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回想三毛
2011-12-29蔡诗萍
台港文学选刊 2011年2期
在台湾的文学阅读史上,若要举三位女性作家,从创作力之旺盛,从原先被定位成通俗作家而后因缘际会转入正典化,亦即成为一个世代或几个世代的读者记忆,我一定会想到张爱玲、琼瑶与三毛。
张爱玲由于跨身大陆与台湾的认同交替,该不该列入台湾文学作家,容或有不同意见,不过,张爱玲的正典化过程,兼具比琼瑶、三毛更戏剧化,比琼瑶、三毛更读者决定论的性质,显然是琼瑶与三毛所不能企及的。一方面,是张爱玲有比琼瑶、三毛更为坚定的文学性读者,包括了替她奠定文学史地位的夏志清,以及一再推荐她的白话文学大师胡适;另方面呢,毫无疑问,夏志清在具有历史开创性的《中国现代小说史》里,罗列专章讨论她,为她的文学正典化,写下关键一页。
相形之下,琼瑶与三毛,便没那么幸运了。
这跟琼瑶、三毛的作品,远比张爱玲更为通俗,更不易被,文学社群接受,不无关系。
也跟琼瑶、三毛的作品,欠缺一位类似夏志清的正典化大师,来替她们两人立传,也有关系。
不过,琼瑶与三毛,却远比张爱玲拥有专属于自己的时代,那就是无远弗届的影视文化、迎向通俗口味之大众媒体的青睐。还有,透过出版阅读市场的炒作与行销手法,促成年轻女性读者或粉丝的追星化,造就了琼瑶与三毛要比张爱玲“享受”更多,在世时便深受瞩目的光环与荣耀,当然连带的,亦包括如影随形的八卦与是非。
一定程度上,张爱玲、琼瑶、三毛都很传奇。这与她们个人拥有的特质,以及时代对她们的枷锁,具有某些共同性脱不了关系。
不同的时代,以不同的方式,呈现对现代女性的限制。张爱玲毕生孤独,传奇在于她以“张氏风格”的文字和叙述,写出了超越时代的小说,她的正典化殆无疑义。琼瑶与三毛,还在读者市场肯定与专业文学社群迟疑的过程里挣扎,但琼瑶以一介女性的独立眼光,透过当时远不被知识分子一屑的爱情小说,却由于影视文化的推波助澜,竟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三厅电影原作,从大学生不看、工厂女工看的言情小说,一跃为尔后九十年代,乃至穿越世纪之交,甚而进入改革开放之中国大陆的畅销作品!成为能与金庸、高阳鼎足而三的华人世界级作家。在好几个世代读者的心目中,已成为不可抹灭的生命记忆。琼瑶的正典化经历,跳过文学社群的认证,可说比张爱玲辛苦得多,却又比张爱玲幸运得多。
三毛有着跟琼瑶接近的时代氛围。她的孤僻,与张爱玲迥异,但透过媒体与‘‘她的友人”的怪异铺陈,平添了诡异的神秘感;她的作品可供影视文化复制、再造的能量,虽远不及琼瑶,不过绝对比张爱玲更具通俗感染力。若把她放在她所属的时代里观察,必须承认,她集结了张爱玲的孤绝色彩与琼瑶的女性召唤,而成功地在她的时代里,塑造了自己的“冲决网罗”形象。
三毛的作品,明显是时代的投射。值得一提的是,从往后的历史回顾中,三毛的特色,又与她当年冲决之时代、其后的主旋律,大异其趣,而愈显突兀。
张爱玲的文字有独特魅力,对女性细致心理的掌握,使她的作品可以超越时代氛围,而成为较永恒的文本,不断被重新诠释。这一点颇为近似我自己极为喜欢的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virginia woolf)。琼瑶以当代华人社会结构、家庭价值与个人意识之冲突为背景的小说,在走进个人主义蔚为主流的新时代后,后续可读性同样受制于时代变迁,不过她以清宫当场景的影视小说,延续一系列家族桎梏男女个性与情爱的主题,则仍可在纯娱乐的效果中,继续取得发声的位置。
相较之下,三毛作品的处境就压迫多了。三毛的作品以散文为主,先天上,比起小说所具有的故事性、戏剧性要弱很多。而三毛主要动人的主题,例如撒哈拉沙漠系列,野性非洲、奇幻沙漠、异国情调等,基本上,是与她的时代,台湾处于威权体制下,相对仍封闭,却又由于稍稍尝到经济成长的果实,于是社会蠢蠢欲动欲走出六十年代之苦闷,隐然潜伏一股默默之骚动,是遥相呼应的。
那年代,直接冲撞体制,仍是要付出代价的,即便是“文化顽童”李敖、即便是“社会写实小说泰斗”陈映真,他们自己冲决体制网罗,身陷囹圄的阴影,仍笼罩于台湾的文坛,于是,最为拘谨、安全的方式,毋宁是寄托个性解放于一种悠远的遐想,若能解放个人禁锢之心灵于一种优游于海外的乌托邦冒险,那则是最保险的梦幻。
三毛以她清丽的文笔,加上个人类似吉普赛式的浪漫、波西米亚式的风格,以及充满飘摇激荡的感情表达,以投身于黑色非洲这样广袤而传奇的土地、寄情于异国虬髯豪迈男子的爱恋探险,种种足以打破一般女子、一般青年苦闷之当下的尝试,似乎三毛都领头尝试了!她那一篇篇如梦如幻、清扬飘远的散文,怎能不在台湾迎向解严开放的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又怎能不在中国大陆改革开放之后突然绽放心灵的八九十年代,如空中彩虹、如沙漠绿洲一般地,勾串起当年满心抑郁、渴求自由的两岸年轻人的灵魂呢!
或许,最能以简单意象,总绾她最好作品之精神的,莫过于传唱至今的民歌《橄榄树》了。这首歌曲,由李泰祥作曲、三毛填词。为了证明我的推论,我们不妨看看歌词全文:
不要问我从那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
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
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为了宽阔
的草原
流浪远方流浪
还有还有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橄
榄树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
远方
为什么流浪为什么流浪远方
为了我梦中的橄榄树
这首曲子,出版于一九七九年,是民歌正夯的年代,但要记住,那一年对台湾也是非常激荡的一年,台美断交、美丽岛事件冲击仍在,然而在流行音乐、一般年轻人的生命里,传唱的《橄榄树》般三毛式风格,则既不见激越情绪,也不见在地关怀,通篇文字,主题意象的橄榄树,不仅与台湾土地无涉,文字中流露的自由渴望,亦非常之飘渺、空灵。多年后再细细回顾当年时空,实在很难想象,何以在大论述都极其强调那年代台湾处于剧变转型之际,相较于时代的洪流,当时社会却有另一股清幽的溪流、婉转的黄莺、脱世的遐想、遥远的渴望,在那里传唱?
回顾三毛,对我个人最大的体悟,或许有两点:
其一,每个时代的大论述,并不能真实反映时代的全貌。多年后,我们“设想”了昔日某一阶段的主旋律,细细去端详、去梳理,才赫然发现,其实我们在轻易接受时代论述定调之际,也轻易遗漏掉更多当时的传唱之音。难怪,米兰·昆德拉要提醒我们,记忆就是选择遗忘。三毛大概难以有张爱玲般被正典化的幸运,但还好,她那时代接受她召唤的读者,透过她的文字、她填词的歌曲,依旧替她树立了三毛纪念碑。
其二,三毛的孤绝、自恋,三毛个性、精神上的闭锁,在网络数位的新年代,或可契合于“宅本位”的氛围。“我孤绝,所以我存在”,这年代,大论述已不易再激荡人心,三毛那种只在乎我自己感受、只有活于我自己追求之梦幻的个人小哲学,反而能鼓舞更多宅男宅女,勇于追逐人生的梦想,虽然那多半已是自己人生的空灵之梦了。
(选自台湾《联合文学》2011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