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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茧而蝶的诗性生态

2011-12-29洛夫

台港文学选刊 2011年2期

  台湾的女性诗人自来不多,身兼诗人与画家的跨行女诗人则少之又少,而诗心与画意二者都郁郁勃发,虽作为载体的形式各异,但优质而感人的艺术审美客体都表现了独特的个性,创造出独此一家品牌的女性艺术家,尤为凤毛麟角,于是徐瑞的出场也就很自然地成为诗坛与画界的一个炫目的亮点。
  不论身为诗人或画家,其实徐瑞艺术生命的构成颇为单纯,从形式而言更是如此,诗是短小的抒情诗,而画只有一种主体——猫,即便猫的鬓角戴上一朵玫瑰或牡丹,那也是一个意在言外的隐喻,一个暧昧的暗示,正如徐瑞自己在《创作自述》中所言,她的艺术主题,也就是她的内在世界,正是那种矛盾对应、激起冲突而又安然共存的“温柔与野性”。她画笔下的猫,貌似温驯而目光中却放射出慑人的野性,她的诗当然不全是为配合画意而写,但“温柔与野性”不也正是她诗中若隐若现暗藏在语字背后的特殊秉性?
  徐瑞诗的基调是抒情,也是自我隐秘的内心状态的揭示,她笔下的情不是表层的浪漫之情,或梦幻式的喃喃自语,而是一种含蓄蕴藉的深情的表达。诗是最能张扬个性的文体,也是一个诗人最本真的非任何世俗力量所能攻克的精神堡垒。从一个女性写作的角度来说,我相信她更关心个人的生命体验,以及向内渗透的诗歌经验,从心灵深处去寻求一种安顿力量,一种对情感和生命奥义的探索与参悟。试看徐瑞这首《白玫瑰》:
  白玫瑰的守候
  凝为冷香
  无风
  也无雨
  怎一个静字
  能消解中心
  蝶之飞舞
  这首小诗透露了一个信息——希冀纯白的形体凝为“冷香”的本质,一种心情——一切相安无事的静谧,一种境界——将潜意识深处欲念的骚动通过美化了的“蝶之飞舞”的意象而得到克制与消解。可是我也读出这首诗的另一面,我似乎看到诗人静静地蜷伏在玫瑰的花蕊中,拥抱着她的是一种称之为“冷香”的精灵,但也像一个茧,其中深深藏有一只蠕蠕而动的毛毛虫,随时准备破茧而出,化为一只翩翩飞舞的彩蝶。可是我的另一种感性解读,是把诗人的内心的烦躁与骚动加以诗化,升华为充满生机美好的理想境界。
  徐瑞在《创作自述》中有着鲜明而深刻的陈述,她以猫作为现代女性的象征,其特性可归纳为:处世不顺引发的孤寂、自我定位的游移、蠢蠢欲动的野心(野性)、纠结不清的情欲以及年华逝去的感伤等。当然,这些不仅仅是身为诗人与画家的徐瑞个人的创作因素,也是这个时代女性所具有普遍性的精神状态。徐瑞有一首题为《爵士乐》的诗,就很能说明她的诗心与画情。比如其中有这么四行:
  猫的慵懒
  云的舒卷
  还有一些些
  鹰的孤寂
  爵士乐的旋律与曲风非但表现出诗人的情感律动,而且更展露了她内心的孤寂和感伤,一种只有向西风诉说的秋叶飘零的感伤。
  “情欲的纠结”可以说是研究现代文学不可避免的话题,张爱玲的《色·戒》与近期的《小团圆》是爆炸式的情欲,“除却巫山不是云”是诗化了的意淫式的情欲。情与欲是性的一体两面,情是显性的欲,欲是隐性的情,二者往往纠缠不清,难以分辨。徐瑞画笔下的猫不难看出它内心强烈的情欲冲动。只是被它外在的温柔所掩蔽、淡化。至于她的诗,至少有两首或显或隐地突出了性的意象。一首是《不应有恨》:“以裸的姿态离去/悄悄地//微风吹走的彩云/一样不回首”。诗中显然有故事,但情节只能以想象去建构。就诗论诗,我认为她把性处理得既含蓄、冷静,而又有一种情欲升华为灵性作用的一首诗,要算是《焚过的温柔》了。这首诗的含意给出了三种诠释:
  情爱过火后之温柔较妩媚?
  沧桑历练后之温柔更入味?
  还是来世的温柔最纯净?
  我深信
  焚过必会转世
  玉洁如
  一朵雪白的牡丹
  依我看,当然第一种诠释更接近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为了消除读者胡乱的猜疑与引伸,更为了提升抒情质量的高度,最后四行的语境美妙地转了个身,化为凤凰涅槃式地,将世俗的情欲炼狱之火,净化为“一朵雪白的牡丹”——高洁的精神境界,一种纯粹的审美经验。
  尽管徐瑞有着诸多情绪与精神的困扰,尽管在时间的催逼下不免有年华入秋的感伤,以及面对喧嚣尘世,而自我却必须保持清醒时的孤寂,但对一个诗人而言,其实这些毋宁是正常的情感反应,甚至可以说是诗与绘画创作必要的一种触媒,借以把愁苦化为超越的艺术心境。比如《秋了》一诗:“落一片/醉了的叶/伴我渡秋//连同/骚动的心事/也转为酡红”从中我们可以读出一种成熟后由骚动沉淀为宁静,由悲秋转化为充实的美。
  严羽所谓“诗要具正法眼,悟第一义”,这是掌握诗歌本质最基本的认知,而“入神”更是诗创作的重要法门,入神才能产生令人意远、令人心旷神怡的境界,才能迈近生命的本真,找到自我在万物中的位置。读徐瑞的诗,我每每在郁郁的闲愁与情欲的挣扎中看到一些敞亮的窗口,一些说得十分简略的小诗,却又含有不尽之意,一种入神得近乎禅的机锋,例如仅有三行的《空》:
  最悲的时候
  却大笑起来
  吐一串泡沫
  “最悲”与“大笑”有着两极的情绪落差,与本质上的矛盾,这种情绪反射既不能引伸出知性的体验,也生发不出感性的诗意,仅此两句可说毫无意义,然而,无意中偶发性地冒出一串空虚无物微不足道的泡沫,却成了化解这一矛盾的力量,使人突然警悟:浮生也不过只是一串泡沫,其中的禅意也就不言自明了。从诗的角度来看,就这么个简单的泡沫气象,不但产生了戏剧性的张力,也构成了一个玄奥的空灵世界。
  这就是徐瑞的魅力,观赏她的画,更须读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