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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步在真实和虚构之间

2011-12-29陈漱意安鼎岙

台港文学选刊 2011年2期

  【安鼎岙】漱意老师,您好!很感谢您在百忙之中仍能接受我们的提问。关于您的小说,多年前您创作的短篇《罗刚杀人》在中国大陆和台湾都产生反响,至今记忆犹新。今年年初以来,我们有幸陆续读到您的其他大作和新作,很是享受,也很激动。同样叙写华人在北美的生活打拼、奋斗心路,您与许多华人作家有所差异,您的作品并不强调移民地区的社会环境,而是更多关怀华人存在的个体意义。这些作品当中,其中又以《怨偶》、《哥儿们》尤为典型。您能否具体谈谈创作该两篇作品时的初衷或背景?
  【陈漱意】怨偶的时代背景设在一九七五年的纽约,人物是当时台湾的老留学生。老留学生的风范是饱学、恭良俭朴。在追求速度、功利的纽约,他们还是采取温厚的、渐进的融入方式,却对拿捏的分寸焦虑、敏感。内心着急地也想要速成,又实在瞧不起急功近利那种难看的吃相。这就是我给《怨偶》这篇小说打的底。就这个意义来讲,它已经离不开社会环境,什么环境制造什么产物。
  相对地,新生代的“哥儿们”,其实就是“怨偶”的下一代,经过一代人的隔离,他们精神上偏向于无根。活着,也就活得恍惚。可是,因为年轻,年轻时候的伤痛,刀刀见血见肉痛彻心肺。是只有老人才能平心静气的。不过,“哥儿们”的故事,是我写过所有长短篇里,最具真实性的,近乎百分之九十。
  【安鼎岙】通常您笔下的故事逼真写实,人物性格朴厚坚韧。伍尔芙在论笛福时提到:“小说必须讲述真实的故事,并且宣扬高尚的道德,才能证明它存在的价值。”我们记得,在2010年10月福州的“全球化时代华文写作与海西文化传播国际研讨会”上,您曾拨冗出席并做简短发言。我们现在的感觉是,读您的小说与读您本人竟有几分肖似。请您能谈谈您在创作中,这种个人气质、思想、人生、对社会的担待是如何进入或影响到作品中的。
  【陈漱意】作者难免受限于个性和经验,譬如,我写女学生,那女生多半只好主修文学或艺术,因为那是我熟悉的、有把握的。厌烦起来的时候,我写《乡累》、《怨偶》、《罗刚杀人》、《哥儿们》、《上帝是我们的主宰》,这些以男性为主角的小说,我其实更能放手地挥洒。我是双子座的个性,常常感到有两种声音在对谈,一个压过一个,有时简直要打起来,我都要分裂了,而书写就是释放能量的管道。我小时在老家里,出过这样的笑话:有一天家里人正在杀鸡,我们一群孩子兴奋地围在旁边看,见鸡脖子被剥光毛,被一刀一刀划下去,血滴落入盛着米的大碗里,已经束手就缚的鸡强烈挣扎、颤抖,我看得热泪直流地说:“好可怜啊,可是鸡肉好好吃啊。”
  人是一定要这样消灭弱小成全自己的,人是这样在活着。生命的本质令人沮丧,亦如它终归要结束一样,我们要穷毕生精力才终于能够消化所有困惑,并且接受它。这是直视本性,跟任何时代、外力无关,也所以我们至今仍迷恋《红楼梦》。
  说到小说跟本人肖似,我印象很深的是,有一年回台北,我带一批散文稿去皇冠杂志社准备出版,一走进很大的编辑室,就听见一声惊呼:“她跟她的小说很像!',当时的陈主编接下说:“她的小说比较犀利。”那促使我看“我”跟“我的小说”,我不知道怎么讲,我只是尽量把每一篇小说写得不一样。
  【安鼎岙】将敏锐的生活感知融于小说美学,您的作品亦颇显突破力,驾驭非常成功。例如《怨偶》中,陶瑞经济上不能独立,人生规划上服从朱丽的安排i相反朱丽在家庭角色扮演中处处呈现出优胜的地位,陶瑞最终发展为一个男性怨偶形象。但是考察这种家庭不和谐局面的出现,原因并不是所谓“男性话语权”的沦丧,而是陶瑞在与朱丽长期相依的生活中,感觉不到夫妻生活的情趣,那种“诗意的爱”。跻身最发达的西方国家,朱丽谙熟美利坚民族的务实精神,积极面对功利的现实,诚然有其可贵的一面,但是长期以牺牲生活情趣、牺牲夫妻内心交流为代价,又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小说通过这样一个故事,将物质享受与生活情趣这对古老又永恒的矛盾重新拎回读者的面前,人类历史由蛮荒粗野发展到所谓现代文明,而漫漫历史中曾经清一色的女性怨妇现象同时亦跟进为怨男、怨妇并峙,的确令人不胜感慨。请问,您曾经想过,如果《怨偶》当中男女社会角色互换,恢复成传统怨妇形象,那么这篇小说又可能发展成什么样子吗?
  【陈漱意】王鼎钧先生在《上帝是我们的主宰》读后感里,特别提到小说中的写景。小说谈起来美,少不得写景,写景可以营造气氛。另外,小说之美,更应该在于作者的敏锐度。我希望我做得好。
  写《怨偶》的时候,我大约二十八岁,已经是老纽约,我周围的年青妇女都是高等知识分子,她们之精明能干、之世故,真让我折服。能干的女人,她们的战场多半延伸入家庭。能干的男人总是停留在外面,他们的花花世界更海阔天空,完全没有鸡毛蒜皮的琐碎。所以朱丽会说出,“我受不了你不再爱我了。”一个在外面呼风唤雨的男人,是不会回家这样说话的。相形之下,怨男背负的传统压力较大,没有人知道该同情他,怨男的心境因此比怨女、怨妇复杂。我比较喜欢写怨男,透过怨男侧写时代女性。
  至于不快乐的婚姻,跟物质条件没有绝对关系,当然,两个人每天面对困境,容易起冲突,但不是绝对的。你所说“生活情趣”,应当是指处理事情的态度,譬如,一个吃醋的丈夫,怒气冲天地责问:“你又烧菜要送给儿子吃了,为什么我一口也没吃到?”其实是一对老夫老妻,妻子定时送菜给住在外面的儿子。
  聪明的妻子这时赶紧夹一口菜送进先生嘴里,满脸堆笑地说:“你已经吃一口啦,别再说一口也没有吃到喔。”这真是生活情趣,要很小心才营造得出来。毕竟,个性百分百吻合的夫妻属少数。生活中总有很多需要反思、学习,而这也是小题材、小故事更扣人心弦的原因。
  【安鼎岙】《哥儿们》中,我们发现有两处情节,很耐人寻味也最是值得一再地回味。一是:当艾伦周末告诉父母想合开餐馆,因为从事律师专业而敏感的父亲知道他们缺乏餐馆经验,仍然慷慨答应贡献一份股份,并用中文告诉艾伦的母亲“一定要给他打打气,没办法,唉,儿子是自己的。”二是:艾伦冒险爬过一个七层楼高的防火梯后,脸上出现一种很奇异的“火焰神采”,那是“很多年来,一直在亚洲男生的身上找寻,可是一直找不到的”。您在前面提到,“哥儿们”的故事最具真实性,您能谈谈您在写作《哥儿们》之时,的确是在生活中已经有所感悟,还是纯粹属于所谓神来之笔?
  【陈漱意】艾伦的父亲说,“给他打打气。”指答应出钱,鼓励儿子谋出路,小说中提到他父亲对他不能继承衣钵,也不知要做什么的态度非常不满。接着再说,“没办法,儿子是自己的。”是做父亲的无奈,也是夫妻相互安慰。他接下来提到艾伦在人前强颜欢笑,这戳破了艾伦的自尊心,这些不巧被艾伦无意间听到。
  在酒吧里,亚洲女孩那一段话,不是我的神来之笔,“在亚洲男生身上找不到的神采。”我特别保留原汁原味,因为实在传神。在美国生长的一代,有一般美国人自信、自满的样子,这是大环境的影响,其中另有细微的差别,来自家庭环境、教养,中国家庭多半保守,培养不出一般美国家庭那种嚣张的气焰。但艾伦优渥的家境较特殊,加上一时兴奋,焕发出的神采,他却不自觉,因此更显逼真,被细致的亚洲女孩一眼看出来。
  【安鼎岙】最后,请问能听听您新近或以后的创作企划或打算吗?谢谢!
  【陈漱意】我最近在补写长篇《无法超越的浪漫》,希望把它补充到十八万字。中国大陆出书讲究像砖块一般厚重,台湾没有类似要求。另外,没有特别计划要写什么,多半随兴之所至,忽然就写了。我写长篇也从没先规划一下,都是一些沉积在心里的东西。听说很多作者写长篇之前,先在纸上分章节,然后按部就班写下去,我没有这么做过,只是天马行空吧,我只能做到这样。
  2011.3.8
  (本辑系本刊特约稿)
  
  本辑责编 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