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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际舞狂潮

2011-12-31刘笔

鸭绿江 2011年8期

  刘笔,吉林省洮南市人,现居吉林省松原市。从事过石油钻探、劳资管理、电视采编等工作。高中时代开始文学写作,已在文学期刊上发表中篇小说《金蛇狂舞》《现场直播》,短篇小说《地上飘飞的是什么》《钻井小队》《偷庙》《我要你一钱星星》等,以及诗歌散文多篇。
  
  在我们的舞场跳舞是要保持距离的。但保持距离并不是舞场的明文规定,这里没有任何的明文规定,因为它根本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舞场,只是我们单位的职工活动室。
  虽说没有保持距离的规定,可在跳舞时若是舞伴之间亲密相拥、甜蜜相偎了,就会突然从哪里杀出一个保安来进行制止。舞者如果年龄大一些,从气质上看挺白领的,保安会客气地提醒那四个字——保持距离。舞者一番尴尬,也就不得不把距离保持了。如果是公司周围那些无业的小青年,保安就会威严地呵斥:“别跳了。”那对小青年被迫停下来,无辜地望着保安:“咋的了?”保安板着脸:“咋的了,贴脸了。”男孩子解释:“我们跳的就是贴面舞。”保安厉声道:“愿意贴外头贴去,出去!”小青年不愿意出去,要知道,他们不是公司的职工,弄张入场券求爷爷告奶奶的容易吗?所以男孩识时务地嘴上服了软儿,说:“再不贴了……”过后跟女伴恶狠狠地骂:“熊样儿吧。”
  这已经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事了。一股交际舞的热潮不知从何方而来,许多人都被席卷进去。
  虽然跳舞的大多都是单位的员工,但我几乎都不认识,因为那时我刚刚毕业分到公司的财务处做出纳,对舞场的感觉是既不适应环境,也不适应气氛。第一次涉足舞场时,我靠在一个门柱上看了一刻后,就准备离去了。可就在我去意彷徨之际,蓦地有个长发女孩旋着慢三翩翩而至,在我眼前裙角儿一旋,眼波一闪,之后踩着轻快的舞步被男伴拥着远去了。女孩的出现让我的视线■地一跳,心里下意识地探问:这妞儿谁啊?
  她的漂亮是毫无疑问的,其他男人尾随的目光可以成为佐证。在我当时的见识中,有种女孩子都被弄进戴望舒的“雨巷”或琼瑶的言情里了,现实中根本没戏,却不想在这等很不雨巷很不琼瑶的地方被我撞上了。她那种有点超凡脱俗的气息,又有点恃才傲物的神态,在这乱哄哄的舞场中轻而易举地脱颖而出。我心里杂乱无章地琢磨:跟她跳舞那男的又是谁呢?我武断地判定,不过是个舞伴,仅此而已。
  于是,这个女孩阻止了我离去的脚步。
  
  真正意义上的舞场是什么样的呢?我想至少不会是这里的样子。这里人那叫一个多,说人山人海绝不夸张。场中间人们很努力地在跳,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站了很多还不大会跳的人努力在看,属于学习观摩。而且,大家的衣着随便,很家居很市井,西装、运动服、工作服、长裙、短裤、背心不一而足。再看脚上的鞋子,皮鞋、球鞋、凉鞋、拖鞋、旅游鞋、懒汉鞋花色齐全。因而这闹哄哄的舞场更像是嘈杂的菜市场。应该说它彻底破坏了影视所赋予我的那种对舞场鬓影衣香、琴曲悠扬、舞回金莲步,歌啭玉堂春的印象。比如跳快四时,每个人都像脚踩了马达,绕着场子一圈儿一圈儿没命地赶。跳快三因为涉及到旋转,所以就更加没谱儿,初衷是直线向前的,可旋得晕头转向之际,会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突然杀个回马枪,后面的人没提防,往往要在肉体上吃些亏。跳探戈最麻烦,不是说三步一下腰,五步一回头吗,常常是两个人面朝了前方,两只手握成炮筒状伸出去,下面往前■着脚,上面还得抓紧摆头,不料摆头的当口伸出去的炮筒“咣”地在什么人的肩背处开了花,被击者遭遇了飞来横祸一般。
  后来我跟我们处的成本会计也开始跳了。他因为戴了副近视镜,我们背地都叫他眼镜。眼镜也是刚毕业没多久的男生,在此之前我们并不是很熟,虽然同在一个处,但不在一个科室,而跳舞却让我们熟识了。同样对环境深感陌生的我们凑在了一起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因而我们基本是伴随着跳舞共同度过了适应新环境的艰涩时期。
  都在初学阶段,不好贸然地去找异性舞伴,所以两个同性的朋友一边跳一边学,谁也不笑话谁,谁也不难为谁,在切磋中共同进步,轻松而随便。这在当时的舞场是很稀松平常的事,你甚至可以经常看到俩白发苍苍的老头儿纠结在一起,行军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赶。
  虽然上学时大家也要跳跳交际舞和不标准的国标,比如三步、四步、伦巴、恰恰、探戈、华尔兹、水兵舞什么的,但我们只会拉平步,而这舞场几乎所有的人都热衷于跳花样儿。跳繁琐的花样儿便是这次交际舞热潮的最具标志性的特点。
  我和眼镜几乎天天都泡在舞场里结伴学花样儿。当然,我最期待的是练就了身手后找机会接近那个长发女孩,接近她的方式当然是与她共舞。
  眼镜跟我跳吃了点儿亏,我个子高了一点跳男步,他只好委屈一下跳女步。花样一点一点地被我们掌握着,我说过我们是有基础的。拔河步、推磨转、手接手、影子步、小云步、反弹琵琶、回头望月、连转反花、旋转造型、卷步造型、交流造型……名目繁多不胜枚举。
  有一对儿年轻夫妻的花样跳得那叫超级花哨繁杂,直让人目瞪口呆后心灰意冷,感觉无论如何也别指望自己可以跳成那种段位了。那一对儿知道自己的舞步让大家眼花缭乱了,所以每每一支舞曲刚起,别人还在分辨拍节,他们早已经翩然起舞了。起初大家欣赏之余自叹不如,可时间久了,那两人总是抢先上场就让人怀疑有炫耀表演之嫌。人们的目光便充满了挑剔和不屑,那两人不断地踢腿和下腰,可惜男的腿短粗,女的腰粗短,所以那踢腿和下腰总像是半途而废无疾而终。有人说:交际舞不是啥身材都能跳的。
  可能最先意识到对方肢体缺点的是那女的,因为不久她就跟丈夫拆了对子,转而和一个双腿颀长的中年男人搭帮去了。男的最初显得有些形单影只,甚至有点儿像被伙伴冷落孤立了的孩子。可没过多久,他又和别的舞伴满场飞了。大家猜测他们的感情是不是在经受一次考验,或者不久他们的婚姻也会像他们的踢腿和下腰那样半途而废无疾而终?虽然这样的猜测有点损,但不相信群众的智慧是不行的。果然,他们走到了尽头,在大家还在窃窃私语的时候,他们已经拿到了离婚证书。
  而事情到此不算完。突然一天,一个中年女人怒闯舞场,直奔跟中年男人跳舞的女的而去。两个女人没有吵骂,只有皮肉之声,相当铿锵。这场厮杀后,女的就在舞场消失掉了。大家猜测她的舞场生涯应该在此画上了句号。可任谁也没有想到大约在一个月以后,那女的竟然重返了舞场。大家惊讶她的出现就像惊讶通缉犯在大庭广众之下的招摇。可以断定:她若非爱跳舞爱到痴迷,是绝不可能“复出”的,这需要一定的勇气和心理承受力,凭这一点就不能小看她。你行吗?反正我不行。做事做到极至那也是一种境界。就像京剧票友,票到极致就专业了,还可能成为大家,比如言菊朋。可也不要以为她前尘旧事都已经相忘江湖了,只要看看她复出后的低调就会明白。她跳得不多,不跳时静静地看人家跳,也许她只要身在舞场跳或不跳都是享受都会满足。而那时她的前夫已有了个固定的舞伴,据说他跟那舞伴已经定好了婚期。
  
  关注上一个女孩子,就会不遗余力地搜集有关她的信息。很快我便得知长发女孩是公司基层检验站的化验员,中专学历。最不幸的信息是跟她跳舞的男孩不仅仅是个舞伴,还是她的男朋友。我试图证实这一信息有误,但事实就是这般残酷,让人沮丧!我一下子没有了再跳下去的理由,或者说我的跳舞从此失去了方向。虽说我依然固执地关注着她,却像欣赏挂在别人家墙上的美人图!舞场里弥漫着我无人知晓的忧伤。但就在这个时候,我滋生了一个念头:至少也要跟她跳个舞!
  
  长发女孩是美丽风景,却并不是这个舞场的“舞后”,真正的舞后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公司计划处的统计员。她不见得有多漂亮,也不见得舞姿多出众,你若是没跟她跳过也不会有赞叹,而一旦有了赞叹则百分百是由衷的。我之所以没因暗恋未果而金盆洗手,就是因为和舞后跳了一支快三。那天在舞场我们恰巧坐在一起,我懒懒地靠在椅背上,望着棚顶的灯光发呆,她就侧过头来说:“咱们跳吧。”
  于是,我便体味到了交际舞真正的魅力和精髓,也似乎突然明白了交际舞为什么会由宫廷舞演变为社交舞,还越舞越翩跹,无论在王公显贵那儿还是在平头百姓这儿牌子不倒。与舞后跳交际舞那才是真正的跳舞。搭在你肩和手上的她的手,那极尽的轻柔会让你产生一种错觉,仿佛那是善解人意的羽翼在安抚你凡尘的疲惫,可以平展你心情的褶皱。开始起舞了,她的轻盈和飘逸,仿佛是你托携着云也像是云拥裹着你。如影相随的依伴,可以让男人找到或恢复十足的自信,那份和谐似一种细微的体贴和无言的关怀,让舞伴在不经意中接纳了,又在舞步的游曳和旋转中享受了。不知不觉,她已引领你进入到跳舞的亢奋状态之中了。跟她跳过的眼镜也赞叹:“绝了!”英雄所见略同的自然不只我们两个。最有意思的是一位美国老头。他在六十岁到七十岁之间,干瘦,个子也不高,看上去挺像劳动人民的,可据说是芝加哥一个国际贸易集团的副总裁。我跟眼镜悄悄研究,觉得老头更像是开私人牧场的,而且规模不大。
  当时我们公司的三产业不知怎么跟美国芝加哥的这家国际贸易集团搭上了钩,签订了在芝加哥联合开设面包房的合同。合同上的具体内容不得而知,但人民币却源源不断地汇往芝加哥达300多万。这个数字放在如今波澜不惊,可在当时绝对是天文。所以大家怀疑什么样豪华的面包房能把这笔巨款干掉,而且,到人老美那里开面包房是不是班门弄斧了点儿。不过,这面包房最后也没开起来,汇出的人民币却一分也没见回笼,倒是公司的头头脑脑都兜了一回芝加哥。这事据说被老美骗了,可有人说中国人是那么容易被骗的吗?谁骗谁呀,汇出的钱其实早就三转两绕存入了在芝加哥的某个人的账户。这是讨论不清的事了,只是,不久后公司总经理的公子去美留学,其夫人以陪读名义跟着赴美又不久在美定居却是没错。
  扯远了,回来说那美国老头跟我们的舞后跳舞的事。公司与美国老头一行把合同签了,晚上又把一行请进舞场。那天,老头跟公司挑选来的许多女职员跳过,而自和舞后跳了一支《苏珊娜》后,老头就放不下了,只要她不在身边,老头就到处找:“Miss玉(于),Miss玉……”全场最后一曲结束时,老头极具绅士风度地躬身吻了“Miss玉”的酥手。这一吻若在今天什么事不算,但当时却给“Miss玉”吻来了一些谗言。比如第二天,来我这儿报销差旅费的一个小车队司机就津津乐道地说:“‘舞后’昨天让美国老头给亲了,你说她老公得多窝囊!”我心里忿忿:愚昧劲儿的。问他:“跟她跳过吗?”小车司机说:“跳过,不止一次。”我又问:“咋样儿?”小车司机点头:“小女子跳的是真好,你说有这么个老婆倒不错,就是太浮,怕养不住。”这话太不厚道了,毕竟一起跳过舞,怎么说也还有个舞缘呢。当时我有一种整他一下的冲动,就因为他的“愚昧劲儿”。而且我也真的利用手中的这一点点小职权修理过一个货站的搬运工。有回在班车上,那小子跟人谈论跳舞的事,声音很响地大骂舞场里没一个好鸟儿,声称他老婆要是胆敢进舞场就他妈废了她……没几天,小子来报销差旅费,算他自己送上了门!我遗憾地告诉他:“现金没了,明天来吧。”他看了一眼我开着的保险柜,说:“那不还有吗?”我把柜门关上,说:“那是给生产一线留的。”他第二天来,现金还是没有。这样折腾了他好几天,小子都尿叽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我觉得也差不多了才把他放掉。可小车司机不是搬运工,我因常坐他的车去银行办理业务,所以关系还不错,用个车什么的挺好使的。为用车方便我犯不着得罪他,一想,算了。
  
  在舞场里,我这等无名小卒没什么机会跟舞后级的人物跳舞,她基本上被头头脑脑们承包了,比如总经理。但也许舞后并不喜欢跟头头脑脑们跳。有一次散场我们走到活动室外,总经理的小车已发动了,这时他看见了她,就把头从车窗探出来:“捎你一段儿。”舞后笑道:“不劳大驾,我有同路的。”说着就随便跳上了我的自行车。待小车开远了,她在我身后咕哝一句:“烦死了……”她的声音不大,可我却听得真真切切,那叫解气。相信舞场里所有的男同胞听了都会跟我有同感。这种舞后级的舞伴谁愿意老被头头脑脑“霸”着呢?不想,她本人也烦着呢。只是烦归烦,人还不照样被“霸”着吗,什么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跳舞是有瘾的,我们这些几乎天天可以在舞场碰面,被人称为“舞皮子”的人,如此挖空心思地学新的花样儿,简直都兢兢业业了。比如在办公室没事可干时大家就会切磋技艺。而人所周知国营单位没事可干的时间一抓一大把。有一天我就心血来潮想跟办公室年轻的女会计学学刚流行的“秧歌步”,而女会计也好为人师,我们一拍即和。“劳逸结合嘛。”女会计说着就步态轻盈地走到门边把门关上,“犯不上让别人说咱不务正业。”然后我们在地中央搭手拉开了架子,她刚说一句“大上两步小退两步……”话音没落,办公室的门就被敲响了。而没想到的是门已被女会计不小心锁上了。我们怔了一下,保持原来的姿态都没动,但是两个人都犹豫了。如果开门,人家一定会有疑问,一男一女大白天反锁了门在屋里干什么呢?又能干什么呢?连我都要想入非非。我们依然没动,期待着的是敲门声戛然而止,来人以为里面没人就转身离去。然而我们遇到了高手。来人可能已经从里面的声响或其他的什么蛛丝马迹上正确地判断出屋里有人,那种持之以恒坚持不懈让我们束手无策。敲门声坚定地响下去,每一声都敲在我的心门上。事情越来越显难办,如果现在开门不如早开,其实早开也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可我们当时犹豫个啥呢!现在去开门我们要面对的问题是:要是没干鬼事为什么这么半天不开门?我后悔好好的大白天不看报纸闲扯淡,学什么“秧歌步”呢?也怪女会计,你关门就关门,锁的什么劲儿呢。我们就像两只偷了猫食后被猫堵在洞里的老鼠。我们还不如老鼠,人家老鼠可以眯在洞里不出来,而我们不行。在我几乎感到窒息难耐,脸上渗出汗水时,女会计“呵”地一笑,放开我的手说,“谁这么捣乱……”,然后就像刚才去关门那样步态轻盈地去开了门。她打开门时,对那个敲门的人笑道:“学舞步呢。”倒是比我大几岁,遇事明显老练一些。
  后来这件事是怎么传的我不得而知,但一定是传了,要不然眼镜不会平白无故地调侃我:“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这时,我和眼镜虽一起出入,却不大一起跳了,我们都已经单飞。我们也和同龄的女孩一起跳,但更多的是和中年女人跳,原因是同龄女孩很麻烦,大多有一起来的男伴,想和她跳还得见缝插针,有时还得看人男伴儿的脸子,弄得殚精竭虑的。当然,落单儿的女孩子一定会有,我和眼镜当然可以去请,只是她们中可以让我们有“请”的激情的不多。我们正年轻气傲自我感觉良好着呢。而中年女人的好处是她们很随意很放松。她们当中真有跳得好的,舞姿舒展,舞步平稳,节奏感强。当然是比不得舞后的好。只是她们的身材多已有了变化,胖的瘦的都已经不再适合用丰满或苗条来形容,所以被冷落也在情理之中。开始时她们会主动来找你,大大方方闲庭漫步般地走过来,笑眯眯地说:“来,小伙子。”或口气中带有熨帖的埋怨:“傻坐着难受不,跳。”考虑到礼尚往来,我们也会回请,可这时的她们也许要和你经验中的她们有些不同,她坐在椅子上冲你微微一笑,却不急着站起来,目光在随便什么地方逡巡着,用双手扶了腿然后把腰挺一下,这个姿态要保持一刻,似乎在做一种什么重要的抉择,可其实是在拿份儿。份儿足了,这才缓缓起身和你下场。眼镜说:“戏有点儿过。”我非常同意。我们被人那么“拿”过后,还是转头去请女孩子们了,至少她们要单纯好多。
  
  有个在舞场十分活跃的女孩,大多时候出入于头头脑脑们之间,可近来她总是混迹在我们左右。眼镜就跟我挑了挑眉毛说:“你要注意了。”其实我不会注意不到,只是我在装傻充愣,因为我实在是对她的外号心存疑虑。那外号很难听,叫“公共汽车”,简称“公汽”。舞场的许多人背后都这么公汽公汽地称呼她。甚至有位老人家请她跳舞张口叫她“小公”,他肯定以为她的名字可能叫“宫琪”或“龚绮”呢,绝不会故意叫人家孙女辈的女孩外号的。叫错了,两个人却都没有不自在,老者以为自己以前听差了,女孩本来就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个倒霉的外号。所以,她一边起身跟老者跳舞,一边咯咯地笑,说:“以后叫错了可不跟你跳。”
  大家的评价是这女孩子性格外向开朗,还比较开放。说一个女孩子比较开放怎么听也不太像溢美之辞,即便我自以为并不保守,可“公共汽车”的雅号又实在不能不让人浮想联翩,你想,那可是公共汽车呀!当然,得这么个外号也许是人们见她总跟头脑们跳舞犯酸糟践人。
  这天,她主动找我跳舞,还一边跳一边不停地说笑,“我一直在观察你,发现你特有意思。”我有些心不在焉地说:“我怎么没发现。”她又那么咯咯地笑起来,说:“你老跟眼镜跳,两个大帅哥跳多浪费资源啊。要么呢……你跟中年人跳,这倒不怎么容易出绯闻。”说完她把头抵在我的肩上笑了半天。
  说句心里话,这女孩眉目清秀,身材窈窕,而且她的开朗大方绝对不让人讨厌,甚至还挺可爱。可她那要人命的雅号就像一块漂亮柔滑布料上的疵点,我心有余悸地想: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眼镜却说:“我还听过身正不怕影子斜呢,别冤假错案了。”他还无事一身轻地劝我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反问:“换了你,你咋样?”眼镜说:“不说你呢吗。”他是在回避。他的回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更坚定了我对女孩的敬而远之。
  
  眼镜似乎一下子对跳舞失去了兴致,一连许久在舞场见不到他。弄得大家都问我他干什么去了。一天,一个舞友在舞场把一个信封递给我,让我转交给眼镜。我问是什么,他说是演出证。我糊涂了,眼镜弄这个干什么?舞友说:“你不知道?眼镜在夜总会唱歌。”我当然不知道,十分惊讶。舞友说是眼镜求他在市文化局工作的爱人给办的证,眼镜现在是无证演出,常被查出来挨罚,挺狼狈的。又说眼镜家在农村,妹妹有精神病,为供他上大学和给他妹妹看病,家里欠了很多债,挺困难的,所以才去唱夜总会。我问舞友这些是不是眼镜跟他说的,他称也是听别人说的。舞友笑着看了我一眼,“你对哥儿们这么不了解,失职了吧。”
  我明白了,难怪这些天在处里见到眼镜总是哈欠连天迷迷瞪瞪的,就像人人都欠他一觉似的,还以为这小子是不是跟谁恋上了呢。他会唱歌?而且竟唱到了夜总会。第二天我问他在哪家夜总会唱,说哥儿们去捧个场。眼镜吃惊地看了我一刻,然后相当不自然地小声问:“你是咋知道的?”待我把演出证递过去后,他明白了,既而笑了笑,说:“几个朋友撺掇的,不过是玩玩儿票,有一打无一撞的。”这种话他在以前说什么问题都没有,可现在我听了就有点儿替他不自在。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多半是怕干二职业单位找他什么麻烦,而多半他把我也当了“单位”了。
  一次,几个同学聚会,吃过饭大家来到一家叫“西部牛仔”的夜总会玩儿,突然在演唱台上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没错,就是眼镜,尽管他的脸大半都遮在鸭舌帽里。眼镜抱着一把吉他在唱一首慢歌,声音沙沙的很有磁性,也很动听。怕他不愿意在这种地方见到我,所以我没跟他打招呼。尽管我们还在一个处里工作,但那个晚上我在心里对他陡生一种怀念。
  
  自眼镜不去舞场后,我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去了也可能转转就走。有一天,我正索然无味准备离去时,却猝然发现长发女孩今天落了单儿,男友哪儿去了?于是,我就没急着走,这不请她跳舞的机会来了吗!而事实上我的心里的xE+Z8tgmfWYLEsQ8pAurjA==这个念头一直就没有降温。立刻我身上一阵燥热,暗暗地整理一下情绪后起身来到她的跟前,说:“跳一曲吧。”
  她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瞟了我一眼,然后从美丽的朱唇间吐出两个很不美丽的字:“不跳。”
  那是两个冰冰凉邦邦硬的字,一出口就像一盆冰雹兜头扣在我的头顶。此时正是一支舞曲刚轻轻响起,大家还都没来得及下场,所以周围人的目光都雷电般地劈过来,我立刻傻瓜一样怔在那儿。在我的经验中,这个舞场里还从来没有发生过类似的拒绝,毕竟大家都在一个单位工作,即使不熟识,想拒绝也不好意思,一点面子总是要给的。所以,遭遇了断然而冷漠拒绝的我立刻就让大家目光的含义丰富了,他们一定在疑惑、猜测和想象,这拒绝的背后,是不是有一个私密曲折不可告人的隐情和故事,否则怎么会这么不给面子呢?
  就在我僵在那里几乎无地自容之时,一个亲人般的大姐来到我跟前,她和我一起顶着林林总总的目光,冲我一笑,说:“来帅哥,咱们跳。”
  我一直认为,那天我是被那个巾帼英雄般的大姐抢救出来的。因为她的侠义相救,我总算保存了全尸全首。她其实就是那些即便一时冲动也不会让我有与之共舞念头的中年女人中的一个。也许被我怠慢过,背后贬损过,如今却拔刀相助了。我本该对她至少道声感谢的,可当时我脑子已经一根筋了,就像某个神经已被长发女孩摘走了,只觉着舞场里再多的灯光也没法照亮我昏暗的心情。后来有熟悉她的人对我说:“人长得漂亮,难免孤傲各色。”我只好接受了这个理由。有个理由也好让我的情绪有个落脚的地儿。
  我此后没再走进这个舞场,那个拒绝陡然将我利落地从对跳舞的痴迷中剥离出来,而且没有藕断丝连。直至今天,在舞会上我也不请陌生的女性跳舞,那种丝丝缕缕的感触像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会时不时地在一定的场合跟你做个鬼脸儿。所以我总是有意无意地远离各种舞会,落下病了。但是,远离并非别离,涉足舞场的事还是时有发生。一次我和女友晚上闲逛路过一家舞厅,女友突然说:“咱跳舞去呗。”出于保护她兴致的考虑,我欣然同意。我们去的舞厅因票价高一些,所以人不太多。有乐队和歌手。令人颇感不适的是关灯。这样在暗无天日中跳舞有如在地狱里挣扎,怀疑身边出没的都是鬼魅魍魉。关灯是舞厅为那些职业舞女和她们的顾客提供的方便,可我们合法恋人也跟着一起鬼祟总有点亏。而最要命的是,我的心思一直配合这黑暗鬼祟着,简直头晕脑胀的,脚下也总在拌蒜。
  
  后来跟我一样远离舞会的还有谁呢,我想一定会有舞后和外号叫公汽的女孩吧。我这样说是因为这一年的冬季出了一起由分房调房引起的连锁事件。那时还实行福利分房,分不到房、调不成房的职工总是怨气冲天,觉得有权势的分的房面积大楼层好,还总调新的住,普通职工只能跟在人家屁股后头拣剩儿,拣得到还算你幸运。所以就气,就想出气。于是,一个白雪飘飘的清晨,在公司周围的建筑物上出现了很多小字报,攻击的目标自然是总经理。什么内容猜也猜得出来,一般来说总是桃色的。涉及到的两个女人一个是舞后,另一个就是公汽。小字报上的大致内容是,总经理流氓成性,男女关系搞得别出心裁,这边睡个舞后,那边睡个公汽,左右开弓双管齐下……
  看了小字报的人都更愿意相信这是事实。至于两个女人,是不是在舞场与总经理的舞跳得多了,从而惹了人们的眼线被人恶毒,还是真的被左右开弓双管齐下了,也只有她们自己心里最清楚了。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对她们的影响却是立竿见影的。比如舞后,一个深秋寒冷的傍晚,在跟她的丈夫恶吵了一次后,就趁人不备,从她家四楼的阳台上跳了下去。虽然被及时送到了医院,但还是没有抢救过来。有人看到了她坠落的全过程,描述说:她跳楼的姿势没有她的舞姿爽……
  此后,我偶尔会想到舞后和她的跳楼,我更愿意相信她是冤枉的,因为我总没忘了她说过的话:“烦死了……”她所给予我的跳舞的美好感受和我年轻的良知让我不相信那是她的掩人耳目!
  跟舞后比较,“公汽”没有那么糟糕,只是小字报出现后,她新结识的一个男友迅速跟她拜拜了。半年后,她调离了公司,去了哪里没人知道。此后,也就不见有人再提起她了。
  舞后跳楼事件一出,舞场便关闭了。那每天晚上的热闹红火立刻成了过眼云烟。只是每当遇见舞场里的熟人,还感到挺亲切的。大家打个招呼,他们也许会告诉你现在哪里的舞场是新开的,哪里的广场有早晚场什么的,这些 “舞皮子”们还在跳呢。
  关于那个长发女孩,不久后我跟她也有过一次工作上的接触,她是来我这儿报销资料费的。她站在柜台的外面等待我办理时,我由始至终没看她一眼,也许脸色还不大好看。还记得我曾经整治过搬运工的事吗?你也许以为我报复她的机会来了,连明知我刚刚从银行取款回来的女会计在制证前都故意问了我一句:“有现金吗?”她大概觉得我会说“没有”,但我毫没犹豫地说“有”。
  从制证到把报销款付给那女孩只有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应该说挺痛快的。我之所以没有整她,是因为我想:在平淡无奇的日子里,有个女孩能让人视线■地一跳,毕竟是件挺美好的事情。
  
  责任编辑 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