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儿们
2011-12-29陈漱意
台港文学选刊 2011年2期
他的书桌上除了计算机,更醒目的是,仓子穿橘红色泳装的放大照,装在一个8×10的镜框里。照片旁边附一封信,用不太通顺的英文写着:“亲爱的艾伦,这张照片是在尼斯的海滩拍的,就是我们相遇那天——那个下午,直到那个晚上。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那天,我们其实有机会发生性关系,在天黑之后,我们在餐厅喝过酒,你送我回旅馆,我以为我们一定会做那件事。知道吗?我在等待。我也暗示你。可是,你没有让那件事发生。我虽然遗憾,却感到,你因为那般自制和自重,而更像一个男人。爱你的仓子。”
他看过信的第二天,立刻出去买来相框,把照片和信框起来,作为奖状。是他发给他自己的奖状。想起来真是得意,尤其再看一眼仓子丰满健美的身材,他的心胸立刻整个被骄傲占满了。
那已经是六年前了,大学一年级那年的暑假,他和哥儿们几个背着背包,到欧洲玩了一圈,尼斯是他们的最后一站。在海滩遇见仓子的第二天,他们就回纽约了。仓子跟她一位女伴,在一个星期后才回东京。他们分手的晚上,在海滩,和后来从海滩走到餐馆,再从餐馆送仓子回旅馆的一路上,仓子的身体摩擦着他的身体,那样火热滚烫的爱和欲望,交织着多半没有明天的凄凉,是那么难舍难分。他不知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克制自己,把已经酥软的两个身体分开。
后来他知道,其他三个哥儿们,跟他们在海滩遇到的荷兰女孩,各有一夜情,只有他是异数。他心里难免想到,他那几个哥儿们跟荷兰女孩都是白人,他和仓子是亚洲人,这其中是否意味一点什么?他没有认真寻找答案,也无法回答哥儿们抛过来的“为什么?”为什么?他不是没有遗憾,其实,那个深夜,告别仓子之后,一个人又回海滩走了许久,内心之惆怅,使他差点以为,他已经爱上仓子。那时候,他还没有恋爱过,而且,还是处男,是纯洁的,他相信仓子也是。
现在回头看那件事,看那一天、那一夜,已经毫无意义。他现在是个带点沧桑的成熟的男人,有过几段不深的恋情,都是萍水相逢的两个人,回公寓睡一觉之后,两不相欠地分手。他刚刚看完一部电影《March of The Pengllin》,讲企鹅的生态:冰天雪地里,成群的企鹅,公企鹅和母企鹅结队成行。在哈气成冰的气温下相互取暖,它们很自然地从圈子的外围走进圈子的当中,那个最暖和的位置,才不致一个一个地冻死在路上。为了要在厚实的冰块上下蛋,并孵出小企鹅,以免企鹅宝宝掉落薄冰下的水里,企鹅们都去寻找去年聚居过的安全的所在。然而,一眼望去雪白一片,没有任何指标的白茫茫的天地,又因为气候的变化,连带移动过结冰的位置,改变过结冰的形状,就算企鹅有相等于人类的智慧,也很难在这样变化过的冰雪上,分辨这里那里。何况企鹅并没有这样的智慧。
可是,经过一番观察后,总有一只企鹅凭直觉随便一指,那就好比要在树上采一片叶子,你不需要特别认定哪一片叶子,只要随意采一片,一定八九不离十。如此,它指出的,就是去年它们生活过的地方。全体于是移动过去,在这里展开新一季的生活。企鹅们再凭直觉选定一个伴侣,交配过的母企鹅下蛋后,因为体内流失太多,受不住冰寒,便拖着虚弱的身体,向北去到暖和的地方觅食,等体力恢复,再带着食物回去找企鹅宝宝。这已经是两三个月后。这期间,企鹅爸爸努力张开双臂,竭尽所能用它自己的体温,保护怀中的企鹅宝宝,可它们有时还是难免冻死。
企鹅爸爸和企鹅妈妈对着冻死的宝宝,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它们可能伤心,但那伤心,也许只是聪明的人类赋予的,企鹅也许并没有伤心的能力。总之,等企鹅妈妈带着一点食物回来喂宝宝,才轮到已经几个月没有进食、衰弱不堪的企鹅爸爸去北方调养。临行,分别发出独特的声音,各自存人记忆里,等企鹅爸爸回来时,才能互相凭声音辨认,一家团聚后,再一起继续前行。行到半途,企鹅爸爸和企鹅妈妈,还有弱小的企鹅宝宝,三方才各自分飞,他们之间的情缘已了,记忆至此被切断。
第二年再重复相同的作息、相同的历程,但,是重新组合过的公企鹅和母企鹅。如此,年复一年,每一轮都拼出性命地全力以赴,以完成企鹅的生命。
这个温馨凄美的纪录片,触动了他内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使他忍不住难过地思索个人的责任、情感选择、生死和其他隐藏着的许多问题。他坐在昏暗的戏院里,从潮湿的眼中望去,一颗颗人头都是成双成对的男男女女,看起来也就跟那些企鹅一样,没有人知道将来命运如何,他们能够厮守多久?就像那些企鹅,不知道它们其中的哪一只会在半路上冻死,也没有人能够清楚地解释,是怎么选定对方的。多半也像在树上摘一片叶子,“就是你!就是这一片树叶!就是你这只企鹅!就是你这一个人啊!”如此这般认定了。
人类的生活固然复杂,很多时候,其实跟动物一样简单,也跟动物一样,在广大的天地间显得渺小,孤立无援。这个纪录片,使他更宽广地看待生命,也更认识到,很多可能和不可能完成的事,看起来十分巨大,其实在天地间根本微不足道。
他打电话请他父亲去看这部电影,他父亲漫应着。艾伦着急起来说:“你带妈妈去看嘛,你到底去不去?”他父亲这才说:“电视里面已经有看不完的电影,为什么还要辛苦地赶去电影院里看?我没有时间。”艾伦终于放弃。
毕业三年了,他换了四个工作,换来换去,就在几家电影公司里。所谓电影公司,指购买世界各地的影片,再贩卖给美国各个电视台,跟他所学的政治学没有什么干系。他至今不知道要做什么才好。他的哥儿们几个,意大利后裔的杰克,继承他父亲进出口欧洲的食品生意;犹太和荷兰后裔的艾迪,医学院毕业后,将来也要进入他父亲的牙科诊所;西班牙和爱尔兰后裔的吉比斯,在大旅馆里当经理;族裔复杂的菲利浦,他父亲早年亡故,母子二人靠社会救济金度日,大学四年一直当酒保工读,贪图酒保赚钱容易,毕业后继续做酒保。菲利浦本来就胖,越来越胖,他父母都是大胖子,他母亲尤其胖得几乎无法站立。初二那年,班上最大个子丹尼老是欺负菲利浦,极尽嘲笑之能事,连菲利浦的母亲,都被拿来当笑柄:“菲利浦的胖妈哟——牙齿黄得像牛油哟——”
菲利浦涨红的胖脸上扭曲着,汗涔涔流下,艾伦看得心中不忍,他是班上惟一的中国孩子,个子细长,却第一个跳出来揪住丹尼的领口,杰克和艾迪见状也一拥而上,三个人联手跟丹尼,和陆续加入的丹尼一伙混战,教室里被他们打闹得鸡飞狗跳。阿汗就在那时候给他们助阵。红脸银发的训导长来后,把他们一起痛骂,再罚站一个小时。但,那次之后,他们的五人小组多了阿汗,变成六人。不久前,菲利浦除外的五个人,先凑足五千元,准备给菲利浦去找整形医师,削除他身上的肥油,却被菲利浦一口拒绝了。
菲利普还因为超级的肥胖,出过一次大笑话。两年前,他刚找到一份待遇更好的酒保工作,上班第一天,却因为上厕所的时候,坐垮掉一个马桶,水泻满地,吓得他一声也不敢吭,赶紧溜回家打电话辞职了。这件糗事,菲利浦只告诉艾伦一个人,千叮万嘱不许泄漏。艾伦早已笑翻了,实在熬不过,偷偷地告诉杰克,并且叮嘱千万保密。杰克一听,照样笑得人仰马翻,立刻又偷偷地告诉艾迪——如此一路下去,他们一伙人全都偷偷摸摸地知道了。终于有一天拆穿,全体捧腹哄笑成一团。但也因此决定,一定要帮助菲利浦彻底解决肥胖的问题。
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是他们生命中的清风明月,尽管距离并不遥远,然而过去也就过去,永无回头之日了。毕业日久,艾伦渐渐感到心事沉沉,因为他父亲开始提醒他:“你做的到底是什么工作?你这种工作也需要大学毕业吗?你知不知道像你现在这种生活态度,就叫没出息!你现在改过还来得及,再拖两年你改不过来,那就真正地堕落,将来你的每一天,都要为了付房租、为了餐桌上的食物,需要很辛苦地挣扎。”
“爹,你在说什么?说我赚不到钱?说我找不到像样的工作?”他眼里喷火地瞪视他父亲,“你也不过是要我进法学院,将来跟你一样当律师,没说错吧?可是,我再告诉你一次,我不是当律师的料,行吧?”而他父亲总是成竹在胸,一到关键时刻,立刻身行一矮地好言好语起来:“儿子啊,你最平坦的路,还是赶紧准备进法学院,将来当律师。”
“你不用替我操心,我不需要你帮忙。”艾伦说完转身走了。这是上次见他父亲,一个月前吧。他知道他不是一个好儿子,其实,他连做梦都梦到他自己,喊破喉咙地喊着,要做一个好儿子。但那不是凭空可以做到的。他即使不能小有成就,至少要理直气壮地稳定下来,如此,他的父母便无法再苛求什么。他也可以从自己给自己的压力中释放出来。是的,他其实也给自己很多压力。有一次,面对他母亲忧伤的眼睛,他说,“妈,等我知道要做什么的时候,我同时会做一个比较好的儿子。”
他真不愿意想这些事,还好毕业后,他和他的哥儿们总是变着法子,不断制造欢聚的机会,那多半在酒吧间,一年六个生日,加上各种节庆,再加不时冒出一些女孩子们的邀约,使他们的周末忙碌不堪,麻醉不堪。他们偶尔也像中学时代一样,回到山林间或海滨,毫无目的地奔跑,或闲躺,那也许是在鳕鱼岬,也许在纽约上州深山里的溪流边,无论在什么地方哪一个角落,他们所谈的,无非是泡妞,或者“最好玩的那次——”
每年的除夕,都在时代广场等大灯球降落,除旧迎新。在等待的四五个钟头里,他们喝足啤酒,把膀胱喝得快爆炸了,广场里面水泄不通,根本挤不出去。后来,“是谁想出来的救命点子——是艾迪吗?不对,是你!”杰克指向艾伦:“是艾伦想出来的!’他们几个人面朝外围成一圈,圈内站一个人撒尿,一个接一个地轮流,这一招解救了大家的膀胱。头几年这样过除夕夜,使他们兴奋不已,进人大学四分五散之后,他们还是赶在一起迎新年,却转移到时代广场的边缘上,威士忌代替了啤酒,室内的餐馆酒吧,也代替了室外拥挤嘈杂的广场,过年变成一种麻木的仪式,不再欢欣雀跃地等待了。
“对了,好像是二000年那年的除夕,在五十街附近的酒吧,菲利浦又坐垮掉一个马桶,真惨,一群人排队等着上厕所,他却把马桶坐垮了。”吉比斯说,“这是前几天在电话里,菲利浦不小心说漏嘴,告诉我的。”
“唉,真的吗?”艾迪难以置信地问,“所以菲利浦总共坐垮掉两个马桶,不光是一个。”
几个人一起沉默下来,很奇怪,这个笑话不再好笑了。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菲利浦,他去拉斯维加斯当酒保了。阿汗这时插嘴:“也许明年,我把工作辞掉,我不想在任何机关行号上班了,我想开餐馆。到时候要把菲利浦找回来。”
阿汗是一流机械工程师,自幼丧父,他母亲一手带大他和一个姐姐。他母亲是水利工程师。阿汗一向勤奋好学,是他们之中学习最好的,但他是埃及人。世贸中心被炸毁之后,最近常听他说辞职不干的话。必定是在办公室里感受到压力,知道没有前途,他曾提起经他训练过的一个工程师,竞摇身变成他的顶头上司,这使他感到屈辱难耐。他说这些话的口气虽然很淡,除了性情使然,多少也考虑到杰克、艾迪等人的白人身份,虽然哥儿们之间,一直都拿肤色和族裔,肆无忌惮地开玩笑。
“阿汗,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支持,我要做你的合伙人。你们还有谁要参加?”杰克率先问。
艾迪第一个摇头:“我没有钱。”那是可以理解的,他正在他父亲的诊所工作,他父母早已离婚,又各自嫁娶,他们没有钱给他。
吉比斯也垂头丧气地摇摇头,他父亲是小学教员,母亲酗酒,每天都是醉的;他在豪华旅馆当经理,并没有任何积蓄,其实,只造福了几个哥儿们,每次出门旅游,吉比斯总能在豪华旅馆里,给他们弄到超便宜的客房。现在只剩下艾伦了,艾伦在他们的注视下,低头想了一会才开口:“为什么是餐馆?我们没有一个人懂餐馆生意。”
阿汗苦笑:“餐馆比较容易做到,我们需要一年的时间准备,筹钱、找地点、写企划书。”
艾伦不禁羡慕地说:“看阿汗办事多牢靠!我们这个团体真幸运,有阿汗在里面。企划书准备好,我就去找我父亲,我相信他会支持我做生意,他不喜欢我现在的工作。”
他们五个人一起击掌,预祝成功。艾伦很久没有回家了,他这个周末正好借此回一趟长岛家里。晚饭桌上,他父亲为了欢迎他回家,照例开一瓶红酒。艾伦等酒过三巡这才开口:“爹,我想开餐馆。”
他父亲微微一愣,平视着他没有反应。倒是跟他对面而坐的母亲抢先发话:“怎么想到开餐馆?——是酒吧吗?你们这些年轻人!”说着一副心知肚明似的笑起来。他不确定他母亲为什么笑,只是礼貌地陪着笑。他父亲终于说:“可以呀,开餐馆。但是怎么开呢?厨师在哪里?”
“菲利浦是酒保,他会带一个厨师过来。”艾伦小心地应对着,“这是阿汗提议的,他不想当工程师了,我也不想上我的班,杰克的父亲会给钱投资我们。”
“跟你这几个朋友合作,嗯,不错,杰克、阿汗我很喜欢,你的每一个朋友我都喜欢。”他父亲转向他母亲说,“艾伦很会交朋友,这很难得,而且他的几个朋友都很好。”说着邀艾伦干杯,“杰克跟阿汗出多少钱你就出多少,如果需要你出更多也可以。”他父亲说着,又因为专业而敏感地补上一句:“不过,股份都是均等的,他们不会让你多出。”
“谢谢,爹。”艾伦大喜过望,起身凑近他母亲腮边,在上面重重地亲了一下。他走出餐厅的时候,忽听他父亲用中文跟他母亲说:“一定要给他打打气,没办法,唉,儿子是自己的。他平常有一点高兴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他在他朋友面前也在装。我非常受不了看他那个样子。”
他不由得错愕,胃里面忽然一下抽痛,使他差点呕吐出来。他回他自己房间,推开门,微微一股闷味迎面扑来,至少一个月没有人进去过了,房间里收拾得整洁有序,这没什么,只需几分钟,他就可以把整个房间完全捣乱。他迎面朝天地往床上一躺,心里面想着,他自己都不清楚他是否快乐,他父亲凭什么知道?他气极地两手往床上猛捶,却一点不着力,于是一跃而起对墙挥去一拳,一阵巨痛,他龇牙咧嘴地捂住手,还是痛得弯腰,甚至脆弱地哆嗦起来。心头的怒气,却在巨痛里不知不觉消失。
人真是动物啊,动物最禁不住毒打。他又一次省悟,怪不得自古就有严刑拷打的手段。对人最残酷的还是人,因为人最了解人的动物性——他坐在床沿,不知胡思乱想些什么。
手机这时响起,他望着手机呆了呆,继续思忖着,还是忘掉父亲那些话吧!忘掉吧!他接过手机。
是杰克打来的电话,问艾伦什么时候回曼哈顿。接着,杰克迫不及待地问:“你爹怎么说?”艾伦对着话筒咕哝一句:“搞定了。”杰克说:“我父亲也搞定了。”
杰克正在热恋,最近没有跟他预约就见不到面。他跟他女朋友合伙,刚在布鲁克林的高级区Park slope一带买了一间公寓。阿汗却失恋,不知是他的日本女友家里反对,还是阿汗的寡母希望阿汗娶他们自己人,或是单纯的两人个性不合。总之他们拆伙了,是女方提出来的。阿汗今天晚上也回家跟他母亲吃晚饭,艾伦已经在电话里跟他报告,有钱投资餐馆的喜讯,并且打电话去拉斯维加斯找菲利浦。菲利浦很喜欢他目前的处境,不过既然哥儿们召唤,他到时候一定回纽约,而且保证带一个好厨子一起回来。
艾伦放下手机又倒回床上,这件让他们一提起来就兴奋莫名的大事,不知怎么,剩下他孤独一人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感觉。莫非还是他父亲造成的?或者只是,他现在还手痛得兴奋不起来?
他本来要在长岛家里睡一晚,第二天星期日中午才回曼哈顿,但阿汗不久又打电话来说,阿汗的姐姐莉汀,要顺路送他们回曼哈顿。他立刻去跟他父母告别。他母亲照例哕哩哕嗦地百般挽留:“你要知道,跟你父母亲在一起的时间,只会越来越少,不会越来越多,你真的一点也不珍惜?”他知道他母亲试图动之以情,但见他母亲说着说着,发现是白说之后,狠狠瞪他一眼,立刻住口。“对不起,妈。”他愧疚地吻别。
车子在长岛公路上飞驰。近十月的夜晚,天已经转凉,路上车子并不多,有几段路特别暗,从车灯恍惚的照明里,隐约看到两边树林的影子。他老觉得他逝去的亲人会从黑暗的树林里走出来,虽然他们远在台湾,他对他们也没有什么印象。也许因为二十年前,一个更深秋的夜晚,也在两边树影幢幢的公路上,他在车里听他父母亲谈他叔父病逝的噩耗,后来每次在黑夜里的公路上急驶,那种死亡的荒凉的感觉,就会从心底涌现。
莉汀在驾驶座上,一边开快车,一边打听他们几个哥儿们的近况:“杰克跟他女朋友合买的公寓,花费多少钱?什么?六十万?要这么多钱?”莉汀只大他们两岁,从前常常玩在一起,她一直是顶尖的模范生,为人也亲切随和,但她长得不像阿汗,阿汗高大伟岸,十分帅气,莉汀却浑身上下,连五官都粗粗壮壮的,而且还胖。有人劝她开刀整形,她却说,她的体态遗传自她的母亲,这就是她天生的模样,如果爱她,只能是爱她天生的模样。莉汀这段话,当时在学校里广为流传,人人钦佩。莉汀现在是内科医生,艾伦印象中,她总在医院里上夜班,难得有空。“艾伦,你好安静,怎么一句话也不说?”莉汀从后视镜里看一眼后座的艾伦,问道。
“我在听你们说话。”艾伦微笑。
莉汀又从镜里看他一眼,车里黑,艾伦只好挺身伏到前座,莉汀于是侧转头盯他一眼,同时抿嘴一笑,那样近距离一笑的样子,使艾伦心中微微一震。他慢慢靠回椅上,阿汗坐在驾驶座旁边,两眼直视车灯前面的公路。艾伦在黑暗中镇定下来。其实,已经是小时候的事,那时候他们几家都住得很近,常常互相串门子。阿汗一家三口,住在三间小卧室的公寓里,只有一间浴厕,而且,从客厅的沙发望过去,侧对着浴室的门。艾伦原来没有注意这些,不自觉的留意是在那天之后。寒假里的一天,他在阿汗家看电视,阿汗靠窗而坐,艾伦自己坐在长沙发的另一头,浴室的门忽然张开,莉汀失去重心的身体扑出来,她赤裸裸的一丝不挂,硕大的乳房颤动着,身上所有的肥肉都一起颤动着,她惊慌地一把拉上门,但是那一瞬间,艾伦看到莉汀跟他四目相对。他内心难受,因为,他知道莉汀一定羞死了。
阿汗一心一意看电视,阿汗的角度只看得到电视,运气真好。后来莉汀穿好衣服出来,在艾伦身边坐下。莉汀身上有淡淡的香皂的气味,扭头跟艾伦抿嘴一笑,就像刚才那样。那年他十二岁,莉汀十四岁。第二年暑假,莉汀回埃及探亲,给他带回来一顶沙漠里传统的呢帽,和一只布缝的骆驼,至今仍摆放在他的卧室里。这件插曲,艾伦没有告诉任何人,倒变成他跟莉汀间的私密,好像两人间有点什么默契似的,不过这几年,那种默契已经淡了。
莉汀把他送到公寓大楼门口,阿汗邀他去酒吧待一会。“明天吧,我有点累。”艾伦扶住他红肿的手背,低声告别。“艾伦,吻别怎么样?我们有三年不见了吧?下次见面,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莉汀按下车窗。艾伦略为羞涩地过去吻她,听到阿汗在旁边惊讶地问:“你们那么久没见面了吗?”
“是呀,从你们毕业那年到现在。”莉汀喟叹着说,“时间过得好快。”
“今年除夕,你不需要值班了吧?”艾伦好心地问。
“当然不需要,我已经是正式医生。”莉汀骄傲地说。
艾伦微笑,顺口邀约:“到时候你来参加我们的聚餐。”
“一定。”莉汀爽快地答应。
艾伦在路边目送他们车子离开,转身走向公寓大楼。这一带在苏活区边缘,也有好几家有名的餐馆和酒吧,他住的这一栋楼不大,总共七层,每一层四间公寓,前后各两间,他住在最顶楼靠右的一间。站在大门前望上去,只见每家窗前一座逃生用的防火梯,排列成两行,垂直而下。两行当中相隔约六尺吧,他老看不顺眼这些防火梯,但这是规定,就像开车,规定要绑安全带一样,肯定使开车的潇洒大大减分。
他开门进入大楼,里面没有电梯,他每天出入要上下七层楼,每一次上楼梯都是提一口气飞奔,他一直以为这样最省力,但是两年前,他去泰国旅游,有一天在山路上遇见一个老和尚,老和尚告诉他,爬山要提一口气爬三四步,停下呼出一口气,再爬。这样慢慢换气慢慢爬,才能爬得高且持久。两年来,他就按照这个方式上楼梯,脚步放快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换气的功夫特别好,慢慢爬的时候,又觉得有禅的境界。爬楼梯因此成为一件美事,他脸不红气不喘地到七楼,进入公寓,直接到书桌前按了按计算机,一边脱下表,又从口袋里掏出沉坠的皮夹,一边漫不经心地溜一眼仓子的比基尼泳装照,那上面盖一层灰,跟屋里其他对象一样。他一年打扫两次,夏天一次,冬天一次,有时候女孩子来他这里过夜,要顺手帮他清扫一下,他一定拦着,他不愿意看她们做这些事,那会太像一个家,他没有想过跟她们任何一个成家。
他还是无法不想到他父亲。他最不能苟同他父亲的是,父亲还当他是中学生,可以随时改换跑道,只有他知道自己要改变什么已经嫌晚了。其实,他既然从来不知道要做什么,也就没有什么好改变的。他去打开电视,又到计算机前回了几封短讯,再到电视前看球赛。他忽然注意到他这些小动作,显得既懒散又没有秩序,然而,都按照他自己的意志,很坚定地在进行,因为这时候,要他做其他任何事,他都是不干的。下一次,一定要把这种小动作隐含的意义告诉他父亲。他两眼对着电视机,努力地想。
第二天傍晚,艾伦在沙发上看书,正看得昏昏欲睡的时候,吉比斯和阿汗来找他。他在光膀子上套件汗衫,就跟他们一起下楼。
吉比斯在楼梯间说,下城一家脱口秀的酒吧,欢迎有表演欲的人上台表演,不需要经验。“听说一些脱口秀演员,都从这种酒吧起家。”
“真的不需要经验?”艾伦兴致勃勃地问。
“不需要。”吉比斯说,“我认识一个主持节目的女孩,她好像是韩国人。怎么样,我们两个人上台表演一段吧?”
“好哇,我们准备登台。”艾伦笑起来,“要找一大帮人来捧场。”
“你看,这就是那些酒吧的生意点子,是不是?”阿汗兴奋地问。
“哎,对!对!”艾伦跟吉比斯一起叫出来,“原来他们生意是这样做的。”
他们出了大楼,继续一会儿餐馆一会儿脱口秀地谈着,进入一间他们熟悉的酒吧,坐下来之后,又开始拼凑笑话,准备登台用。如此玩得乐不可支,却忽然发现:“别人用过的笑话不行,一定要自己写。”艾伦说。
“那就要靠你来写了,你向来能写,你可以写。”阿汗对艾伦说。阿汗这个穆斯林,在酒吧里也不喝酒的。他只喝软性饮料,也因此一向是大伙的司机,只是这几年大家住曼哈顿,不必开车也就不需要他了。
“嗯,如果能写点什么,我的生活会比较有意义。”艾伦努力思索,他感到醉了,除了三大杯啤酒下肚薄有醉意外,被阿汗如此赏识,也令他飘飘然。
“艾伦可以写,艾伦向来可以写。”吉比斯大声附和,他看起来也有点醉了。他接着望一下腕表:“我们出去吹吹风。”
三个人于是出了酒吧,外面已经有点黑,吉比斯和阿汗都穿着长袖衬衫,只有艾伦穿得单薄有些凉。“我回去套件衣服。”他们于是又回到艾伦住的大楼门口。艾伦一摸口袋:“怎么,我忘记带钥匙出来吗?”艾伦皱紧眉仔细想,阿汗跟吉比斯怔怔地看他。“完了,钥匙在桌上。”
“管理员没有你的钥匙吗?”吉比斯问。
“我没给他。”艾伦懊恼地大声叹气。吉比斯从皮夹里掏出一张信用卡:“用这个试试看,怎么样?”
“试试看吧。”
可是,他们连大门都进不去,只好在街边等着。七点半的星期天,一时间竞没有人进出大楼。艾伦抬头望住他的两扇窗,有一扇窗前搭架着防火梯,他指着防火梯说:“我的窗没有上锁,从防火梯可以进入屋内。”
阿汗两眼同样盯着防火梯,没有说什么,那防火梯一路相连下来,离地面不到两层楼的高度,却无论如何跳不上去。
“最好的办法,是从第一层防火梯一层一层爬上去,可是防火梯太高了。”吉比斯咕哝着废话。
艾伦这时却兴奋起来:“从我隔壁的防火梯可以跳过去,跳到我的防火梯。”他再目测一下两家防火梯的距离,“你看没有超过六尺吧?”
“大概六尺多。那非常危险的,如果不小心摔下来,一定粉身碎骨。”阿汗说着,扭头看住艾伦:“你母亲不是有你的钥匙吗?我陪你回家拿。”
“那要耗到半夜去了,怎么行?明天还要上班呢。”艾伦正说着,见有人在大门前停下。“走,有人回来了,我们跟他一起进去。”艾伦快步上前,等在一个正在掏钥匙的男人后面,进人大楼,哥儿三人一起飞奔上楼。来到七楼门前,艾伦绝望地转两下门柄,又用信用卡在门缝里连试了几下。“操!不做工。”
阿汗跟吉比斯也连试了几次,都不做工。艾伦这时却眼睛一亮,摩拳擦掌地说:“现在看我的。”他兴奋得脸红耳赤,“你听隔壁有人,总算也有点好运气。”说着就要去叩门。“等一下,你刚才喝多少啤酒?”阿汗一把拦住他,“是三大杯吧?你行吗?”
“怎么不行!”艾伦推开他,在隔壁门上叩了两下。阿汗正色地接下说:“我没有喝酒,我替你去。”
“就是因为你没喝酒,所以不行!”艾伦前进一步,紧贴着门站,“这是我的公寓。”
西语裔男人拉开门,迎面见到艾伦,招呼了一声。艾伦拉开嗓门说:“我需要借用你的防火梯。”那声音听起来醉醺醺舔腻腻的。阿汗在他身后,这时一阵“蹦!蹦!”乱响地径自跑下楼梯。
“为什么要用我的防火梯?”西语裔男人好生奇怪地问。
“我要从你的防火梯到我的防火梯,到了我的防火梯之后,再从我的防火梯进入我的窗户,最后进入我的屋里。”艾伦因为带点醉意,态度特别可人地解释,“总之,只借用一下你的防火梯,其他通通是我的。”
“进来吧。”西语裔男人作势请进,多看了一眼艾伦身边的吉比斯。
“小心。”吉比斯在后面叮咛。
艾伦跟随西语裔男人进入里面的卧室,卧室里面昏昏的,家具和窗帘都暗沉厚重,整个屋里弥漫着一股低俗的西语裔男人的气息,大概是没受什么教育的。艾伦住他隔壁,对他竟如此陌生,心里暗自惭愧。西语裔男人拉开一扇窗帘:“你开窗,防火梯就在后面。”面无表情地说完,转身出卧室。
艾伦开窗,秋风瑟瑟迎面扑来。他一矮身钻出去,一脚踩在铁条搭起的镂空的防火梯上,两脚站稳后,往下一看,发现整个人好像在七楼的高空间虚悬着,不由得心惊肉跳。又一阵风浩浩荡荡吹过,他看到阿汗站在街心喊他:“艾伦,不要动,警察马上来了!”
“没胆!”艾伦一咬牙一鼓作气趁着风势,两脚悬空地飞跃过那六尺多宽的距离,竟像在地上跨过一个不起眼的下水沟一样轻易。
防火梯却好像难以承受急遽间压下的重量,颤动起来。然而这一跨过,“Yeah!”艾伦兴奋得握紧拳头喊了一声,“Yeah!”再喊一声。
“好样的!艾伦,好样的!”阿汗站在街心大喊起来。旁边两个警察从警车下来,抬头大声问艾伦:“嗨!上面那个!你在做什么?”
“我可以进屋里了!”艾伦朝他们喊。接着弯腰开窗进入屋内,大步到客厅拉开门,漂亮地微鞠躬,大大地画出一个请的姿势,张大笑脸迎进吉比斯。
艾伦虽然还是心跳不止,却沉住气地默默穿上衣服,是一件防风的红夹克,他平时很少穿,因为不喜欢他母亲挑的颜色,这时却感到恰恰好。
他们哥儿三人走在街上,商量着转往一家带电视、可以看足球赛的酒吧。酒吧在地下室,他们三个人一前一后下梯阶,在桌前坐下,各点一客培根起司汉堡。球赛已经开始好一会了,酒吧里安安静静的,却不时地会猛然响起一片暴喝,那是球迷在为他们的球队喝彩,也许是扼腕,总之气氛好极,跟一个人在自家看电视,味道完全不同。艾伦邀阿汗跟吉比斯碰杯,他啜一口威士忌,眼里跟唇角闪烁的笑意直蹦出来,蹦出许多星光,罩住他。
“嗨,”一个长发的东方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艾伦旁边,这时举起她手里的酒杯邀饮。她小啜一口后说:“我刚才坐在梯阶旁边的位置,你们一走进来我就看见了。我看见你脸上,有一种很奇异的神采,一般人都没有。”她说着,朝吉比斯和后面众人努一下嘴,又回到艾伦脸上。“后来我就一直在注意你。你天生一种神采飞扬的气焰,恰恰是我很多年来,一直在亚洲男生的身上找寻而一直找不到的。”
“什么?0SO6ODkk/O6SMFeH7QFRSw==”艾伦失笑,转脸问向两个伙伴。“你们听见她在说什么没有?她那是在说我吗?”
女孩也跟着笑起来,自我介绍:“我叫妮娜,从芝加哥来,明天回去。”
“嗨,妮娜。”三个人跟妮娜一起碰杯。“你来纽约多久了?来观光吗?”艾伦问。
妮娜又微微一笑。艾伦注意到她笑起来,两边唇角往上弯的样子,十分甜美,眼光不由得就停留在那里。听她应道:“是出公差,我做室内设计。”
“室内设计?”艾伦略想了一下说,“参观过大都会博物馆了吗?”
“昨天去过了,你看这个。”妮娜说着,拉开地上一个背包,抽出一本精装的《故宫珍藏之明清精选图》,我已经读了三章。”
艾伦略翻了几页,闲闲地问:“这跟室内设计有关系吗?”
“一点东方元素。”妮娜也淡应。
酒吧里忽然又爆出一阵欢呼,纽约队又赢了,吉比斯跟阿汗也在旁边呼喊。艾伦瞄一眼屏幕,跟着喊起来。半晌,又回到妮娜身上:“你也是纽约队的吧?”
“一向都是。”妮娜半真半假地说。
他们才看了半场球赛,妮娜站起来要离开,“我明天清早五点,要去机场。”她说。
艾伦跟着站起来:“我也该回去了。”
“一起走吧。”阿汗跟吉比斯也站起来,他们一起出了酒吧。妮娜在路边掏出一张名片给艾伦:“我会等你的伊眉儿。”
他们送妮娜上出租车。临上车,妮娜扭头,两眼盯住艾伦,依依不舍地问:“真的没有人告诉过你,说你有一种非凡的神采吗?”
艾伦听得又是一愣,妮娜不依不饶再抛下一句:“我很喜欢那样的神采。”
“可那不是我呀。”艾伦终于说,“我刚才,就在你看到我进入酒吧之前,成功地做了一个高难度的动作,从七楼高的一个防火梯,跳到另外一个防火梯,这不容易吧?你说的神采,就是指这个吧?”艾伦说着笑起来。妮娜若有所悟地侧头想着。艾伦接着说:“你知道,没有你所说的什么——气焰神采,那才是我的本色!”艾伦说完,把妮娜轻推人车里,出租车立刻扬长而去。
送走妮娜,艾伦陪阿汗跟吉比斯走向地下车站。吉比斯说:“我看你到现在还很high!
”
艾伦摇头,“已经过去了。不过,下次要经由你们的口,把这件事告诉我父亲,尤其妮娜那一段话。”
三个人一起在灯影下放怀大笑出来,笑声在蒙蒙的光晕里回转,向上回转,直冲上暗色的云霄,停留在那里,笑声,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