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微物语四帖

2011-12-29陈义芝

台港文学选刊 2011年2期

  之一绵绵瓜瓞
  
  “绵绵瓜瓞”,出自《诗经·大雅》。《诗经》共三百零五篇,一般人取其整数称“诗三百”。瓜指大瓜,瓞(音迭)指小瓜;大瓜、小瓜绵生不绝,引喻周太王率族人迁至岐山,耕种营生,规模宏远,为文王的兴起奠立基业。周之所以兴旺,在于相土择居,找到岐山下这一片润泽的好土地。我有一方石砚,颇能兴发“周原膴膴(音五,肥美貌),瓜瓞绵绵”的联想,原因既在于砚台可以笔耕,更在于石匠慧心,将它雕成一只瓜形,茎蒂、须叶宛然,上有一只蜘蛛。石材质地细致,黑中透着玉的光泽,不沉不滞,还呈现宣纸洒金般的金点,注水其中,如夜空星光。这已经不是一方实用的砚台,而是一首以砚台为媒介的诗。
  这方砚是一九九三年,联合报副刊举办“漳泉原乡行”活动,在福建泉州买的,值台币六千元。如果没有这砚作凭证,当年参访开元寺弘一大师纪念堂、聆听活化石南管古乐,以及与简媜、阿盛同行的记忆,都会渐渐湮灭。
  一九八八年我首次踏上中国大陆,此后五年进出频繁,每回都购一两方砚回来。喜欢砚台,因为它是研墨工具。古人以田喻砚,文人恃文字以维持生计;一般农田会碰上荒年,但砚田只要研农不偷懒,是完全不会遭遇恶岁的。回想我的求学时代,买不起石砚,只能以塑料模制的充当。器具虽不良,父亲倒是关切我的写字功夫,曾拿清朝人撰的《声律启蒙》,扶着我的手教我运笔: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
  我记得小时候父亲教的是“早晚对晴空”,他将“晚照”误成了“早晚”。经过大半个中国的流离、炮火惊吓、被俘、被辱、死里逃生,五十年前的记忆错一个字,不算什么!
  今年农历五月是父亲百岁冥诞,我写了一首《索菊花——父亲百年》的诗,就把这几个《声律启蒙·一东》韵的字词嵌了进去作为纪念。当年父亲教我的“人间亲疏殿,天上广寒宫”,原是“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但“亲疏”两字引发我清贫幼年深沉的人间感喟,未尝没有误读的收获。父亲期望我读书自立,走出贫穷的束缚。我虽只是受薪阶级,毕竟不必仰人鼻息,算是没有辜负他的心意。古人说:“石墨相着而黑,邪心谗言,无得污白。”我不能身免于谗言,也不能做到不发怨言,但邪心谗言确是远离的。
  瓜瓞,为人间善缘的象征,亲附者多,故曰绵绵相生。瓜形石砚固然是艺术品,善缘更是人间最上乘的艺术品!
  
  之二蛇的回旋曲
  
  我生肖属蛇。别人搜集青蛙、猫头鹰、小猪、小狗等形象的纪念品,我搜集蛇。
  蛇在《圣经》里诱骗夏娃吃了辨别善恶的果子,上帝咒诅它用肚子爬行,终生吃尘土,与人敌对。中文典籍也有不少关于蛇精的XdEpsrO6Q+k9LEsgPAF33A==记载。我小时候听母亲讲过许多民间故事,蛇如何化成人形,四处寻找加害对象,蛇穴即是一汪血池。母亲讲述这些故事,多半附之以善恶果报的警示意义,因此我并没有被蛇吓到。那在峨嵋山修炼了一千年后跑到西湖报恩的白素贞,长久以来是我心目中妖娆的异性典型,张晓风写《许士林的独白》说:“为什么人类只许自己修仙修道,却不许万物修得人身跟自己平起平坐?”深得我心。
  蛇,于是与暮春飞絮、水色花香、杳渺一缕心思,孕育成我渴望亲近的对象。曹植苦恋的甄后每天梳妆,就有一条温驯的、口含赤珠的绿蛇,在她前面盘结成一个发髻的形状,每天不同。甄后很被这条蛇吸引,模仿蛇盘屈的形状编结发髻,巧夺天工,当时的人称之为灵蛇髻。
  我的第四本诗集《不能遗忘的远方》里有一首百多行的诗《蛇的诞生》,副题为“一九五三,花莲”,诗写到:“没有人知道,风/是我的前世或来生/是我情荒的摇摆或定慧”;除了风,还以青烟、溪流、山脊、闪电作蛇的意象,抒发我对生而为人的期待、欢怜与迷惘。
  我没细数过我的“蛇收藏”,大约总有三四十样之多,最初还包括一条褐白斑纹的蛇标本,后来发觉过于真实,不如写意的耐看,于是扔了。最特别的一件,不是买来的而是自己亲手捏塑,在连宝猜工作室的窑里烧出的陶艺,就借用杨牧的诗题为名:蛇的回旋曲。扁平如同蛇蜕的一条长带,回绕四圈成一座围城,蛇头昂起于外,蛇尾处塑了一个俯首跪坐的人,与蛇头对望。那是我所感觉到的自我。一个用心而不只用眼观察世界的人,一定会看到心灵围城中的自己。一圈又一圈的蛇身,是世间束缚人的需求、欲望。
  杨牧诗:“你是我走向坟地的一条路/清洁,凉爽,深为送葬的行列所赞叹”。羞怯的、缱绻的蛇注定要与我的一生做伴。是那一个“我”使我有了诗兴,拥有一到一万的单纯与繁复,并且懂得贫穷与富有的会意。之三优雅的女神
  希腊神话中,天神宙斯与山中小仙女尤瑞诺美,生有三位优雅的女神:阿格拉雅(Ag]ala)、悠芙洛西妮(Euphrosyne)、撒利雅(Tha]1a)。她们主掌舞蹈欢宴,为人间带来喜悦,与缪斯们一起在奥林匹斯山歌唱,随阿波罗的七弦琴音起舞。阿格拉雅与工艺之神赫菲思塔斯(Hephaestus)结婚,于是三女神更与艺术联结,世人认定她们能给艺术家、诗人创造的能力。
  在历代雕塑、绘画中,这三位女神总是以年轻的处女姿态出现,总是三位一体,从不单独现身。一九九四年夏,我与家人第一次到欧洲旅行,在巴黎罗浮宫买的,就是这一件可以挂在墙上的复制浮雕,售价大约美金一百元,树脂材质,沉甸甸的;怕摔坏,不敢放进皮箱,一路提回台北。原作不知出自何人之手,成于公元前一世纪,中国的西汉初期,距今已两千多年。天界完美之神,到人间竟遭到毁坏,三位女神的头、脚都缺损,阿格拉雅的右臂与撒利雅的左臂也不见了;唯可见下半身比例修长的躯体和胸腹臀的优美曲线。
  西方人很早凝视身体美,艺术表现于丰满裸体;中国人避免正视身体,仕女图隔着服饰取意。三女神的绘画、雕塑,以这一件最不华巧,最具素朴、天真之美,有想象的神韵,令人想到《周南·关雎》歌咏的淑女及《邶风·静女》描写的活泼风雅女子。十五世纪文艺复兴三杰之一拉斐尔(Raphae])也有一件三女神的雕塑,堪称细致、完整,但若以康德(Immanuel Kant)“美是一种无私的满足”的标准加以评断,这件无名氏雕塑,以部分“残存”引发我们欣赏美,而不引带任何对主体的私欲,更为难得,更接近审美的普遍性。西方艺术以裸露解放人性的虚伪,以丑对比人对美的价值追求。济慈(L]ohn Keats)的《希腊古瓮颂》在“真、善、美”三个概念中,只服膺真与美(“Beauty is truth,truth isbeauty”):
  沉默的形体啊,你像是“永恒”/使人超越思想:啊,冰冷的牧歌!/等暮年使这一世代都凋落,/只有你如旧;在另外的一些/忧伤中,你会抚慰后人说:/“美即是真,真即是美。”
  “真”和“美”是天造地设的,而“善”的认定却属人间律法,时常包藏偏执的意识,受限于种族、阶级、立场的狭隘,甚至是时尚的盲动。当代瘦身、巨乳、媚视、搔首的女人形象,皆可并此审视。
  三女神的美,不在于巨乳塑造(反而是小乳),不突出肉欲,不强调身体的物质性,于是令我们感到美的是,她们作为共感的联结一一与神话、与艺术创造、与诗,与人间一切的优雅!
  
  之四
  青花缠枝莲双喜罐
  
  初识诗人痖弦是在一九七二年。他任复兴文艺营主任,我当学员,营地在淡江大学。会后,我有五首诗登在他主编的《幼狮文艺》上。我的写诗之路从这里开始。
  十年后,我辞去中学教职,转任《联合报》副刊编辑,副刊主任又是痖弦。追随他工作十六年,我的职场生涯受到他巨大的影响。直到今天我还未改口,始终称他“主任”。
  在编务上他是信任我的,我一加入他的团队,他就把在意而不放心的工作交给我。我怀念早年的编辑伙伴:写小说《天河撩乱》的吴继文,写《荷兰牧歌》的丘彦明,以及文笔极好却不以写作为志、变成漫画家朱德庸之妻兼经纪人的冯曼伦。青青子矜,悠悠我心,那时我们都年轻,三十岁不到,痖弦也才五十初度。他带着我们在碧潭划船,深入芦花丛,在乌来饮酒,下到溪床晒月光。那是副刊的盛世。
  大约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痖弦迷上古董,进进出出许多老铺子,修得一副看古物的好眼力。他收藏最多的东西是铜器,画家李惠芳画里的静物,古色古香,十有八九来自痖弦所庋藏。那时痖弦经常豪气地说他能负重,铜盆、铜炉、铜壶、铜油灯、铜熨斗……不管多重多远,都背回家,夫人桥桥皱眉头,痖弦则笑呵呵地说:“我是铜奴!”后来他也搜寻木雕的窗花、陶制的瓶瓶罐罐。移居加拿大前,他送了我一个青花缠枝莲双喜罐。我和红媛都很珍爱,红媛拿它盛一些小玉饰,颇有玉壶冰心之情。
  此罐有盖,高约二十二厘米,大约是民国初年民间艺品,若说它是晚清的古董也像。青花色十分古雅;缠枝如丝缕,取其缠绵之意,南朝无名氏有《作蚕丝》诗:“昼夜常怀丝”、“缠绵自有时”,表露了民间对情爱的憧憬;莲谐音“怜”,有疼爱怜惜之意。南朝《子夜歌》:“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宿昔”指夜晚,“被”是垂披的意思,女子娇慵迷媚的风情尽现眼前。
  痖弦曾说,红媛某些脾性似桥桥;我曾撰文《趋于乐而困于礼》,说自己有与痖弦相似的性格。痖弦拿此罐相赠,我敬领长辈深厚的情意。
  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