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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我的写作经验

2011-12-29三毛/演讲何欣颖余能城/整理

台港文学选刊 2011年2期

  时间:1987年3月13日
  地点:台北耕莘文教院
  
  今天,我穿着工作服来是故意的。因为我今天晚上来,并不觉得我是来跟各位做一个很愉快的见面就算了,我觉得我是来工作的。回到台湾以后,很多场合的说话我不敢自称为“演讲”,很多场合的说话往往都是我不太喜欢讲的话题,例如怎么看爱情啦、看感情啦、看人生啦,这都不是我爱讲的话。可是为什么这一次那么欢喜地回到“耕莘”来呢?因为今天晚上的话题是谈我的写作经验。
  我知道在座的很多都是写作班的朋友,因为我从来没有到过写作班上课,不知各位在写作方面从不同老师那里得到过什么心得。但是今天晚上,我要把我这一生对于文章的体验,在这两小时之内全部教给各位,毫不保留。我这个稿子也写得很久,我的父亲曾经问我说:“你写这稿子把它全部讲出来了,那么你的秘密全部都没了,你有没有留一手?”我说:“完全不留。”爸爸说:“你不留的话,那全部被人家学去了怎么办?”我说:“学得去的是技巧,学不去的是那个心。”怕什么呢?全部讲出来大方一点嘛!对不对?
  首先要讲的一点,就是,我知道很多很多的人,不一定是青年人、中年人、老年人,都很喜欢把自己一生的故事写出来。很多的人都跟我说:“三毛,我们其实也很喜欢投稿,可是呢,一个故事明明在心里觉得很好,开始写的时候就觉得这支笔重得不得了,无从下笔。”我相信在座的各位一定有很多很多属于个人的、感人的故事,藏在个人的心里,可是写出去为什么老是被退稿呢?这个滋味不好受对不对?那么甚至于不退、石沉大海的,也有。我们现在开始要说:文学的起源就是“故事”。它当然会有很多的分类,但是只要是白纸黑字印出来的文字就叫做“故事”。包括讣闻也好,告诉你某人父亲死了;包括结婚喜帖也好,某人跟某人要给他女儿和儿子办婚事。任何一个字体的背后,只要应用了它,就产生了故事的效果。
  例如我们看报的时候,所有的新闻都是故事,包括小广告也是。各位有没有注意到张爱玲最爱看小广告?我也是一个,还有一位是叶公超先生。各位也许把文学分得非常地细,就说诗就是诗、散文就是散文、小说就是小说。如果是这种分法就会变成一种很狭窄的观念。又或者说“我要走上散文这条路”,如果你一开始就走得那么狭窄,那么这条路就很难走。所以刚才说的第一点就是:任何文章、任何文字的组合都是“故事”。
  当我们说“回家的时候,某人跟爸爸拿了一双拖鞋”,如果只想这个动作的话,它没有含义。但是一想这个动作,一句话出来,一个字出来的时候,它全部可以落实到文学里面去。中国最了不起的一本“故事书”——司马迁的《史记》——就是好好的散文,好漂亮的传记文学。
  既然笔一落下来就变成故事,这故事里面当然包括文学啦!那么我们要怎么样对待还没有写出来的文章?我的看法是:当我们要写一篇好文章之前,必须要培养一项能力——“观察”。还不动笔的时候就开始观察。像我刚才说到小广告的时候,我看到各位没有反应,我就对各位做了一个观察——这批在座的年轻孩子是不是还没有敏锐到这个地步?所以说我现在再讲这些,再看没有太多反应的时候,我就会改着讲了。在提笔之前,先观察某个人的每一样细节。例如说那个流浪汉走路的姿势、他穿的衬衫的颜色、风吹他的头发、他的背景是什么样的楼房?楼房是点着灯光的还是没点灯光的?天空是什么颜色的?……来衬托这一个流浪汉的出现。观察的时候全部都要面面俱到,这样对一个人的观察就不只是一个流浪汉,一个女人,一个小孩,一个卖菜的太太。这是人物刻画的第一步。如果我们的观察敏锐而细微,这个故事的骨架就已经慢慢出来了。人物的刻画还要观察这个人物不说话的时候。例如一个卖“爱国奖券”的老先生,他没有跟你交谈,你要把他写进文章里的时候,就把他的周围全部都写出来——车水马龙啦、人潮啦,然后这个寂寞的“卖爱国奖券”的老头子,一个人在街角歇着休息。这样就可以了,不一定要对话。所以我们必须先带着文学的眼光去对待心里的故事,把四周的气氛全部烘托出来之后,才把这一个故事想一种方式把它表达出来。
  第一种表达方式就是“寓言”,这也是第三点。什么叫“寓言”呢?既然任何东西都是故事,包括新诗“我达达的马蹄,是一个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我不太会背,但郑愁予在这里面也有故事对不对?——我有个情妇住在那青石板的街什么城里,我什么都不给她,只给她一个高高的天窗和一盆什么花。郑愁予的诗里面都是故事。
  我们相信任何一个人在讲故事之前,第一个找的听众就是自己。起码我是这样,我相信郑愁予也是这样、林怀民也是这样的。据说李泰祥作曲的时候,也是先在自己的脑子里反复唱给自己听。最可怕的一种写作者是还没有开始观察就编排故事:“好,今天我要写作了!”然后坐下来面对一堆稿纸,开始啃铅笔、啃钢笔说:“我要写什么?”其实在那个时候不必坐下来。去扫地、洗衣、煮饭、散步、上班,甚至去做任何事情的时候,这个脑子里就在想:“那个晚上那个流浪汉在码头上碰到我,他怎么样过来,穿什么衣服,那个什么样……”就讲这个故事给自己听。第一个故事的架构者、第一个故事的听众都是自己,在自己的脑海里反复把这个故事用这种那种方式排演。比如这个先跳出来的也许是一个红衣服的女人,你给她跳了一段,出来一个绿衣服的,你觉得这可以,那么可不可以两个一红一绿一起出来?也可以。那么如果两个人交叉出来可不可以?也可以。或者两个都不出来,出来个老头子可不可以?也可以。当我们要写一篇散文、一篇小说或一个故事的时候,要把自己当成最好的听众,在脑子的舞台上不断地编排它,一次次地排演到觉得有一点东西出来了,然后去抓个对你很有耐心的人说:
  “你今天晚上有没有时间,我请你喝一杯茶。”
  “做什么?”
  “我要请你听我讲一个故事。”
  “哦,你讲故事我不要来听。”
  “不行不行,这个故事讲得很难听,请你一定要耐心听一听。”
  你请他一杯茶,如果他爱喝酒给他一小瓶酒,给他一包烟,拜托他坐下来。接着就把脑子里已经安排过的故事慢慢地讲给他听,讲的时候也许你的笔比你的手好,但是尽量讲得细腻,不能只讲到那个人,要讲到他的背景那个天空、风吹过来的样子、他是什么样的眼神。第二个人出场的时候,第一个人站在哪里?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如果对方听了五分钟就说:“后来呢?后来呢?你快点嘛!那后来呢?”你的作品就失败了。我妈妈跟我讲话会一直讲那个人怎么样、怎么样,形容很多,但她不会讲故事,没法把过程讲得很好听,所以我就一直要求她把结尾讲出来。
  “这个人后来怎么样?”
  “他死了,好了,结束了。”
  这就是一个不会讲故事的人,人家听得不耐烦,所以会有这种情形。但是换一个会讲故事的人,你巴不得他一直讲、一直讲,不要讲到结尾。如果能讲故事到让对方听得如痴如醉,这个故事可能值得让我这只手磨到皮也磨破。作家谈卫那和我都有这个写到皮也磨破的经验。
  但在开始写之前不必这么辛劳,先用脑筋去辛劳,再找一个听众去辛劳,讲给他人听来做试验。第一点是任何文章都是故事;第二点是如何观察一个故事的细节;第三点是讲给自己听,在脑子里编排七八遍直到满意为止;第四点,讲给他人做试验。这里倒不一定是指故事。譬如说写一首新诗:“你要不要听一听呀?我朗诵几句给你听好不好?”这也是一种试验。讲给他人去听,去试验。第五点,如果各位用笔还不很熟悉的话,请你先用你的口。
  但怎么用口呢?哪一种故事是最容易经营气氛的?——对,鬼故事,绝对不是爱情故事。爱情故事是天下最难写的东西,因为每一个人对于爱情的认识都不一样,因为爱情人人都有,所以才难写。但是鬼没人看过,你随便怎么编都可以。在气氛上最容易经营的就是鬼故事,所以说:“话人难,话鬼容易。”你就经营一个鬼故事去吓对方,看把他吓到什么程度。鬼故事有很多的经营哦!我最会讲鬼故事,讲到一个男生哭起来,说:“三毛不要跟我说,呜……要死了……”我就一直吓他。我小时候,仁爱路那个警察局旁边有个鬼屋,那时候我们到里面去玩,翻墙进去开始讲。我们就想象我们几个租下一个房子,一人占一间,在中午的时候,台北市很不热闹的时候,如此寂寞的中午,凝结的空气之下,在湿答答的夏天睡午觉,抬头一看窗外怎么一件好像衣服的东西飘过,这是梦吧!再一看,明明大白天里,咦,一个头从你的窗前一闪不见了——鬼故事的气氛经营最容易。要用反笔,不要让鬼从坟墓里和晚上出来,要鬼笑嘻嘻地在大白天出来那才可怕。你看大家那种鬼都是三更半夜走过坟墓,谁要看呢?对不对?这是一个秘诀哦!各位如果要学写作的话,一定要看《红楼梦》。《红楼梦》里的鬼都是笑嘻嘻来的,吓死你,我跟你讲。书里秦可卿事实上是吊死的,但秦可卿出来的时候总是笑着来的。那时候王熙凤一个人走在大观园里,让丫头回去拿披风,她出来了,王熙凤一看:“你不是死人吗?”秦可卿是笑嘻嘻地出来耶!
  当人想到该哭的时候,不要放哭,放一个动作,该笑的时候,作者也不要自己哈哈哈笑出来。所以先讲鬼故事,试试看自己经营气氛的手法如何,再学讲笑话。鬼故事是气氛的经营,笑话是文字的安排,很不容易。笑话是极短篇,三五句就要逗人笑得死去活来,不是件简单的事。所以说讲故事——这是第五点——讲故事的时候先讲鬼故事和笑话,鬼故事着重于经营气氛,笑话着重于文字的安排。爱情故事不熟悉的时候千万别去讲它,因为爱情最难,人人都有这个东西,人人都有的东西就不要去讲它。除非觉得自己是高手才去写爱情,不是高手的话,最普通的题材最不要去碰它。唉,这个很难,因为其实世界上没有什么不普通的题材,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那么第六点,起笔——我开始坐在白纸前起笔,我要怎么开始讲话?以法国“自然主义”代表作品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或左拉的《酒店》为例。所谓自然主义,就是起笔非常繁杂,可以全部删掉。例如讲包法利夫人的房间,从窗帘讲起,讲到桌子、椅子、化妆盒、镜子……弄得烦得要命。猜想作者这样讲也许有他的用意,结果发觉没有用意。所以这类《包法利夫人》的文学题材,在我们这个快速变动的社会里头已经被删掉了。但是《红楼梦》不同,《红楼梦》每一样东西都有它的用意,裁不掉它的。《包法利夫人》当然不能跟《红楼梦》比。那么在这个地方呢,就是起笔的问题。法国自然主义流派的写法,它的起笔是很啰嗦的,啰嗦到一裁可以裁掉它四万字,跟情节没有关系。所以今天我们起笔就是以精简开始。二十年前的散文,例如萧白先生那个时代,他们的散文还会拖很长一段。譬如说黄昏了,很多违章建筑的小巷子,有的在炒菜、有的在洗小孩、有的在干什么、有的在干什么……然后才进入正题。现在我们这些前面的东西都可以不要了。因为现代人要快速、精简,不能啰哩啰嗦。我的起笔往往是从一个人物开始,不是风景。为何?风景太难写了,写不好就是一张风景明信片,没有特别的个性。如果写的是一座荒山,可以,但还是要技巧。我躲掉它是因为我不会写。我一写就说:我们四个人,谁谁谁和我,几辆车,正往沙漠的什么地方开去——把风景摆在后面,以人为主。这种方法一开场就很清楚地交代。例如说,我过红绿灯的时候,有个流浪汉要拉住我的车子,这是用人开始的。然后我回头看他的时候,才看到那个流浪汉后面那些高楼大厦的灯火把这个流浪汉弄成好像一个剪影一样,这个时候才讲景。当然这是我个人的一点浅见。因为起笔能不能吸引读者是很重要的,就像我们给人家的第一印象一样。考电影明星,就算三毛这人怎样耐看,但第一眼难看,就不会考上,胡茵梦一定先上。多有内涵都没用。我们写稿子也是这样。所以再举电影明星的例子,跟人讲我的腿漂亮得不得了,我总是拿长裙子盖起来,因为一穿迷你裙全台北市的男子都疯掉啦!那么人家说:“没有用,我要先看你的脸,你的腿是其次,先让我看你的脸。”所以起笔就像人的脸一样,它是第一印象,一定要把它控制得很精彩,让读者产生好奇心。一篇文章最难的难在起笔,也难在收尾。收尾等下还会讲。起笔怎么写呢?直截了当的写法是一种。还有一种是悬疑的写法。起笔时,最重要的是已经成竹在胸了,往往这时候已经知道要怎样下笔。如果在那稿纸上改了七八遍的话,请你那天晚上去睡觉吧,不要熬夜了,因为出不来了。当你坐下来一拿起笔开始写的时候,起笔就出来了,测验自己是不是成竹在胸,往往看你划掉几次第一页。如果划掉七八次,表示脑筋还没有预备好去起笔;当一起笔很顺,表示脑筋已经预备好。要起笔往往是事半功倍,用脑子的。我没有办法讲每一个故事给各位听,但是起笔一定是成竹在胸的时候才写,这是第六点。
  第七点,起笔之后的技巧。技巧有几种说法,一种叫做正叙法,就是平铺直述,我最喜欢这种方法。过去我曾经玩过很多花样,现在的文章又变成平铺直述了。有时候人以为自己技巧高了写得好。像织布的女人一样,开始织的是素面的布,叫平铺直述法,她不满意,后来她会织彩色花纹的时候,她觉得这个花纹很漂亮;织了许多彩色花纹之后,后来她想一想,还是那块白布漂亮,再回来织白布。人家说“三毛退步啰”嘿嘿……因为我已经到禅的味道去了。大家说我从前技巧交杂来,为什么现在三毛出来的都是《ET回家》、《随风而去》、《星石》?为什么平铺直述?不是退步,是进步了。因为进步到已经看不懂她那么容易懂。一个已经会写交杂法的女人为什么平铺直述,自有她的道理在。不懂就算了。再一些年这支笔也不要,那时候才是人生大快乐来了。
  平铺直述法叫正叙法,这是金圣叹讲的,倒不是我讲的。第一种方法是平铺直述,所以难。各位要说:“三毛你怎么这么讲?平铺直述还难?那要我们怎么办?”我要你们用戏剧手法,因为平铺直述就像蔬菜、白面包、白开水,最难吃、最难喝,最需要。但一开始用这个笔法,掌握不住什么时候开始。不能说:“那天早上我起来穿鞋子刷牙出去碰了个老太太”,这不是平铺直述。正叙法是自己心里已经了然要怎么样了。另外一种方法作为一个刚起步作家的话,倒叙法是最容易写的。我很抱歉不得不拿我自己的书来做例子。我写过一个中篇叫《哭泣的骆驼》,以前不会倒叙法,一切平铺直述。直到有一天,我想为什么不是这样子写呢?——于是先把几个死人给写出来,倒叙到前面来的时候我正收拾箱子要离开沙漠,看到那小客厅的灯光。幽暗的灯光之下,为何看到美丽的沙伊达的面纱垂着,坐在那个地方,同时又看到巴西里在对我微微一笑,闪着白色的牙齿。而这时候的沙漠,夜晚推窗看出去像白雪一样地一片白茫茫。这些人统统死了,再倒叙到我怎么样认识沙伊达,然后再一直写到沙伊达的死,变成一个圆圈了。林怀民是一个懂文字的人,文章也写得很好。如果今天我们的倒叙法是从《白蛇传》开始林怀民的舞,一直到十五年前他第一个剧《我的乡愁我的歌》,成为一个圆。不能成为一个圆的时候,请不要用倒叙法。倒叙法完全就在于最后一个情节的结合。倒叙法很容易,譬如说可以从一个小孩子的葬礼讲起,回过来讲看到那个小孩年轻的第一眼是什么样子。可以写一对夫妻从法院里头离婚出来,看到他们离婚出来之后各自上了一辆计程车走掉的时候,那女人笑笑地跟这男人招一招手,然后再强调当年怎么认识这对情人。倒叙比较能够吸引人,让起笔有悬疑。或说一个寡妇要上吊。为何上吊呢?因为她苦苦守了十几年、二十年、三十年的贞节,被一个男人强暴失去了。如果开始就写那寡妇怎么守寡,最后再写她上吊死了,这个故事就会被退稿。
  李昂小姐写《杀夫》是用正叙法,显然那女人被丈夫逼到没有办法的时候,拿了一把杀猪的刀把他给杀了。这是很难的处理,但她在手法上处理得很好。如果是我的话,我会从法院审判开始,然后再到那一刀进去的时候我的故事就停了。其实倒叙法比平铺直述法来得容易,也容易抓住人心。
  还有一种是轮叙法。轮叙法是一个故事里面说很多很多人,例如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就是。轮叙法非常不讨好,但有一本书写成功了——中国的《水浒传》。如果各位看过日本片《罗生门》,那一个一个人出场把故事讲出来,每个人都不一样。或者说我们先讲张三的故事,再讲李四的故事,然后再讲王二麻子的故事。轮叙法最难写,最不讨好,我从来不敢用它。为什么?——张三写多了人家忘掉了李四,写了李四,这王二麻子什么时候出来?写了王二麻子,那NUJ9Ir50uLTEksWMTyJzCQ==张三怎么老不出来?轮叙法很难一环扣着一环。但《水浒传》的伟大也在这里。《水浒传》用高逑一个环扣住了王进,王进一个环扣住了史进,史进一个环扣住了鲁智深,鲁智深一个环扣到了那个小的李忠。他们都不讲了,鲁智深一个环扣到林冲,林冲一个环扣到了谁,谁一个环扣到了谁……宋江一个环扣到了柴进,柴进一个环扣到了武松,武松一个环扣出一个蔡望与蔡京……他们一百零八将像是锁链一样连出来的,那是一种轮叙法。但谁有这种千秋之笔再写出一本《水浒传》来呢?连《红楼梦》的情节都偶尔有非常松散的地方,《水浒》却没有这个毛病。所以轮叙法是一个大将才能写的,司马迁都没这个本事。所以《水浒传》这本书千万要看它怎样呼应一个一个把人拉出来,这是一种轮叙法。
  还有一种以前我常用,叫做插叙法。就是一个故事本来平铺直述,突然插入一件事情,这《水浒传》也用得好。我也不要讲我自己的故事了,我们拿世界名著来讲。讲到插叙法的时候,就是在故事进行中突然加入另一个情节。例如《水浒传》的后半部“三打祝家庄”。这些梁山泊好汉去打祝家庄,一打打不进,二打打不进,三打祝家庄的时候,突然出来了两个人,一个叫解珍,一个叫解宝,他们两个人是从监狱逃出来的。这种插叙法把它插进来写,却不觉得它唐突。插叙法在《水浒传》里常常出现。例如潘金莲等她丈夫武大回来,可是不巧那天走到门口要把帘子收回来的时候,不偏不正一棒子打了一个过路人的头,西门庆出场——这就是插叙法。
  刚才讲的有正叙法、倒叙法、轮叙法、插叙法,还有一种说法是追叙法。这个我想大家都不大容易用到。再举《水浒传》花和尚鲁智深在树林里面打了三次架。花和尚鲁智深有时候在《水浒传》里“失踪”,等到别人走到树林子去跟一个胖大和尚对打,鲁智深才又现身。追叙法把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借着告诉另外一个人的时候把过去的情节追回来,这是我觉得非常好的一种方法。但我不善于用,我只会在对话里把人家追回来一点用。追叙法用得漂亮的话,是非常好的一种技巧。我除了在《温柔的夜》那篇短篇小说里用了追叙法,其他几乎没有用过追叙法。
  刚才追叙法里面,花和尚鲁智深第一个碰到史进的时候,鲁智深告诉他怎么做了和尚。第二个,在树林里救林冲的时候,林冲问他:“你怎么来的?”那花和尚鲁智深又告诉他说:“我看到你被欺负,我就暗暗地跟着你。”这又是一个追叙法,追叙的是鲁智深为什么会在树林里出现。第三个是斗杨志。杨志是个卖刀的,跟杨志斗的时候呢,鲁智深又讲了他。
  下面再有一个是补叙法。故事的情节在前面“因”已经出来了,可能到十几回以后,或者到三十几回以后,那个“果”才出现。《红楼梦》里贾宝玉跟着他嫂嫂王熙凤到宁国府做客,出来的时候,那老家人焦大喝了酒就骂街说:“你们这家只有那石狮子是干净的,扒灰的扒灰,养小叔的养小叔。”这个“因”已经骂出来了。我们中国人知道什么叫做“扒灰”——就是偷媳妇——公公偷媳妇叫“扒灰”。“养小叔子”简单,秦可卿跟贾宝玉有肉体关系,但贾宝玉是秦可卿的叔叔,这叫“养小叔的”。焦大喝了酒在那里骂,被王熙凤说:“拿马粪把他嘴给堵起来,把他绑到柴房里头去明天再发落他。”这时“因”已经出来了——借着一个仆人骂街,骂出了那个“因”,等到十三回的时候秦可卿死了,嘿,一下打更的打起那个三更来了,才知道那个“果”。秦可卿是吊死的,第十三回是《秦可卿死封龙禁尉》,事实上应该是《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今天我们找不到“淫丧天香楼”的版本,但是大家一直在找。秦可卿的死跟她的公公有关系,那个“因”是借着佣人骂出来,“果”后面就出来了。再讲一点因果,举琼瑶小说好了。一辆摩托车撞到某个女孩子,这是“因”;这个女孩子依然上班、下班,被别人追呀什么的,有天她去一个舞会(琼瑶是常常去舞会或跟男朋友出去的,这是她的写作题材,没有关系,她写得很好哦),那个骑摩托车撞了她的人来了,这是“果”。琼瑶写了四十几本同样题材的东西,真是了不起呀!A+B=c……哦,太难了,不容易耶!各位,真的,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真不容易。好,刚才说了很多很多的笔法,那么,我们才讲到一半,这些都是技巧,各位要仔细记下来就有一点印象,写的时候不要被它死框住。
  
  (本文约为演讲全文三分之一,文字亦略作调整)
  (选自台湾《联合文学》2011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