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别艾城
2011-12-29陈义芝
台港文学选刊 2011年2期
天刚亮,我从十一楼窗口外望,远处河面上凝聚的雾未散,两层桥面的大铁桥也未全醒。近处,阳光照在几栋楼房顶端,立法局的建筑物坐在一大片绿地里,屋顶的旗在晨风中飘。
收垃圾的车来了,又走了;市区街车来了,又走了;偶尔一两个行人近了,又远了。这里是埃德蒙顿,今天是好天,再过三小时,我与康儿要出发,离开这个城。
过去这些年,我越洋来此已成常态。曾借住在儿子寄宿的家庭一个多月,那家人的院子种了几十种罂粟花,五彩争妍,有的大如张开的手掌,有的小如婴儿的拳,最教人注目的是黑色罂粟,冷艳像美妇又热情如咒语。那里离沙河很近,康儿和邦儿头几个月,经常骑脚踏车奔驰在河岸的道路上;邦儿踩轮骤疾,在牧场那一段下坡路如箭飞出,康儿急得喊:“Russe]]——等——等——我!”Russe]]是邦儿的英文名,去年六月因一场意外在埃德蒙顿去世,生命的花朵不及灿放,就再也听不到哥哥欢快的呼喊了。
今年六月前我和红媛从台湾重履伤心之城,康儿带我们又走了一趟邦儿生活的几个主要场所。他曾念过的初中学校放暑假,红砖建筑映着斜阳,操场上一群青少年在踢橄榄球,我远远地站在边上看了十几分钟,觉得天幕压得很低,一群影子在聚散、拥挤,声音益发渺远空洞,于是茫茫然离开。
城南,我们买过一栋房子,屋后有一条公共绿带,兄弟俩曾打棒球的地方。后院的紫丁香开到隔壁人家去,夏天小粒的苹果树结得密密麻麻,红媛曾用以试做果酱。前院草皮不少蒲公英,起初我并不知有专杀蒲公英的喷剂,父子三人在大太阳底下一株一株地拔。我记得有一张照片就是邦儿举着一株根茎壮硕得像萝卜的蒲公英,献宝似的笑着。草地被挖得坑坑洞洞面目全非,但笑声却是无价的战利品。
邦儿在洗车场打过工,我们特意前去看看,遥想他在零下数十度的寒天,穿着工作服冲水、擦车。他一定看过不少他喜爱的车子,羡慕拥有,编织憧憬。他最后住的那栋高楼在河的北岸市区,原来的停车位已停上另一部车,原来的住屋应该也有27685f1c09d255084a3a7bf49a8d3a8d了新的住客。人生代谢至此不再是古诗里阐述的一个道理,而是切身的体会了。
几个月前,康儿也从沙河南岸搬到这一岸,离弟弟最后的租屋很近,我不敢问他为什么。反正只是过渡,能留多少记忆就留多少记忆。我生怕康儿陷在这座伤心的小城,乃极力劝他往东到多伦多、蒙特利尔或往西到温哥华。七月初他终于打电话回台湾说月底要离开了。为了便于奶奶探望不必转机,他选择到温哥华。
我决定请假来陪他搬家,一同驾车跨越落基山脉到太平洋滨。在艾城的佛光讲堂,我们与觉谕法师道别,再看一眼地藏菩萨右上方邦儿的牌位,点了香而不知要说什么话。请菩萨保佑邦儿得道吗?邦儿已在菩萨身旁了!请邦儿跟我们说一声再见吗?早在去年六月就说了。现缘中断,虽知必有后缘,但情状难明,倍增痴执空想的烦恼。
不去想他!今天是好天,再过一小时要出发。
父子一同到楼下转角咖啡屋点了咖啡,漫无边际地聊。聊妈妈这回带来的水晶簇、富贵竹。邦儿发生意外后,一家人变得胆小,特别是做母亲的。聊古典音乐。康儿在大学选修过音乐欣赏,最爱莫扎特A大调十一号钢琴奏鸣曲,他说贝多芬第五号交响曲虽然分析起来很丰富,但他就是不喜欢。“那为什么欣赏莫扎特这首钢琴曲?”“听了心里平静。”康儿说。
他有几张国语抒情老歌的演奏曲CD,暗夜在露台上,我问:“听了,会不会有潸然泪下的感觉?”他说:“那倒不至于。只是会想家。”这几天,康儿的心情并不平静,看不出有找到第一份正式工作的喜悦。要离开他已熟悉每一条街道的埃德蒙顿了,好几位师长找他谈话,有人期勉他专业,像海绵强力吸收信息;有人要求他上班必须勤快,并以自身为例,十年不请一天假;有人建议他每天早晚静坐,从五分钟坐起,让心沉静下来好规划一天该做与尚未做的事。怎么看待人生的难题,如何行走于社会丛林,是我一再耳提面命的事。但人生艰难,并不好过,我自己还时时颠踬忐忑,对孩子讲起大道理,难免反复空洞,思之愀然。
从埃德蒙顿到温哥华全程一千两百公里,杰士伯国家公园是第一个三分之一点。在这个全家多次游赏的旧地,派翠西亚湖边一棵巨大的白木干斜倚水上,我曾脱鞋下水,邦儿还撩水玩过,留下了一卷胶片。湖岸松野,地面满是松果,五月我重来寻访邦儿遗踪,看右面的山,雪光其顶郁蓝其下,左面的山残雪散布于金色石岩上,瘦高的白杨树萧萧沉吟,掩映着小树青苔。空山松子落,幽人已长眠,湖水还是一样地翠绿,并不沉寂,粼粼享受风与大自然的耳语。宇宙同体,惟凡躯不能传递讯息,这才是难解的奥秘!
第二个三分之一点,在山里头的甘露市,距艾城已八百余公里。白天奔驰了一天,我不到十二点就先就寝,两个多钟头后醒来,发觉康儿不在邻床上。我外出寻他,在旅馆转角的阶梯上,他坐着吸烟。平常我总约束他在一些场合不可抽烟。但那一刻四十五度天上几近满月的月光照着他,地上暗暗的一小点身影,让我莫名地感伤起来。再过一天就是阴历的六月十五,一份新的工作在一个新的城市等他,他即将开始一段陌生的生涯。朋友的小孩洁西卡在康儿上班不远处帮忙租了一房一厅的公寓,据说窗外是一所小学,有辽阔的绿地。据说离机场很近,家人探亲的路的确短了许多。
落基大山的风吹着,越过群山到身边,无尘而如水,我相信无眠的岁月可能不少,但像此刻,父子同行在旅途中的一个中憩点,中夜相对,静静两点火星,这样的日子不一定还能有。
2004.8.1写于温哥华飞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