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悲怀书简外一章

2011-12-29张瑞芬

台港文学选刊 2011年2期

  因为陈义芝《为了下一次的重逢》(九歌出版公司,2006年出版),不禁将李黎一九九。年的《悲怀书简》拿来再读了一次。
  为人父者对儿子的爱,与为人母者对儿子的爱,有差异吗?如果像李黎所说,她的人生以一九八九年(爱儿“天天”猝逝)为分界线,陈义芝的散文,是否也因为二00三年六月次子邦儿那场北美异乡的车祸,划出一道伤痕裂缝?当时光成为深海底下的残骸,那锈蚀的船只,既是无声的阴影,也是苍茫的永夜。正如痴心李黎当年的自问自答,哀哀无告。孩子离去,父母的一部分生命也回不来了。
  什么样的书竟能让人读之心惊,恻恻不能发一语?当年杨照《浪漫补课——序陈义芝诗集<我年轻的恋人>》一文,曾说陈义芝以往的诗总是闪躲个人情绪,习惯诉说别人的故事,这在陈义芝这本新的散文集《为了下一次的重逢》中,显然是不能成立了。《为了下一次的重逢》和苏伟贞的《时光队伍》,恐怕是二00六年夏秋之交最悲切的两本书了。亲人骤逝,其痛何如?需要一整年后才有勇气检视遗物,逡巡旧址,再度提起笔。需要三整年的时间,才见到这本“悲怀书简”披着漫画家几米活泼笔触的封面,红色的围巾飘扬上天。那个蜷坐树下沉思的小男孩,他再也无法长大了。他——也想念远方的父母,像父母思念他一样吗?
  钟文音评陈义芝《为了下一次的重逢》,曾说这书如同另类家书,甚可说是诗人的情爱私语录,“因为爱,让缺席的都重聚”。钟文音这话极为确切。《为了下一次的重逢》之辑一,写邦儿猝逝前后,并杂收数篇怀念老父、师友的文章,辑二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台北城居的短文组曲,辑三回忆儿时与成长的文学启蒙,夹杂数篇近年大陆漳泉游记,辑四以小王子设喻,如一组精致的情爱小语,柔美动人。四章不但前后时间错置,未曾衔接,简直如同打翻了时光的底片盒,只剩模糊枝叶、细碎水光,倒影着幽幽人世。
  就体例上来说,《为了下一次的重逢》不但不试图做一场完整精炼的散文技艺展演,它甚至打破了时间界线,以新旧作杂陈,长短文并置的方法,交错出一个时空来,一个恍然让人错觉悲剧尚未发生的时空,构筑一个天晴日暖令人不愿醒来的梦境(正如同封面上的男孩童话一般)。很久很久以前,当心碎的事尚未发生,一介台中师院的穷少年,光脚踩在夜晚的街道上,剥着香蕉沿着水沟一路吃,带着对文艺的渴望,与众友朋成立“后浪诗社”。跻身诗坛,而后在前辈诗人痖弦的带领下执掌联副编务,见证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副刊的黄金时期。成家之后,初为人父,幼儿嗷嗷,多少艰困又甜美的时光历历在目。而今无明流转,青春一无凭依,寂灭相生,空余一枚菩提叶。少年子弟江湖老,读陈义芝散文的读者读得心境也老了。多悲的一句话:“兰凋桂折,各自找寻出路”。世间万事,既生生不息,亦残酷无匹。
  因为爱,让缺席的都重聚。所以曾经收入一九八七年散文集《在温暖的土地上》的《试蹄的小马(记康儿)》、《我家大玩具——小记邦儿》,尽管当年并非评价最高,在新书《为了下一次的重逢》中仍心心念念地附于辑一之末,与全书最称力作、追忆邦儿的《异乡人》、《运河边上》、《再别艾城》、《为了下一次的重逢》成为一组时光错置的对比。辑四与妻子叶红媛的相知相惜,美丽如星光夜雨的生活片段,也令人有着同样打破了明镜,散落一地碎片的悲哀。命运之神何其残酷,小王子与狐狸的另一个隐喻就是——没有多久之前,你瞧,我们还拥有这样甜美的人生。而今星沉海底,那时光残骸,经由一幅幅妻儿的粉彩画、水彩画与油画完整再现,是怎样令人心折神摧,又恍若隔世的心情!
  “十三年三个月零十一天”,是母亲李黎念念无已,自问自答的傻话,正如《为了下一次的重逢》文中叶红媛追念亡儿,泣问法师的:“我们会再碰面吗?”问天问地,同是痴心父母的不舍。而为人父者对亡儿的哀恸,是自责不为他买辆起码的车子代步,寻访爱儿打工的洗车场、念过的初中校园、小学二年级的火车之旅。旅途中与长子中夜对坐,父子二人,对坐无言,“静静两点火星”。因其含蓄,更有余味。
  点评陈义芝散文者,历年来远少于其诗。他的文字有诗的灵思敏锐,又坚持“正道大法”,渊雅合度,严谨而有节制,三十年来仅《那泥泞的小路》、《在温暖的土地上》与《为了下一次的重逢》三本。写得不算太多,却细腻耐读,大有可观。《为了下一次的重逢》不止如杨照所谓“清醒”,简直清醒得惊人,情感深度力透纸背,远远超过了他早期散文的诗情、乡土与古典情怀,无疑将成为他散文写作的里程碑。第一次这样素手写心,天问一般的诘辩与反思,也使他的散文首次负载着哲学的深度与意涵。陈义芝尝言:“诗心,无非掌握生命中最难言的枝节”,《为了下一次的重逢》这样诠释了亡儿,理解了往昔,并消解了他自己写作的局限。
  
  注:作者系台湾逢甲大学中文系教授
  (·本辑系本刊特约稿,总题系编辑者所加)
  
  本辑责编 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