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咖喱 黄咖喱
2011-12-29周芬伶
台港文学选刊 2011年2期
父亲死前一个月,罗望带他去吃东区有名的咖哩饭,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请父亲吃饭,主要是让他见见即将结婚的女友,还有期盼父子来个大和解或总算账什么的。
母亲逃家返回日本那年,罗望十一岁,父亲长年跑船,幼时从不知有此人存在。罗望快满两岁时,半夜醒来,看见一高大男人睡在母亲身边,他大哭大闹,一双短腿拼命踹那男人。男人带怒又带笑地抓起他的腿,倒吊悬空打他的屁股,父子第一次见面即以暴力相见。
父亲是半路闯出来抢母亲的陌生人;罗望对母亲有着病态的依恋,他整天黏在母亲身边,亲她掐她,还趁她熟睡时,伸手抚摸母亲的身体。母亲有极柔细的白皮肤,样子像有小暴牙的铃木京香,也许没那么美,但味道很像。日后他在电视上看到铃木京香就看呆眼,在他心目中母亲最迷人的是那娴静温柔的气质。相对地,父亲像莽夫一般,鬈发、黑皮肤、花衬衫、瘦皮猴的模样,与母亲一点也不配。现在床上睡了三个人,母亲被抢走了,每晚他因此嚎哭不停。
父亲觉悟常年跑船对家庭不好,罗望读小学时,父亲回到陆地在林务局当临时雇员,这就从海上飞到山上,在太平山林场当巡山员,又是长时不归。每隔一段日子母亲带着罗望去看父亲,海拔两三千米的高山,日式的木造山屋在云里雾里,夏天夜里冷到要盖棉被。母亲煮一锅热牛奶,在山上一切从简,用红塑胶漱口杯喝,那血红胀开的大杯冒着奶白热气,像他们同时跳动的心脏,搭配山下带来的白吐司面包、母亲温柔的侧影、屋内失去时空的寒意,如此清简的生活回想起来竟如诗。父亲的面容有些落寞,常望着远方发呆,罗望对他充满敌意,但又觉得这个人极神秘。他说他爱跑船,因母亲才落地生根,但他在陆上生活也很好,朋友一大堆,爱读些奇奇怪怪的书,会念小说给罗望听,念书时带着哭腔极温柔迷人,有时又很冲动火爆像疯子一般。他有两面性格,但谁是单面的?一个立志当梅尔维尔的人,现在成了李伯大梦。山上生活无聊,六七岁正调皮好动的年纪,罗望满山乱跑,到处闯祸,最后还是以暴力和痛哭收场。
罗望常在梦中追杀这男人,只有在梦中他的身形比父亲巨大!
后来父亲怀疑母亲跟留日的牙医有暧昧关系,和母亲几乎日夜吵架。父亲不会打母亲,但他天生的好口才,又极尽刁钻,可把人说到羞辱欲死,母亲无力反击只有哭泣,最后逃家。十一岁的罗望庆幸母亲会逃,只是怨她为什么不把他带走呢,大概嫌他快到青春期,或者同情父亲一个人;父亲从小失怙,寡母又早死,会写一些哀感顽艳的小诗,不是什么坏人,只是有点霸道,控制不了一股疯气。母亲常说嫁丈夫不要嫁忠厚老实的,因为无趣又无用,光是有责任感有什么用呢?大概是这样,或是那样,罗望为母亲百般设想。
现在床上剩下父子两人。没有母亲的床显得空阔。父亲的身躯不再巨大,有时他虫蛹般蜷曲身体,有时抱着罗望哭泣,对他诉说心中苦处,用哭腔说得哀感顽艳:“你母亲不要我,难道她连你也不要吗?我的心破了一个大洞,失去她我什么都没有了,真的好痛苦,好想跳海死了算了!”一夜又一夜哭累了就睡着。罗望陷入焦虑中不能入睡,整个童年他常头痛,痛到去撞墙,恨父亲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失去母亲的孩童像被弃的无主小舟,飘飘荡荡,找不着方向。两个男子一起淌泪,像是从母亲身上长出的黑色露珠。他们家逃走的不是女人,而是男性,失妻的父亲越来越孱弱,像女人般多愁善感,有时罗望觉得他替代母亲,成为阴性的存在,或者说他希望母亲住进身体永不离去。
说是约在捷运复兴站见,父亲跑错出口,罗望要他别动,他却自作主张乱跑,结果光找人就花去一个多小时。在光鲜亮丽的人群中,他追着穿猪肝色破夹克戴深蓝鸭舌帽的父亲跑,看他业已佝偻的鹤形不断往前快走,好不容易培养好的温情早就炸开了。到餐厅落座时父子都铁青着脸,这时小光只好出来打圆场:
“点什么好呢?听说这家的红咖哩很有名。我要鸡肉,伯父您呢?牛肉好吗?”
“我什么都能吃!”
“给他点猪肉好了,他不吃牛肉。”罗望没好气地说,他最讨厌父亲说他什么苦都吃过,什么东西都能吃,好像对他好一点坏一点都没差别,也没什么作用。
“你们不知道,我跑MpokhcIc1yMujk9wfYzE7Q==船的时候,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吃过,也常常好几天不吃饭;做船员就是这样。不好意思,第一次见面就这么失礼,你叫小光是吧?怎么称呼呢?”
“刘小光。”
“真的是小光啊,还以为是小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罗望感到那熟悉的羞耻感又来了,在人前他总为父亲感到羞耻。
“是真的,我爸就说名字好记好叫就好。听罗望说您很喜欢吃咖哩饭,南洋红咖哩里常放罗望草,他的名字是这样来的吗?”
“哪有?不就是希望光明嘛,我哪有喜欢吃咖哩饭?我什么都能吃!”
罗望记得小时候母亲常煮咖哩饭,通常是日式的黄咖哩,少量鸡块加许多蔬菜:红萝卜、马铃薯、洋葱,这几样东西加起来是奇妙的组合,清爽而百吃不厌,那丰富的滋味难以言说,就像人生一般富于层次。后来才知好的咖哩起码有五种以上的香料:肉桂、豆蔻、丁香、茴香、罗望草,里面的姜黄素听说有益人体,还有许多搭配,或独家秘方。父亲吃饭时最爱说他那些跑船的故事,说他年轻时如何漂亮,穿港衫,鬈发、一口白牙,又会各种乐器,还写很多诗,女人如何倒追他……听到大家没反应也不知道。
“你们只知道黄咖哩,没吃过红咖哩吧?有一次在印尼靠岸,快一个月没吃到陆地上的东西了,找家好一点的餐厅,端上来是虾子色的红咖哩,吃来满口椰香。我那天连干了四盘,那才叫好吃的咖哩!”
此后几天母亲都在研究食谱,一面研究一面看日剧《请问芳名》,看到直擦泪。她对罗望说:“我差点也是战争孤儿,父亲战死,跟母亲离散三年才找到,真苦啊!”擦完泪又说:“跟你父亲认识,在东京大地震之后,我无家可归被教会收容,那时我十七岁,他来教会找朋友,就认识了。那时的他的确很迷人,热情吧!他说要帮我找母亲、弟弟,我们相约一定要再见面。等他下次来时,我和母亲已经在一起了,搬离东京到横滨。他一路寻我,找了四年才重逢。这期间不知写了多少信,后来我一齐拿到,一共有一百多封。他的意志力真惊人。战争的故事说也说不完,这个戏就是为我们那时代的人写的。”停顿一下又说:“他可以说是个正人君子。”母亲一面做菜一面说,罗望觉得她说的是另一个男人,无法跟他认识的父亲相连。
彼时买不到红咖哩,就加了许多虾酱、肉桂、红辣椒代替,结果真的做出红咖哩饭,还加了对他们来说很奢侈的牛绞肉。端上桌时那红艳的颜色与香辣之气,充满说服力。但罗父低着头猛吃没吭声,罗母问:
“很抱歉,因为找不到对的香料,味道可能不对……”
“没关系,我什么都能吃!”
“真好吃,辣得好过瘾。”罗望说。
“不过跟真的红咖哩差很多,我看以后煮别的!”
“你光会说!从没一句好话。”母亲睁大眼睛,好像受了极大打击。
“以后不要煮咖哩了,这是穷人家吃的,而且都是菜,肉少得可怜,吃到面有菜色,你在笑我穷是吧?”
“胡说,在日本家家户户都吃。”
“我就是穷怎样?我穷得有志气,只有你经不得穷!怎样,有钱人更有吸引力吧?”
母亲放下碗筷进房间,父亲跟进去,接着是旧戏重演,吵架、砸东西、哭喊……罗望坐在客厅倒扣着碗,坐在椅子上发呆,可惜了那一锅好吃的红咖哩。没多久母亲就跑了。
“我该回去了!”才吃到一半,罗父起身就要走。
“等一下嘛,我们还没吃完。”看来今天的餐会与和解完全失败。
“你们慢吃,我先走了!”罗望与小光看他速速离去,也赶忙跟着送到门口,没想到才到门口,罗父马上呕吐,食物不断从他口中涌出,新鲜橘色的红咖哩,好像根本没入喉一样。该死,罗望心中惨然喊着。
把人带进盥洗室清洗,又跟餐厅赔不是。罗父好像没他的事一样,嘴里还直说:
“我就说,没有特别喜欢吃咖哩。而且现在肠胃很差。”
那时父亲就生着病,但他一直不说,也不看医生,罗望认为他只是怕花钱,或者跟他赌气。
总是这样跟父亲不对盘,尤其在青春期,罗望抽烟又逃学,成绩一塌糊涂。罗父追着罗望打,只要拿得到的东西都往他身上砸,当然只是砸着吓他,没真的打,桌子、椅子、砖头、铁条,有一次还差点把一台脚踏车丢到他身上。
父子如寇仇。
然而有时候又如怨女般对他大篇诉苦,说到声音嘶哑眼眶含泪,要他在死去的祖母遗照前发誓:“我要听话,要当乖孙子乖儿子,要到日本念大学。”然后对他说:“你是我惟一的希望,你再让我失望,我们一起死。”这些对孩童来说是更恐怖的威吓,挟鬼魂和死亡压制人。
罗望害怕极了,他才十几岁要到异国,而且他还没准备好要见母亲。母亲常写信来,他拆都没拆就撕了。父亲已然放弃他,想把他丢给母亲;母亲丢下他,自己跑走,这种感情的背叛绝不能原谅,他宁死也不想去,于是换他逃家。
他曾经逃到同学家住了一两个月,打工养活自己,但顶多熬三个月,被父亲找到就回家,他太软弱,太苦的日子他过不了。
逃家住在同学家那一个多月,电视重播《请问芳名》,他连看一个多月,只为看铃木京香,怎么这么像啊?
回家后没多久被送去读寄宿学校,父子见面机会减少,冲突也减少。父亲常说男儿志在四方,离家才会长大,于他来说却也是一种解脱。他很少回家,假日常留在学校念书,没想到成绩意外变好,尤其是数学。对数字着迷,后来念财经,大学时就操盘做股票,刚毕业就存了第一桶金,没几年就买了房子。罗望过年才回家,顶多停留两天,父亲怎么过日子他也不知道;有时回家,看父亲衣衫不整快像街友,满屋堆得都是书,罗望以为他在卖旧书或是捡破烂,笑他是“拾荒老人”或“丐帮帮主”,他遗传父亲的毒舌,人缘亦是不佳。家里住了两个看来是流浪汉的朋友,一个留着大胡子,一个是原住民,家门口也坐了一些街友,邻居都来摆龙门阵,好不热闹。多年的邻居看到他,纷纷热情地问候,他的反应通常很冷淡,从小这些邻居对他很热络,他总是冷漠以对;大人间的客套最虚假,摸摸头摸摸脸像对小狗说话。每到夜晚父亲把自己关起来不知在写什么,他爱写些小诗之类他早知道,这老男人似乎另有神秘的一面,但他一点也没兴趣了解。
当完兵,他进入一家美国连锁餐厅当经理,才二十五岁可说创了这公司的纪录,老板欣赏他的口才跟财经资历。有一年派到日本受训,这才与母亲见了面。在目黑车站的一家咖啡店,十几年没见的母亲小了一号,后来才发现她驼背,才五十几岁的母亲老成这样,已经脱形,不像铃木京香了,只有那童稚的笑容没变。母亲没再嫁,在娘家兄弟开的礼品店帮忙,这跟他想象的不同;母亲应该像电影《克拉马对克拉马》中那个母亲一样强势与潇洒,去追求理想,或者变成女“同志”也好。有一段时间他还把梅莉·史翠普的照片贴在电脑桌面上。但母亲只是低着头用微弱的声音说:
“真是谢谢你也委屈你了。愧疚的心情实在无颜见你!”母亲的信一直没有断过,最近的信他拆了,信中说她病了,死前只想见他一面。
“哦,你的病还好吗?”
“乳癌第二期,已做过切除手术,才做完化疗,头发都掉光了,现在戴的是假发。”
“看不大出来。”
“真的吗?太好了!”母亲笑起来像少女,也是他记忆中的样子。
“回台湾跟我住吧,我买了房子,在永和。”
“这样啊,这太突然了,我……”
“有什么困难吗?我跟父亲几乎不太往来。”
“谢谢,真不知该如何说,当初……”
“我不想听当初,只想听以后。”
“再过几年吧!外婆生病需要我照顾,当初这是最重要的理由,她只有我一个女儿,我总不能半途逃跑。”
“逃跑?反正你很会。”罗望冷笑。
母亲蒙着脸哭泣。
过了几年,外祖母过世,母亲也没回来,罗望不再提同住的事。有时到日本,母子顶多吃一顿饭;他拿一些钱给她。
父亲死后,罗望整理遗物,在堆满书本的房间,找到父亲的保险箱。破旧的保险箱与不擅营生的父亲会留下什么呢?他不像是会买保险箱的人,可能是祖父的遗物,看来历史悠久。打开保险箱,只见七大册手稿,像宝贝一样还用旧布巾包好,翻内容都是落魄人的牢骚一堆。另外还有几本存折,二十几年前存款曾高达八百多万元,现在里面只有九万元。钱是怎么用掉的?还有房子两栋,房子的历史久远,名字早过户在儿子名下。父亲的口头禅除了“我什么都可以吃”,再来就是“像我这么散赤”、“我是散赤人,什么都买不起”,他一生没赚什么钱,巡山员做没几年就退休,因是雇员,没有退休金。这些想必是祖母留给他,他一毛一毛省下来的,又大笔大笔花掉,每一笔都是十万以上。祖母也一定不断灌输他“像我这么散赤”、“我是散赤人,什么都买不起”。父亲退休后,光做一些没钱拿的医院、图书馆、庙宇志工,有时会吃到免费的饭,一天用不到一百元;可能常常不吃饭,说是断食疗法,不吹冷气,不进馆子,大概也不买衣服。能走路绝不坐车。他讨厌他的小气穷酸。
首饰盒里放着结婚戒指,很寒酸的金戒指细到只有线圈般大小,他像宝贝一样收着。罗望感到心酸,这样不及格的遗产有什么好收藏的,还要锁到保险箱。
手稿中有一本诗集、五本小说、一本评论,罗望不知父亲真的在写作,还以为他胡吹。小说书名《穷人》,罗望打开书,才读几行序就受不住,在父亲死后,他才进入他的内心世界:
林田山的白天多雾,晚上多霜,蝴蝶飞完萤火虫飞,萤火虫飞完蜻蜓飞。
那里的人大多以木材为业,往往一阵森林大火或生意失败就得下山,“下山”代表着失败,从此沦为穷人。祖父那一代就留学日本,父亲从日本读完大学回来,结婚生子,人生正在美丽的起点,大家都叫他“大少爷”或“忽米将”。他原本拥有一大片林场。小时候的我生长在一片树海中,过着单纯宁静的生活。父亲回台两年在一场急病中死亡,年不到三十,母亲与幼子在大家族中备受歧视排挤,只有选择“下山”。
母亲沦为洗衣妇,为廉价的劳动失去健康与生命。她常告诉我:“我们是穷人,但不要失志,你一定要出人头地,要知道你们家世代都是读书人!”
我曾与母亲在扫墓时回过林田山老家,九十年代的大火烧去几乎所有旧木场,大多数人外移,林场废弃。老家还是大家庭,日式的旧建筑有一座假山花园。我沿着旧铁道与索道寻找父亲的坟墓,在山谷中蜻蜓满山飞,顿时觉得一阵晕眩,仿佛天地同悲。
老家已家道中落,势利如故,对待我们如同外人,只有父亲的老友罗桑跟我很谈得来。老罗原在林场中当过总务,他说以前每个月要去一次山上发薪水给工人,大约五到六天才能下山,他去时会带米酒和槟榔给工人吃,因为他们特殊的文化,所以非常团结,要是有人不听话,就把不听话的人调到最接近上帝的地方工作(海拔3300米处)。也是他告诉我许多父亲的往事,让我也间接了解他。这个寻根之旅改变我的人生观。父亲在日本曾参加左翼团体,还因此下狱数日,怪不得与家族格格不入。原来我不是地主之子,而是无产之子。
我常思考贫穷与阶级的问题,中学时接触左翼的书籍,终于在绝望的黑暗中找到方向。马克思给我的启迪是,不要被资本主义异化,不要为钱迷失自己,贫穷不是罪,而是这社会的不公不义所致,我甘于当穷人,不愿纳入这社会机器中……
原来父子之间很难存在真正的了解。几天几夜把父亲的作品读完,觉得他的作品也许就像素人作家一样笨拙,却可以感知作者的真心实意。在海上航海的艰辛与寂寞;在日本学做盆栽,常饿着肚子好几天拼命灌水,学到的技艺在台湾根本用不上;接触日共分子,让他坐牢一个月;回台湾后,在林务处工作,因为厌恶公务员收回扣而提早退休,之后他开始形成理想村的构想,一一找回过去的老邻居与同事,依照“新村”的理想,他没有私产的概念,也不想赚钱,只习得中医技术和气功,义务帮人看病灌气,看到连自己生病也不知道……罗望一点一滴回想父亲的作为,不全然是坏的,小孩只记得父母对他的一切坏,选择性记忆。也有那父子相亲的时刻,父亲喜欢带他到山上,教他认识各种植物,还有对他讲一些人生大道理,罗望通常心里不耐烦,却不敢表现出来。从小他就立下决心,要跟父亲走相反的道路。
立定一个以赚钱为目的的人生,他不要当穷人,要住好房子环游世界,婚姻可有可无,但一定不要孩子,孩子是生来跟父母作对的;婚姻的阴黑和痛苦,是父母惟一留给他的遗产。
怪不得神话中子要弑父,父要杀子,只有死亡才能和解父子之间的仇恨。然而亡父的鬼魂缠着不去,让哈姆雷特疯狂,让俄狄浦斯挖去双目,因为儿子对父亲如同眼盲,父亲对儿子如对独夫。
葬礼简单隆重,都是街坊邻里还有那群街友帮忙。在他们的追思中,才知道他住的社区邻居,大多是林田山搬下来的,也有后来认识的新朋友,父亲的理想是建立一个新的“森荣村”,在这里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他们七嘴八舌地说:
“你满月是我剃的头,你父亲不在,你家的事就是我家的事!”
“你周岁的时候办流水席,摆了好几桌,是我当主厨,整条街都被我们挤爆了。”
“我父亲没钱下葬,你父亲在我枕头下放了五十万。”
“我们家翻新大楼,你爸拿一百万给我。”
“我儿子没钱注册,是你爸出的钱。”
“老罗死的时候,你爸操办他的后事,就像自己的父亲。”
“你爸是好人。”
“好人不长命!”
如果把死后的好评打折扣,死前的坏印象加点分,那么父亲的分数刚好及格。
死前的认识是真的,还是死后?人的真相是什么?他以为自己是疏离冷漠的,一直活在创伤之中,只有把自己包起来,与父亲保持距离。这些事情父亲都没告诉他,他做的那些善事使他看来像另一个人,这是如何深沉之人!原来小时候他受到这么多照顾,在一群人的关注中活着,他不是没人爱没人要的孩子。
从此走在那条街上,感觉再也不同,什么“森荣理发店”、“摩里沙卡小吃店”,这里是有组织的怀旧社区,是林田山的再现,也是父亲的理想村,父亲的鬼魂在黑夜里从他的耳朵鼻孔钻进来。
他记起小时候父亲常跟一群老人做气功,天还未黑,几十个老人像鬼影般在小公园打着缓慢的步式,像一个秘密团体般互有默契,比画着怪异的动作。他讨厌气功,小时候父亲逼他一起打坐,坐没几分钟,他就像小兽般扭来扭去,父亲刚开始轻声说:“坐好,不要动”,他勉强静一分钟又乱动。后来父亲越骂越大声,最后几乎是以轻功飞过来,一掌劈到他身上。父亲人虽瘦,力气却大得很,这一掌下去,他喷出一口血痰,昏了过去,打坐课从此结束。
罗望知道父亲希望把所有本事都教给他,但他对打坐气功恨之入骨。父亲的气功不但没帮到他自己的身体,还那么早就结束生命,这也是个讽刺吧!
父亲留下的房子也是老朋友在住,一住一二十年,几乎不收房租,罗望拜访他们,他们才拿出一些钱,说是房租。看他们景况不佳,罗望犹豫一阵,还是收下。只有三五千,也算是半租半送,再说父亲是父亲,他是他。
他又去了一趟日本,告诉母亲父亲的死讯,并把一些遗物交给她,包括那个结婚戒指。母亲神情木然,喃喃地说:
“没想到他比我早走,我以为会是我。”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对外人是好人,对太太是很坏的丈夫。”
“也是很坏的父亲。”
“他四海为家,没有家的观念,一有钱就拿去救济别人,自己连饭都吃不饱,还养一堆人!”
“就为了赢得好人的名号?”
“他信仰社会主义,有人称他是‘人格者’,跟年轻时参加左翼团体有关,听说你祖父也是,他可是富家公子呢!那时代穷人太多了,他没私产概念,这也是我们常吵架的原因之一。”
“头脑坏掉了。祖父是什么样的人呢?”
“常听他说,是留日的博士,带着刚怀孕的新婚妻子回故乡,没几年就病死了。他在那里产生‘新村’的想法,构想的森荣新村刚要开始,他却得急病死了,孤儿寡母被家族排挤,只有离开,每当讲起这些往事他就哭!”
“原来我是在山上出生长大的。”
“你的名字是为纪念启蒙他的罗桑,他叫罗望荣,也是‘新村’的发起人之一。你们很像。”
“跟谁?祖父?罗桑?”
“你跟父亲很像。”
“才没有。我爱钱,讨厌贫穷,也很讨厌自己,如果我像他会更讨厌自己。”
“你父亲早年会赚钱时也很爱钱,后来钱都给别人花,他说这也是爱钱的一种方式。有多少人会认同他的想法呢?你小时候便当都给同学吃,自己饿肚子,后来只好为你准备两个便当,我自己不吃。你忘了吧?我们最讨厌的人常常是最像自己的人。我来日无多,他先去天国等我,算是让我一次吧!”
“我以为你讨厌他。”
“我们只是无法相处,他的情绪有病,控制不了自己,就是一般说的边缘人的性格。隔远一点对我们都好。你比较可怜,他太难相处了。”
母亲闭上眼睛,快速流下两行泪,没想到老辈的感情是这么深沉,那是一个深沉的年代,像一座座火山口,流动着像百万朵食人花瑰丽的熔岩,令人害怕靠近,怕自己一靠近会纵身跳入。
临走时,罗望问母亲长久藏在心里的问题:
“当年为什么不把我一起带走?”
“他太爱你了,不会放过你的;我不想跟他抢夺,毕竟孩子永远是母亲的,母亲永远是孩子的,而他只剩你一个亲人!”母亲很虚弱,但今天特别多话,她的脸瘦到只有两个眼洼,里面透出生命的余光,清炯炯的。
“我恨你们!”
“我知道,你不用原谅我。”母亲疲惫地闭上眼睛,罗望一路嚎哭出来。
没多久,母亲弃世,跟父亲只差两个月。
罗望从母亲的葬礼回来之后与小光去了一趟林田山。林田山在花莲的万荣乡,离花莲市约一小时的车程。他们搭火车到万荣站,然后从北侧的平交道往内走,约三十分钟的路程到达林田山。
昔日的“摩里沙卡”,现已成为休闲园区,林务局变装为咖啡厅,还有展览馆介绍着林场的历史。林木摇晃着,仿佛有只大手拨弄着。这里的建筑古雅,主管级的房子都很宽阔,使用古老的工序,木头榫木头不用一根钉子,像咖啡馆的古雅建筑是当年课长的宿舍。在海拔两千六百二十米的高山铁道长达三十四公里。这里是他的故乡,他诞生在这里,父亲从未带他回来过,却自己复制了一个迷你森荣村。如果他成长在这里人生应会不一样吧?然而会有什么不一样他也想不出来。当年的森荣村是一个团结和谐的大家庭,这个因木材而繁华的小山城,六十年代是林田山伐木的全盛时期,“摩里沙卡”聚集了约四五百户人家,约有二千多人居住于此,其中更有为了员工子女就学需要所设立的森荣小学及林田山幼稚园、每周免费放映二至三场电影的中山堂、供应日常民生用品的购买部(福利社)、解决单身员工饮食问题的公共食堂,以及制材厂、火车站、修理厂、医务室、猪灶、公共浴室、摊贩市场、冰果店、米店、洗衣部、鱼菜部、理烫发部、消防队、文化工作队等等,可说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山村,其繁华鼎盛,有“小上海”之美称。
罗望找到父亲读过的森荣小学,校区很小,房舍设备不错,经过多年的荒废,已散发幽幽的古意。
多年以前林场里到处是堆积如山的原木,浓郁的桧木、桃花心木香气弥漫着山谷;伐木场的集材机不停地运转、集材;拾阶而建的日式鱼鳞黑瓦房看来像一条巨龙……这里保存着浓烈的日本社区风味,像桃花源一般遗世独立;还有加藤式“蹦蹦车”拖着粗大的原木在山区穿梭不停,呼啸而过的“流笼”夹杂着伐木工人的吆喝、刺耳的链锯声……这里的木材转运到罗东,他们家以前在那里有一家最大的木材工厂,一个家族的没落如流星般快速。一切的繁华都已成空,令人想到河濑直美的电影《萌之朱雀》与《沙罗双树》中,那会说话会哭泣的山林。她的片子只拍故乡奈良,当你曾在林场生活过,你再也走不出那片森林,以前他看她的片子时若有感悟,在父亲的身上更印证了这一点。
也许每个人都需要一片森林,以安放心魂。
他到的时候下着小雨,找到老家没进去。这就是父亲的出生地,也是他的出生地。探探里面仿佛有人走动,有细细琐琐的说话声。他没勇气进去,只在门口拍了几张照片,坐了一下。小光说:“好有味道的房子,你看房子里有小孩在偷看我们!”果然刚刚说话的是一群孩子,几个放下玩具的孩子透过纱门缝隙望着他们,又黑又大的眼珠溜溜地充满好奇;有一个对他们做鬼脸,另一个还在学步的小女孩,被拱出来当代表,倚着纱门对他们痴笑,笑得像《龙猫》中的小米。
这些可能跟他有血缘关系的孩子,以后可能永远不会再见了。他拖着小光离开。
“我喜欢这里,以后回来住吧!”
“我喜欢城市,讨厌山里。”
“孩子真可爱,你确定不要孩子吗?”
“确定!”
“如果我想呢?”
“那你另请高明。”
小光气忿地跑走,沿着旧铁道跑向隧道那边,这时一阵黑烟飘过弥漫前方,小光不见了。
他走到树林外的山谷中大声呼喊:“光,回来!”从山谷那边传来回音“光”,“光”,“回来!”“回来!”好像是另一个自己的回答。刚开始只是随便乱喊,之后越来越大声,心肝都要吐出来那般狂啸,好像要把过往的一切喊回来。“回来!”“回来!”童年回来,父亲回来,母亲回来,惊骇的魂魄回来!喊到泪奔不止,在他心里面那个痛恨世界痛恨自己的男孩,就让他死在这山谷里,唤回另一个自己!这世界真的有人能回应他的一切疑惑与痛苦吗?
“罗望!”“在这里!”小光的声音从对面的树林传来,“回来”,“罗望”,“光”,“在这里!”回声交错令人错乱,罗望真的回来了吗?光真的在这里吗?他错觉着自己再度回来的希望,两个人互喊,循着声音找到彼此,就像劫后的重生归来抱得紧紧的。
在墓园中找到祖父与祖母的墓。墓碑上刻着父亲的诗,给双亲,称呼却只有母亲;男人倾诉的对象永远是女人:
存在我这儿的你的面容
母亲
沿着那青青的水流
流成草原或成荒烟
存在你那儿的我的面容
沿着红色的血雾
回来梦中
互语黄昏
母亲
你唤我青青
然后奔回血雾中
去向我不知所以的深山
深山中有白发成魔的道士、旅人、
行僧
流散成四方八方十方
最终化为虚空
幻想着你的面容
交叠着你我他的面容
青青卿卿轻轻
“这首诗读来好熟悉。”
“是《青青河畔草》翻写的: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梦见在我旁,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辗转不相见……”
“你怎么知道?‘你’指的是母亲,那‘他’呢?”
“指的是父亲吧!他给我看过这首诗,他没什么新意的……”
离开时雨停了。小光唱着歌。两人一前一后离得好远。这时远处那一团黑烟向他袭来,原来是满山满谷的蜻蜓!
(选自台湾《印刻文学生活志》201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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