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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乡村的那些父亲

2011-12-31李铭

鸭绿江 2011年8期

  李民,笔名李铭,辽宁省文化厅剧目工作室编剧。辽宁省作协第五、第六、第七届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文学学会会员,中国民主促进会会员,辽宁省作协理事,辽宁省电影家协会理事。毕业于辽宁省文学院首届“新锐”作家班,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高级研习班,西安曲江电影编剧高级研习班。参加第六届全国青创会,参加中国民主促进会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
  
  他们说,明天是父亲节。可是,这个节日,跟我乡下的父亲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个节日,跟乡下的那些父亲,又有什么关系呢?给我爸爸打电话问候一下,他的耳朵不好使了,接到电话只会一个人对着话筒喊:谁?老五?有事吗?那挂了。
  爸爸,你说,我能够有什么事情呢?乡下有我的亲人,也有我情感的根埋在那里,不管我走多远,我还是您的儿子,我还是家乡土地上那个朴素少年。尽管,在尘世里奔波忙碌,我的心变得逐渐坚硬,可是,我的血液还是土地的温度啊。
  我没有事情,就是想说一句:爸爸,父亲节快乐!
  可是我们乡下的那些父亲们,他们不过父亲节啊。他们的日子简单朴素得像一粒泥土,在大地的怀抱里,显得那样的微不足道和渺小。父亲节,其实就是乡下那些爸爸的一粒泥土,他们不会在意的,因为这粒泥土实在是太普通太普通了。
  这就是我——和你们——我异乡都市里的朋友们——始终无法说得清的话题,你们能够懂我吗?希望你们能够懂,或者希望你们能够懂一点点。在父亲面前,我是那般渺小和卑微,在父亲的情感面前,我时常失去话语的流畅。因为,我爱父亲,我知道父亲的爱是那般高大,父亲的目光是那样怜爱和坚定。就如我现在会时常看着我的儿子和女儿,我的内心温暖,有时候莫名的眼睛会润一下的。
  我要哭,不是我有多么的温情,而是,孩子们,他们实在是我们做父亲的最好礼物啊。
  你们不要劝我给乡下的父亲打电话了,因为乡下的父亲们,他们不懂得浪漫,他们不想叫孩子们多花一分钱啊!
  正月初一回去的时候,父亲还是挺好的。我说的好,指的是父亲的腿。都是年轻时候干活累的,岁数大了以后就疼。这次回去,我发现父亲的腿快不能走路了。父亲现在的罗圈腿非常严重,两腿之间像一个圆弧一样触目惊心,走路非常困难,每天都承受着痛苦。看他老远一瘸一拐走来,我的心狠狠地揪一下。
  这是我的父亲吗?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每天早晨挑着十个柴禾,像担着两座大山般走着回来。脱下棉袄,里面是蒸腾的热气。那是父亲的汗水,像滚烫的沸水一样热烈。我迷恋那股汗水的清香,迷恋父亲高大的身躯,迷恋他蛮不讲理的霸道。
  父亲在家里绝对听从母亲的话,母亲是真理,而父亲只会幽默地执行母亲的真理。在我童年的思想里,我始终觉得父亲是为母亲而生的。父亲的这般忠诚,是我们这些儿子学不来的。在家里,只要母亲对哪个孩子不满,父亲就动用暴力开始教训镇压。我记得父亲打过我一个耳光,头“嗡”一下,鼻子生疼,两条蚯蚓一般的鼻血流了出来。这是父亲打我最狠的一次,因为我的懒惰,我是家里不受表彰的落后分子。
  父亲的忠诚用不问青红皂白来形容是最贴切的。因为他有时候很机械地行使自己的权力,闹出了很多悲剧。比如母亲明明是对老四不满,父亲却严惩了老三。冤假错案闹出了无数次。父亲很会狡辩,知道打错了以后,他会骂道:不看管你弟弟,你也有责任。
  是啊,长大以后我的理想就是多生几个孩子,做父亲有多风光,想打谁就打谁,打错了也没事,只要解释一下,还可以继续打得理直气壮。当我成为了两个孩子的父亲时,我知道了父亲的全部涵义。面对着孩子们,我每打一下,我的心都疼得痉挛很久。于是,我明白了,父亲当初看我满脸流血的狼狈样子,他的心也是疼的啊。
  在我少男的那段记忆里,始终都是苦涩苦闷的,我无法解释人世间很多问题。我无法排解我内心的惆怅,我的青春期,漫长而苦涩,而我的父亲,就像不知道父亲节是一个节日一样,他也不会想到他的第五个儿子日后会成长为一个作家。作为父子,那个时候我们的关系很紧张。父亲觉得我的理想是盲目的,一个农民的儿子就该像农民一样干活务实,去写作热爱艺术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应该原谅父亲的不理解,你非叫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接受虚无缥缈的理想,实在是强人所难。
  我顶撞过父亲。我的脾气曾经暴躁过。后来我结婚了,离开了家,嫁出了那个叫上店的山村。那天早晨是我离家的日子,我记得天气很好。一个倒骑驴,一台电视机,一口小缸,还有三十斤高粱米,这是父亲给我的全部财产。我推着倒骑驴,父亲帮我把着,下坡,再上坡,然后我说,爸爸,你回去吧。我走了。
  我这一走,竟然成了异乡的游子。当我走上老爷岭的时候,我才知道我选择了一条背离故土的道路。我的眼泪都砸在了我的脚上,“砰砰”作响,一直响了将近二十年。只有分离,才会明白我的依恋该有多么深沉。只有经历,才能叫我懂得情感的沉重和铭心。爸爸,那是我离家的日子,从那时候开始,我在心里向您保证,我一定会做您最优秀的儿子!
  似乎,二十年来,我实现了我的承诺。从农民到作家,到职业编剧,我有了耀眼的光环。可是,我的父亲,你还是在你的田园守望着你艰难的日子。而你,还是那样乐观。我成了你的骄傲和自豪,每次回家,你都说个不停。说谁谁遇到了爸爸,跟爸爸说你五儿子真了不起。你是满足的幸福的。这点,我能够从你的脸上看得出。
  爸爸瘦了,腿坏了,马上就不能走路了。
  爸爸像一棵枯瘪的树木,正在我的面前慢慢萎缩。我知道,这棵树会在我的注视下慢慢倒下,最后化成泥土。而我呢,作为他的儿子,扪心自问,我继承了他身上的多少善良呢?当我也有一天变成枯木,我将死去并化成尘土,我的质地发生了多少改变呢?在父亲这片广阔的土壤里,我和我的父亲还能不能是一个系族呢?两■土,是我和父亲,互相融入的那一天,我不知道该跟父亲怎么说,说我经历的那些事情,说我在这个人世走一回的感受,说我在生命历程里做过的那么多会叫父亲惊讶的过往,我不知道父亲会怎么看待我,看待我的作为和言行。不管在人间还是天堂,我的灵魂在父亲面前,都变得怯懦和胆小。
  因为,父亲就是父亲啊。
  我不敢奢望,下辈子我还做你的儿子。因为,我把握不了我的情感和未来。因为,我没有你那般坚定和执着。
  我现在一百八十斤的体重,而爸爸枯萎得叫我不能承受。我和爸爸,似乎一转眼之间就发生了逆转。爸爸跟我讲述村子里发生的事情,我们父子彻夜交谈着。二十年间,小村子里死了很多人。很多人的死我都很惊讶,因为他们有的比父亲还要年轻。所以,爸爸是自豪的,爸爸说,那谁谁,年轻时候啥活不干,五十多点就没了。
  父亲现在吃我买的药,隔一段我问一下,希望他能够减轻疼痛。
  父亲干瘪的大腿没有多少肉,他说,吃啥药也不管用了,都是顶药。“顶药”这个词语一直死死地咬着我,我就跟父亲说,爸,你多活几年吧,叫你的儿子也能够尽些孝心。那个夜晚,父亲还是点头了。我看到了父亲嘴角的微笑,那般羞涩,像个孩子,真是可爱。那么,父亲,咱们说好了,你一定说话算数,为我们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在我们乡下,只要是活着的父亲就要劳动。
  我去看望四爷爷,听爸爸说他得了很重的病,一直没好呢。他不在家里,在后山的山坡上坐着。他在看野鸡,玉米的苗出来了,山上的野鸡总来叼。野鸡叼住嫩苗,拽出土里面的玉米种子吃掉。那是乡下父亲们的希望啊,四爷爷就看着,很多乡下的父亲也都在为儿女们看着。
  不知道哪一天,他们就会死去的,在死亡之前,他们还要为儿女守望着希望——看着玉米不叫野鸡吃掉。
  我们乡村的那些父亲,其实他们懂得爱的表达。那个落日余晖的傍晚,我在故乡的山坡上,在那些看野鸡的父亲们面前,我再次落下了“砰砰”作响的眼泪,我知道那是我情感的冰山轰然倒塌的声音。
  
  责任编辑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