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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偶

2011-12-29陈漱意

台港文学选刊 2011年2期

  陶瑞的双胞胎哥哥死了以后,把一栋小洋房以及药厂股票、人寿保险,全遗留给他。发这种财,想起来是要感到齿冷的。但,这也是他分内该得的,是他无限哀痛后的一点安慰。他哥哥在云端里看到了,也会满意地微笑的。
  陶祥大他三分钟,古人相命强调时辰,这三分钟正是一个关键,可以扭转乾坤,贫富成败全在这一瞬。陶祥一生顺顺畅畅,攻学问,学问有成;做事业,出人头地,在他那不大不小的圈子里,也是个顶尖儿的人物。惟一美中不足处,他浑身上下长满了顽癣,跟他对抗似的,他越急,它越发得厉害;他越是咬牙切齿地非致它于死地不可,它越是蓬蓬勃勃地到处繁荣起来。陶祥实在疲乏了,却事关体面,人体这面子牵涉太广,不能撒手不管的,委屈之余,听了一位皮肤专家的劝告,采取一种比较温和持久的方法,每天晒太阳,泡药水浴,数十年如一日,那一身癣虽然不见好,却因此没有再恶化。其实,凭陶祥的人才,这也算不上什么致命的缺陷,严重的只是,他因此打了一辈子光棍。三十七岁的处子,去的时候跟来的时候一样地纯洁,出污泥而不染,白走一遭了——缺憾的人生啊!
  陶瑞这一点比他哥哥幸运,他细皮白肉,体态风流,硕士论文没有完成,已经撞进了婚姻里。他太太是他研究所里的同学,年纪比他略轻点,却高他一届,天分仿佛也比他高出一些,找事的运气又是不同。朱丽人没有离校,已经顺利地进入一家资料供应中心,做到高位。而陶瑞毕业近两年,只沾到一点水晶饭碗的边,连任它在手里破碎的机运都没有。索性袖手在家,依他自己说,是韬光养晦起来。但由身旁见不得旁人好的群小口中出来,则是吃喝拉撒全靠他老婆的。其中滋味,也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朱丽是个可爱的女人,又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眼光远大,看到的尽是十年后世界的浮沉——哎,陶瑞,你有没有看出一点端倪,人类互相毁灭,已经不兴炸弹把人炸死,而是使手段,一点一点致人于死。人活得越来越困难了,可惜了我们辛苦念出来的计算机学,在这里过时了。计算机是太平盛世人类的玩物,如今已经失去它的金饭碗、铁饭碗的身份。我们快趁眼前还年轻,捉住点扎实东西,将来才好养老。依我的浅见,只有三种行业,是在任何一种局面下,都有肥水可捞的。第一是会计,诸行百业即使宣布破产,只要政府存在一天,那笔账绝不能不算;第二是法,人际间的问题太复杂,架是千秋万代要吵下去的,而律师就是挡箭牌;第三是医,生老病死谁也难逃。你快从这三行里挑一行吧,从今起,我要做事赚钱供你念完书,把你我都养活,而毫无怨言。夫妻荣辱相共。让我再用四年的苦,换取我们二人三十年的福吧。所谓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
  陶瑞因此又回到学校里,旧地重游,恭恭敬敬地进入法学院。那法学院的课,他战战兢兢地读得十分吃力,因为经常深更半夜赶功课,他染上了失眠的毛病,夜里失眠,白天抽烟,朱丽于是多了一项攻击他的目标。她虽然空前地关心陶瑞的健康问题,但那一阵子,她正集中精神在研究胆固醇,每天念念有词,对食物的选择几近神经质,肉蛋都在禁忌之列,淀粉类更是本来就该少吃的,把陶瑞饿得奄奄一息。他想,他终有一天要躺倒在课堂上了,果真有那么一天,也算是个悲壮的牺牲吧。陶瑞凄惨地想。
  一天中午,他从地下车站出来,手上捧着一叠书,到了出口处的报摊上买了一份晚报,付完账就边走边翻起来。他看报的习惯是由后往前翻,一页页地跑马、股票、体育版是他惟一的兴趣,连球员的私生活他都十分关心。他看到纽约队那个吃素的球员尼尔·贺克,每天吃一大袋花生,不禁微笑。正看得出神,听到身边一个女人问:“金丝宝会计师事务所在哪里?”陶瑞摇摇头,过一会却突然偏过脸看她。果然不错,听出来是东方腔的英文。陶瑞收起报纸关切地问:
  “你有没有地址?”
  “就在这条街上。”
  她说着,把一只信封举到陶瑞面前。陶瑞迅速地瞄了一眼说:
  “你过马路,下面就到了。”
  两个人于是各走各的,走了一截路同时发觉对方还在身边,一对东方男女仿佛一起出来散步似的。对看了一眼,陶瑞笑道:
  “每天在这条街上走,不晓得有个会计师事务所在这里。”
  她脸上微笑着,没有说话。陶瑞猜她是出来应征找工作的。
  陶瑞在一块很小的铜色招牌下站定了,说:
  “就是这里了,你假使搭巴士,刚好到门口。”
  “这里只有四号的巴士,我要转好几趟车才到,反而没有地下车方便。不过,谢谢你了。”
  陶瑞跟她摆手,转进街角一家杂货铺里,买了一包火腿、一打蛋。临付账,他又丢进一罐花生。手抄在裤袋里,等着找钱。偏那胖老板口沫横飞地,在对他身旁的女人追述一件得意的事:
  “我说不行,太忙了。”他圆瞪着一双灰褐色的小眼睛,白净的胖脸上,两片厚唇搓成一朵肉花,扭过头对正在倾听的女人说。“也没有才买一瓶啤酒还让人送去的道理,那么多层楼,我当然绝对不去,我说你自己下来买,她怎么也不肯,非要我亲自去她那里一趟,我说不行啊,她对着话筒尖叫:‘你不来,你笨!你笨!”’胖老板笑着,微偏着头,一只手捂住半边脸,似乎到现在还消受不了。
  倾听的女人也格格笑着,一点不放在心上。陶瑞接过找回来的零钱,听见胖老板还在说:“好多到店里来的女人都说,男人要像我这个样子才好。”陶瑞临出门再回头看他一眼,挺着肚子拱个屁股,也就是个店老板的样子。但是几个从陶瑞跟前走过的女人,正眼都不看陶瑞,却隔着橱窗对店里的人频频挥手。那位老板的话也不是没有根据的,满街势利的女人,连他家里那一位都没有两样。
  朱丽这天回家特别晚,身后还跟着她弟弟朱浩。朱浩年纪虽轻,却十分工于心计,讲起话来老是远兜近转地拐弯抹角,有点拿人当傻子的味道。陶瑞十分不耐烦他。他夹在他们夫妻之间,老是疑心陶瑞太占他姐姐便宜,担心他姐姐也许对陶瑞太好,那就可能对他这个做弟弟的不够好。陶瑞毕竟是外人,半路上杀出来的甲级流氓,瓜分他的手足之情,朱浩不怎么瞧得起他。陶瑞则心想现在是这副嘴脸,等他有朝一日结婚了,因为利害关系,他夫妻自去恩爱,那时候必另有一说,也不过是个小家败气、自私自利的男人。但表面上两个人还是敷衍着。
  朱丽进厨房里问:
  “今天吃什么好菜?”
  “你自己看。”陶瑞沉着脸说。
  “我吃过饭来的。”朱浩说。话是说给陶瑞听的,但是他脸朝着他姐姐。
  朱丽突然看到冰箱里的蛋,她把纸盒子打开,怨道:
  “怎么一口气吃掉四个?蛋黄一定都吃了。你真是的。”
  “你自己怕胖,姐夫那么瘦,爱怎么吃就怎么吃。”朱浩说。
  陶瑞想到朱浩挖苦过他人瘦心眼多,心里厌恨,却只应道:“是该把我养胖了,两个人胖成一对才好。”
  “我是心宽体胖,不是吃出来的。”朱丽说。
  “她呀,我昨天买回来的肉,忘了放冰箱,她就硬说不新鲜,躺在地上哭两个钟头。”陶瑞悻悻地说。
  “真的?”朱浩问。凡是出自他姐夫口中的话,他习惯性地要跟他姐姐求证。
  “还不该哭?!你以为赚钱是容易的。”朱丽照着陶瑞脑门拍了一下。陶瑞哑口无言。
  还是三个人坐下来吃饭,朱丽挑剔肥肉没有切净,筷子在菜里面翻两下,哎一声,站起来开冰箱,夹出两片火腿在她自己碗里,这才吃起来。陶瑞望着被她搅过的菜,默不作声。
  “今天没有上图书馆吗?”朱丽问。
  “没有。回来得早,在路上碰见一个人。”陶瑞答道。也不知怎么,一个念转,他突然狡猾地看住朱丽说:
  “很美的一个中国女人,很有意思的一个人。”说着,陶瑞看见朱浩忍俊不住地笑起来,还溜了他姐姐一眼,看朱丽对她丈夫这个傻子出了这么一个笑话反应如何。陶瑞觉得被刺伤了,但还是硬接下去说:
  “哎,你有没有发觉,女人很喜欢我这种类型的。记不记得以前在学校里,女生选四个杰出的男子,我排名第三。记不记得?”
  朱丽推开饭碗,微笑着研究他。半晌,她撇撇嘴念道: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返,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蚤起,施从良人之所之,遍国中无与立谈者。良人未知之也,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
  陶瑞脸上讪讪地笑起来。朱浩也笑,轻视地。
  饭后,陶瑞给陶祥挂电话,一谈没个完。朱丽顶恨他这一点,但是,这一点陶瑞无论如何不舍得迁就她。陶瑞说了一阵,手掩住话筒问朱丽:
  “这个周末去波士顿好不好?”
  “不好!”朱丽厉声说。
  但是,陶瑞很小心地继续商量着说:“去玩玩嘛,难得的,我们星期五晚上出发,星期天下午回来,没有问题的。”
  “我们车子煞车有问题,开到波士顿不是存心找死?”
  “我的车子性能第一,坐起来又舒服又美观大方,但是最近不能跑长途。要不然可以借你们。”朱浩好说风凉话,陶瑞看他一眼,继续对着话筒聊他的。半晌,陶瑞又掩着话筒说:
  “陶祥开车子来,我们一起去西点军校,你不是一直想去看看?正好坐陶祥的跑车去。”
  朱丽叹一口气,万分不耐地解释:“这个周末我一定要把车子送出去修,告诉他我们改天请他来。”
  “你修车子跟他来有什么冲突?反正看不得我痛快就是。”陶瑞咽下一口气,挂了电话。
  到了星期六,两个人正对坐着吃茶,朱丽站起来拿糖罐子,她吃茶很洋派,一定要有糖和柠檬。她在靠左的柜子里看了半天,而那糖罐子陶瑞记得很清楚,收在右边的柜子里。朱丽站在那里发了一会呆,嘴里漫不经心地问:“糖在哪里?”一阵乱翻,朱丽突然扭头问:“你说你那天碰到的中国女人,是不是在这附近上班?”
  朱丽终于找到糖罐子,坐下来看着陶瑞。陶瑞耸耸肩不想谈,但是朱丽逼着问,逼紧了,陶瑞只好点头承认。
  “还说什么漂亮,像个灶下婢似的。”朱丽酸溜溜地说。
  “你见到她了?”陶瑞问。
  “我昨天看她等巴士,穿件粉红色的风衣,很难看的粉红色,好土!”
  她找到工作了,还坐了巴士,那天听她说,坐巴士要转好几趟车,显然下班不是回家,大概周末有约会。陶瑞惆怅地想。
  他站起来,靠到窗边抽烟。
  朱丽慢条斯理地在啜茶,她皮肤略显黑,有点尖头锐面,一双水汪汪的凤眼,讨好人的时候,滴溜溜尽打转;发起狠来,却仿佛各包藏一个祸心,直可以把人看出两个窟窿来,无疾而死。她正低着头,头发齐耳,露出一小截后颈,两颊有点多余的肉,却也没有什么肉感。她高大丰硕,一身的肉,但都是硬的,捏在手上也只觉得紧而硬。爱她的时候,觉得她健康,嫌憎她的时候,觉得她像一个男人,疑心自己犯了同性恋,简直龌龊到极点。
  第一次见她,是在一个中国同学的聚会里,那天到的女生只有五六个,正巧都是暧暧内含光一型的,朱丽谈笑自若地夹在其间,显得十分突出。而且,朱丽一来就对他好,光对他一个人好,那么好,相见恨晚似的,恨不得让陶瑞里里外外地把她了解个透。陶瑞有点怵然心惊,也不晓得究竟是惊异于他自己的魅力,还是朱丽的。
  第二次见面,他们一起看一个露天的电影,两个人挤在车子里,影沉沉的。陶瑞伸过手去,只觉得朱丽不但衣服穿得太少,而且太薄。那时候,陶瑞感到了做为一个正直的男人,结婚的必要。
  就是这样开始的,一点冲动,一点触觉的安慰,他就该跟她过一辈子了,以后要由这个女人把他掩埋下葬的。陶瑞望着她,心里发慌,发寒。
  “可惜像这种时候,计算机不能读人的思想,我很愿意付高价知道你在想什么。”朱丽看着他说。
  “想我们刚见面的时候。”陶瑞把烟蒂在窗台上捻熄了,扔向窗外。朱丽过去探头向窗下看了一眼,吊在陶瑞的肩膀上轻声说:
  “那样子的起头,我很喜欢。当着那么多人认定你做我的丈夫,好像是千挑万选出来的,错不了。不知道你是怎么想?”
  “你想得多,总是你对吧。”陶瑞无声地叹息。
  第二年的秋天,几乎是陶瑞初次见那女子的同时,一个黄昏,陶瑞由地下车出来,而她正要上去,惊鸿一瞥,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被下班的人群冲散。出了车站,陶瑞恍恍地朝日落的方向走去,走回他的家。家应该是天下最安适的地方,可惜他没有享受过多少家的温暖。他和陶祥是由祖父母带大的,祖母过世得早,印象里祖母在的时候,家里总是丰足的,从来不短吃喝。冬天屋子里有烤甘蔗的甜香,他祖母喜欢丢一截甘蔗,到旺烧着枯蔗叶的炉灶里,火舌从炉灶里窜出来。他最喜欢在火光里看他周围的亲人,听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不知外面有多么冷,但是他身心温暖。
  朱丽给他开的门。她穿一身洋灰色的衫裙,略化了点妆。身后一片人声,因为陶瑞进来而低了下去。陶瑞望过去,除了朱丽的表弟一家人,还有朱浩,另外是一对他不认识的夫妇。朱丽赶着给陶瑞介绍,陶瑞连连点头,却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直到朱丽说:
  “林肯的太太想做第一夫人,林肯就去当总统。我想做美国第一位中国法官的夫人,陶瑞就去学法律。”
  陶瑞着实吓一跳,一溜烟进了厨房,扭开水龙头,接了一大杯冷水喝。听到外面在问:
  “今天劳动节还上课?”
  “还多久念出来?”
  “以后办哪一类案子?中国人大概是替中国人办移民好。”
  听不进去朱丽怎么回答,心里只管庆幸自己进了厨房,没有直接问到他。
  朱丽表弟的孩子摇摇摆摆地走过来,穿一套米黄色的羊毛衫裤,头发盖到眉毛上,剪得像顶西瓜皮,陶瑞一直不记得到底是个男孩或是女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孩子这时候进来,做妈妈的很快也要跟过来了,陶瑞拉过孩子的手走出去,朱丽表弟媳在门口看着连声说:
  “妞妞喜欢伯伯,妞妞叫伯伯。”
  陶瑞一阵厌恶,放开手走了。
  客厅里正在讨论去中国城吃饭,或留在这里买外卖回来吃。陶瑞抓过一个梨坐在地上啃,反正不会有人征求他的意见,他一向也绝不开口。朱丽虽然不在人前哭穷,但是人家从来不让他们分账,总因为是女人养家的缘故。陶瑞以前感到窘,日久天长也就理所当然了。结果是决定留在家里吃,朱浩跟那位先生出去买菜,点菜陶瑞也有份,陶瑞点个豆腐牛肉。吃饭的时候,听那位先生说:
  “我们公司最近生意不好,听说工程部可能也要裁人,真是的!不过凭良心讲,老夫不怕,老夫有多方面才华,最潦倒不过是到街头卖艺,我拉得一手好提琴,嗓门也宏亮,可以叫卖臭豆腐,发扬国粹。”
  “不怕老警乱棒把你打跑?”他太太横他一眼,嗔道。
  “谁把谁打跑?你弄清楚点,老夫的拳脚是下过多年苦功的。”他啪哒一声放下筷子,站起来虎虎生风地亮了几招。
  朱丽的表弟从碗里抬起脸,看他一眼,笑着说:
  “怪不得你有胃病。”顿了一顿,又道:“其实,我们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千锤百炼的?我要是今天失业,明天立刻去餐馆端盘碗,毫不犹豫。”
  那位先生接着说:“告诉你们一个笑话,我有个亲戚来美国商业考察,在纽约看了三个星期,临走的时候问我,怎么搞的,你们在美国的人好像都有神经病?”
  说完他自己先笑起来,旁边的人也吃吃地笑,谁也没有接腔,也许是嘴里一口菜太满,但也可能有点怀疑那话的真实性。朱丽喝下一口汽水,笑着说:
  “台湾的人过惯悠闲日子,来这里看你们这些人,一个个累得老牛似的,自然看不懂。”
  正说着,见陶瑞不知怎么,把一双油筷子插进汽水里,朱丽推他一把笑道:
  “这个动作我也看不懂,小心我把你送进精神病院。”
  “你自己去吧。”陶瑞咕哝着,把双筷子在餐纸上来回擦,杯里的汽水浮一层油,可是不能喝了。
  朱丽瞪他一眼,还好,只有朱浩看到。
  第二天,他下午没有课,早早地回家,把已经解冻的肉烧上。朱丽回家的时间不一定,陶瑞想:在四点四十五分之前,朱丽要是没有回来,他就去金丝宝会计师事务所找那女子,回来的话就算了。这件不合常理的事,他想付诸天命。其实,他果真这时候出去,未必一定见到她,见到她未必有什么结果。他不要结果,只要一个靠得住一点的女人静静地在身边就好。人生这么寂寞,婚姻生活这么乏善可陈,想想真是可笑,三十五岁的男人,回过头来想追求一点诗意的爱,仿佛有种荒诞的喜剧性。陶瑞微笑着默想。
  陶瑞站在巴士站前面,背对着大街,这样她一走出来,他就可以看到她。
  她很自然地朝陶瑞走近两步。陶瑞问:
  “下班了?——怎么我每天在这条街上走,却难得碰到你?”
  她始终微笑着,那神气仿佛是这么解答:我猜到你要回来的。
  陶瑞也跟着笑,他看她像是个温和解事的女人,他很喜欢看她的时候心里面那种隐隐的喜悦。她脸色黄黄的,但是光洁无纹,嘴上擦很鲜艳的唇膏,头发蓬松地烫短了,穿粉红色的风衣,身子显得有点单薄,看得出来是很年轻的,但是她很奇异地使陶瑞想到他祖母的一张旧照,泛黄的衬底上描出极淡的人影子,轮廓还是明晰的,然而随时就要消失了。
  “这里往下走两条街有个公园,是洛克菲勒捐赠给纽约市的,里面有一座从英国移过来的教堂,我带你去看看。”但是,陶瑞想到头一次在一起就带她上教堂,听来滑稽,而且,“那教堂是旧式的,没有电灯,五点就关了,我们赶不上了。”
  “去看看吧,我也听说,一直没有机会去。”她笑着鼓励。
  两个人顺着人行道上走,走过陶瑞住的那栋楼、市立中学的篮球场、教会女中、市立医院、露天的公共活动中心,一群大孩子在里面抢一个球,场内肃杀一片,只听到球砰砰砰捶打在水泥地上的声音、厚底胶鞋沉重地奔逃跳跃的声音,还有的嘴里呼呼喷着人气,偶尔夹一两声暴喝。仿佛厮杀到最紧张处,人的思想沉淀下去了,只剩下动物的本能。
  陶瑞站定了,隔着铁丝网愣愣地看了一会,回过脸对她说:
  “我以前成天打篮球,发疯似的,书念得好差,后来听人家说四肢发达、头脑简单那种话,很害怕,从此不打了。”
  “不打以后是不是换一个人了?”她笑着问。
  “做一个单纯的人是不可能的,周围的环境根本就不允许。”陶瑞说。
  “大概你做得不是很彻底,不过彻底地做某种形态的人,也实在无聊。”她笑着说。
  “一方面也是我缺点太多。”陶瑞说。
  “何必这么悲观?”她走在前面说。
  “原来我还悲观。”陶瑞笑起来,右拳一击打在左手心里。
  “因为你刚刚那么说啊。”她回转身,手对着陶瑞指了指。
  他们走过一个很短的交岔口,进入公园。满山遍野的秋叶,深红,桃红,粉红,金黄,鹅黄,米黄,黑褐还泛一点青,叫得出名字的是那枫树、橡树、松树、栗树、白杨、黑柳、郁金香、黑核桃还有红桑一一在这秋天的黄昏里。
  公园里一个人也没有,只偶尔有车子无声地驶过。
  陶瑞沉默地掏出笔和小记事本,在上面嗖嗖写下两个字递给她。
  “这是我的名字。”
  她借了笔,也在上面写下魏碧云三个字。陶瑞看一眼,接过笔说:
  “一个人?”
  “怎么你不是?”魏碧云站定了问。
  “到了我这个年纪,还是一个人的话,多半是个怪人,你不会理我的。”陶瑞寻思地说。
  “这么说,倒是结过婚好了。”魏碧云撑不住,放声笑出来。
  “我很抱歉。”陶瑞悄声说。看魏碧云继续笑着,陶瑞皱着眉叹道:“难不成因为结了婚,就连追求一点快乐的自由都没有了?”
  “你要是告诉我,你婚姻不幸福,我是绝对不相信的,反正结过婚的人都好这么讲——那些贪心的人!”魏碧云补了一句。
  “就算我贪心,以后我再请你出来,你答不答应呢?”陶瑞问。
  “你给了我一个难题。”魏碧云笑道。
  她毕竟没有断然拒绝,陶瑞心里一阵欢喜,却不敢再问第二遍。
  他们站在一个拱出来的堡垒前,面向哈德逊河,同时望向不远处乔治·华盛顿桥上的灯火。天色有点黑了,两个人都想到该回家了,可惜回的不是同一个家。她不能陪他,他也不能陪她。
  “今天没有办法再往里走,以后有机会再来吧。”魏碧云说。语音里仿佛恋恋的,也许,那不过是他自己的感情,他错以为也是她的,然而无论如何,这句话像是难题的脚注,陶瑞十分安慰。
  返回的路上,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什么。
  陶瑞送她到地下车站,看那一列车轰轰把她带走,他觉得这样子的送别,有一种决断性,是快刀斩断了。他原不该有非分之想。
  回到家里,朱丽正在浴室放水,陶瑞听她正在哼一支口香糖的广告歌曲,虽然声音很低,还是听出来荒腔走板。陶瑞今天特别理直气壮地喝她闭嘴,因为他刚才做的决定,对他的感情是那么悲伤的牺牲。他坐在沙发上慢慢地褪下袜子。朱丽在浴室里连问了两声:“你去了哪里?”包着浴巾出来了,滴了一地的水。她风摇柳颤,嬉笑怒骂地指着陶瑞道:
  “你是醉酒还是吃了豹子胆怎么着?今天怎么这么不同凡响?”
  “好闷,出去风凉。”陶瑞缓缓地应道。这么嚣张的女人!她爱他纯粹因为他好摆布吗?不见得吧,她那么个聪明人,总是看出他身上有哪一点值得她投资的地方,但是哪一点呢?也说不定她看走眼,误一辈子。陶瑞笑了,模糊地感到报复的快乐。
  陶瑞由法学院毕业后,跟了一个犹太律师跑起腿来,朱丽计划暂时就这么学点经验,等过两年再开业。反正律师成名多在中年以后,上点年纪容易使人信赖。其实主要原因,自然还是为了经济的问题。
  小律师的待遇虽然并不好,未来一片锦绣前程却是无限地好。朱丽逢人就说“陶瑞大器晚成。”悲喜交加。她过度兴奋之余,又神经紧张起来,这下子念念有词的是:地球上的冰河时期又要来临了,可怜她辛苦半辈子,好不容易熬出头来,正巴望下半辈子得点补偿,然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变成冻死鬼了。整个时代,整个肮脏腐烂的社会,无情地跟她开了一个玩笑,无望了,她惶急地想。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
  “哎呀,又让你吵醒了。”陶瑞睁开眼含糊地叫。
  “陶瑞,我好担心。”她弯下腰,脸埋进陶瑞的颈项里。陶瑞脸躲着,伸出手把朱丽披在他脸上的头发拨开。朱丽再溜进被窝里,抱住陶瑞一只肩膀说:“你有没有看到那篇报道?”
  “嗯哼。”陶瑞鼻孔里出气。
  “因为空气污染,空气里的杂质附着有太阳能,绕着地球转,使南北极的冰山慢慢融化了,科学家预测从现在算起,十五年到一百年之间,地球要被融化的冰山冻住。”朱丽略抬起头,看着陶瑞黑暗中的脸。
  “不操这种心。”陶瑞说着,翻过身。
  “可是,我们养不养孩子呢?只剩下十五年了。”朱丽呜咽着问。
  “老天,你饶了我吧。”陶瑞叹气。
  朱丽心里一阵绞痛,躺平了,两眼望着花布窗帘。夹缝里露进一点月光,也许不过是街上的灯火。来美国十二年,她一直在大城里跑,这一栋楼那一栋楼钻进钻出,记忆中从来没有见过月亮——也许有吧,但是异邦的月没有照在她心上。她是一个忙人,劳碌半生,上大学那年开始半工半读,攒点钱总是交给她母亲。她母亲是个多愁善感的女人,跟着她父亲吃了一辈子的苦。她父亲官声不错,但禁不起别人的唆使,在一次投机买卖里破产了,负下还不清的债。
  有很长一段日子,她父母亲终日郁郁地待在家里,空气沉闷得可以使人发疯。有一天放学回家,进了屋漆黑一片,一个人影也没有,她先是有点诧异,推开一扇门又一扇门。秋天的傍晚,她的家是黑的,空的,冷的。她站在房中央,心里一阵一阵地绞痛。那天她父亲自杀了,但是没有死,一个月以后又照样地抽烟、喝酒,偶尔也论时事,批评女人的服装。后来他的官终于丢掉了,搬到穷乡里教书,活得仿佛比以前好。看父亲还能这样无所谓地活着,她矛盾地感到羞耻。刚来美的时候,她野心勃勃,立志要读出一个博士,赚大把大把的美钞,她要接济家里很多钱,不是一些。她曾经零零碎碎地寄过一点钱回去,但是,她自己毕竟很苦,后来只好连那一点也不寄了。
  现在,她知道生活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也看淡了许多,然而辗转想到这些,她依旧感到心酸。而不久,即使这些也变得不重要了,她自身和她身外的一切,她拥有的,和她永远无法拥有的一切,都不能存在了。惨白的冰天里的末日,大地无声,几千年后,宇宙间终于沉默也有了回音,细丝般萦萦而来,一种可以耐寒的生物蠕动着,在地球上成长,终于山河苏醒了,又是盘谷开的天,万物各得其所,然而跟人类世代子孙无关。朱丽掩住嘴,几乎嚎叫起来,啊,陶瑞陶瑞,明天就开业吧,我们来不及了。
  第二天,朱丽因为一夜没有睡好,头疼得厉害,请了假在家里,吃下两片镇定剂,睡一回醒一回,到了下午还是心慌得难受,她索性梳妆好了下楼,沿着人行道缓缓地走。她过街,走过金丝宝会计师事务所,走过两栋高楼,转个弯经过犹太教堂,再过街经过儿童游乐场。那游乐场不大,但是秋千架旁沙堆边有很多坐椅,这时坐满了上年纪的老人。朱丽朝他们走过去,他们微笑着让出一个位置给她。
  她犹豫了一下,喉咙里谢一声,绕过两棵矮树,隔着铁栏杆看几个孩子堆沙,堆成一个冢,他们叫古堡吧,眉开眼笑看两眼,自己仿佛出其不意地一掌推翻了,于是从头来一次,再毁坏,再来一次,也不知厌倦。倒是朱丽看得无味掉头走了。
  还是顺着原路回去,才在路口转弯,老远望见陶瑞在路边跟一个女人有说有笑,朱丽一眼认出那女人,她今天穿一条半长的裙子,上面罩一件毛衣,中间系一根腰带。还是短发,杏黄脸,鲜红的唇膏。这女人说不出的妖气,是她最无法忍耐的一种典型。朱丽愣一会,不知怎么,心里一阵狂跳,两手汗湿,膝盖也发软。朱丽站定了,非常生气她自己这种反应。终于追过去。却见他们背朝着她往前走。在后面跟了几步,竟是一句话也没有。朱丽突然过去推开她,其实魏碧云站得并不挤。朱丽挽起陶瑞的手臂问:
  “你车子停在哪里?”
  自从陶瑞上班后,车子一直由他开。魏碧云吃她一推,站住了,两眼定定地看她。陶瑞也停下脚来,正待回头跟魏碧云说两句,偏偏朱丽存心挡着他。朱丽摇了摇陶瑞的手说:
  “先别回家,我们买点电视快餐,我一天不舒服,饭菜都没弄。”
  陶瑞推推挤挤才站到魏碧云跟前。朱丽还是紧挽着他。陶瑞微皱眉,除此以外也没有丝毫其它表情,望着魏碧云说:
  “我们送你上车。”
  “不要送。”魏碧云淡淡地应一句,退开两步,挥手走了。陶瑞并不知道魏碧云已经过一战。
  回家后,朱丽略打听了一下魏碧云上班的地点和名字,倒不像认真当一回事。陶瑞总算省了不少口舌。要是坦白告诉朱丽,不过是又一次偶然的会合,朱丽大概是说什么也不会相信的。陶瑞自己都有点怀疑,因为感觉上他跟魏碧云那么熟悉,仿佛什么话都谈过了。
  这样过了近一个月,有一天陶瑞回家得早,匆匆地到巴士站前,等了一会,望腕表四点半不到,决定进去找她,只要几分钟,他要把那天的事情说明一下,或者就是打个招呼,随便什么,他只要跟她说两句话就觉得安慰。
  金丝宝先生亲自给陶瑞开的门,陶瑞在门口把来意说明了,两个人站着谈起来。
  “她上个星期辞职了,你是她什么人?”他隔着金丝边眼镜,很仔细地打量陶瑞。他是个瘦小的犹太人,脑袋红红的,头发快秃光了,仿佛用脑过度,很精明的样子。
  “朋友。”陶瑞答。在他的注视下又补上一句:“中国人难得碰到一起,都是朋友。”
  “不见得吧,两个星期前有一位中国太太来找她,并不友善。我是不管手下人任何私事的,什么也没问她,她当天却跟我辞职了;在这里做了四年,说走就走。”他越说越不满意了。
  陶瑞打断他道:“你有没有她的电话或地址?”
  “她前天才搬的,说是要结婚了,我还没有收到请帖。你把电话留下来,我可以通知你。”随即热心地到桌子前找纸笔。陶瑞拦道:“不要麻烦,我住这附近,过两天再回来跟你打听。”
  陶瑞盲目地朝下坡的商场走去,走了一会,听到不远处喧闹吵嚷的市声,人还在坡上,已经被吸收进扑着灰尘、日光灯光人影交织的背景里。满街高低层次不甚分明的商店,胶鞋、拖鞋、女式麻花凉鞋、剃胡水、口香糖、彩色花球、五花玻璃灯罩、橡胶手饰……鲜活玲珑琐碎的身外物,和生活捆绑在一起,有一种最沉重拙朴的真实性,使他渺茫感到生活的底色,暖老温贫,使他窝心。
  天黑以后,陶瑞还是若无其事地回了家,照样地吃饭洗澡抱老婆睡觉。要是天冷,则抱得紧一点。朱丽总当是陶瑞爱她,陶瑞也努力地深信不疑,然而他爱她也不是没有条件的,一种最实惠的物物交换,朱丽很清楚,她从不在这种感情上做白日梦。
  过完圣诞节,转眼又是新的一年,美国又要换总统了。朱丽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她跟房地产商约好了,一起去卡特的家乡平原镇看地皮。陶瑞送她到机场,因为怕飞行,陶瑞看她吞下三颗镇定剂上飞机。回去后,陶瑞给陶祥打电话,陶祥十月身体检查得了癌症,现在住进医院,陶瑞立刻要去看他。陶瑞昏乱地理好箱子,丢进车里,直奔波士顿。当天深夜,朱丽打电话到陶祥的家里找他。
  “我找了你半天,你什么时候到的?”朱丽在电话里问。
  “我直接去医院,刚刚才回来。”陶瑞答。
  “他情况还好吗?不是说好了等我回去一起去看他?”朱丽声音很低。
  “我不能等,我很怕。”陶瑞声音更低,也许已经哭了。朱丽担心起来,轻声叫道:
  “陶瑞,我明天一早回去。”
  “跑一趟不容易,你还是照原来计划过两天回去。你住哪里?”
  “平原镇附近的小旅馆,好破。我不喜欢这里,太穷乡,外来的人发不了什么财的,卡特还没选上总统,他们已经把地皮都涨了,不能小看这些乡巴佬。陶瑞,你在听我说话吗?以后我们不要分别出门了,陶瑞?”
  “嗯哼。”
  “我以为你睡着了。我明天回去。”
  “你有一个星期的假,何必?”陶瑞嗫嚅着说。
  “我是因为要陪你去看陶祥才请这么久的。”朱丽着急地解释。
  “你还是不要来,他变了。”陶瑞嗓音平而硬,不晓得是什么意思,朱丽愣了一会,答道:“好吧,听你的。”
  朱丽第三天中午回纽约,回家第一件事便是收拾房间,陶瑞慌慌张张出门,家里弄得一团糟,颇有人去楼空人事全非的意味,旅行回来看到这么一个家,说不出地凄凉。她十分想念陶瑞,后悔没有先跟他去波士顿。为什么陶瑞让她在这种时候离开他?假使陶瑞肯求她,她有什么不愿意?卡特家乡的地皮一一去他的!然而事情已经是这样了,也惟有不去想它。朱丽两眼瞪着电话,看了许久,起身进厨房倒了小半杯酒兑着果汁咽下去,人才糊涂了一点,给朱浩打个电话聊天,心里舒服许多。
  朱丽在半个月后和朱浩到波士顿跟陶瑞会合。为了陶祥的葬礼,陶瑞瘦了一圈,仿佛跟谁都没话说。回纽约以后,更是沉默。夫妻两个朝夕相对,陶瑞反正是不吭声,朱丽却是怕这时候偶一出言不慎,就会刺伤陶瑞惹他反感,因此不肯轻易出口。两个人每一天在一张桌上吃饭,晚上在一张床上睡觉,甚至于同进同出,却很奇异地僵着。到后来竟是赌气的成分居多,你不开口,好,瘪三先开口。半月下来,朱丽先崩溃了,她噙着泪水说:
  “我待你哪一点不好?你就这么害得我人生乏味。”
  陶瑞坐在靠窗的沙发上,诡谲地看她。朱丽蹲下去,跪在地毯上,握住陶瑞一只手,哀恳地说:
  “我受不了你不再爱我了。”
  陶瑞把一只自由的手沉默地放在朱丽的肩上,是另一种更熨贴人心的语言,半晌,站起来转身进卧室。朱丽坐在地上,听到抽屉吃力地被拖出来的声音,又挨挨挤挤撞回去的声音,然后,她的丈夫出来了,递给她一封信,里面是陶瑞双胞胎哥哥的遗嘱。陶瑞沉静地说:
  “你要的都在这里了。”朱丽扫一眼遗嘱,再回眼看陶瑞,忖不出陶瑞是什么居心,她站起来挨近陶瑞,语音凄惨地问:
  “你到底要我怎样呢?”
  陶瑞躲开脸望向窗外,一阵凉风吹过,呼噜呼噜舔着窗棂,早春的阳光微弱地、迟缓地晒在灰白色的街面,楼底下一片人声,和乍隐乍现惨烈的闪光灯,由近大门的街上移近大门内的短亭,是基辛格又回来探望他的老父。那个退休老教员,经常见他在小店里买奖券,使人家疑心他曾经贵为国务卿的儿子没有好好照顾他。但,陶瑞了解,只是犹太人喘最后一口气以前,也要挣扎起来赚钱,跟基辛格的孝心无关。
  陶瑞隔着窗玻璃,看楼下渐散的人群,心里恍恍地想到他自己的一生,脸上呆滞地微笑着。
  “嗯,你到底要我怎样呢?”
  朱丽还在那里痴痴地问,身子更挨近了,像一条蛇,正弓起上半身,尾端点地,脸朝着陶瑞嘶嘶伸吐舌信子。陶瑞大吃一惊地推开她,望了她半晌,终于慢腾腾地说:
  “我要你,”陶瑞瞪她一眼,一鼓作气道:
  “我要你kiss my ass(舔屁股)!”
  陶瑞用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