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拉的美好时光
2011-12-31董书敏
鸭绿江 2011年8期
董书敏,1968年12月生于沈阳。著有长篇小说《生死之间》《界线》。中短篇小说《远去的蝴蝶》《债》《花的冬天》等。有作品被《小说选刊》选载。其中《远去的蝴蝶》入选《2006中国小说排行榜》一书。
打开银灰色的卷帘门,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两排郁郁葱葱的杨树,树叶刚刚展开,片片碧绿晶莹,眯了眼冷丁一瞧,那叶子似乎还在微微抖动,好像正在慢慢地生长。树下已经泛绿的土坡上星星点点地点缀着那种乡间四五月份才有的蓝色小花,这种小花儿的花瓣儿很小,只有小孩的指甲那么大,我一直不知道这种小花的学名叫什么,只知道它叫兰巧儿,一种乡间的叫法。在两排杨树的中间是两个乡间打扮的少男少女,他们正一前一后地蹦跳着向远方跑去,只留下互相追逐的背影。
这是我店里的一幅巨幅十字绣,它是我自己设计的第一个作品,并由秀儿一针一线地绣出来。在这条灰土土的只有树桩没有树木的小街上,在馒头店日杂店鞋店布店成衣店熟食店的重重挤压之下,这样的一幅十字绣注定会让人眼前一亮。
果然,门外一个女人惊喜地叫起来,看啊!这块十字绣多好看!我没有抬头,我懒得抬头,自从秀儿离开以后,我做什么事情都打不起精神。
门外的女人似乎停下来,站在那里细细地端详。
这杨树,这兰巧儿花,真的是一样呢。女人的声音很好听,甜甜的,脆脆的,有一种穿透力,像小时候某一个春天的早晨我听到过的一种鸟叫。那时我正趴在我家的后窗台上,在密密的樱桃树的枝叶间寻找那声音的出处,那时樱桃花已经落了,只剩下深绿色的叶子和碧绿的小果子,一只我从没见过的碧绿色小鸟在树叶间跳来跳去,我当时就想,它的声音真好听,像左拉。
左拉!对,没错!刚才就是左拉的声音。我猛醒过来,抬头看去,门前什么人也没有。
左拉!左拉!我大喊着跑出去,一辆皮卡车猛然刹住,找死啊!你!神经病!司机伸出头来大吼。声音颤抖。显然他也吓坏了。我歉意地冲他笑笑,慌张地退回到路边。皮卡车开走了,卷起一溜昏黄的尘埃。尘埃落下去,一个穿着紫罗兰色长风衣的女人迟迟疑疑地向我这边看过来。早晨的阳光从远处高楼的缝隙间穿射过来,给她的卷发镀上了一层金黄色。
我一眼就认出来,她就是左拉。她真是左拉。左拉,我说,真是你!
女人迈开步子向我走过来,她走路时甩胳膊的姿势,她微黄而自然卷曲的头发,一点都没有变,岁月似乎不曾在她脸上留下什么痕迹,她仍然年轻也仍然漂亮。
你是叫我吗?她皱起眉头,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我兴奋地迎上去,故意卖弄地说,我不但知道你叫左拉,我还知道你姐梳大长辫儿,你爸是左木匠。其实左木匠的模样我已经记不清了,他那时成天在外面给人家干木匠活,在家的时间很少。不过她姐的大长辫我倒记得,又粗又长,油光发亮,走路时两个辫梢在屁股后边甩呀甩呀,像两条黑泥鳅。
左拉仍然想不起我是谁,这也难怪,我们已经有二十多年没见面了,而且我们分开的时候早熟的她已经像个大姑娘,而我却还是一个半大孩子。
左拉停住脚步,与我保持一个礼貌的距离,脸上似笑非笑。你是谁?我怎么想不起来呀,我们认识吗?
我有些失落,想自己听声音都能把她认出来,她可好,到现在还想不起我是谁。
心里一急,我便口不择言,你只认识刘洋河,却忘了当初是谁给你们传的纸条!话一出口,我自己也愣了,我为什么要提刘洋河呢,我不应该提他的,可要命的是只要一想到左拉,我自然而然地就会想到刘洋河,在我的记忆里,左拉和刘洋河是连在一起的。
左拉的脸腾地红了。她微微低下头,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你是四喜,她说,你怎么长这么高啊!
我真的长高了,比左拉高了差不多一个头,而当年我只是她身后的一个小尾巴,用左拉的话说,像个豆儿。我妈不放心我一个人去上学,就常常嘱咐我跟左拉一起去。小学的六年里,我和左拉每天一起放学一起上学,可到了学校我们却像陌生人一样谁也不搭理谁。原因很简单,在我们的乡村,即使是住在同一个村子,在学校里男生和女生也是不说话的。说话会被人笑话,会被人背后讲究,甚至会说他们两个在搞对象。
学校离我们住的村子五里地,每天早晨,我都背着印有“为人民服务”的草绿色书包蹦蹦跳跳地去左拉家里。这时左拉往往刚吃完早饭,正在外屋的脸盆架子上洗脸,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洗,怕洗破了皮似的。我说,左拉,你怎么和别人不一样,人家都是先洗脸后吃饭,你怎么是先吃饭后洗脸?左拉一边照着镜子擦脸,一边从镜子里向我撇嘴,像你呢,天天洗完脸才吃饭,把嘴巴头吃得油渍麻花的,像个黄皮子。我被她揭了老底儿,就拿脚去踢她的后脚跟,踢完一下再踢一下,就你臭美!就你臭美!左拉回头就来打我,你才臭美你才臭美……
左拉爱美,也会美,同样的衣服穿在别人身上就土气,穿在她身上就洋气,真是奇怪。每天左拉都会照着镜子抹雪花膏,卷头发帘儿,还要用手指头把眉毛捏得细细的,直到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才肯出门。我呢,每天都耐心地等在一旁,一点也不着急。我喜欢看左拉打扮,喜欢看漂亮的左拉,喜欢活泼的左拉,哪怕她每天多打我几下我也愿意。
我们班的体育委员就是刘洋河。刘洋河是个大个子,腿长,学习不好,跑得却快。每年秋天参加平安镇小学生运动会时,刘洋河都会报三千米长跑,每次老师都让女生把手绢拿出来,用清水投湿,放在一个盘子里,然后由我端着站在跑道旁边,等刘洋河跑过来我就递给他一个,再跑一圈再递给他一个,让他叼在嘴里,这样他跑的时候嗓子就不会干。六年级的运动会上,左拉一下子从家里拿来了十几条手绢,有小花狗的,有喜鹊登梅的,有山水花草的,个个都那么漂亮。左拉把这些手绢放在清水盆里,一层一层铺开,抻得平平展展的,然后再卷成一个个小卷,用手轻轻攥一攥,一个一个齐齐整整地放在托盘里。我看她摆得仔细就忍不住拿手去摸,却被左拉一巴掌打过来,瞪着眼喊,狗爪子!不许你碰!我挺生气,气呼呼地端起托盘转身就走,走几步又觉得不甘心,于是就像猪八戒拱地一样用嘴巴把所有的手绢都亲了一遍。心里想,叫你美,都给你弄埋汰了!哈哈!
运动会结束后,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表扬了左拉,说她关心同学,热爱集体,是个好学生,把左拉夸得满面潮红。那天放学后,刘洋河把我叫住,走上前来一反常态地搂了我的脖子,说有事要求我。是什么事呢?就是让我在放学路上替他对左拉说一声谢谢。当我把刘洋河的谢谢带给左拉的时候,左拉很高兴,她说,你明天告诉他不用谢。第二天,当我把左拉的话带给刘洋河时,刘洋河就说,有什么事叫她尽管吱声儿。于是左拉也就不再客气,她跟我说,他家不是有《新少年》吗,问他借我几本看看行吗?刘洋河的妈妈在我们学校教体育,人很霸道,学校给学生订的《新少年》都被她一本不落地拿回家去,连校长都不敢说她。
那段时间,我成了左拉和刘洋河的通信员,从一本一本的《新少年》开始到折叠得越来越复杂的纸条,还有偶尔夹带在纸条里的各式各样的胸针。一毛三一个,村里的小卖店里就有。每一次,左拉都千叮咛万嘱咐,四喜你要小心知道吗?要悄悄地给,千万不要让旁人看到。最好在厕所里给他,让他看完了马上撕掉扔到厕所里。
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好奇,就偷偷地把纸条打开来看。谁知左拉却在这时突然回过头来,哎呀!四喜,你竟敢偷看……
即使是二十五年之后,左拉说起这些时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她说四喜,你就是个蔫淘儿,外表看着很老实,其实呢,一点都不老实。说这些时,左拉就坐在我们店里的一张靠背椅上,一只手翘着兰花指时不时地挡一下左边的嘴角。每次她这么一挡,她右边脸上的酒窝就特别显眼,脸色也是粉嘟嘟的,加上一双好看的丹凤眼顾盼生辉,整个人就显得特别的妩媚。我被她吸引住了,盯着她一个劲儿地瞅,像饥饿的狗盯着一块肉骨头,惹得左拉都忍不住笑起来,她说四喜,你干吗这么瞅我,像个坏蛋似的。
发现我偷看纸条后,左拉再也不用我当通信员了,整天冲我板着个脸,我再去找她,她连理都不理。刘洋河似乎也知道了这件事,在班里放出话来,要收拾我。吓得我下课都不敢出屋,上厕所更是一溜小跑。
没有了我在中间联络,左拉和刘洋河的交往就更加直接,有些半明半暗了。每天刘洋河都用圆珠笔在手上写上小姐你早、小姐您好,不要生气了,我跟你好之类的短句子,然后守在门边,只要左拉一进门,他便飞快地把手伸出去,伸了左手伸右手。渐渐地,刘洋河和左拉搞对象的事就在学校里传开了,而且一直传到了平安镇中学,以至我刚刚升入中学的第二天就有新同学问我知不知道刘洋河和左拉搞对象的事。
老左家的脸算是让左拉给丢尽了。她爸左木匠为了把两个人分开,硬是把左拉送到城里的亲戚家去上学,一学期才能回来一次,每次回来都限制她出门,连村里人都很少能见到她。这样过了三年,直到考高中前几天才回来。左拉上高中以后,每月只能回家一次,每次回家她都忍不住要去看刘洋河,用刘洋河妈的话说,回回都是黑天半夜来,来了就往小野屋里钻,也不知道两人在干什么。唉,我也管不了啊!她嘴里这样说着,眼睛里却在笑,完全是得便宜卖乖的架势。后来听他们村里的人说,刘洋河的妈妈是很支持儿子和左拉搞对象的。因为刘洋河小时候做过一回手术,截掉了一段肠子,这段肠子的部位很是敏感,据说好像对将来结婚有影响,所以不少人都明确表态将来不会把自家的女儿嫁给刘洋河。那个时候刘洋河的妈妈是着急的,心里一点底儿都没有,她巴不得有左拉这样的人来给他儿子搞试验。
“两只蝴蝶”的歌声从左拉的手包里飞出来,仿佛真的有两只蝴蝶在花枝间飞来飞去。左拉冲我抿嘴一笑,说等一等啊,我的电话。然后从容地拉开手包,语气肯定地说,一定是他打来的。我不知道左拉嘴里的他是谁,但我看得出来,他一定是左拉最亲密的人。果然,左拉一边掏着手机,一边向我幸福地抱怨,叫他不要总给我打电话,他就是不听。
电话是刘洋河打来的。刘洋河和左拉不知何时又续上了前缘。
许多天许多天,我都坐在自己的小店门口,不时地往路口张望。店里的几个绣女看出了端倪,说四喜,你是在看你那个同学吧。我扭头冲她们笑笑,不说话,眼睛继续盯着街口。那天左拉走来的方向是那么深深地深深地吸引了我,以致我做什么都撒不下心来,总是不由自主地就往那边瞅,把脖子扭得生疼生疼。
我是喜欢左拉的,小时候就喜欢。有一次我发高烧,整夜地说胡话,翻来覆去只有一句,刘洋河,把左拉还我!刘洋河把左拉还我!那时左木匠因为左拉的事情,正准备举家搬迁。而刘洋河和左拉的爱情似乎也走到了终点。因为刘洋河母亲的反对,两人已经正式分手。只是左拉不死心,没事就跑到刘洋河住的村子里转悠。
退烧后,我妈问起这事,我却无论如何都不敢承认,只说是自己烧糊涂了,不记得都说了什么。我妈当时就警告我,说不管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有一句话你可得给我记着,左拉那丫头就是再好咱也不能要,咱老董家丢不起那个人。
我妈说的一点儿不错,我们农村人娶妻,第一要紧的就是清白,像左拉这样不清不白的女子,即使长得再好也没人肯要。乡里乡亲,知根知底,唾沫星子都能把你淹死,这辈子都别想抬头。所以那些个失了清白的女子只能嫁到城里去,嫁给城里的瞎子瘸子和点脚儿。那里没人知道她们的底细,即使知道了又怎么样呢,自己本身条件差还有什么资格要求对方十全十美呢。
左拉后来的丈夫是个近视眼,戴着厚瓶子底一样的眼镜,据说他要是摘了眼镜跟瞎子也差不了多少。这样的丈夫,左拉怎么可能跟他白头到老。
几个月后,我终于等到了左拉,她是专门来看我的。她来的时候正是中午,几个绣女全都上街去了,店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左拉依然坐在她上次坐的那张靠背椅上,一双好看的丹凤眼左顾右盼,好像我的店里藏着什么宝贝。
四喜,这些年挣了不少钱吧,五十万有吧?
我笑了,把一瓶矿泉水递给她,哪来那么多,抢去呀!左拉也笑,掰着指头帮我算账,都说十字绣挣钱,一年不用多挣,挣五万行吧,你都干了多少年了。
我想逗逗她,就说,五万不止呢,我一年能挣这个数,我把手掌张开来,在她面前手心手背地翻了一遍。左拉瞪大了眼睛,十万!你一年能挣十万?这么说你是百万富翁了!我点点头,表示同意。
左拉兴奋地从椅子上跳起来,笑得像花儿一样。
借我十万行不行?我给你利息!
我一愣,知道自己吹牛吹出了麻烦。于是两手一摊,装做无奈地说,钱是攒了不少,可买了一套房子,剩下的都被我老婆带走了。
左拉的脸唰地阴下去,像刚刚开放的花朵突然遭了霜打,和刚才判若两人。好久好久,她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你说咱们的同学里怎么就没有一个大款呢!
我说,有啊,怎么没有,刘洋河不就是吗?
刘洋河是不是大款儿,我最清楚不过。
早年,刘洋河养了一台货车,专门给一些工地运送砖瓦碎石,雇不起装卸工,全是两口子自己干。刘洋河的妻子是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女子,每天像个男人一样装车卸货,早晚在家还要操持家务,照顾老小。刘洋河的老妈爱吃饺子,她就三天两头地买肉剁馅儿,把老太太吃得红光满面。于是大伙都说刘洋河能娶到这样的好媳妇一定是哪辈子烧了高香。可刘洋河呢,偏偏不知足,日子刚刚好起来不久,竟和一个大他十多岁的离婚女人勾搭在一起,非要和妻子离婚,妻子不同意,他便挥起喝水的大茶杯打折了妻子的鼻梁骨。妻子伤心至极,这才同意离婚。从此,刘洋河每天都和那女人粘在一起,每次出车都把那女人带在身边,逮着谁向谁介绍,还美滋滋地问人家怎么样,像得了多大便宜似的。大伙本来就替他的妻子气不公,现在又见他这么不要脸就都想教训教训他。于是让他把东西一车一车地拉去,却不付钱。结果是钱越欠越多,欠得越多刘洋河就越不敢和人家翻脸,没出一年便攒下了好几十万的饥荒。好在那离婚女人还有一些家底儿,可以替刘洋河抵挡一阵。后来,刘洋河请人家吃了饭,喝了酒,说了小话儿,还找了小姐,人家这才拿出一些工地上剩下的建材顶账,这些建材刘洋河拉回来也卖不出去,只得在房前屋后盖房子,盖了一间又一间,把一个农家小院儿盖得满满的。
听我说刘洋河是大款,左拉几乎要叫起来,他算什么大款啊!他那两台车都是贷款买的,现在银行还追着他还贷款呢,要是还不上就得卖车,得赔不少钱呢。这次我来就是跟你借钱救急的。
原来左拉是替刘洋河借钱。
一股怨气从我的心底慢慢地升腾起来,我说左拉,你到底长没长下水?你忘了当初刘洋河他是怎么对你的?说这话时,我的眼睛故意眯起来,一副瞧不起左拉的样子。
我的话触到了左拉的软肋,她举起拳头要打我,却又突然停住,像被一颗子弹击中了要害。
当初和刘洋河分手的时候,左拉差点就疯了,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白天则四处游逛,见人就说:刘洋河他变了!刘洋河他变了!哥哥姐姐怕她出意外,四处托人给她介绍对象,后来就找到了近视眼,开始还怕左拉不同意,结果还没等见面,左拉就同意了。
左拉真是疯了,为了刘洋河,她什么都豁出去了。只见她站起来,一步一步地向我走过来,四喜,她说,我知道你有钱,你怎么也不能让我白跑一趟。左拉一边说一边凑过来,一只手很自然地抓住了我的一条胳膊,一下一下地摇。
四喜,我求你了。她的声音嗲声嗲气,像极了电视里的风情女子。
贱!贱!贱!真她妈的贱!我忍不住在心里暗骂。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可能是左拉第一次这么长时间地抓着我的胳膊。小时候我们虽然每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可她那时除了对我瞪眼睛,就是支使我做这做那,却从不让我碰她一指头,她也不碰我一指头,偶尔买了几块糖,想给我,也都是偷偷放在我的书桌里,或是在回家的路上让我伸手,她把糖果放上去。左拉的手小巧白净,像只轻巧的小鸟不等落下便“嗖”地一下飞走了。有一次我故意使坏,抓住了这只小鸟,左拉惊叫一声,另一只手条件反射般甩过来一巴掌,把我打得白愣白愣的。从此便长了记性,再也不敢在左拉面前轻易伸手。
可是现在左拉竟然抓着我的胳膊不松手。这让一直暗恋左拉的我难免会浑身发紧,耳热心跳。但是,一想到她这是为了刘洋河,我立马像被泼了一盆冷水。
我轻轻拿开左拉的手。左拉,你听我说,我不是不想帮你,我是怕你再陷进去。知道吗?
左拉不说话,眼睛盯着我身后一块虚无的地方,满眼都是忧心忡忡。
刘洋河他是什么人,你比我更清楚……我继续说着,说着我所知道的刘洋河。左拉静静地听着,不插一言。好像我说的这个刘洋河和她心里的那个刘洋河不是同一个人。
我想帮他,无论如何我都要帮他。最后,左拉这样答复我。
我终于答应借钱给左拉,我不忍心让她失望,更不忍心让她像个风情女子一样到处求人,当然我最怕的还是她一时糊涂把自己给卖了,那样刘洋河日后岂不是更有了把柄,当初刘洋河的母亲让儿子和左拉分手的原因就是嫌左拉那么小就知道搞对象。
去银行取钱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后面盯着我,盯得我如芒在背,大汗淋漓。连窗口里的女职员都看出来了,她盯了我几秒钟,然后让我摘掉帽子,把头抬起来,她拿着我的身份证,左一眼右一眼地盯我,盯得我像做贼一样心虚。我是真应该心虚的,我取的钱都是秀儿一针一线绣出来的,说好了要留给儿子上学用,可我现在却要把这钱拿给左拉,这让我心里无论如何都是有愧的。
秀儿是我的前妻,同活泼的左拉不同,秀儿安静固执又肯干。当年我们带着仅有的三千多块钱到城里来打拼,租下一个很小的门面,靠着秀儿的裁缝手艺过活。那时她每天都要踏上十几个小时的缝纫机,为人扦裤角,轧窗帘。以至我和儿子常常在缝纫机的嗒嗒声中入睡。后来生意好了,她便把缝纫活一律外包出去,自己只负责裁剪。就是在那段时间她接触到十字绣,并很快意识到这种简单易学又耗时费力的刺绣方法会风靡起来,于是又租下了旁边的另一个门面开起了现在的这家十字绣店,是她鼓励我自己设计作品,自己搽色配线。当我设计出第一幅十字绣作品时,她坚持要自己一针一线地绣出来。后来这块十字绣成了我们的镇店之宝。
也许是我们整天■在一起的缘故,我们彼此太看清了对方。我看得见她鼻梁上的断纹和眼窝的乌青,还有她对我日复一日的冷淡。她听得见我咬牙放屁还有对其他女人的刻意恭维。总之我们越来越看对方不顺眼,于是我开始抱怨她木讷,冷漠,不像人家的小娘子一样对老公温柔体贴。谁知她竟敲着桌子冷冷地说,董四喜,你别忘了,现在是我和你一起挣钱养家,我凭什么这边累个贼死,那边还要对你温柔体贴?这样的争执多了,我们就开始了冷战,她不搭理我,我也不搭理她。没有女人亲近的日子很无聊,于是在一帮狐朋狗友的教唆下,我犯了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秀儿知道后,坚决不原谅我,于是我们离了婚。她关了制衣店,把儿子、房子、车子、十字绣店统统留给了我,一个人带着二十万元去了外地。本来按照离婚协议她是应该带走全部的三十万元存款,但考虑到孩子正在念私立学校,花钱较多,她主动留了十万给我,并让我保证这钱只留给孩子上学。
我取完钱回到店里的时候,左拉还在等我。显然,我不在的时候,她已经和几个绣女混得熟了,并且已经得到了她们的指点,此时她正坐在原来秀儿经常坐的架子前,一针一针地绣着秀儿没来得及绣完的那件作品。左拉的手很笨拙,好不容易才能拉出一针,而且她是把针从上面直着扎下去,再从下面把针接住,然后再反扎回来,本来一针就可以完成的活儿,她偏要一上一下地扎两下。哪里像秀儿,嘴上和你说着话,手上却还能针针到位,毫无偏差。
看见我回来,左拉兴奋地扔下针线,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她扔针线的动作让我很反感,好像她轻视了秀儿一样。秀儿的这件没有完成的作品,我没有让任何人动过,连那几个绣女都没有。没事的时候,我会试着自己绣上几针,但真的只是几针而已。只要一拿起针来,我就会想到秀儿,想到我们开始时的同甘共苦,想到我们生活好转后的相互漠视,心情会越发地烦躁。
钱取来了吗?左拉从架子后面侧身往外挤,一不小心把她刚才坐过的椅子碰得一歪。我忙伸手扶住。取来了。我说。
左拉如释重负地笑了,冲我伸出手来,手指头还弹琴一样一下一下地往上勾,似乎在说:拿来!快把钱拿来!我有些不快,没有把钱掏出来。我说,左拉,你得跟我说明白,我这钱到底是借给谁?
当然是借给我啊!
那你用钱干什么?
帮刘洋河还贷款啊!
既然是帮他还贷款,那应该是刘洋河来借才是。
你信不过我?左拉把手缩回去,似乎有些生气了。
不是我信不过你,是我不想让你不明不白地替刘洋河背饥荒!
在我的一再要求下,左拉终于不情愿地给刘洋河打了电话。许是怕我和几个绣女听到什么,她是出去打的,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反正她打完电话进来的时候说刘洋河一会儿过来。几个绣女大概想让我和左拉单独呆一会儿,纷纷请假要走,这也正是我的意思,我想和左拉单独说一会儿话。可左拉却不同意,她拉住最后一个往外走的绣女,挤着眼睛说,你要是走了,我和四喜就没法在屋里呆了。绣女回头看看我,似乎问我应该怎么办。我说,那你就晚一会儿再走吧,要不刘洋河来了该多心了。
左拉开心地笑了,四喜,还是你最了解我,想到我心里去了。
算起来,我和刘洋河已经有二十多年没见了,关于他的一些零零碎碎的臭事,我都是听我二姐说的。我二姐就嫁在他们村里,和他们家住前后院,平时刘洋河家有个风吹草动,我二姐不用打听,扒着墙头就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刘洋河已经不是当年的刘洋河了,虽然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但他的样子还是让我感到了时间的无情。在我的记忆里刘洋河还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一个穿着背心短裤在操场上奔跑如飞的大男孩儿。但是现在他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中年男人。肌肉松驰,眼泡下垂,一双曾经明亮的眼睛也因为岁月的腐蚀而暗然无光。站在他的对面我甚至能看清他头发稀疏的脑瓜顶儿,赤红赤红的,像极了我小时候见过的抱窝鸡的肚皮。
看见刘洋河,左拉兴高采烈地迎上去,麻利地挽住他的胳膊。刘洋河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冲我尴尬地笑笑,抽出胳膊,胡乱地一挥说,四喜,你长这么高啊!我把腰板往上挺了挺,说是啊!那时候,我得抬起头来才能看清你,现在不用了,看,我能看见你的脑瓜顶儿。刘洋河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儿,说,老了,这段时间,头发大把大把地掉。你怎么样,过得还好吧?我听说……刘洋河没有把话说下去,不过我知道他一定是要问我离婚的事儿,这是我最不愿意提起的。
同学见面,无非是说一些小时候的趣事,再就是谁谁离婚了,谁谁出车祸了,谁谁当官儿了。刚说到两三个同学,左拉就有些急了,她说,你们别光顾着说话把正事给忘了。刘洋河扭头冲左拉笑笑,说忘不了,忘不了。听他们这样一说,我只好把钱拿出来,放在桌上,我说这是四万,你数数。刘洋河说不用不用,手已经伸过来,我把钱往后一拉,他的手抓了空。刘洋河把手就势放在桌上,脸上讪讪的,有些不快。我说,刘洋河,这可是我留给儿子上学的钱,你可得尽快还我。刘洋河说,那是那是。
一直留在店里的秀女很有眼力见儿,见我把钱拿出来,转身就去拿来纸笔,往刘洋河面前一放。刘洋河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说,那我留个条吧!我说,这样最好了。
刘洋河写借条的时候,左拉一直站在旁边看,身子都几乎贴上去,脸上更是美滋滋的,终于办成了一件大事一样。
拿到借条之后,我把钱往刘洋河面前一推,说你数数,这是四万。刘洋河说不用,你我还信不过?我说,那也得当面点清,这样对谁都好。刘洋河似乎怕我小瞧他,端着架子不肯数,还说他最不愿意数钱。
左拉从旁边把手伸过来,很负责地说,我数吧,我这是一手托两家,不偏不向。
左拉可真是认真,正面数一遍,反过来还要再数一遍,发现疑是假币,都要单独抽出来迎着阳光看一看,再拿在手里平着看一看,最后还要看看背后有没有钢印。我看得闹心,就说,左拉,不用看得这么仔细吧,这可是从银行刚取出来的。左拉白了我一眼,说银行就没有假钱了?气得我在心里直骂她是白眼狼。
左拉把钱查验完毕,刘洋河就提出要请我吃饭,连左拉带绣女一起去。他说,我们这么多年没见了,我请你,想吃什么尽管说。我说,免了吧,你身上带着钱,还是赶紧回去吧。左拉也说,饭什么时候不能吃,非得现在。说完拽了刘洋河就往外走。刘洋河似乎有些不情愿,拍拍装钱的皮包,不屑地说,这点钱算什么,我……他突然觉得当着我的面说这种话不妥,于是就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
左拉这步算是走错了。这是我二姐说的。她还说,看吧,左拉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在我二姐看来,刘洋河和左拉重修旧好,并不是旧情难忘,而是有所企图。因为刘洋河刚刚和左拉续上旧情时,他妈就在村里放出话儿来,说左拉在城里有两套门市房,一个二百多平米呢,值好几百万。可事实是,门市房确实有,而且不止两个,但却不属于左拉,而是属于左拉的二婚男人。左拉的二婚男人比左拉大十几岁,开着几家连锁药店,这些年又是非典又是甲流,钱让他赚了个暴。左拉给他当了六年的老板娘,每天什么活都不用干,想吃啥吃啥,想穿啥买啥,每个月还有几千块钱的零花儿,把左拉像宝儿一样养着。可只有一样,这个男人不和左拉登记。他是精明人,早就看出左拉心里藏着别人,不可能和他白头到老。更何况他自己有儿有女,哪能轻易地就给左拉留下把柄让她分走自己的一半财产呢。可这些刘洋河家的人并不知道,他们还想当然地认为,左拉如果和那个老男人离了婚就可以带走人家的两套门市房。
我二姐还说,刘洋河当初找那个大他十岁的离婚女人就是为了钱,现在把人家的钱花得差不多了,就又惦记上了左拉。左拉要是为了刘洋河离开那个有zYd8T2+ieyHOnhoUd1YJbg==钱的男人她真是傻透腔了。
我二姐虽然旁观者清,却不肯把真相告诉给左拉,也不让我告诉,她说,劝赌不劝嫖,劝嫖两不交。在我二姐眼里,刘洋河和左拉不过是嫖嫖而已。
我二姐果然有先见之明,见左拉没把门市房带来,刘洋河妈的脸立马拉得老长老长,每每提起左拉,她都是唉声叹气,唉!这三个媳妇里呀数这个最差,真是黄皮子下豆鼠子,一窝不如一窝啊!
左拉怀孕了。她和刘洋河来还我钱的时候穿了一件花格子孕妇装,其实她的肚子这时还没有鼓起来,可她已经很有孕妇的作派了,素面朝天,原来的披肩长发胡乱地往脑后一■,走路时两只胳膊扎撒开来,像一只幸福的小鸟喳喳欢叫着闯进我的店里来。
四喜,我们是来还你钱的,我们办事吧,说半年还就半年还。
我往她的身后看过去,刘洋河正慢吞吞地上台阶,他手里正捏着一支烟,可能是着急把烟吸完,他狠狠地吸了一大口,再喷吐出来,一时间轻薄的烟雾把他遮挡得面目不清。我迎上去和他打了招呼,然后和他一起进到我的小店里来。
我的小店不大,也就三十几平米,四周一直足到棚顶的铝合金支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十字绣,一个压一个,一层接一层,像错落着展开的扑克牌。中间的一块楼梯样本架上则摆放着绣女们绣好的作品,这些作品有的是顾客订做的,有的是绣好后待卖的。而绣女们就分散在各个角落,像小蜜蜂一样守着身前的那簇鲜花,各自忙碌。
我们进店时,左拉已经跑到摆放十字绣的架子前,挨个翻看,哎!这个好看!哎!这个也不错……她显然心情很好,在她这时的眼里每一幅都是好看的。我说,左拉,你自己挑一个喜欢的,回家慢慢绣吧。
真的?那我可挑了。左拉回头冲刘洋河做了一个鬼脸,真的就挑起来。
刘洋河似乎有些不高兴,他说左拉,你可真实在,人家让你挑你就挑啊?我说我是真的要送她一个,再说一个十字绣也值不了几个钱。左拉头也不回,理直气壮地说,就是,他这是批发价。我说,批发价都没有,这里有不少都是我自己设计的,就搭了一块麻布和几缕丝线。
把钱还给我后,刘洋河问我有烟没有,我说没有,我不吸烟,要不我去给你买一盒,对面超市就有。刘洋河说不用了,还是我自己去吧。
趁着刘洋河去买烟的工夫,我凑到左拉跟前,郑重其事地问她今年多大了。
三十八啊,你忘了,我比你大两岁呀!我说,三十八了你还敢要孩子,你不要命了!左拉嘿嘿地笑起来,一只手掩着嘴角,怕什么呀!我又不是没生过。我大儿子今年都十六了。我说,生过了才危险,知道吗!
我说的是实话,这是秀儿告诉我的,当年我也曾想再要一个女儿,可秀儿不同意,她说女人生第一胎时尽管折腾得厉害但却相对安全,而生第二胎第三胎才容易出事儿。秀儿的话我信,她是助产士出身,在这方面自然要比别人知道得多。当我把这些道理讲给左拉时,她一点都不害怕,反而嘻嘻笑着说,我才不怕死呢,要是能给刘洋河生个儿子,就是死了也值得!
这个左拉,为了刘洋河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几个月后的一天夜里,我突然接到刘洋河的电话。说突然,是因为刘洋河从没给我打过电话,当然我也没给他打过,我和他虽然是小学同学,但彼此并不亲近,好像中间一直隔着什么,后来我终于明白,我们中间隔着左拉。
刘洋河张嘴就问我是不是离鸭绿江街不远,我说,还不远,从西到东呢,他说那也比我近,他让我去鸭绿江街上的一家叫什么花好月圆的小饭店去把左拉接回来。并让我带些钱去,他说左拉好像把人家的什么东西给打坏了,得赔人家。我说你怎么不自己去,他说我不是脱不开身吗,再说,我离这么远,这黑灯瞎火的上哪打车去。我说你自己不是有车吗?你怕费油啊!他说,哪儿啊,我喝酒了,这要是让警察逮着还不得拘留啊。我一想也是,就说,那好,我没喝酒,我去把她给你接回来。
我开车赶到花好月圆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离着老远,就看见那家小饭店里仍然亮着灯,而它旁边的门市早已一团漆黑。我把车停在门外,自己推门进去,一眼就看见左拉正面对着门口坐着,看见有人进来,她眼睛一亮,条件反射般站起身来,待到看清了是我,她眼神里的神彩顿时暗淡下去,怎么是你?她说,刘洋河呢?我尴尬地笑了一下,解释说,他离得太远,打不着车。左拉无力地坐下去,眼里的泪水几乎要溢出来。这时饭店里的一男一女走过来,看样子,他们是一对夫妻。男的说,你是她朋友吧,你把她带回去吧,我们也要关门了。女的说,要不是她,我们早就该关门了,孩子还在家等着呢。我赶忙向他们道谢,并掏出钱来,问他们左拉都打坏了什么,我赔。男的说,赔什么赔啊,你以为我是在乎那几个碗钱,我是怕她这个样子出去不安全,才把她留住的。女的也说,是啊,是啊,你可得好好劝劝她,这两口子过日子哪能没有个磕磕碰碰的,磨合一阵儿就好了,人家汽车还有磨合期呢。
我把左拉从饭店里领出来,回头问她去哪?左拉眼睛看着别处,说不知道。我说,那就先回我家,一会儿让刘洋河去我家接你。左拉没说什么,顺从地跟我上了车。车行到中途,我给刘洋河打了电话,让他来我家接左拉,谁知刘洋河却说,她爱回来就回来,不回来拉倒,叫我去接她那是别想。我不敢把刘洋河的原话儿告诉给左拉,就说,刘洋河现在有事,不能过来,你先在我家将就半宿,有什么事明早再说。左拉低头想了想,说,那你还是给我找个旅店住吧,去你家住终究不方便。我知道左拉怕的是什么,心里想,你还以为自己现在有多漂亮啊?就这大肚趔趄的样子,白给我都不要!嘴上却说,好好好,一切随你。左拉听出了我口气中的不满,她说,对不起四喜,我是怕刘洋河多想。我赌气地说,刘洋河刘洋河没刘洋河你就活不了了。
我们就近找了一个小旅店,我进去帮左拉办好了入住手续,并把她送到房间。谁知等我出了旅店大门,刚刚要发动车子的时候,左拉竟也随后追了出来,她扒着车门,哀求我说,四喜,你好人做到底,送我回去好不好。
路上,左拉和我说了她赌气出走的经过,原来,昨天是星期天,刘洋河的两个姐姐还有她们的丈夫和孩子一起聚到刘洋河家里来,左拉自认为自己是媳妇,就挺着五六个月的身孕一个人准备饭菜,而大姑姐她们却围在一起打麻将。吃饭的时候,大姑姐夫一看左拉买来的雪花啤酒,就把脸沉下来,他说他从来不喝雪花啤酒,而要喝青岛啤酒,而且还要干啤,干啤不含糖,对身体有好处。
大姑姐夫在平安镇里当着副镇长,平时吃惯了山珍海味,嘴巴刁得很,能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每次只要他来家里,一家人都要围着他转,众星捧月一般。这样一个出奇冒泡的姑爷别说想喝青岛干啤,就是想喝茅台也得想办法去买。于是刘洋河的妈就支使左拉出去买酒。左拉嫌累不想去,就让刘洋河去。要是没有旁人在场,刘洋河兴许还能去,可一家老小好几双眼睛都盯着他,他就是想去也不好意思。于是两人就为谁去买酒而争执起来。其实两口子偶尔吵几句也没什么,就当是磨牙了,一会就好,可偏偏刘洋河他妈在旁边一句一句地加咸盐儿,而刘洋河的姐夫不但不拦还时不时地给老太太撑腰眼儿。结果就把刘洋河的火气斗起来,冲左拉抡起了巴掌。左拉也不示弱,当即掀了桌子。左拉和我说,刘洋河是心里有气才打的她,他不能打他妈也不能打他姐夫,就只能打她。她还说她不该掀了桌子,不该让刘洋河在他家人面前没面子。
我把车停在刘洋河家门口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已经有早起的鸟儿在树上叽叽喳喳地叫起来。这个时候,不少人都该起床了。
左拉过去开大门,大门上着锁。左拉推了两下就退回来,踮起脚尖冲着大门里喊,刘洋河,给我开门,我回来了。屋里没有动静,显然屋里的人还睡着,左拉等了几分钟,见没有人出来,就又用力推了推大门,弄出一些金属的声响。
刘洋河,我回来了,给我开门。
终于,一个老年女人打开房门,探出半张脸来,我认出来,这是刘洋河的妈妈,我们都习惯叫她马老师。而且我至今仍然记得她拳头的厉害,梆地一下,可以把我打出半米远。她教过的学生,没有一个人没被她打过。而且她打人喜欢从背后下手。记得有一次做课间操,我们班的女生站排站得有些歪。这时只要马老师站在队前喊一声队伍立即就会恢复原样,可她偏不,而是舍近求远绕到学生的背后,从后面一拳一个把学生打过来。二十几个学生每人挨了她一拳。左拉因为个子高,站在第一个,当时她正在做第二套广播体操的第二节,出拳运动。我怕她挨打,就提前喊了一声:左拉注意!左拉一回头,马老师的拳头正好迎头打来,把左拉打得一个趔趄。我也没能幸免,被马老师回头一拳,正好打在肩膀上。那一拳我至今记得,以至现在想起来,仍然心怀恐惧。
已经成为老女人的马老师转回身去,我想她一定是去取钥匙了,毕竟左拉是她儿子的女人。果然,马老师很快就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条拴牛用的粗铁链和一把足有二斤重的大铁锁,还没等我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马老师已经快步走到大门前,只见她把那条大铁链在两扇铁门的铁栏间绕了几绕。左拉可能猜到了她的意图,伸手过去想要阻拦。于是两黑两白的四只手就在铁栏间你推我拽地拉扯起来。白手似乎有所顾忌,推拉之间犹犹豫豫,黑手却毫不客气,动作果断粗暴。黑白争执之间,只听咔的一声响,那把大铁锁牢牢地将绕在铁栏间的铁链锁死。我看见左拉把手向大门里无助地伸去,妈,你这是干什么呀?
老女人头也不回。你不是走了吗,走了就别回来!我们家不缺你!
妈!妈!左拉哭起来,像个有家难回的孩子。看左拉伤心,我心里也不好受,于是掏出手机给刘洋河打了电话,打了好几遍刘洋河才接,显然他刚刚睡醒,迷迷蒙蒙地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我把左拉给你送回来了,现在就在大门口,你出来把她接进去。刘洋河愣了一下,说她自己不会进来呀!真他妈费事儿。我有了火气,没好气地冲着电话里喊:你妈把大门用铁链锁住了,你叫她飞进去呀!
很快,屋里便传出了吵闹声,声音很大,显然是刘洋河和他妈吵了起来。
我二姐听到吵闹声,也出来扒着墙头看热闹,一看见是我,赶紧把我叫过去,隔着墙头训我,你傻呀,大老远地开车过来,路上要是出了事算谁的!再说了,人家这是家务事,用你在这里掺和干啥,怕惹不出什么闲话呀!
那天我真不该听了我二姐的话一走了之,如果我不走,我一定会阻止左拉,不让她去跳墙,就是她实在要跳,我也会帮她搬几块砖头,让她把脚站稳,安安全全地落到院里的地面上。那样她就不会从墙头上掉下去,也不会流产,她和刘洋河的婚姻也许真能维持下去,毕竟这是她盼了二十几年的婚姻,是她毕生的希望。可是,我走了,左拉连个帮她的人都没有,她就像一只笨拙的企鹅一样从墙头上摔下去,掉到刘洋河家的院子里。
流产后的左拉在刘洋河家养了一阵子,刘洋河把她安排在后院的一间小房子里。那可能是左拉一生中最灰暗的一段时光,她缩在后院的小屋里,没有人管她,没有人理她。所有刘家的人都在赶她走,那个缺德的副镇长竟然还把一叠钱甩在左拉面前。说你不就是想要钱吗?我给你!赶紧拿钱给我走人!开始时,刘洋河还是护着左拉的,可架不住他家人的七嘴八舌,慢慢地他就躲到一边去,再后来就夜不归宿。有一次我二姐见左拉很多天都没有出门,就找了个借口去刘洋河家后院看她,结果见左拉躺在床上,脸色很不好,问她怎么了,她撩起衣服让我二姐看她肚子上的伤。我二姐后来和我比划说,那么长的一条子,都黑了,刘洋河他怎么下得了手。我二姐是个心硬的人,把她像亲女儿一样看待的大伯去世时她连一个眼泪瓣儿都没掉,惹得大伙都背后讲究她。可那次我分明看见她眼里有了泪光。我二姐当时问左拉,刘洋河为什么下这么重的手,谁知左拉竟掩着嘴角嘿嘿地笑了,她说我去捉他的奸了。那时我二姐就看出左拉的精神有了问题。果然,不久后,左拉的哥姐去刘洋河家接左拉的时候,左拉已经不认识他们了,她把什么都忘记了,她拉着她姐的长辫子说,我应该管你叫啥呢?
我再次见到左拉是一年以后。她来到我的小店,站在门口冲着我笑。我惊得站了起来,差点把面前的桌子碰翻,还没有打完格子的麻布和印刷精美的孔雀东南飞图案掉落在地上。左拉走进来,帮我把东西拣起来,就手一拍,发什么呆呀,不认识我了?
我缓过神儿来,说,你好了?左拉笑起来,抬手掩住嘴角,跺着脚说,我怎么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真的吗?我不相信似的围着她转了半圈,眨着眼睛说,那你说说我是谁?
四喜呗!左拉边说边抬脚踢了我一下,笑骂道,穿上马甲我也认得你。
左拉来找我是有目的的,她想像我一样也开一家十字绣店,她说她对开店的事一点都不懂,她希望我能帮她,让她一年挣个几万块钱。她说,我就是没钱,要不刘洋河他们家的人也不会逼着他和我分开,其实我们俩的感情一点都没伤。
我想让左拉清醒清醒,就说,刘洋河他现在可没闲着,我听说他又找别人了。谁知左拉竟胸有成竹地一笑,说,这我知道。放心吧,他们过不长,刘洋河早晚得回到我这儿来。我说真的?左拉说,真的!我不骗你。我有些不能理解,就说,那他这么左一个找右一个找的你不生气?左拉却笑了,她说,生什么气呀!男人吗,就是大公鸡,家里有一堆老婆可还是惦记着外边的。这是本性,改不了的。我被左拉的比喻逗笑了。心里想,要是天下所有的女人都这么想就好了。
可能是为了向我证明她和刘洋河还有来往,左拉当着我的面给刘洋河打了电话,絮絮叨叨卿卿我我,听得我格外心烦,却又不好打断她,只好把电视机打开,故意放了大声干扰她,让她打不成电话。果然左拉被吸引过来。这时,电视里播放的是交警如何乱设卡乱收费乱罚款的新闻,左拉见了,顺手捏起桌了的一根细牙签,咬着牙凑过来,冲着电视上的交警一通乱扎,嘴里说,叫你罚款叫你罚款!我说哎哎哎!人家招你惹你了?左拉回头冲我坏坏地一笑,理直气壮地说,他们罚过刘洋河。
刘洋河永远都是左拉的最爱。即使他现在和别的女人睡在一起。
现在和刘洋河睡在一起的女人我不认识,但我知道她有一些本事,可以帮刘洋河揽到活干,据说他们现在正带着两台太脱拉在修建高速公路。
左拉的十字绣店终于开起来了。就在离我三站地的塔湾街上,无论是地点的选择,还是店面的布置都是我替她一手操办的。就连她店里摆放的货品也都是从我店里拿来的,我告诉她,可以先卖货后返钱,卖不出去的还可以还回去。我比忙自家生意还要上心。可左拉呢,她就像一个大小姐一样,甩着两只手,进进出出的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直到我把一切都给她布置停当,马上就可以开门营业的时候,她才像突然找到了感觉一样对我说,我看名字还是叫美好时光吧。我说叫十字绣不是更好,一看招牌就知道你卖的是什么。我本以为左拉会遵从我的意见,毕竟这个店是我替她一手张罗起来的。不想左拉却说,就叫美好时光。以前我要开服装店的时候,刘洋河给我取的就是这个名字。
刘洋河刘洋河又是刘洋河!看来左拉真是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疼。
为了让左拉的小店快些走上正轨,我把我店里长得最漂亮的两个绣女派过去,让她们去给左拉撑门面,吸引些顾客。开始两个绣女都不愿意去,怕左拉店里的活供不上手,我就答应她们可以把我店里的活也拿过去做,她们这才同意。绣女们挣的是计件工资,绣的多挣的自然就多,只要有活做,有钱挣,在哪里绣都是一样的。
每天,我都会去左拉的店里坐一会儿,像小时候一样,和她吹吹牛皮侃侃大山,顺便看她缺什么货,第二天好给她一一备齐,不挣她一分钱。几乎每次我都能碰到她和刘洋河通电话,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件事,干吗呢?吃饭呢,吃的啥呀?烤肉啊!少吃点啊,你没听说现在的肉有瘦肉精啊,哎呀,我还没说完呢,记住,千万不能喝酒,知道吗,喝酒误事。现在酒驾可是要判刑的。唉呀!你不用惦记我,我好着呢……每次和刘洋河通完电话,左拉都是满心欢喜。我曾背地里问过那两个绣女,我不在的时候左拉是不是也这么总和刘洋河通电话,她们不约而同地把嘴一撇,说,可不是,一天要打上好几回,没完没了的,不打电话就不能活似的。
很快就到了秋天,左拉说,等到了冬天刘洋河干活的工地就要停工了,到时候刘洋河就会来看她,和她一起过日子。我说是吗?她说怎么不是,刘洋河亲口答应我的,你不信吗?我说我信,你们是初恋嘛,这么多年的感情,不是说忘记就能忘记的。其实我知道,即使刘洋河真的答应了左拉,也不一定真的能过来,毕竟这中间还有一段时间,而每一天每一时都存在着未知的变数,但我只能这样说,因为左拉喜欢我这样说。也只有这样的话她才爱听,听了才高兴。
说来也怪,自从帮左拉开店以来,我对她就没有了那种男女间的渴望,我只希望她能够过得开心,能够真正地等到刘洋河,能够如愿以偿地和刘洋河过上双宿双飞的日子。
为了迎接刘洋河的到来,左拉真是下了血本,每天闭店后都要步行半个小时到一家健身房学习健美操。有时练得累了走不回来,就打电话让我去接她。她和我说,这回一定要让刘洋河看到一个和以往不一样的左拉。说这话时,左拉的眼睛异常明亮,像是看到了自己美好的未来。
满怀希望的左拉变得越来越年轻,眼睛亮晶晶的。我都不敢相信她有四十岁。她也真的不像四十岁,每次有人问起她的年龄她都说是三十多,但到底是三十几她却无论如何都不肯说,重要机密一样。
深秋的一天,我二姐给我打来电话。刚一接通,她就问我这些天看没看见左拉。我不敢说我天天都去左拉那里,怕她说我还惦记着人家,于是就骗她说没看见。谁知我二姐竟跟我要左拉的电话,说是有事情要和左拉说。
我赶到左拉的店里时,她还没有闭店。让我惊奇的是左拉正背对着门口给刘洋河打电话,干什么呢?吃饭了吗?吃了。我告诉你啊,我今天接了一个活儿,绣完了能赚一千多块钱呢。人家定钱都给了……左拉继续和刘洋河说着,不时地就掩一下嘴角,吃吃地笑,好像刘洋河说了什么令她开心的事儿,以至我在她身后站了那么久她都没有发觉。
看着左拉投入的样子,我心里涌起一阵悲伤。就在刚才,就在我来左拉这里之前,我二姐在电话里告诉我说,刘洋河出事了,他和他的太脱拉一起翻下了十几米高的路基,人现在还在医院里,十有八九是活不成了。我二姐问我是不是应该把这件事告诉给左拉,毕竟她和刘洋河好了那么些年,毕竟左拉心里一直只有刘洋河,怎么说也应该让她去见刘洋河最后一面。
天慢慢地黑下来,小街上的路灯一盏盏地亮了。左拉终于打完了电话,而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责任编辑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