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死亡的小孩
2011-12-29苏绍连
台港文学选刊 2011年2期
在儿童文学的领域,有此一禁忌:应避免描写死亡,才不致讓孩子对死亡产生恐惧感;凡写到死亡的情境,均应避讳。此说是否正确,尚待探究,不过,儿童面对死亡的事,在现实生活中,却是常可能碰到的事。所以在成人文学创作上,也有多数作品以小孩和死亡为主题来描述,企图展现生命之成长即与死亡面对的极大冲击感,而给读者带来无限的悲恸。
在《隐形或者变形》这本散文诗集里,可以读到数首描述小孩面对死亡的诗,《蝙蝠》写出死亡的面貌,《合唱》则写出死亡的召唤,小孩心理上如何接受?行动上如何处置?这两首诗传达了什么?仅作以下个人的陈述:
其一:人死后像一片腊肉
诗作《蝙蝠》:
在白天,我把自己悬挂,想象自己是一柄
刀剑,一具无线电话,或者是一件大衣。有一个
小孩走过来凝视着我,十分钟后,他转头问他
的父亲说:“那是谁的遗像?”
我不禁全身颤抖,想着自己死后是否也
会如此悬挂,任日晒雨淋,在风中枯干的一片
腊肉。
当蝙蝠在白天把自己悬挂时,现代人则把自己“悬挂”在某一个“生活位置”或“工作位置”,每天天一亮,就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开始生活或工作,例如:董事长到自己办公室坐在他的位置,每个职员也到自己的位置,交通警察站到自己的指挥位置,学生坐到自己上课的位置,就像蝙蝠把自己悬挂。每人都有一个位置,不管怎样,活着就该占有一个位置,死了,也要有一个位置。
蝙蝠想象自己是“一柄刀剑”,刀剑是武器,可以攻击或防卫,现代人在诡谲莫测的社会里,为了生存,谁不会武装自己、争取自己的权利?人人像“刀剑”,已是司空见惯的事了。
蝙蝠也想象自己是“一具无线电话”,可以在一定的范围内走动而通电话,和对方沟通,询问事情,通报秘密,不管是生意上的交易、感情上的联系,现代人际关系的处理上,也许就像那一具“无线电话”。
蝙蝠还想象自己是“一件黑色大衣”,黑色大衣给人的印象也许是黑社会帮派大哥的穿着,披着黑色大衣,戴着墨色太阳眼镜,显露一副冷酷的姿态、模样,威风凛凛,令人心生畏惧。现代人应有不少如此的打扮作风吧?
虽然蝙蝠发挥想象,把自己想成可以面对社会环境的三种模样,就像现代人对自己外在的装扮或掩饰,但是,在小孩直接的凝视中,这三种模样完全瓦解于无形,而且,露出本来的面目;本来的面目在小孩的眼中,竟然是“一幅遗像”!那么,人生在世,不管你武装成“一柄刀剑”,或忙碌成“一具无线电话”,或冷酷如“一件黑色大衣”,当你生命结束后,其实都只是“一幅遗像”!
蝙蝠听到小孩发出疑问,才猛然醒悟那三种“想象”,无疑是非常“虚幻不实”,蝙蝠还是蝙蝠,绝不是一柄刀剑、一具无线电话、一件黑色大衣。蝙蝠惊觉后,全身颤抖了,不由得想着自己死后,是否还能如生前一样悬挂在世界上的某一个位置,死守那生前把持的地盘?可是,一生的日晒雨淋,到最后只得变成一片在风中枯干的腊肉了。蝙蝠死后,竟是腊肉一片啊。可见,生命死亡后的面貌,不管是蝙蝠或人类,其实也不过如此!
其二:合唱招魂曲
诗作《合唱》:
听说,这里睡了一个人,一星期、一个月,甚至
超过一年了,都还没醒过来。在叶片上行走,在
花朵里寻觅,一群小孩向寂静而漫长的时间,
投入一条好长好长的绳子,想要把那个人拉起
来。也许,惊动了一只孤独的青蛙,它紧闭着
嘴,在一口深不见底的井里。
一个小孩说:“我们自己唱吧!”用饥饿的喉咙
发音,张着干裂苍白的嘴唇,可以看见僵硬的
舌头、焦黄缺落的牙齿,孩子们尽力地用童稚
的声音唱着,破损的歌曲,在幽静的野外,在睡
了的那个人的耳朵里回荡。小孩继续齐声唱着
“招魂曲”,他们相信那个人,一定是他们的父
亲。
也许,那是个没有大人的世界,大人都死了,或不见了,只剩下一群瘦瘦小小的小孩,在叶片上行走,在花朵里寻觅,忙碌得如一群蚂蚁,或如一群蜜蜂。只是,他们没有欢笑,面容没有喜悦,他们是为了一件事情而忙碌。原来,有一个人在“寂静而漫长的时间”里睡着了,至今都没有醒来,小孩们想把那个人从“时间”里拉出来,便投入一条好长好长的“绳子”,这就是小孩们忙碌的事。
那群小孩的行为惊动了一只青蛙,青蛙却紧闭着嘴,而且还踞守在一口深不见底的井底,也不跳出来。青蛙不叫,一切还是寂静无声,惊动不了那个人。那个人仍然睡得非常沉稳,好似那个人也睡在这口没有动静的井底。
小孩、叶子、花朵、井、青蛙构成了童话般的境界,一切寂静安详,尤其是还睡了一个人,青蛙甚且无声,这么美好的气氛下,谁敢惊动?可是到了第二段,竟然大为转变,令人讶异惊惶!
那么,是因为太寂静无声了,所以小孩要自己唱歌,把睡着了的那个人叫醒。小孩一唱起歌来,我们才看清楚小孩已不是小孩的模样,而是又病又穷一副衰老的长相:“饥饿的喉咙”、“干裂苍白的嘴唇”、“僵硬的舌头”、“焦黄缺落的牙齿”,这些描述加在小孩的脸上,仿佛变成了非洲卢旺达的难民儿童,令人心疼难过。小孩外表已不成人形了,他们还努力地用童稚的声音齐唱着不完整的歌曲,是为了什么?原来,他们相信那个睡着了的人,是他们的父亲,为了要找回父亲,他们在叶片上行走,在花朵里寻觅,唱着“招魂曲”。
这首诗从第一段童话境界般的温馨期待,到第二段急转直下,变成了现实世界的残酷面貌,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第一段写睡了的那个人,其实就是死了的父亲,而这群孩子寻寻觅觅的、齐声唱着的,只为了招回父亲的灵魂。结果如何?就算招回了父亲的灵魂,这群生活在没有大人世界里的小孩,又将如何继续生存下去?
小孩凝视死亡,跟大人有何区别?死亡的面貌会带给小孩恐惧的印象吗?死亡的阴影下小孩如何坚持生存的意志?《蝙蝠》和《合唱》这两首诗提供了思考的方向:活着的大人如若行尸走肉,在小孩的眼光中亦如一副死亡的面貌,如蝙蝠变成腊肉一片;大人死了,小孩会抑制悲痛,不管怎样无助,小孩会说:“我们自己唱吧!”去做着他们该善后的事。
这两首诗不属于儿童文学,它是写给成人读的现代散文诗,但均探讨了儿童在面对死亡时的心理印象,只不过,正由于是小孩,所以更讓成人触痛了久已失去的童年原始心灵,亦即成人透过小孩的眼睛去凝视自己不敢凝视的死亡。
注:《隐形或者变形》诗集,1997年台湾九歌出版社出版。
(本文系本刊特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