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顺屯堡地戏服饰与明代“礼”的探析
2012-01-21盘应福
盘应福
一、引言
明洪武四年至十四年(公元1371-1381年),朱元璋派主帅傅友德、左将军蓝玉、右将军沐英率领30万江南大军第一次“调北征南”,大军从云南、湖南两省进入贵州,每攻克一处便留下部分士兵驻守,一边操练一边开荒种地,巩固后方,提供军需。两年战争结束后,屯田戍边的部队就地安家落户,操练耕种,以防不测之变。将士们的家属也先后从内地迁来贵州,形成了一个又一个村落。[1]
随后,明王朝进行了大规模的“调北填南”的政策性移民,从中原、湖广、江南等省强行征调大批农民、工匠、商人、犯官迁入贵州,采取“移民就宽乡”方式,即发给农具、耕牛、种子、田地,以二年不纳税的优惠政策,就地聚族而居,与屯军一起,形成军屯军堡、民屯民堡、商屯商堡,构成安顺一带独特的汉族社会群体——安顺屯堡。[1]生活在这一社会区域的人,由于特定的历史背景、特殊的生活环境和特别的民风习俗,形成了独特的屯堡戏曲——地戏。
地戏是安顺屯堡地区重要的民俗活动,经过不同时代的变迁后,直至今天地戏仍在屯堡人中得到传承。地戏中独特的部分是地戏服饰,这种服饰最能体现地方性的“礼”。在平民的日常生活中,服饰礼仪与他们的生活方式连在一起。[2]人类行为学家一致认为,服饰具有传播功能,它在向周围的人传递某种信息,进行着一种非语言的交流。[3]地戏服饰与特定场合的“礼”之间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对于屯堡文化学界不乏精湛的论述,但对于屯堡地戏服饰与“礼”方面的论述则涉及甚少。本文尝试对安顺屯堡地戏服饰地方性的“礼”与明代的“礼”之间的一些关联进行探讨。
二、地戏渊源及服饰特点
安顺地戏,历史悠久,一般认为它是由明初的戍屯将士带入并发展起来的,这基本上没有异议。地戏对于屯堡文化的传承,是一代学一代,自然而然传下来的。屯堡人称地戏为跳神。据《九溪村志》所载:“当地村民们称这种活动为‘跳神’而不是称为地戏,只是对外邀请时候,才称‘地戏’一词,据说地戏是官方的口语。”[4]地戏中所表现的人物都是被屯堡人神化了的民间英雄,能对屯堡村寨起到保护作用。地戏也起着一种“礼乐教化”的功能。
据九溪村地戏老人黄国忠所述,这种戏曲在当地少数民族的社会习俗中早先是不存在的,如苗族、布依族、彝族、讫佬族村寨,历史上都不跳地戏。后来,这种“跳神”活动在当地变成一种习俗活动,随着屯堡人与周边的少数民族交往不断增多,少数民族逐渐受这种习俗所感染,也组织地戏班子在春节时演出,渐渐有了“跳神”的传统。地戏促进了屯堡汉族和少数民族之间的礼俗交流。
每年正月,安顺地区的屯堡居民用这种“跳神”活动庆贺节日,村寨之间相互邀请,相互交流。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是这些“跳神”者所戴的面具和穿着的服饰。屯堡地戏服饰经历了600 余年的历史岁月,在一种较为独特的基调中发展和变化,既不同于周边少数民族的戏曲服饰,又有别于其他汉族戏曲服饰,具有独特的族群戏曲服饰的魅力。
服饰的各种元素自古以来都是在“礼”的基础形成的一种规则。《左传今注》中记载:“服以旌礼,礼以行事,事有其物,物有其容”。[5]说明服饰是表现“礼”的一个重要元素。地戏服饰是屯堡服饰中装饰最为繁复、色彩最为艳丽的部分,服饰的设计都是按照特定的礼俗而制定,也是为了能在地戏表演中吸引观众以及对表演者和观众的尊重。九溪屯堡地戏演员顾海江告诉笔者,一般情况下,地戏服饰是由表演者的妻子亲手缝制的。
地戏服饰与屯堡女子服饰不同,一般屯堡女子的服饰以清雅为主。而地戏服饰装饰较多,各种花边、刺绣、流苏、图案等堆叠在一起,其形制的设计必须符合地方的“礼”规则。地戏演员顾海江告诉笔者,地戏服饰的形制主要是:低圆领,右祍长衫或对襟短褂,窄袖、袖不过手,多为白色或蓝色,以便于区分正反方。男将的装扮主要是腰系战裙,围丝绸或布做成的腰带,腰间还挂有许多吊饰,如扇带、香包等,脚穿白色或蓝色布纽扣布鞋(今天大多以解放鞋替代);表演时头蒙黑纱,将面具戴于额上,面具耳翅上插野雉尾,前胸戴有护心镜、身后背着背板,内插战旗四支或五支。如果是女将,一般会在战袍上加一条云肩或称披肩,在云肩边缘镶有花边、流苏。战裙是腰边绣有花边和图案的长约120厘米左右的褶筒裙,又称“东坡裙”,战裙外面会系一条布或绸做成的腰带,称为“玉带”,腰带一般长140厘米左右,宽30厘米左右,以黑色为主。腰带外面还系有下坠的扇套、香包、彩结等装饰,具有实用的一面,香包可以装雄黄以辟邪,扇套作装表演时的功夫扇之用,其他装饰则是为了达到视觉美的效果。
男女将腰间所系的战裙有不同的颜色,演出时根据不同的颜色来区分对方,饰吊背板以木或皮制成,呈梯形,上宽下窄,中间有孔以插战旗,战旗为三角形、彩色,边缘嵌有齿状边饰。皮背板上面一般施以彩绘装饰,如花草、戏文等,两边各系有一细绳。
三、地戏服饰之“礼”与明代“礼”的关联
安顺地戏服饰与传统的戏曲服饰和明代服饰有着很大的差异,虽然它是由明朝军队带来的,但经过不同时代的变迁,与当地的少数民族聚居后,也会受特定的历史背景、特殊的生活环境、特别的民风习俗影响,形成了独特的“礼”。学术界通常认为,“礼”最初是祭神祈福的一种宗教仪式。对于“礼”的起源,学术界有多种论说。主要有“风俗”说、“人情”说、“祭祀”说、“礼仪”说、“交往”说等。[6]也有礼生于理,起于俗的说法,《管子·心术上》说:“礼者,谓之有理。”《礼记·乐记》上说:“礼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理指事物的必然性和道理,礼是人类生存发展的必然性和道理的体现。人们为了正常的生存和发展,根据面临的生存条件,制订出合理的行为规范,就是“礼”。另一方面,事物的礼落到实处,便与世故习俗相关;所以又有了礼起于俗的说法。[7]
最初安顺屯堡地戏承载着一种特殊的地方军卫之“礼”,这与安顺独特的地理条件有关。安顺处于黔中的军事要塞,具有“滇之喉,黔之腹”之称。而周围几乎被少数民族所占据,这些军卫移民为了保持自己独特的生活方式和文化习俗,免于被当地的少数民族同化,通过这种特别的戏曲活动来显示一种独特礼俗,对于整个屯堡军卫移民来说,起到一种礼乐教化的作用。
地戏服饰元素是地方“礼”的载体。不论是地戏服饰还是明代官员服饰,其形制和图案设计都必须符合特定的“礼”。在儒家看来,服饰象征着人的身份、修养甚至状态,而又反过来制约人的身份、修养和状态。[8]地戏服饰之“礼”具有地方性礼俗的特征,明代服饰所表现的“礼”主要是符合明代的礼制。两者之间有着很大的区别,但两种“礼”的表现形式也存在着一定的关联。
民国《续修安顺府志》载:“时当正月,跳神的村寨,锣鼓喧天,极为热闹。跳神者头戴青巾,腰围战裙,额戴假面,且唱且舞”。[9]春节安顺地区地戏演出者头戴青巾,腰间围着战裙,头戴面具,表演者能歌善舞。地戏演出者戴头巾与明代永乐时期的文武二舞乐工演出时所戴的头巾很相似,据《明史·舆服志》记载:“……奏车书会同之舞,舞人皆皁罗头巾,青、绿、玉色皁沿边襴,茶褐线条皁皮四缝鞋”。[10]1652永乐年间奏“车书会同会之舞”时,文武舞士在演出时头戴头巾,表示一种庄重。安顺地戏服饰中的头巾主要是黑色和青色,头巾长180厘米,宽70厘米左右。这种装扮有着独特的民俗特征,对于一向崇佛尊道的屯堡人来说,在地戏表演前的祭祀仪式和表演时所戴头巾,更能突出他们与众不同的来历。当地一位姓朱的地戏老人告诉笔者,同时这样的装饰也才能得到神灵的感应,得以保护村民。
面具耳翅上插野雉尾,这种野雉尾通常是野鸡羽毛,主要起着一种装饰作用。在明代文武官员朝服的装饰中也插有雉尾,如洪武二十六年对文武官员服饰作如下规定:“一品至九品,以冠上梁数为差。公冠八梁,加笼巾貂蝉,立笔五折,四柱香草五段,前后玉蝉。侯七梁,笼巾貂蝉,立笔四折,四柱,香草四段,前后金蝉。伯七梁,笼巾貂蝉,立笔二折,四柱,香草尾”。[11]1635在官帽上插雉尾,除具有装饰作用外,还表示官员的职位,是身份的一种象征。安顺地戏面具耳翅上插野雉尾也具有一定的身份象征意义。据当地地戏老人黄国忠所述,插野雉尾既是为了突出武将的特色和神态,也蕴涵着武将出征时吉祥平安、英勇善战的祝愿。
男女将腰系战裙,围丝绸或布做成的腰带,腰间还挂有许多吊饰,如扇套、荷包等,演员身穿长袍,将裙系于袍外腰间上。据九溪屯堡地戏老艺人黄国忠说:“地戏服饰最初是明代军队将士的服饰,后逐渐生活化、民间化,现在地戏装扮中,仍有明代军队服饰的痕迹。地戏服饰的基本要求是统一,敌对双方在色彩上有所区别,通常正派用浅色,反派用深色。这样为了能更好地区别对方”。长袍即长衫大褂,长袍过膝,为低圆领,窄袖右衽,不用杂色,多用青、蓝、白等清一色。如是扮演女将则要加上一条云肩,云肩上绣有各种花纹。长袍的袖子后来为了演出中武打方便由宽袖改为窄袖。
地戏战袍的样式设计与明代文武官公服有些相似。据《明史·舆服志》中所载:“文武官公服。洪武二十六年定。每日早晚朝奏事及侍班、谢恩,见辭则服之。在外交武官,每日公座服之。其制,盤领右衽袍,袖宽三尺。一品至四品,绯袍;五品至七品,青袍;八品至九品,绿袍;未入流杂职官,袍、笏、带與八品以下同”。[11]1366明代文武官公服为盘圆领右衽,根据品位高低区分公服的颜色,样式根据国家的礼制来设计,多用于重大朝会。地戏服饰样式设计与文武官公服很相似,但地戏服饰的颜色只是深色和浅色,主要是为了能区分敌对双方,表示不同演员的身份。
地戏中扮演女子的演员需在战袍外加上一条云肩。明代文舞舞士服饰有关于云肩样式的规制,据《明史·舆服志》载:“文舞,曰抚安四二段,前后玳瑁蝉。俱插雉夷之舞……西戎四人,间道锦缠头,明金耳环,红纻丝细摺袄,大红罗生色云肩,绿生色缘……”[10]1651西戎四人文舞舞士的云肩为大红色,边缘则镶有绿色。乐舞有其深沉的含义:平定天下之舞为武舞,象征以武功定祸乱;车书会同之舞为文舞,象征着以文德治太平。乐舞舞士们所围的云肩要能突出这种舞的深刻涵义。安顺屯堡地戏服饰中的云肩也有大红色或蓝色等,边缘镶有蓝色、绿色等花边,但地戏服饰中的云肩还配有各种吊饰,更具有艺术性。根据九溪地戏老人王厚福所述,最初地戏没有女演员,随着地戏成为一种民间节日庆祝仪式后,才有女地戏演员。这些女地戏演员在战袍外加一条云肩象征着女将与男将一样英勇无畏,也象征着社会平安。总之,文舞舞士的服饰上配有云肩是为了能符合演员的身份,地戏服饰中佩戴的云肩则主要为了突出女演员的身份。
安顺屯堡地戏服饰较为独特的是表演者腰间所围的战裙,又称“东坡裙”,战裙齐膝,腰身收敛,其下打竖向细裥,裙上施以工整的裥褶、鱼鳞褶等,裙子的净面用绦子边镶拼成双胜、如意、盘长或其他几何纹样,或绣以花卉、动物、几何等纹样,其样式与明代的军戎服饰相似。据《明史·舆服志》载:“军士服装。洪武元年令制衣,表里异色,谓之鸳鸯战袄,以新军号。二十一年定旂手卫军士、力士、据红袢袄,其余卫所,袢袄如之。长齐膝,窄袖,内实以棉花。二十六年令骑士服对襟衣,便于乘车马也,不应服而服者,罪之”。[12]明代礼制规定军士和各卫服饰都是以长齐膝的战袍为主,窄袖、内絮棉,但其他元素没有记载,我们无法了解到军卫服饰的整体样式。
战裙绘制的纹样与明代文武官员常服定制的动物纹样都有一定的寓意。明《大学衍义补遗》卷九十八载:“我朝定制,品官各有花样。公侯、驸马、伯,绣麒麟白泽,不在文武之数;文武一品至九品,皆应服花样,文官用飞鸟,象其文采也,武官用走兽,象其猛鸷也”。[10]1652地戏战裙净面上的动物纹样也根据不同的身份有所区别。据当地一位姓黄的地戏老人所述,文官战裙绣有飞鸟等纹样表示文雅、智慧,武将战裙绣有走兽纹样,表示英勇无畏。
明洪武二十四年礼部规定了文武官员的常服动物纹样,据《明史·舆服志》记载:“二十四年定,公、侯、驸马、伯服,绣麒麟、白泽。文官一品仙鹤、二品锦鸡,三品孔雀,四品云雁,五品白鹇、六品鹭鸶、七品鸂鶒,八品黄鹂,九品鹌鹑;杂职练鹊;风宪獬廌。武官一品、二品狮子,三品、四品虎豹,五品熊羆,六品、七品彪,八品犀牛,九品海马”。[10]1639文武官员的常服是根据不同的品位绣上不同的动物纹样,具有不可逾越的标准,代表官员的不同等级。屯堡地戏战裙上的动物纹样大部分仿照了文武官员常服的纹样,有现实性的动物,如兽类的狮子、虎、鹿等,飞禽的仙鹤、孔雀、鸳鸯等,及鱼类和昆虫类等;还有想象性的动物龙、蟒、麒麟等。但不同的纹饰没有身份等级的意蕴。据当地地戏老人黄国忠所述,猛兽类图案象征着一种力量和大无畏的精神,想象性的动物图案象征着美满和谐,代表着幸福的灵物。
还有几何纹样中“卍”字样是较为特别的,表现了一种对称性,九溪屯堡地戏老人黄国忠说:“‘卍’字样有象征着团聚的意义”。明代服饰中的几何纹样也有这种小型的几何纹,连续不断的“卍”字纹称作曲水或“卍”字不断头,明代服饰中这种小型的几何纹也有特别的寓意,四合是向心的,象征着团聚。[14]
地戏服饰中的腰带以丝绸或布做成,这种腰带在古代也称为玉带,有红色、深蓝色等。中国古代官服中,到明朝以玉带为重,臣僚的玉带以黑色或深色为多。[15]明代官员的玉带不同的颜色代表不同的官员等级,而屯堡地戏服饰中的玉带则根据不同的颜色区分演员的身份。当地一位姓朱的地戏老人告诉笔者,玉带除了表示地戏演员的身份外,还表示一种“忠”,“忠”字是屯堡村民评价一个人的标准,表示要忠于国家,对人和做人都要忠。
综上所言,不论是明代礼制中所规定的服饰形制还是安顺屯堡地戏服饰的形制都符合特定“礼”,表示特定场合的一种定律。国家“礼”通过特殊的社会空间,以不同的方式传播到地方,虽然两者之间存在着很大的差异,但这种上层“礼”与下层“礼”之间还是存在着特殊的关联,在服饰上表现出一定的相似性。地戏服饰所表现的这种“礼”与不同时代的“礼”的变迁及周边少数民族地戏服饰所表现的“礼”的关系,还需要进一步地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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