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绍连的散文诗(二十首)

　　月升
　　月升时就记忆起来，穿麻布的人出现在岭上，把影子塑成化石，塑成老鹰张翅或者松杉傲立的姿态并嵌着一粒粒鱼的一一鳞片胶住皮肤的疙瘩。
　　月升时就悲怆起来。穿麻布的人用眼睛和星座对语：讲狼嗥、弃婴及婚媾的故事：妻所流传的脸庞，在夜空里变换每种淌泪的表情。眨眼之际是睡的醒，而星座已非东西。月升时就怨恨起来。穿麻布的人被岭外的岭唤动，不稳地，滚入谷里的针叶林。夜里唱的歌，不是谁都要听的。(一群鸟如放烟火从谷底把月光弹出)夜莺本来就没歌好唱。
　　
　　生日
　　
　　我跪在日历里，祈求时间的队伍不要通过世界大地图，不要通过年龄的战场，啊!不要通过我生日的小蛋糕，踩熄那些红蜡烛。
　　只是生命的手要撕日历，一张一张撕着，撕到我跪着的那一张，我便叹了一声，站成一支会流泪的红蜡烛，在许多红蜡烛中摇曳，烛光牵着烛光，紧紧牵着，不要放松。
　　我在计算机里养了一只猫
　　
　　我的手指穿过黑夜，轻轻敲击键盘，屏幕出现一行行的文字，正是我的一首未完稿的长诗。我每夜为它赶写。有一夜，我在键盘上每敲出了一个字，计算机的主机体就发出细微的鸣叫声，当我怀疑计算机是不是有毛病时，屏幕上竟出现了一只黑色的猫。
　　那只猫随着光标跳跃，有时离光标远远的，有时追逐着光标，而光标是我手指延伸的末端啊，被猫玩弄着，舔着，咬着，害我的长诗写不下去了。
　　后来，只要一开机，它就出现在屏幕上，而且它又渐渐长大，有时也会缩小，光标被它踩在脚下，我的手指不管再怎么敲击，光标就是动弹不得。它不停地喵呜喵鸣叫着，不知是为了什么事啊!我只好在计算机里养了它。它和我的诗篇档案住在一起，我任由它随意在诗篇中漫步，甚或搬移诗行，弄翻字句。有一夜，当我开机后，屏幕上竟出现两行诗句：
　　
　　我盘踞的世界只不过小小的一方
　　这一方，是在你的心，在你的眼
　　
　　而那只猫正以含泪的眼光望着我啊!
　　
　　风铃
　　
　　玻璃窗外，那六七个有蓝色嘴唇与紫色嘴唇的小孩，常常来看我，把脸贴在玻璃窗外，一直沉默着，也仿佛一直企求着，想要和我叙说什么似的。可是，我已累了，沉睡了。我梦见那些小孩变成一群鸟，紧紧靠着，张着嘴巴，却没有叫声。
　　我惊醒过来，推开玻璃窗，看不到小孩，可是，迎面吹来的风，摇响了窗框上挂着的一串风铃，叮叮当当，仿佛是一群啼叫的鸟，仿佛是那些小孩留下的小小嘴唇，蓝的、紫的光影印在玻璃上。
　　
　　读信
　　
　　撕开信封，你信纸上的那些黑字游出来。
　　那些黑字兴奋地向四面八方游去，然后，自四面八方艰苦地向我游来。每个字均含着泪光，浮浮沉沉地游着，游到了我的身体上。有的字在我的袖子里潜泳，有的字停泊在我的臂湾中，有的字失去知觉，在我的口袋里沉下去，有的字抽了筋，掉在我的膝盖上，有的字呛了水，搁浅在我的衣领上，有的字被我的食指弹回去，有的字在我的鼻梁上嬉戏浪花，有的字在脸颊上的泪珠里仰泳，有的字被我的眼睛救起，有的字渡不到我身上，便流失。
　　从彼岸游到此岸，是这般兴奋又这般艰苦吗?
　　
　　我的明天
　　
　　我在明天的时间里，是这世界惟一的冻结。人们继续走着他们的路，继续死着他们的心，继续生着他们过剩的细胞，他们是不会停止的。我在冻结的时候，是以诗的形式。
　　谁会在明天读我，朗诵我，吟唱我?
　　我在明天的时间里，化身为一首诗，站在街道上，任人们穿过，从我的诗行穿过，他们是不会停止下来读一读我，也不会，用我的诗去救他们死去的心。
　　谁会在明天刊登我，出版我，鉴赏我?我冻结得如一块坚硬的冰，只要人们读我，我就甘愿溶化，以我的生命。
　　
　　腹语木偶
　　
　　在人群之中，我是没有声音的，没有人发觉我走过他们面前，也没有人发觉我站在他们背后。至于我手中的腹语木偶，他们全都看到了，也都听到了他的声语。他代替了隐藏的我。
　　腹语木偶一脸黠慧的表情，和诡异的眼神，还有那不断张合的下巴、转动的脖子，我相信他绝不是我，但是，他却代替我说话。从我体内产生的隐形语言，一句一句穿过他的嘴，面向群众发表：“看着我，我在这里，我是有声音的!”腹语木偶声嘶力竭地嚷着。
　　
　　与榕树对饮
　　
　　有一棵榕树在晚宴时和我同桌对饮，三杯之后，我不知为何要醉。榕树扶着我倾斜的世界，而我的身体不知为何要飞起来，去贴在夜空中。榕树撑着我旋转的幻想，而我的眼睛和耳朵不知为何要急速坠落，死在交错的影子里。榕树无语，在晚风中摇动枝叶，轻抚我发烫的脸庞……
　　可是，我不知为何会看见——从树的脸庞上有一滴滴滑落的泪水，清醒地，凝结在深夜的边缘，当黎明通过榕树时，它闪烁出语言一样的光芒呀!
　　
　　蒲公英
　　
　　我用黄夹克保护一株蒲公英的童年，一只红色的甲虫爬过来，咬下夹克上的黑色钮扣，它钻进去，翻出白色的棉絮。我听见它说：“风来了，风来了，你要离开童年。”我的发扬高了，我的鞋子滚远了。那年，我只是七岁的儿童。
　　我被一阵阵增强的风吹着，不知转身，不知低头，不知俯下，只在担心那株弱小的蒲公英。风吹了一整天，我的头发、耳朵、鼻子、眉毛、眼球、嘴唇、牙齿……都随着风在空中飘浮，不知飘往何处。那年，我想我也是一株蒲公英。
　　
　　含羞草
　　
　　含羞草都是故乡的小孩啊!我在返乡的路途中，他们躲藏在逐渐消失的风景里，偷偷瞧着我，避开我的脚步和身影，却一路忽左忽右地跟踪着我。
　　我是返乡的人，含羞草都应该认得我哪!我放下行李，弯下腰，仔细看着家乡这一群小孩，疑虑的神情，不眨的眼睛，张开的小嘴，呆立的身躯，他们从来都是这样子的吗?还是因为我的，陌生。他们不认得我，我是这故乡的人啊!
　　他们是我的童年，我试着伸手去抚触，可是，童年却一再地畏缩，脆弱得萎谢了，叶片闭合下垂，枝梗软倾，童年倒在地上哭了。我惊惧，缩回我的手，拭着自己眼角的泪。
　　
　　纸雕甲虫
　　
　　洁白的丘壑，是初生的皮肤，一层一层围砌为感觉的存在，及可拆解的身体空间形状，及一双没有颤抖的翅膀。光影的速度超过了时间，塑造出蔬菜，塑造出世界，塑造出所有无声的语言，及可以放在手中的一一飞翔的意念。
　　手，去折叠物体的生命，为了它的形、它的位置，和倾斜于天地的影子；它却离开一个可以居住而镂空的盒子，独自去找不再生长绿色的草原，吐出全身的纸，吐出所有的意象，把它还原为植物，那些曾经的空气和水和阳光。
　　
　　对镜
　　
　　形态不可控制，不可对之拥抱，像黑色的发束紧之后，不可和风发生关系；一样的悲鸣被禁止，形态不可有声音，不可有影子，较浅色的地方不可和较深色的地方，发生关系。花粉想飞，只要一张脸庞的区域大小，不会飞出界外。美丽的女人把美丽养成湖泊，时间栖止，波光漫长，最远到耳边的岸。只要能回来，涉过水墨，不必是什么字形，不必对之书写，像无色笺纸上面云雨浸染之后，不必出现文字；一样的对镜，一样的有型。
　　
　　如果没有足迹
　　
　　我将不知你的去处。在窗玻璃上吹气，你的几行留言，形成一条划过而瞬间消逝的弯曲小路。我用文字当作鞋子，一字一字放行，去寻找不知去处的句子。
　　去寻找不知去处的句子。一字一字放行，我用文字当作鞋子，形成一条划过而瞬间消逝的弯曲小路。你的几行留言，在窗玻璃上吹气，我将不知你的去处。
　　
　　时间
　　
　　时间行经每一个角落，前顾匆匆，回首徐徐。雾已下达命令，不许有眼睛的生物潜行，包括时间，都令其迷失方向。我把时间打包入行囊里，坐在雾中哭泣。
　　我坐在雾中哭泣，把时间从行囊里释出，都令其迷失方向，都令其哭泣，包括时间的眼睛，都令其潜行。雾已下达命令，回首徐徐，前顾匆匆，时间再度行经每一个角落。
　　
　　绣花棉被
　　
　　这床绣花的棉被，把春天盖暖了。掀开来，她的肌肤上，浮现着一朵又一朵花的轮廓，眼也不睁，她被刺青了。掀开皮肤，骨骼的枝桠，在风中伸展，血管藤蔓缠绕着花的睡姿，她被春天怀孕了。
　　我是掉落于棉被上的一只毛毛虫，蠕动于针线穿插过的洞孔，绣上最末端的一片花瓣后，将自己的生命打结在那里。变形于千朵万朵，隐形于深红浅红，她的手指却在无意中挑动了我。
　　
　　抚琴记
　　
　　我抚着胸膛，左心室里的一把琴，在涓涓的血流上，孤鸣。
　　我抚着骨骼，是一副不能对之呼吸而让它崩塌的文字结构，意象在其中变成跳跃的音符。而我的颈椎至头骨，竟有万壑松涛，不息不止。而我整齐的肋骨做成百叶窗，夹着暮色颤抖。而我的脚踝趾骨，蝼蚁穿行。而我的，心，洗着琴音。
　　
　　在狱咏蝉
　　
　　我是如此的一一到了秋天，太阳在铁窗外喑哑消沉，据说落叶纷纷骚动，此际，森林深处某一女子伫立守候。黑色的帽子里，白发芒草，两鬓之间，隐藏的双眼隐藏着泪光。
　　某一女子是某一只蝉，在铁窗远方继续鸣叫：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此际，起风了，没有人知道某一女子如何剩下一副空躯壳，悬挂在岁月的枝头。我在铁窗内坐禅三十年，用蝉翼试探自由。
　　我是如此如此如此如此如此如此如此如此如此如此如此如此如此如此如此如此如此如此如此如此如此如此如此如此如此如此如此如此如此如此如此如此如此如此如此如此如此如此如此如此如此如此如此如此如此如此如此地呼应着
　　
　　流着泪水的鱼
　　——悼商禽
　　
　　后来，你默默地变成了一条的鱼。
　　鱼为了要横渡到一个静止的天空，所以神要你颤动着鳍，去震荡海，海才能掀起波澜，升起漫天水幕。
　　终于，天际有水光，一个未眠的小孩说：“黎明了!”然后很高兴地拿着钓竿，掏出自己的眼睛当饵，往天际甩去，他说他要把一条流着泪水的鱼，从天际钓回来。
　　
　　撞毁
　　
　　一条缠绕一条的海岸线，在方向盘上旋转着，司机突然把海岸线上一辆接一辆的车子，辗在轮痕里。于是我问司机：“超越?”“不，倒退。”司机突然向西急转弯，使我两眼中的瞳仁都溜向东南南，发现南半岛一直向前超越地延伸而去；司机又突然向东急转弯，使我两眼中的瞳仁都溜向西北北，发现北半岛一直向后倒退缩隐而去。
　　于是我眼里的泪都向前超越前面正要流出的泪，而正要流出的泪却急急倒退，于是泪与泪便相互撞毁了。
　　
　　秋林群鹿
　　
　　侍者端来几杯红茶，杯子上绘有一片茂盛的秋林。我们明明看见树根吸着茶水，而侍者说没有；我们明明看见树叶由粉绿转红褐，而侍者说没有；我们明明看见茶叶浮升，树叶坠沉，而侍者说没有。我们乃低下头，默默饮茶。
　　侍者回过头来，说：“我明明看见一群鹿弯下长颈入杯里饮茶啊——”而我们已不知流泪，也说没有。
　　
　　(本辑作品系本刊特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