟以前,未尝得见其书也。”“后世竹帛之功,胜于口耳;而古人声音之传,胜于文字;则古今时异,而理势亦殊也。”[2]

世界新闻记者协会在伊拉克战争不到一年的时候,将“文理不通奖”授给了拉姆斯菲尔德,因为他说了这样一段话:We don’t know what we know or we don’t know,though we think we know,but we are not sure we know or we don’t know.翻译过来尤为拗口:对于伊拉克的情报,我们并不知道哪些是真实的情报,哪些是不真实的情报,即使我们认为是真实的,它也可能是真实的,也可能是不真实的。文本与文本之间很难证伪,在面对繁芜丛杂的历史文本时,为了避免陷入不可知论的诡辩之中,应当在尽可能多地占有第一手历史资料的前提下,对历史文本进行互文性的解读和分析,尽可能地对历史原貌进行无限接近的忠实解读,藉此读出掩藏在历史文本“字里行间”的真相。

历史文本的局限性不仅表现在其不能尽意之处,而且还存在着大量消逝在潜语言层的史实“流失”现象。弗洛伊德一度将“潜意识”比喻为隐藏在表层意识背后的体积庞大的冰山。反观历史不难发现,那些被保存下来的历史文本相较于事件本身的完整真相来说无异于冰山一角。早在1948年美国人就开始了“口述历史”的尝试,国内知名主持人崔永元也正在从实践探索的角度开展着“口述历史”的记录与传播工作。口述历史固然可以对文本历史起到一定的补充作用。尤其是那些经过亲历者选择性记忆和突出的事件细节,这种立体化的亲历性和带有立场的偏颇性使得历史事件变成了具有特定意义的历史故事。但同样也无法规避叙述者的主观性、立场性和个人偏好的左右。个人的历史记忆总是片面的和微观的历史,同样也是个性化的历史。历史学家在还原史实真相的时候要仔细甄别历史资料,去伪存真,尽量还原历史的本来面貌。对于同一桩史实,要通过至少三个以上的亲历者进行考察,而这些人所讲述的交集部分从概率统计的角度来讲也会离历史的原貌更接近一些。往者已逝不可追,生者犹可贵。笔者认为,在人类的历史记录方式已悄然变迁的新媒体时代,有必要对近现代历史人物的“口述历史”资料进行“抢救性发掘”。

二、文本的“罗生门”:被粉饰和篡改的历史

随着媒介的发展与变迁,作为历史记录功能的文本样态也有着多种表现形式:从上古的口耳相传到如今足以调动起人类视听感官通感的历史题材纪录片,从史书文献到近代的新闻纸,从民间力量主导下的野史杂记到政治话语权主导的教科书文本,碎片化的文本呈现出万花筒式的斑驳迷离,绝对真实已如巴别塔一般难以企及。文本以或粉饰或魅惑的面孔向我们打开一道道通向事件原貌的“罗生门”,探索者却往往因为缺乏高屋建瓴的宏观视角而最终走失在文本曲幽的迷宫里。而对于那些侥幸进入“相对真实”之假面舞会中的人,又难以避免地陷入更加庞大的历史谜团之中。

春秋笔法作为中国历史书写所独创的“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的叙述传统,是一种文人们在政治高压下直陈时弊的惯用手法。春秋笔法来源于孔子编撰的《春秋》,其精妙之处在于运用曲笔的手法或隐讳或粉饰一些历史事实,以达成“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的传播效果。春秋笔法在记述历史时暗含褒贬,记录者在行文中虽然不直接阐述对人物和事件的看法和态度,但是却通过细节描写,影射和修辞手法,材料和词汇的筛选,委婉而巧妙地表达作者的主观看法,以隐蔽曲折的文本形式发出公开叙事的声音。《通志·氏族略第三》中记载:“著书之家,不得有偏徇而私生好恶,所当平心直道,于我何厚,于人何薄哉。”[3]然而,历史的绝对真相犹如深渊,若想穷尽何其难也。

“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这是意大利学者克罗齐1917年提出的一个著名命题。1947年1月,朱光潜先生在《克罗齐的历史学》论文中探究克罗齐的史学思想时,曾对这一命题作了如下阐发:“没有一个过去史真正是历史,如果它不引起现实底思索,打动现实底兴趣,和现实底心灵生活打成一片。过去史在我的现时思想活动中才能复苏,才获得它的历史性。所以一切历史都必是现时史……着重历史的现时性,其实就是着重历史与生活的联贯。”[4]反观当下,历史教科书的编纂主旨就是这一说法的具体体现。不同民族对于同一历史坐标系中的世界史横切面会有截然不同的叙述视角和立场解读,这种尴尬的“罗生门”现象也恰是由历史记录者和解读者所共同参与构建的。

在索绪尔的符号理论中早就有“再现世界”和“真实世界”的二元划分。在这种二元关系下,索绪尔将符号和参照物加以区分,同时也相应指出,前者次于后者,受到后者的控制。符号世界只能指称既有的真实,媒体只能反映已经存在的事物。符号存在于它所映照的真实之下,符号世界驾驭于真实之上,就像一种附着于真实之上的稀薄物质,这种物质好像从反映的层面衍生出来。在西方有这样一种观点,认为媒体是“社会真实的定义者”,也就是说,对于新闻事件的真相,媒体是怎样说的,在社会舆论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哪些事件被报道了,是如何报道的,与我们感知世界的方式有直接的关系。媒体在报道某个事件时,事先有一个解释事件的架构,这个架构基本与受众心目中的架构契合。然而,受众心目中的架构是哪里来的,是媒体长期培养的。媒体的解释架构久而久之型塑了我们的意识,因而,媒体与社会真实并没有分离开,也不是被动反映世界,媒体就是社会真实的一部分,媒体通过与社会各种话语的关联,型塑我们的感知习惯,也就是习惯媒体真实,同时媒体的报道影响了这个社会真实的发展方向。新闻报道过程中意识形态的作用也逐渐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意识形态对新闻报道的作用与影响,首先就是将原初事实“符号化”,在这一“符号化”的过程中,意识形态是一种架构,这一架构在人们不注意的情况下,具有自然化的效果。而这种自然化的效果自然是对某些政治权力集团有利的。

革命既是“发生”的,更是被“发动”的。而要“发动”广大底层民众起来革命,需要建构一套具有说服力的革命话语。这种对于革命义举的正当性、合理化论证就是通过一定意识形态主导下的媒介架构才得以实现的。举例来讲,如果抽掉或无视具体有血肉的历史内容和时代背景,抹去战争带来的巨大灾难,而仅仅作为一种“纯文本”阐释,即从理论到理论,从概念到概念,那么我们今日甚至可以拿时下流行的“后殖民”、“反对跨国资本”等理论来论证和诠释当年日本进行“大东亚圣战”的合理性和正义性。很显然,这样的文本推理是相当危险的。在历史题材纪录片的拍摄中,也同样存在着类似的历史误读,陆川导演的《南京!南京!》之所以遭到国内史学家的强烈质疑和诟病,一方面是因为该片是根据一位日本士兵的日记改编拍摄的,故而文本形态的转换中难免会偏向于日方的立场,另一方面在于导演这种全息化多角度的视角在进行历史文本的创新性叙事尝试时,过于追求意识形态的模糊化和全球化,而这样的缺失和去立场化,正是历史文本的一大致命伤。

黑格尔指出,语言具有一种颠覆真理的本性。因为每一个言说者都必须借助“概念”才可能告诉他人所说的是什么,而概念总是把言说者本人的真实感受抽象化、概括化,才可以成为名词性的“概念”,才可以藉此进行共时性的人际沟通和历时性的代际传递。所以,当我们为了要说我们各自眼中的世界和感受,我们不得不为我们所感受的世界命名。然而文字未必能准确地表达语言者的思想和情感,语言者的思想和情感又未必能准确地表述和描绘这个世界。这样的双重困境使得最终由语言织成的文本更加面临着真实性的拷问。

三、历史文本的互文性解读

20世纪60年代,互文性理论建立了新的文本关联,打破了文本封闭存在的传统观念,赋予文本以开放和互渗性质。传统文本所具有的社会学的和历史主义的性质,在当下语境下被更改了——文本不是一种封闭的存在,而是处于对话和不断建构的状态。同样,历史编撰本身也是具有互文性的。被编撰的历史总是种种历史碎片的堆砌。每一个历史时段都不是孤立地发生的,而总是以前历史时段的一种变形式移置。尤其是我们的当下历史,总是交替闪现出以往种种历史残片。不仅历史文本之间具备互文性解读的可能,而且历史本身也具有互文性。

美国史学家海登·怀特曾总结了历史事件和历史事实的区别:前者是实际发生过的孤立事件,后者则是经过历史学家筛选,并用一种虚构的制式或概念装置串联起来的叙事对象,即在编织历史材料的过程中使用修辞手段。怀特对历史事件和历史事实的区分消解了传统史学关于事实和虚构的二元对立,这是因为所谓的“事实”在本质上就是一种虚构。在不可胜数的事实中筛选出一部分与作者的概念装置或叙事制式相符的事实,这个筛选事实的过程本身受制于事先存在的写作目的和意识形态。经过了作者如此过滤之后,这些事实已经与它们原来的样子相去甚远。传统史学认为,历史学家的职责就是发现历史真相、描述新的史实并且对它们作出解释。

在互文性理论观照下的“历史真相”可以有不同的理解。首先,历史事件在发生之后就不能被再次经历,于是了解过去发生的事实真相只能通过文档资料或回忆进行,这就牵涉到如何理解记忆以及由记忆编织的故事或文本的问题。历史事件一经发生,就无法按原样复原,历史研究的最理想结果无非是接近真相而已。以德国史学家兰克为代表的实证主义史学所致力其中的使命就是发现这样的真相,这种史学观把历史研究的对象当成一座倒塌的房子,通过一砖一瓦的整理和修复,最终把房子按照其原来的样子复建出来。其次,对于大部分历史学家而言,发现史实只是治史的第一步工作——即编纂史书的素材搜集工作,要完成一部史书的撰写还须找到把分散的一系列史实以某种方式连接起来的线索,因为对他们而言历史并非孤立发生的事件,而是一个有着背后思想和目的的渗透过程。[5]

对历史的互文性解读乃是一种较为通透的史学观,在掌握尽可能忠实的历史文本后,因循以史鉴今,以此文本鉴彼文本的互文性解读方式,拨开文本交织魅惑的帷幕,力图无限接近历史的真相和本质规律,或许才是一种明智的读史方式。

[1]王先谦.庄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2006.

[2]章学诚.文史通义校注·诗教下[M].北京:中华书局,1985:78.

[3]郑樵.通志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4]于沛.如何看待“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N].光明日报,2006-03-27.

[5]林庆新.历史叙事与修辞:论海登·怀特的话语转义学[J].国外文学,20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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