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小说的时间叙事策略及其艺术意味
2011-12-31黄曼珊
老区建设 2011年16期
小说是一门时间的艺术。福斯特曾说:“小说完全抛弃时间后,什么都不能表达。”时间可以说是小说叙事的主轴。一个故事的感染力如何,既取决于空间,也取决于时间的独特安排。传统单线时间叙事也仅仅是一种策略而已,肯定还有更多的叙事策略有待挖掘。王小波早期的小说基本上按照传统的叙述模式,小说时间具有单一线性的特点。九十年代以后王小波的小说就改变了叙述方式,对叙事时间的处理更显别致。《黄金时代》、《白银时代》和《青铜时代》是王小波小说中最有标志性的作品。他利用时间叙事策略规避了传统单线叙事的写作,以特别的时间叙事策略给予读者灵魂的震撼,错乱的叙事逻辑背后承载着王小波对现实的深刻思考。本文通过对王小波小说中的时间叙事策略的研究,想一窥其小说对时间的处理特色。
一、时空古今交错,故事时间的多向度展开,形成开放的叙事空间
王小波在虚构历史故事的同时,经常插入一个现代故事,从而形成一种古今并列、互相交融的双重结构小说,一种由古今人物及事件在本质上相同或类似的“故事组”编织而成的古今传奇,具有戏仿的特点。譬如,《青铜时代》是以唐传奇为创作蓝本。《万寿寺》中的薛嵩和红线出自袁郊的《甘泽谣》,《寻找无双》出自薛调的《无双传》和皇甫枚的《绿翘》,《红拂夜奔》则取材于杜光庭的《虬髯客传》。他在古代传奇中插入了个人的现代观点和生存体会,古今交错,小说的时间流失失去了固定的方向和维度,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界限泯灭了,互相交错,互相重叠,形成开放性和多元化的时间视角,作者在不同层面自由地寻绎和确定时间的刻度,创设时间的多向度流动,大大拓展了叙事空间。
他将时间作为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或者由叙述人掌控的话题引入到小说之中,对小说中的时间倾注了大量的创造力和想象力,把自己的创造从现实世界里解放出来并赋予作品以自主权。小说没有固定的叙事顺序,作者应当不断地打断读者对于小说的种种预设。文本的意义通过古今世界、古人今人的生活对比得以实现。过去刚好指向现在,虽然描写的是过去的生活,却直指当代人的生活状态。作者关注的重点是超越一切时空的普遍的、荒诞的人生境遇和对这种境遇的逃离和反叛。叙述时空的变幻莫测可能会让读者感到困惑,但是一旦进入文本内部,读者的期待视野会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对小说的感受力增强,新鲜感、陌生感和悬念感,多重感觉一并进入读者的阅读经验中。
《万寿寺》是王小波篇幅最长的一部小说,更是他追求极限写作、探求小说的叙事技巧的一部小说。在这部小说中,没有开始、中间和结尾,读者很难找到一个可以连贯整部小说的完整的主线,所看到的只是古代和现实的两个故事的交叉叙述。一个故事中的各个事件,在传统上被认为是构成了一个“情节”序列。如果非要在这部小说中找出情节的话,勉强可以概括出古代的有这些:薛嵩离开长安、薛嵩到达凤凰寨、薛嵩抢亲、薛嵩造车、老妓女的计谋、高塔救人、长安奇遇,现代的则是王二寻找自己的记忆。这些情节之间没有发展的逻辑,时间被悬置了,时间的因果链条被锯断了,故事情节成为一些零碎的片段,每个情节都具备了独立的审美意义。薛嵩的故事是王二编出来的,在小说中作者很明确地告诉读者,这是王二在阅读自己以前写的手稿。失忆的王二不是在某个集中的时间段将整个故事一并看完,而是看了很多天。在这许多天里面王二身边发生的一些事情,作者也将其安排在故事之间,不作明显的分隔:我们是跟随着王二在了解薛嵩的故事。在某些时间段,王二的故事被放到幕前,更多时候,王二的故事退居到幕后成为文本阅读的潜背景。王二和薛嵩的蒙太奇组合折射出中国知识分子从古到今生存状态的某些相似点。比如王二可以写出小说,拿到稿费,但是评职称却要写史学论文。王二很不明白,他认为“最恶毒的玩笑”却能得到认同。古代的薛嵩也遇到同样的问题。故事中的某一个薛嵩(在小说中薛嵩有无数种命运,所以只能称之为某一个薛嵩)在红线死了之后,心伤如死,最后他造了一把实心锁将自己禁锢起来。人类在寻求解放的同时也在造一把锁将自己困住,这何尝不是是古往今来最大的悖论。如何逃离这样的命运,王小波没有给出答案,因为现实生活中有那么多的知识分子都在给自己和未来者制造实心的枷锁,要哪一位天才能给他们制造出开锁的钥匙呢!
现实生活中的“选择”是一次性的,因为我们无法回到时间的起点重新选择。时间对人类的残酷性就体现在这种不可逆转中。但是王小波却为小说中的人物多次选择的机会。在通常情况下,读者满足于接受故事的主线,然后用自己通过日常生活和艺术体验所获得的知识去填补主线之外的空隙。王小波试图改变这种传统,将填补空隙的任3Udx4bcvbzZrCpXXVKmHMl2W6q0lkJ4SKVZOnM0ezAU=务由读者变为作者,让作者去“费脑筋”填补各种空隙。但是这里又碰到一个问题:读者的口味不同,填补的方式将不同,那么作家的想象力如何满足大部分读者的需要呢?所以,一个故事文本的多种构思就变成了一种要求。“符合表达主题的基础上,我们可以无止境地设想关于人物的附加情节。”“我们每个人都经历过无数事情,这些事情可能是平行发生的,也可能不。为什么要接受这种观点?因为它是可能的。它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更加广阔、更加神奇的世界。这种观点所要证明的,就是无时间。据说这种观点已被当代物理接受,可惜我不懂物理。多种时间并存。为什么不?为什么非得接受牛顿的唯一时间,绝对时间?”在博尔赫斯的《交叉小径的花园》中有这样一句话:“在所有的小说中,当一个人面临几种不同的选择时,他选择一种而牺牲了别的。在错综复杂的崔鹏那里,他——同时——选择了所有的可能性。”
《万寿寺》中关于薛嵩和红线的故事只有一个,但却讲述了二十多遍,而且每次叙述从方式到内容都有很大的变化。“故事中的人物性格、关系设置、情节发展、逻辑因果一次又一次被创造,而后被颠覆,再创造,再颠覆……这些人物幽灵般出没于叙述的迷宫,性格随着时间、地点、环境、关系的变化而变化,如同古城长安的鹅毛大),遇物赋象,从风飘零,即令生死大事也随着各种情节因素的编排组合而呈现出多种可能性。对于读者而言,面对《万寿寺》就如同面对充满交叉小径的花园,一切都扑朔迷离。”小说到处充满了未知数,作者希望将想象力发挥到极致,欲穷尽一切可能而不得,但是给读者的感觉就如同进入了迷宫般,面对无穷无尽的选择迷茫不已。
而在《寻找无双》中,无双表妹是否存在也是一种探求的可能。王小波将他的实验推进到文本内部人物是否存在的层次上。无双一会儿被宣阳坊的人否决其存在过,一会儿又是存在的,只不过改了名字叫鱼玄机,一会儿又不是鱼玄机了,而是一位官宦小姐。通过宣阳坊诸人的讲述探索了故事的多种叙述方式,作者为读者设置了一个扑朔迷离的迷宫,读者在这样一个迷宫中窥视了一个民族对历史的集体性失忆。
在王二生活如此停滞不前的时候,历史人物的生活却有如此丰富多彩的选择可能,这也体现了王小波对历史书写的思索:作为文本的历史,到底有多少可供选择的可能?这些可能是历史人物自己的选择,还是历史学家的选择?历史学家应该以怎样的态度去“选择”已然发生的历史?答案在故事情节一步步的发展中慢慢呈现:对待已经成为现实的“历史”,我们应该进行深入的思考,我们必须承认并不是所有的记载都是客观真实的;忠诚于客观是每个历史学家的基本素养。
二、特殊插叙的运用改变了小说时序
托多罗夫指出:“叙事的时间是一种线性时间,而故事发生的时间则是立体的。”传统小说就经常运用插叙手段来解决线条式叙事所带来的单调性。在笔者看来,王小波小说中所运用的插叙更为特别,是他小说叙事策略的一个明显特色。他频繁地运用插叙,叙述人经常靠着对故事时间的干扰、打断,参与了故事的发展,使得整个故事进程不断出现中断和延宕,颠覆了对编年史般叙事的依赖,形成“立体式”的叙事结构。这与他的知青经历有关:他见证着、参与着无数荒唐的事件,他让小说人物宣泄着生活路线被不停打断的压抑和不满。作品中的情节不断地被中断、延宕,正如那个年代无数满怀希望和信仰去从事“伟大的事业”却饱受现实打击的年青人一样无奈,做着无畏的反叛。
“红拂自杀”事件就像堵着一节竹子两端的塞子,而在此期间发生的故事就像在这节竹子中间流淌的液体一般,无所定向,王小波随意一摇竹子,马上就可以给读者呈现出万花筒般的故事结构,正像几何学家构想两点之间某段空间的无限性一样。读者在[花缭乱的插叙中慢慢探索,但是新奇的情节设置和错乱的叙事时间却让这种探索失去方向,变得毫无头绪。
王小波小说中最显[的是反复使用了这一语句“有关XX的事,还有必要补充几句。”这表明作者是有意识地在使用插叙来达到他的叙事目的。“我前面已经说过,XX是这样的一个人”、“前面我已经交代了,XX(事情发生了)”。作者这样处理故事的时间,就是想让读者每次翻开小说,无论从哪一页开始阅读都能够得到阅读的乐趣。这种阅读的乐趣不仅是奇妙的故事本身,还有来自作者安排的叙事本身,更有甚者,这种叙事的过程还承载着评论、反省另一种叙事的责任。王小波把一个完整的故事讲得支离破碎,逃避“一次性的完整的讲述”,追求讲故事的过程所带来的乐趣。“王小波在叙述这些故事时,并没有严格按故事发生的自然时间来叙述,而是对自然时间重新安排,形成了一个独特的叙事时间……承担了蒙太奇的功能,让故事不是按自然顺序,而是按作者自己构思的需要来组合。而在时间网络中,读者被反复前后抛掷,进入许多相距遥远的时间点,抛掷速度之快令人惊异。”
王小波的小说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插叙。他采用外部插叙的方式,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冒险妨碍第一故事,因为它们唯一的功能就是通过启发读者对这个或那个“前情”的回忆而使第一故事变得更加丰满。而且小说中插入的故事情节可以单独构成篇幅,即使将其删除,依然不会妨碍第一故事的完整性。“王小波对故事时间进行重新安排,形成独特的叙事时间,是注重如何叙述一个故事,追求一种叙述的乐趣。”作者不断地对自己前面所叙述的内容进行补充,将叙述时间往前面推,往后面延伸。在自由跳跃的时空中,读者需要不断调整自己的阅读的脚步以适应作者思维的跃进,受到一轮轮的冲击。时间在这里变得可有可无,成为作家想象力的一部分。
三、有意味的时距和高频率叙事
所谓时距,是指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长短的比较,通常有省略、概要、场景、停顿四种情形。作者通常通过对小说的时距进行精心的处理,达到放慢或者加快故事节奏的作用。在王小波小说中,起码有两种时间。一种是流动的,一晃千年的时间;一种是停滞的,年年重复的时间。
《红拂夜奔》中,李靖与王二两人命运的相似性折射出中国知识分子从古到今尴尬压抑的生存状态。无论是李靖还是王二,最终都难逃沦落为庸人的命运安排。两个时空的知识分子被不断并置、贴合,客观上形成了超越时空的对话。在社会的凝滞和愚昧中,他们面对着同样尴尬的境遇。但具体到各自现实的生活中,时间仍然是不停地向前]进着。只不过对于个体而言,时间的不断推进却在蚕食着他们梦想,逼着他们假扮愚昧、服从,来换取生存的条件。时间已经过去了上千年,这样的情景随着岿然不动的历史轮子不知原地滚动几圈。每滚动一圈,势必扼杀无数渴望创造的灵魂。权力轮盘永恒的运转与它的无所不在,成为历代知识分子的梦魇。
遗忘,已经是一个民族心理深处的集体无意识。时间一直在吞没历史真相,但他不愿让历史为时间所吞噬。在《寻找无双》中,讲述了无数个体参与对历史的回忆和改编的故事,真相被隐匿在重重记忆之中。王仙客到宣阳坊寻找无双表妹,一开始所有的人都否认无双的存在,但是在复活众人记忆的过程中,王仙客最终找到了自己记忆中和信心中的表妹。事实上。无双的存在与暴力、杀戮、背叛、奴性相联系,但是人们却将自己不愿意面对的记忆掩埋,矢口否认历史上存在的事物。
作者通过对时间的双向建构和对比,审视了中国文化传统和现存体制,发现了自由、智慧和极权、愚蠢的永久对峙,时距在小说文本中变成一种具有文学意味的对象。最为特别的是,他的小说对时距的处理方式还不仅仅是普通意义上的放慢或加快,他的时间是可以从意义上的停滞和客观上的流动两个层面看。
频率是指一个事件在故事中出现的次数与该事件在文本中叙述的次数。作家通过不同的叙述频率形成不同的阅读效果,使不断发展、流逝的生活事件中的某些东西有节奏地重复出现,从而提示出一种恒定的意义或产生某种象征意蕴。
王小波在小说中的叙事频率最高的当属其中的性描写。性是王小波小说中一个重要的书写对象,也是他的小说毁誉参半的原因。在那个隐私被剥夺,私人空间被极度压榨的年代中,性也失去了它本来应该拥有的私密特点,变成众目睽睽下的表]。所以,从这样一个侧面出发,读者可以更好地审视那个癫狂的年代。这个时期的人崇尚理想,敌视自己与生俱来的动物性。不幸的是,生命、本能、激情、冲动以及性,却不因为年代的改变和人类的[光不同而停滞,相反的还因此而变得更加蛊惑力十足。《黄金时代》中,“破鞋”是一个反复叙写的事物。王二不能证明陈清扬是不是“破鞋”,却一本正经地向陈清扬建议举行一次性交,因为他有这样的逻辑:既然不能证明自己无辜,那就干脆证明自己不无辜。作者书写一个怪诞逻辑的胜利过程,远离了道德评价,毫不费力地撕碎了附着于“性”上的暧昧面具,还原事物本来的存在面目。
对于“性”(自由与隐私)、“梦想”、“聪明”、“有趣”的反复书写,更彰显出它们的难得。在一个叙事时间内将一个故事反复叙述,不仅出现相似的词语、段落,甚至情节,故事在一次次的重复中开始、高潮、结束,看似每天都在发生着新鲜事情,但是它们的性质是相似的,或者换了一个面具,一旦将面具揭下,下面覆盖着的依然是满目伤疤的颜面。人物在一天天重复中腐朽,老去,却没来得及深入思考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怪诞的逻辑侵袭了一代又一代人,直到荒谬变为自然。当有一天真理出现了,却可能被当作可质疑的而遭遇扼杀。我们的懒惰、麻木,使我们的未来变得模糊。
四、结语
王小波小说中反复使用怪诞的叙事形式来展现当年怪诞的生活。文学关怀现实的使命没有结束。王小波成长在一个小说形式相当丰富的年代中,拥有如此明显的特色不愧是其探索的成功。无论在小说时间上做多少尝试,王小波的最终志趣还是指向当下。透过纷繁复杂的外在形式,我们一直怀念那个一生反对“无智、无性、无趣”的王小波,他的探索昭示着另一条创作道路的可能,使他有理由获得后来者的深深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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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程文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