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与梦幻的交界
2011-12-29杨照
台港文学选刊 2011年2期
1
三毛生前写的最后一篇作品,应该是《跳一支舞也是很好的》,文章这样开头:“對于这全新的公元一九九一年,我的心里充满着迎接的喜悦。”写的时候,一九九一年还差几天,文章刊登出来,一九九一年一月四日,三毛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为什么前几天还写如此充满希望的字句,几天后却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或者应该换个方向问:为什么一个忧郁愁苦到会自杀的人,还能写出这样的文字呢?后面的问法进一步带我们问一个更艰难的问题:三毛是只有在这时矛盾地抱持悲郁心情写快乐文章,还是其他别的时候也如此?我们真的能从三毛写的文字中,读出、理解背后那个作者是喜是悲吗?如果她没有自杀,当读到“對于这全新的西元一九九一年,我心里充满着迎接的喜悦”时,我们岂不就理所当然认定了三毛是喜悦的,甚至分享了她的喜悦?
那么在此之前呢?她写下那些带给读者种种幸福感动的文章时,她自己真的怀抱幸福感动吗?
或许正因为在现实中,那个写作的人太难喜悦,所以她才用文字去创造另一个生命、另一个意识,教那个生命代替她快乐起来,如此,悲郁中写作的人,才能透过那文字分身来抗拒悲郁,才能活得下去?
2
“中央社”范大龙先生带了一群新朋友来访。李泰祥、许博允、徐进良、陈学同,以及一位沉默的女孩。因为初次见面,所有的话题仿佛都插不了嘴。倒茶送水之余,只听到许多台北艺术界的近况与苦闷……吵吵说说两小时,那位不大说话的女孩子叫起来了:“你们这些男生无聊透了!”说着说着,气冲冲夺门而去。这一去去得很远——非洲。四年后重逢时,她有了一个新名字——三毛。
这是林怀民写的。那个脾气古怪冲动的女孩,一去去了很远,因为得去得够远,她才能摆脱原本的身份,给自己一个新的名字,也给自己一种新的个性。从一个不时陷入情绪低潮、常常有厌世自杀想法、写着晦暗小说的女孩,变身为在沙漠中毫无畏惧、机警勇敢面對各项考验、创造各种生活惊喜乐趣的女人。
因而有了“流浪”的特殊意义,以及“流浪”的特殊迷人之处。三毛不是去异地异国旅行,走走看看搜集了经验就回来,她的“流浪”是没有要回来的,而且她去的,是没有人认识她的遥远之处,在那里,一个新的环境、一个新的丈夫、一个新的家、一堆新的朋友,从头建造一个新的生命。
她觉得那些男生“无聊透了”,因为和这些台北的男生,她永远不可能从头帮自己打造那样一个“三毛”出来的。如果留在台北,“三毛”顶多只能是“陈平”创造出来的小说作者与作品,作者与作品中间还是有着存在的鸿沟跨不过去,三毛替不了陈平,三毛的快乐也就无法重叠上陈平的忧郁、压倒陈平的忧郁。
3
走得够远,三毛那样坚强而乐观的生命,就成了散文。她的流浪记感动了许多读者,因为里面有不可思议的单纯,以及因为距离够远,似乎也就不需多做解释说明的传奇。
三毛写的撒哈拉和加那利群岛,是不折不扣的传奇故事,然而传奇中的传奇,是看来如此古怪的事,却赢得了大批读者近乎全然地信任。
创造传奇中的传奇,一部分靠当时台湾封闭苦闷的社会气氛。很多人都觉得被困锁在一个暂时居停的小岛上,焦躁不安。三毛一下子去了意识上最遥远的非洲,而且是大家不认为有人居住的撒哈拉沙漠,这是多么了不起的突破。三毛代替大家去那不可想象的远方,更进一步,三毛的流浪挑激起大家對于外面奇异世界的渴望。
另一部分靠偶然因素。如果不是她离开台北前,已经参加过许多“台北无聊男生”的聚会,让许多文化界人士對她留下印象,那样署名“三毛”,来自远方的近乎荒诞的生活纪录不见得能登上当时大众阅读率最高的《联合副刊》;三毛的文章接着又被《读者文摘》转载,哇,连美国人办的、在香港编的杂志,都认可三毛了,还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呢?
不过最大一部分,还是靠三毛自己的文字。她选择那么戏剧性的细节,写得那么活灵活现,讲述这些生活戏剧的那个“我”又如此灵佻聪慧,充满趣味的行文中,没留什么让人思考怀疑的空间。三毛善用遥远异地的条件,让这些传奇看来如此可信,而且如此可爱。
三毛替读者打造了一种“真实的梦幻幸福”,我们谁也没尝过的天真爱情、丰富生活、惊险考验、深刻悲欢,因为三毛经历过了,所以是真实的、是可能的,突然之间,透过三毛,台湾社会對于“幸福”的想象与理解,大幅扩张了。
4
三毛成了台湾幸福想象的象征。三毛的存在不止克服了陈平的痛苦悲郁,甚至进而克服了整个台湾的痛苦压抑。远方的三毛让许多人意识到,啊,原来人可以这样活!说来吊诡,但事实上就连荷西之死,都以一种幸福灵光的方式,刻写入读者的心中。毕竟,不是每个人身边都会有一个从事潜水夫危险工作的亲人,不是每个人都有一个那么单纯善良的配偶,不是每个人都会在乍逢这种不意的生离死别时,被彻底、绝然的思念感情淹没,甚至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如此恍惚哀伤中,得到一个爸爸拥抱低语:“不怕、不怕,还有我们在啊!”的安慰。
那是一种真实的升华效果。荷西之死净化了多少台湾读者的心。是的,那是一种我们能够认知的理想爱情悲剧,在远方的三毛身上成了具体的现实,消弭了过去我们深信的理想与现实之间跨越不了的距离。
只要继续有三毛,理想上的爱情与生活,就有希望在陌生的、我们不了解的环境里成为现实。
三毛应该感受到加诸她身上的这种期待吧!所以荷西死后要回到台湾,她如此犹豫,如此郑重其事。留在远方,她可以选择什么时候活得像文章里的三毛,什么时候活在文章里不写、不会写的私密情绪中。回到台湾,人家只认文章里的三毛,只要文章里那个乐观、勇敢、机智、好客、多情的三毛。
回到台湾之后,三毛在不同场合不断强调,,她写的是散文,她只会写真实的事,她的文章里没有虚构。對这件事如此念兹在兹,而且用那么绝對的语言说出,应该是反映了她自己心中最深刻的恐慌吧!她害怕承认:在自己的身体里,在自己的生活中,其实是有“不三毛”的部分的。反复诉说“三毛是真的”,不见得是为了说服什么人,毋宁最想说服自己,让自己真正和那被刻写出来的三毛合而为一,排除、取消不是三毛、不像三毛的部分。
可惜乐观、勇敢、机智、好客、多情的三毛,到底还是无法彻底改造其创造者。当她化身三毛写文章时,始终乐观、勇敢、机智、好客、多情,一直到最后,到一九九。年年底写《跳一支舞也是很好的》,但放下笔后,那悲观忧郁的另一个自我,却没有能真正被排除、取消,一直到最后,到一九九一年一月四日,那另一个自我反而取消、带走了乐观、勇敢、机智、好客、多情的三毛。
(选自2011年1月11日台湾《联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