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杂剧中的郑州古韵
2012-01-22冯冬
冯 冬
(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院,北京100027)
古都郑州地处中原,北临黄河,是一个拥有悠久历史文化的古城,中国八大古都之一。它以春秋时为郑地得名,夏商时期的都城就在郑州。周朝时郑州为周武王之弟叔鲜的封邑,称为管国(今郑州市管城区)。随着隋唐大运河的开通,中国的五大水系连为一体,东西南北各地融会贯通,郑州作为运河城市,其繁荣程度不可小觑。自北宋以来,郑州又受其相邻的都城汴梁(今开封)的影响,金、元时期也一直兴盛不衰。许多元杂剧作家都把郑州作为杂剧中故事的发生地。从对这些元杂剧研究的过程中,我们不但可以看到元朝的社会情况,对元朝中原人民的风俗习惯有所了解,还可以对元杂剧的作家、作品有一个更深层次的认识。
关汉卿:悲剧时代的英雄情结
关汉卿,大都人,号已斋叟,是由金入元时期的现实主义剧作家。他是创作元杂剧较早的一位,在元人钟嗣成所著的《录鬼簿》中,关汉卿被列为“前辈已死名公才人,有所编传奇行于世者”第一名。他也是创作元杂剧最多的一位,共著有杂剧67部,可惜大多散佚,现仅存杂剧18部。周德清在《中原音韵自序》中把他列为元曲四大家之首,明初的贾仲明也称赞他“驱梨园领袖,总编修师首,捻杂剧班头”。足见他在元杂剧作家中的地位之重。
关汉卿生于1220年前后,经历了蒙古铁骑破金灭宋的全过程。元代统治阶级为了维护其统治地位,把各民族划分为四个等级: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和南人。汉人和南人基本上都是汉族人,处处受到统治阶级的排斥和压迫,无论在中央还是地方都只能担任副职。在这个时代,与关汉卿一样的士子很难通过科举走上仕途之路,他们只能做一些最低等的文字工作。这样无疑拉远了文人与统治阶级的距离,却使他们和普通民众更加亲近了。关汉卿的作品慷慨激昂,站在人民群众的立场上,深切地同情水深火热中的下层人民,深刻地揭露了元代的社会矛盾和民族矛盾,无情地批判了元代社会鱼肉人民的统治集团。关汉卿在散曲《不伏老》中说:“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槌不匾、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足见他一身傲骨,是一个硬铮铮的为人民而战的文坛英雄。
这里谈谈关汉卿的三个与郑州有关的杂剧:《赵盼儿风月救风尘》、《包待制智斩鲁斋郎》和《包待制三堪蝴蝶梦》。
关汉卿创作的元杂剧题材甚广,其中有一批讲述妓女爱情生活的作品。《赵盼儿风月救风尘》就是其中的一部,讲的是汴梁城的风尘女子赵盼儿巧用计策,从纨绔子弟周舍处救出姐妹宋引章的故事。关汉卿作为社会最底层的知识分子,长期来往于勾栏瓦舍间,与演员关系密切,还曾写过一篇散曲《南吕一枝花》赠给女演员朱帘秀。元朝熊自得也在《析津志·名宦传》说关汉卿“生而倜傥,博学能文,滑稽多智,蕴藉风流,为一时之冠”[1]95。常于“章台”中摘柳的关汉卿善于描写妓女的生活遭遇,也就不足为怪了。
从关汉卿的诸多杂剧和散曲中可以看出他到过河南很多地方。他在散曲《不伏老》中说:“我翫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梁园在现在的河南商丘,东京就是指汴梁。自古以来,洛阳、郑州、开封和商丘一线是河南主要的交通线路。九州通衢的隋唐大运河在河南境内几乎与这一线路重合;我国的陇海铁路就是在20世纪初修建的汴洛铁路的基础上扩充而成的,这条铁路是贯穿中国东、中、西部的最主要的铁路干线,它东起于江苏连云港,西止于甘肃兰州,中途同样经过商丘、开封、郑州、洛阳等地。这样看来,如果要来往于洛阳、开封和商丘等地,郑州是必经之地。可见关汉卿的确到过郑州。
周舍是郑州人氏,“自小上花台,做子弟”,经常到汴梁的烟花之地寻欢作乐。这说明在当时汴梁与郑州居民相互来往十分频繁,汴梁的繁华一定影响到了与之相距不远的郑州。周舍一心要娶汴梁城中的妓女宋引章为妻。宋引章本与秀才安秀实有婚约,却抵不住周舍甜言蜜语的诱惑,不听好姐妹赵盼儿的劝阻嫁给了周舍。谁知刚踏进周舍的家门就被打了“五十杀威棒”。周舍把宋引章娶到郑州后不久,就恢复了纨绔子弟的本性:
(周舍同店小二上诗云)……不问官妓私科子,只等有好的来你客店里。你便来叫我。
(小二云)我知道,只是你脚头乱,一时间哪里寻你去?
(周舍云)你来粉房里寻我。
(小二云)粉房里没有呵?
(周舍云)赌房里来寻。
(小二云)赌房里没有呵?
(周舍云)牢房里来寻。
“粉房”就是指妓院。“粉房”和“赌房”说明当时郑州虽不及汴梁繁华,却也有不少的娱乐场所供这些纨绔子弟玩乐。宋引章忍受不了周舍对其长期的折磨,只好偷偷修书给赵盼儿,让其解救。与宋引章的不经世事相比,赵盼儿聪敏机智,社会经验丰富,一开始就看出周舍不是可托之人:
你道这子弟情肠甜似蜜,但娶到他家里,多无半载,周年相弃掷,早努牙突嘴,拳捶脚踢,打得你哭啼啼。
当宋引章修书给赵盼儿请求搭救时,赵盼儿又义不容辞地来到郑州,假意要嫁周舍,拿了酒、羊和红罗与周舍成亲,条件是要周舍写休书给宋引章。周舍不知是计,写了休书。待真相大白之后暴跳如雷,与赵盼儿对质,说赵盼儿曾说誓嫁他。赵盼儿有一段绝妙的回答:
俺须是卖空虚,凭着那说来的言咒誓为活路。怕你不信呵。遍花街请到娼家女,那一个不对着明香宝烛,那一个不指着皇天后土,那一个不赌着鬼戮神诛?若信这咒盟言,早死的绝门户。
赵盼儿的机智伶俐立刻凸显了出来。当要见官时,赵盼儿向郑州太守李公弼说明真情,最终使安秀实和宋引章得以夫妻完聚,纨绔子弟周舍受到惩罚。
赵盼儿是个有侠肝义胆的人物,虽不幸沦落风尘,地位卑微,却不甘被权豪所玩弄,运用智慧最终战胜了邪恶势力。但她同时也看透了世间的冷暖情薄,明白自己也摆脱不了悲惨的命运:“我看了些觅前程俏女娘,见了些铁心肠男子辈。便一生孤眠我也直甚颓”。关汉卿借赵盼儿这个人物表达了对当时不公社会的批判,充满了英雄主义色彩。
包公也是关汉卿喜欢塑造的英雄形象之一。在历史上,包公姓包名拯,字希仁,北宋庐州合肥(今安徽合肥)人,生于宋真宗咸平二年(999),于宋仁宗嘉祐七年(1062)五月死于东京开封。包拯从39岁登上仕途,为官从政26年,先后担任过很多职位,最高曾做到枢密副使。因为他曾任天章阁待制和龙图阁直学士,所以又被人称为“包待制”、“包龙图”。因为包拯的清正廉洁、刚直不阿,受到了人民的爱戴。《宋史》中说:“拯立朝刚毅,贵戚宦官为之敛手,闻者皆惮之。人以包拯笑比黄河清,童稚妇女,亦知其名,呼曰‘包待制’。京师为之语曰:‘关节不到,有阎罗包老。’”[2]金元时期,他的故事已广泛流传,甚至被神化了。到了元代,人民生活苦不堪言,元杂剧作家就借用包公的形象,创造出了大量的包公戏,表达了元朝人民对清明世态的渴望,对社会伦理的普遍追求。
在关汉卿的两部包公戏《包待制智斩鲁斋郎》和《包待制三堪蝴蝶梦》中,虽然这些权豪势要横行霸道、目无王法,但最终都在嫉恶如仇、清正廉洁的包公的审判下受到应有的惩罚。这两个故事发生在宋朝,却都表现了元代统治阶级对人民实行压迫、剥削的残酷现实。
《包待制智斩鲁斋郎》中,鲁斋郎是个“嫌官小不做,嫌马瘦不骑”的权豪势要,关汉卿在开始就通过鲁斋郎的话,把他的无赖本性展露无疑:
日价飞鹰走犬,街市闲行。但见人家好的玩器,怎么他倒有我倒无。我则借三日玩看了,第四日便还他,也不坏了他的。人家有那骏马雕鞍,我使人牵来,则骑三日,第四日便还他,也不坏了他的。
鲁斋郎把许州银匠李四的妻子用无赖的手段抢到了郑州,之后用同样的手段霸占了孔目张珪的妻子,并把玩腻了的李四的妻子送给了张珪。张珪不是一般的百姓,而是在郑州担任孔目之职(孔目是官府衙门里掌管狱讼﹑帐目﹑遣发等事务的高级吏人)。但是遇到了鲁斋郎也只好忍气吞声,不得不亲自把老婆送到鲁斋郎住处。看来在蒙古人的统治之下,社会伦理尽丧,刑法律令形同虚设,大官欺小官员,小官欺百姓,在这样的层层压榨下,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劳动人民只能任其胡作非为,毫无权力可言。正是在元朝的这种社会氛围下,广大劳动人民才借宋朝清正廉洁的包公形象表达对社会清正廉明的向往。
故事的结尾,包待制运用智慧瞒过皇上,才得以把鲁斋郎斩首。李四、张珪都得以全家团聚。这个杂剧揭露了元代社会的黑暗,充满了现实主义色彩。
《包待制三堪蝴蝶梦》也同样揭露了元代深刻的社会矛盾:权豪势要葛彪在街市上无故打死了王老汉,却无人问津。王老汉的三个儿子在找葛彪理论时无意中把他打死,却被官府羁押到开封府定罪。包待制要这三兄弟其中一人为葛彪偿命,王婆万般无奈之下宁愿舍弃自己亲生的小儿子,来换取王大、王二两个养子的性命。包待制得梦中提示,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被王婆的贤德所感动。最终饶了王三的性命,使王婆一家得以团聚。
在这个杂剧中,关汉卿突破了元杂剧一人主唱的体制。元杂剧一般为正旦或正末一人主唱,正旦主唱叫旦本,正末主唱叫末本。《包待制三堪蝴蝶梦》本是正旦扮王婆主唱,但在第三折结尾的两支曲牌却由丑扮的王三来演唱。这种突破在元曲中是十分少见的,却十分符合剧情的需要。
包公所到之处,皆能体察民情,惩恶扬善,是人民心中的“英雄”。关汉卿的“英雄情结”贯穿于他所有的杂剧之中,乱世之中,他痛刺时弊,以战斗的姿态永存史册。
官吏勾结下的人伦缺失
李潜夫,字行道,山西绛州人,是早期的元杂剧作家。仅作有杂剧《包待制智赚灰阑记》一种,存于《元曲选》。贾仲明《凌波仙》吊词云:
绛州高隐李公潜,养素读书门镇掩。青山绿水白云占,净红尘无半点。纤小书楼插牙签,研架珠露《周易》点,括淡齑盐。
可见,李潜夫过着恬淡的隐士生活。但他虽然隐居,却不弃世。从《灰阑记》中便可看出他对统治阶级的厌恶,对弱小民众的同情,和对当时社会伦理的批判。
《灰阑记》也是一部讲述包公断案,明察秋毫,替人伸冤的故事。但相对于前面谈到的两部包公戏,《灰阑记》的情节更加曲折紧凑,戏剧性更强一些。郑州员外马均卿娶了堕入风尘的张海棠为妾,生有一子。马妻与奸夫合谋杀害了马员外,欲霸家产,反诬张海棠杀夫夺子,张海棠被郑州太守判作死刑。幸得开封府包拯明察秋毫,用石灰画了一个圆圈,让马妻和张海棠对拉圈内的小儿,张海棠害怕伤害了儿子,不忍使力,包拯由此判断小儿为张海棠亲生,并最终为张海棠平反昭雪。
这种二母夺一子的公案故事在中国早已有之。东汉应劭的《风俗通义》中就记有类似的故事:西汉妯娌两人争儿,丞相黄霸让一个卒子抱住小儿,让两妇拉取,弟妇怕伤及小儿,任由长妇拉去。黄霸因此把小儿判给了弟妇。这个民间故事在长期流传的过程中被不断丰富,很可能是《灰阑记》故事的原型。在西方圣典《旧约全书》中也有所罗门王以剑判争儿案的故事。
《灰阑记》不仅在中国倍受欢迎,在国外也很受知识分子和戏剧家的青睐,被多次翻译、转译为英文、德文、法文。德国著名剧作家布莱希特的《高加索灰阑记》就是根据《灰阑记》改编的。不同的是,在《高加索灰阑记》中,孩子被判给了“善于对待”的养母,这就是全剧的主旨,它具有更高的社会意义,并且十分自然合理。
李潜夫愤世嫉俗,在《灰阑记》中把元代官场的腐败刻画得淋漓尽致。第二折,太守苏顺一上场就暴露了他是个不学无术的贪官:
(净扮孤引祗从上云)小官郑州太守苏顺是也。
(诗云)虽则居官,律令不晓。但要白银,官事便了。
当马妻在公堂上对苏顺说出词因,诬赖张海棠养着奸夫,杀夫夺子后,苏顺就露了怯:
(孤云)这妇人会说话,想是个久惯打官司的。口里必力不敕说上许多。我一些也不懂得。快去请外郎出来。
(祗从云)外郎有请。
(赵令史上云)我赵令史,正在书房攒造文书。相公呼唤我,必是有告状的,又断不下来,请我去帮他哩!
这赵令史便是马妻的奸夫。贪官污吏相互勾结,颠倒是非黑白,张海棠被屈打成招,发往开封府定罪。
这个杂剧真实、尖锐地揭露了元代社会的黑暗面。当时官吏勾结是十分普遍的现象,这与元朝特殊的吏员制度密切相关。蒙思明在《元代社会阶级制度》中也有对这种现象的描述:“元代政治之粗疏简陋,朴野放任,实难尽言:如长官之不通文墨,官吏之多出吏员,尤其小焉者也;而执法之不严格,政令之不统一,实为豪富加速发展之最大造因焉。”[3]82在元朝,蒙古人、色目人的汉语水平有限,又不懂得汉族人的风俗习惯,但却担任各级的要职行首。因此,需要一些精通法律制度的汉人为他们处理日常事务。吏的存在一方面减轻了官员的劳作之累,一方面又有了一定的权力,甚至像杂剧中赵令史(令史是高级的吏员)那样擅断行政公事。于是就构成了“而为政者,吏或专之”的普遍现象。官和吏在他们的统辖范围内一手遮天,大量的冤假错案也就生成了。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灰阑记》中塑造的包拯形象与其他的包公戏有很大不同。在这里,包拯并没有被过分地神秘化,而是一个具有浓厚人间烟火味的人,所以才想得到用“拉儿验亲”的方法断案。这使包公的形象更加贴近民众,显得更加朴实、亲切和感人。
《灰阑记》中,有描写押解张海棠从郑州到汴梁的情景,还提到了郑州城十里铺上的一个买酒的小店:
(丑扮店小二上诗云)我家卖酒十分快,干净济楚没人赛。茅房边厢埋酒缸,裤子解来做醡袋。自家是个卖酒的,在这郑州城市十铺上,开着个酒务儿。但是南来北往,经商客旅,都来我这店里吃酒。……
“铺”是古代人对村或镇的一种称呼,这些地方大多离城市较近,设有客栈、饭馆或驿站,以便过往的客商住宿或吃饭。现在在郑州市管城区,离郑汴路不远仍然有十里铺这个地方。明朝嘉靖年间攥写的《郑州志》中说:“西焦铺,东十里。”民国时期的《郑县志》中也有记载:“十里铺,牛岗铺,是东十里铺,在明时名西焦铺,清时名牛岗铺。”西焦铺就是现在郑州东边的东十里铺,也就是杂剧中提到的十里铺。在滑稽幽默的语言中,我们可以看出当时郑州有很多南来北往的旅客,是个十分热闹、繁华的地方。
白云观中的才子佳人
在各代文献的记载中,元杂剧作家石子章的资料并不是很多。据《录鬼簿》所载,石子章为大都人,生辰年月不详,但却被列在“前辈已死名公才人”之中。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中说:“他(指刘耍和)如石子章,则《元遗山诗集》(卷九)有《答石子章兼送其行》七律一首;李庭《寓庵集》(卷二),亦有《送石子章北上》七律一首。按寓庵生于金承安三年,卒于元至元十三年,其年代与遗山略同。如杂剧家之石子章,即《遗山》《寓庵集》中之人,则亦当与汉卿同时矣。”[4]76看来石子章应是由金入元的剧作家无疑。孙楷第在《元曲家考略》中又对石子章做了进一步的考证,曰:“子章名建中,石晋之后,柳城(今辽宁朝阳市)人。”[5]138
石子章著有杂剧两种:《黄桂娘秋夜竹窗雨》和《秦脩然竹坞听琴》,今仅存《竹坞听琴》一种。讲的是郑彩鸾本是官宦千金,父母亡故后,由于官府勒令20岁以上少女限期出嫁,便弃家到竹坞草庵修道。深夜弹琴时被书生秦脩然听到,不想秦脩然竟是早年与郑彩鸾指腹为婚之人,两人遂互生爱慕之情。秦脩然的世叔梁公弼怕有碍秦脩然的学业,骗他离开郑彩鸾,上京求取功名,秦脩然状元及第后两人才得以重聚。
元代杂剧作家贾仲明在《录鬼簿》中为石子章挽词云:“子章横槊战词林,尊酒论文喜赏音。疏狂放浪无拘禁,展腹施锦心。《竹窗雨》,《竹坞听琴》。高山远,水流深,戛玉锵金。”[6]从中我们可以看出石子章旷达豪放的性格和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这个杂剧与那些“神仙道化”戏所宣扬的浮生若梦、消极避世的理念恰好相反,剧中的郑彩鸾找不到与其指腹为婚的人,官府又下文书,勒令20岁以上少女限期出嫁,所以她是不得已才出家;梁公弼的夫人早年与相公失散,才做了道姑。待他们与秦脩然、梁公弼相见时,都毫不犹豫地脱了道袍,他们最向往的还是夫唱妇随的家庭生活。作者肯定了人世间正当的感情,对违背人情和虚伪的修正养性的理念有着尖锐的讽刺和批判。
郑彩鸾被梁公弼安排在白云观中做观主,这个白云观是座“敕建祝寿道院”。现在在郑州近郊的杏树湾村也有一个白云观,这个白云观的院落坐北朝南,供奉着王母娘娘、观音、太上老君等神像。由于这个白云观的建造年代不详,所以无法判断这个道观是否就是杂剧中提到的白云观。不过石子章极有可能到过郑州。他在《八声甘州》中说:“洛阳花,宜城酒,那说与狂朋怪友。”看来石子章到过河南洛阳和湖北襄阳。从大都(北京)到洛阳和襄阳的路线来看,路过郑州也极有可能。不管石子章是否见到过这个道观,并把它写进杂剧中,但却增加了这个故事的可信度,使观众、读者更能够身临其境般欣赏故事的悲欢离合。这个白云观因此也被染上了些许浪漫的色彩,游玩到此的游客都会联想到在几百年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
风雪中的叛逆之路
杨显之,大都人。《录鬼簿》中说他“与关汉卿莫逆交,凡有珠玉,与公较之”。杨显之善于修改作品,所以有“杨补丁”的称号。他与关汉卿一样,与女艺人常有来往,元代著名的女艺人顺时秀就称他为“伯父”。杨显之有杂剧八种,现仅存《临江驿潇湘夜雨》和《郑孔目风雪酷寒亭》两种。
《郑孔目风雪酷寒亭》写郑孔目娶妓女萧娥为妾,萧娥气死了正妻,虐待郑孔目的一双儿女,并与他人通奸,郑孔目杀死萧娥后被刺配沙门岛,在途中被曾受他恩惠的宋彬所救。先是宋彬,后是郑嵩,最后都背叛了原来所在的封建体系,走上了叛逆之路。这不能不说是对元代社会制度、伦理道德的不满和反抗。
元杂剧分旦本、末本,有由正旦或正末一人主唱的限制,其他角色只有宾白。这个杂剧是以正末一人主唱的末本,与其他杂剧不同的是,这里正末分饰三人:护桥龙宋彬,祗候赵用,卖酒的小厮张保。在第三折中,正末又以郑孔目的口气唱了一个《黄钟尾》的曲牌。这种情况在元杂剧中是不多见的。这大概是因为当时戏班人数较少,资金有限。元代的戏班人数一般在12人以内,为了节约人力、资金,杂剧中一个正末饰演多人的现象是可以理解的。
这个杂剧的发生地是郑州,自然有许多当地方言夹杂其中。“中”这个字在杂剧中有很高的出现频率,现在已经成为河南省的标志性词语。“中”就是行、好的意思。“不中”就是不行、不对。《酷寒亭》中第三折,高成正与郑孔目的妻子私通,不料郑孔目突然进门,高成正说:“不中!有人来了,走走走!。”关汉卿在《救风尘》中也用到了这个方言,赵盼儿对宋母说出自己准备怎样用计救出宋引章,宋母问:“可是中也不中?”宋、金、元时期,河南话即是全国通行的官话,所以即使到了外省,观众也听得懂。元杂剧的戏曲语言具有本色的特点,臧晋叔曾提出戏曲创作必须做到“人习其方言,事肖其本色,境无旁溢,语无外假”,才能艺术地反映复杂的生活。关汉卿、杨显之等元杂剧作家熟悉百姓语言,杂剧用语不避俚俗,在文学语言方面开一代之风气。
杂剧中,张保在郑州城外开着个小酒店,上场时说:
小人江西人氏,姓张名保。因为兵马嚷乱,遭驱被掳。来到回回马合麻沙宣差衙里,往常时在侍长行为奴作婢。他家里吃的是大蒜臭韭、水答饼、秃秃茶食,我哪里吃的。我江南吃的都是海鲜。曾有四句诗道来,(诗云)江南景致实堪夸,煎肉豆腐炒冬瓜。一领布衫二丈五,桶子头巾三尺八。他屋里一个头领,骂我蛮子前蛮子后。我也有一爷二娘,三兄四弟,五子六孙。偏是你爷生娘长,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谢俺那侍长见我生受多年,与了我一张从良文书……我也不是回回人,也不
是达达人,也不是汉儿人……
从这段自报家门中可以看出,张保是在元兵攻打南宋的战乱中被蒙古人俘虏的南人,被分配到北方一个衙门里做奴隶,几年之后还需要一张从良文书才能恢复自由。从元代一个普通百姓的遭遇就能看到蒙古人南下时社会分裂和混乱的局面。蒙古人在战争中采取屠杀、掠夺和民族压迫等手段,给汉族人带来了无限的灾难和痛苦。
元代有很多回回人在中国内地定居。所谓的回回在当时就是指以穆斯林为主的西域各地的人,他们把自己的饮食文化也同时带到了中国。他们在食品中经常加入各种香料,张保口中的“大蒜臭韭”大概就是回回人喜爱的食材。秃秃茶食在元代的著作中经常出现,也有写作“脱脱麻失”、“秃秃麻食”、“秃秃麻失”和“秃秃么思”的。忽思慧在元宫廷任饮善太医,他的著作《饮膳正要》中有对秃秃茶食的详细记载:“秃秃麻食系手撇面,补中益气,白面六斤做秃秃麻食,羊肉一脚子炒焦肉乞马,右件用好肉汤下炒,葱调和匀,下蒜、酪、香菜末。”[7]《居家必用事类全集》中介绍得更为详细:“……如滑水面和圆小弹。剂冷水浸,手掌按作小薄饼儿。下锅煮熟,捞出过汁。煎炒酸肉任意食之。”[8]274秃秃茶食在当时应该是人们普遍食用的一种面食,但张保却认为这些食物都难以下咽,他更喜欢家乡的海鲜。
杂剧中,宋彬落草为寇:“酒斟着醇糯醅,脍切着鲤鱼胎。今日开怀,只吃的沉醉出山寨。”黄河鲤鱼自古以来就是河南名菜中必不可少的食材之一,自古就有“洛鲤伊鲂,贵似牛羊”之说,是地道的中原特产。杨显之通过剧中人物对食物的喜好,透露出这些少数民族对汉族人的侵略是非正义性的,也得不到汉族人民的认可。
与唐诗、宋词和明清传奇相比,元杂剧是与劳动人民关系最为紧密的一种文学形式,它真实地反映了元代的社会现实,同时也承载着中国丰厚的历史与文化。郑州由于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有着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加上它又与元杂剧的活动中心汴梁(开封)相邻,受到元杂剧作家的青睐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1]中国大百科全书编委会.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曲艺卷[Z].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2.
[2]脱脱,等撰.宋史·列传第七十五[C].北京:中华书局,1977.
[3][元]蒙思明.元代社会阶级制度[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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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孙楷第.元曲家考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6]中国戏曲研究院.录鬼簿[C]//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卷二.北京:中国戏曲剧出版社,1980.
[7][元]忽思慧.聚珍异馔[C]//饮膳正要: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8][元]无名氏.居家必用事类全集[C]//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