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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书如讀人:三毛阅讀记

2011-12-29郑明娳

台港文学选刊 2011年2期

  三毛的文字创作以散文最多,小说次之。三毛写作时,显然没有刻意注意文类这个问题,她以自己的天分;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每当叙述者退居旁观者且故事情节较多的作品就具有小说的形态。不过,那位叙述者永远都是第一人称三毛。所以,她笔下那些故事型的小说也算是广义的散文。
  一般讀者并不在乎三毛作品属于哪种文类,倒是很多人在意她笔下书写的事情是真或假。我从来没有见过三毛,女作家小民是熟识三毛的朋友,有一次她亲口问我:“三毛一再强调她写的都是真人真事,你认为她有说谎吗?“
  我的回答是:“没有。”
  首先要注意的是;写作的“陈平”绝对不等于她笔下的“三毛”。最简单的道理:陈平只把她愿意跟讀者分享的事情写出来,她不让别人知道的事情或想法,她不写。对于这不写的“空白”,讀者还是可以从她写出的文本里找出端倪。
  其次,许多人时常生活在现实与幻想的夹缠中,写作时很容易把她的现实加上幻想的料,一起“烹饪”成色香味俱全的佳肴。陈平早期的《秋恋》,她自己说是完全虚构出来的。这样的“幻想”,并未在现实中发生,但是可以显示作者当时对爱情的憧憬,例如:一次短暂(很凄凉)的恋爱(才优美)就永远分手(够苍凉),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浪漫恋爱,完全不必担当周围环境的责难……其实,陈平挹注的许多纯粹幻想,提供了更多对‘‘三毛”的解讀空间。
  感性散文尤其像照妖镜般把作者的心底,甚至连作者自己都不知道的潜意识折射出来。只不过,有时像凹凸镜一般,讀者得花一些能力去“还原”。
  再其次,任何作家以自己的人生经验为题材写作时,一定得拆解、删节、补充、加工,再重新组织起来,才成为有机的作品。陈平也是这样。
  所以,三毛散文中的三毛绝对不等于陈平。但是,三毛散文中绝对处处有陈平的身世,有她的感情、思想……阅讀三毛的散文并不是在考证作家陈平的传记,而是寻找陈平和三毛之间吊诡的关系,重建一位连陈平自己可能也不完全认知的“三毛”。
  
  追寻流浪的起点
  
  《惑》是三毛目前留存的、她最早发表的一篇作品。此文发表时,三毛二十岁。许多讀者——包括三毛自己——认为这是她不成熟的“少作”,并认为它和《撒哈拉的故事》有着“全然不同的风格”。我却不这么认为。
  《惑》主角那苦闷、忧郁、自卑而封闭的特质其实已经深深烙印在三毛心灵,成为她生命的底纹,在她日后的文章中仍然或隐或显地不断出现。
  《惑》的写作方式和《撒哈拉的故事》等不同,并不是不好,技巧也并非三毛自以为的“不成熟”。把《惑》中一再出现的电影《珍妮的故事》拿来两相对照,,会发现这时候的三毛如何巧妙地把电影角色跟《惑》中主角互相影射/对位/合一,也因此,阅讀《惑》确实能清楚理解当时“三毛”的心境。
  《雨季不再来》的自序中说:当年的“二毛”与现今的“三毛”质地仍然一样。的确。《惑》文留下很多线索,让讀者可以和《撒哈拉的故事》之后的三毛连结。
  《惑》里面重复引用电影的歌曲“我来自何方,没有人知道……”正是主角心中最大的迷惑。我来自何方?又要往哪里去?人为什么要活?她拼命追寻却得不到答案,。主角不断逃避和电影里的珍妮靠近甚至结合,却又躲不掉。那表示当时的三毛活在一个极为矛盾的情境中。她非常怕自己变成珍妮那样,又无可抗拒地向珍妮靠拢。每当她走进珍妮的世界时,就会“体会到一种刻骨铭心的快乐,一种极端矛盾的伤感。”
  日后三毛说她不喜欢流浪,却不断地流浪。她经常陷于矛盾中,不断千里迢迢地追寻。她究竟追寻什么呢?
  我们仍是不自觉地在追寻,在追寻,又在追寻,虽然岁月坎坷,可是如果我不去找,我便一日也活不下去,如果你现在问我“三毛,你在追寻什么?”我想我目前只会无言苦笑……(《送你一匹马?逃亡》)
  我的半生,飘流过很多国家……但是我始终没有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将我的心也留下来给我居住的城市。(《撒哈拉的故事?白手成家》)
  每个地方,都无法把心留下来,但她却又时常把驻足过的地方像故乡般“乡愁”一番。她的矛盾还包括她前后说过的话,例如她之前说她的人生愿望是做一名生儿育女的正常女人,后来又说她是无子女论者等等。
  也许,讀者以为{三毛找到荷西,就是她的理想之域。其实不然。许多讀者看到三毛笔下她和荷西的婚姻生活如神仙眷侣。事实上,文章内两人的生活有很多地方如前言所说,经过重组与重建的工程,被特别放大的是两人的欢乐相爱,被浓缩的是两人的扦格争执。
  
  文字里的荷西
  
  《雨季不再来》中,三毛于一九七四年底已经在《女性世界》发表过两篇描写撒哈拉沙漠的散文,其中《平沙漠漠夜带刀》完全没有荷西的影子,是三毛独自一人到撒哈拉沙漠,她一再诉说寂寞寂寞,“几乎熬不过这门功课,想打道回欧洲去了……很多次,我问自己,为什么非要留下来不可?为什么要一个人单身来到这个被世界早遗忘了的角落?”她终究一个人继续留在沙漠,吃了不少苦头。
  一九七四年十月六日《中国饭店》在《联合报》发表(此篇出书后改名为《沙漠中的饭店》),三毛一举成名。从此之后,她所有散文都调整成荷西先去沙漠等她,《白手成家》、《结婚记》等文中都说她打算去沙漠住一年时,荷西就默默地收拾行李,先去沙漠的磷矿公司找到工作,安定下来,等三毛单独去非洲时好照顾她。当看到荷西为了爱情去沙漠,她就决定“要跟他天涯海角一辈子流浪下去了。”
  三毛为什么要“修改’’前后的内容呢?这是讀者要做的功课。
  三毛多次说与荷西没什么时间恋爱就结婚,《一个男孩子的爱情》中说她拒绝还念高三的荷西接近她,之后分道扬镳六年,荷西服完兵役一回来两人重逢的七个月后就结婚。
  可是,收在《哭泣的骆驼》中的《大胡子与我》说:“婚前,我们常常在荷西家前面的泥巴地广场打棒球……就这样把春花秋月都一个一个地送掉了。”表示婚前他们已经来往多年。这两者其实兜不拢。
  同文里又说:“大胡子婚前交女友没有什么负担”;但在《一个男孩子的爱情》中却说她把十八岁初恋的荷西整得惨兮兮的。另同文中说荷西也没有“受家累男人的悲惨眼神”,但在《五月花》里失业之后再就业的荷西,一直被极重的家累压得快死去,更别提有多哀怨的眼神。
  《中国饭店》里,三毛说他们两人国籍不同、个性也不同,婚后可能会吵架甚至打架。《大胡子与我》中说荷西的“坐相、站相、睡相,没有一点是我希望他所表现出来的样式”。在这么多的矛盾里,讀者比较无法理解她为什么爱上荷西且跟他结婚。
  在散文里,三毛非常不喜欢甚至厌恶荷西的家人。她笔下的公婆、姐妹都贪婪而自私,连参加荷西葬礼都只顾着采购。荷西死后,公婆一心只想讨荷西的遗产。《似曾相识燕归来》一文可把他们讽刺了个够。在《这种家庭生活》里,她叙述婆婆带着姐姐姐夫及两个孩子“突袭”式来访。文章题目就带有讽刺意味,而客人还没到家,夫妻俩就已经为此吵架:“婆婆大人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她不必出现,只要碰到她的边缘,夫妻之间自然南北对峙,局势分明了。”接机时,“这些天兵天将的降临的确喜坏了荷西,他左拥右抱,一大家子往出口走去。我提着婆婆中型的箱子跟在后面,这才发觉,荷西平日是多么缺乏家庭的温暖啊!一个太太所能给他的实在是太少了。”
  以上可看出荷西爱他母亲的家,也享受家人的温馨。但在《一个男孩子的爱情》里,荷西却两次跟三毛说他在自己家里得不到家庭温暖。
  三毛并不避讳偶尔蜻蜓点水地写与荷西的扦格,但总是突如其来地“表演”一下,甚是突兀。例如荷西出门时“就把脚搁在窗口,顺手把窗帘撩起来用力擦皮鞋。”照三毛爱漂亮的个性,她应该生气,但文中没有什么表示。有时,他们的争执又让人不解,《梦里花落知多少》叙述中突然插一段他们的争吵:三毛教荷西英文,荷西不耐,三毛向他丢原子笔,荷西摔来纸本子,骂了她一声“你这个傻瓜女人!”三毛冲进浴室绞头发,荷西开车离家出走,天亮才回来……一场轰轰烈烈的争执好像没有什么理由,两人却都大发脾气。
  本来,“冲突”是描写人物个性最好的机会,三毛不喜欢婆家,几次接触,都有机会表现三毛与荷西的个性,但是她这几篇文章不是用卡通化处理就是用过分戏剧化的“表演”带了过去。实在可惜。
  总结来说,讀者对荷西的个性缺乏理解,不知道在怎样的情况下他会喜、怒、哀、乐。荷西的语言更缺乏个人特质,明明是一个不会讲中文的西班牙人,可是他说出来的话好像我们的标准国语一三毛把他“翻译”得太像中国人。例如《相思农场》里,荷西跟别人叙述三毛:“……她人呢,就像个卧佛似的,也躺在地图上。”简直像中国通。又如前叙两人争吵结束第二天,荷西叹气说:“只不过气头上骂了你一句,居然绞头发,要是一日我死了呢——”这口气、这声情,简直是《红楼梦》中贾宝玉对着林黛玉说话嘛。
  只有在《警告逃妻》中三毛稍微注意荷西的行文,不过,却更像是三毛捉刀的成果呢。
  荷西去世后,《离乡回乡》中说:“其实在一九八五年之前,是不会永远离开群岛的,放下朋友容易,丢下亲人没有可能。五年之后请求捡骨,那时候心愿已了……”事实上,她在一九八一年就离开群岛回台湾定居了。且从此,荷西成为她笔下、口中“一个心如皎月,身如冬日暖阳的人,他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光芒,照耀着别人……”(《假如还有来生》)荷西终于成为一则神话。
  整体而言,三毛笔下荷西的形象零散而模糊,讀者很难从她的文章中建构出她最挚爱者的形象。
  
  虚构的爱情
  
  在人间,三毛极度需要爱情与亲情。《求婚》一文说她在小学六年级时就单恋一位男同学,顾福生把她的《惑》介绍在《现代文学》发表后,她鼓起勇气再写的仍是虚构的爱情一卜说《秋恋》。
  奇怪的是,三毛用了很多文字书写她看不上的男子的追求,却从来不给讀者细讀她真正的恋爱。例如她说的“真正的初恋”,只给讀者一行:“对方没有答应我。我求了又求……哭了又哭。后来我走了。”下一次恋爱是:她决定要结婚了,对方竟然心脏病发作猝死。“那一回,我也没活,吞了药却被救了。”这个恋爱仍然留着一片空白。
  最后她跟荷西结婚,这应该是她此生最爱且相处最久的男人。不过,讀者仍然看不到两人的爱恋,她经常说荷西不浪漫,两人没什么恋爱。之前,多次表现对男人颇为挑剔的三毛,为什么爱荷西、嫁荷西?讀者相当茫然。她与荷西的婚姻可以相处六年,比较能说服我们的是:在沙漠那贫瘠的地方,两人日日为最基本的生存而忙碌,他们成为患难夫妻,得互相扶持。桂文亚的访问稿《异乡的赌徒》中写那时“感情适应上的困难,使她一度想与荷西分开”,三毛并说--“生活上最起码的欠缺,造成了情趣的枯竭……是对婚姻生活的失望……我非常苦,非常寂寞……”不过,这些苦恼,三毛都不在文章中书写。
  我们发现,凡是她宣告的真正有爱的男人,面貌都相当模糊。她以“不说”带过,让讀者无法从她的文本认识她在男女关系里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照理,她经历多次恋爱,最后结婚定居沙漠那非人居住的地方,必定有强大的爱力支撑着。同时,恋爱的经历可以使人成长,三毛也这样说,但她没有在文章中让讀者看她如何成长、如何成熟得可以在撒哈拉沙漠的狂风沙中甘之如饴。
  
  三个三毛
  
  我时常觉得,压倒三毛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狂爱她的讀者、是需要她的社会。三毛自己不知道,她已经违背了她艺术家“自由自在”的原则。她必须配合社会去做很多事情,连写作、演讲题目都经常由别人决定。她每天得阅讀大批讀者有关生活疑难杂症的信,再选择代表性的在媒体回答。这本来是心理医师、“张老师”与“生命线”的工作,却转嫁到三毛身上。艺术家三毛和慈善家三毛在她内心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对立过--讀者无尽的问题、无尽的索求,使艺术家的三毛左支右绌。诸如《谈心》、《亲爱的三毛》就是社会“压榨”她的成果,面对这样的书,我实在不忍卒睹。
  三毛此生最后一篇作品《跳一支舞也是_很好的》,开头说:“对于这全新的西元一九九一年,我的心里充满着迎接的喜悦……”显然是给《讲义》一九九一年一月号的稿子。但三毛却在一九九一年一月四日自缢。这只证明了“张老师”三毛面对讀者,只能说她该说的话,无法说艺术家想说的话。这对三毛来说,是极度的压抑与扭曲。
  
  (选自台湾《联合文学》2011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