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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又二分之一草原

2011-12-29周芬伶

台港文学选刊 2011年2期

  园丁来的时候细雨斜斜,一老一少穿着米色雨衣与雨鞋。羽开门时,看见一中年妇人,满脸深纹,静默地笑着,笑得像小丸子;另一个少年长得很稚嫩,笑时嘴歪一边,有股荒凉的感觉。那雨衣很有年头,好像是某个时代的军用雨衣,米色发黄像老照片,还有地图形渍。奇怪的一对母子。但在这个特殊的早晨,什么都不奇怪。
  “院子要整个铺韩国草,在那棵梅树下造一个衣冠冢。”羽搬出装着母亲衣服的玻璃盒,紫色的小洋装白色高跟鞋。这是母亲生前常穿的一套衣服,她死于一场空难,连尸骨都找不到。
  园丁母子在雨中工作,在纷纷细雨中,远远看去,是米色的雨衣身影。两个人的动作如有韵律,那雨衣如同医生手术用的薄膜手套,透明接近肤色,莫非是新的质材?他们像是中古世纪的挖坟人——母亲的死亡飞行之前,母女还为要不要去,闹好一阵子别扭。母亲生气地说:“我不去了,行吧?”然后跑到屋外的院子草地上发呆,两手捂着脸。羽以为她在哭,远远地叫:“去吧!开心地去吧!”母亲的脸缓缓抬起,满脸茫然不知看向何方。
  人的行动是盲目的还是冥冥中注定?人一直往外跑,到底要跑向哪里呢?
  沿着山上的绿荫大道,两边都是有着深深院落的老式洋房。团团簇簇的花朵伸到墙外,鸟叫虫鸣。好一片梦幻伊甸园。
  正因为这样,羽在这里冲动地买下这栋旧房子,光院子就有一百坪,房子上下两层约五十坪,一千多万,自备款七百万,拼上所有身家,才三十几岁就可以隐退山林。这得感谢她有个富爸爸,当初急着购屋成立陶艺工作室,市区房子看得上眼的都要两三千万,只不过要一个有绿意的阳台或小院子,在市区这是奢侈又昂贵的梦想。
  偶然上山度假,看到这栋石块砌成的老洋房和深深院落,她就失了魂。走在荒芜的院落中,她想到母亲只有一个灵位,有了这个院子,可以为她立个冢,这是个使命,得由她来完成。也不管这里交通不便,反正她烧陶,迟早要有自己的窑;又有车,离市区远一点也无妨——她为自己编造许多理由。
  连男朋友阿比都反对,本来就觉得齐大非偶,羽年纪比他大五岁,比他有钱,比他先有车,现在又住这么高、这么远,更加高不可攀。两个人冷战一两个月了,连个简讯也没有。
  记得最后一次见面,羽办好一切手续,小心翼翼地告诉他时,他回说:“你OK,我就OK。”
  “真的OK?”羽讨厌他明明幼稚装沉稳的样子。
  “你每次都决定好才告诉我不是吗?”
  “就就就——”
  “就故意的吧?搬那么远,我骑机车也要三四个钟头,想分手就说嘛!”
  “又来了,你这猪脾气,要分手还要花一千多万?头壳坏掉!”
  “头壳坏掉的是你,一个单身女子住在深山里,搞屁啊。”
  “又是‘单身女子’,单身女子不是人吗?我做陶艺,那里要自己开窑,或请人烧都方便,这是迟早的事。”
  “你在那边住不到三天就会回来,我敢打赌。”
  “不至于。”
  “反正你去住那边,我不会去找你,太麻烦了!”
  “你说的。”
  “我说的。”
  当初就不应该在一起,不良情人一个,惯性劈腿惯性失联,羽连问都懒得问,问了更没自尊。在一起三年,老了起码十岁。都说现在女大男小不是问题,爱情怎会没问题?她没特地要小的,不过是遇上了,像空难一样逃也逃不掉。
  种种不利的理由都阻挡不了她,什么单身女子不适合在山里独居,洗头不便、约会不便、择偶不便、逛街不便、蚊子多(这算什么理由?)、有毒蛇(这还差不多,她是怕蛇)……反正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
  院子里那对母子很沉默,几乎不对谈,却极为默契,一个拿着锄头锄草,一个撒培养土;有时少年附在母亲耳边低语,原来她几乎听不见。他们好像不属于这世界,是从心灵的一角剪下来的。中午,雨停了,他们坐在梅树下吃自己带来的便当,母亲的饭粒掉落身上,少年帮她一个一个捡起。多亲的一对母子!这画面有点奇异,看久了仿佛她也在其中——(他拍落母亲身上的饭粒——她拍落母亲身上的灰尘;他递饭团给母亲——她为母亲夹菜;母亲像他的孩子——母亲像她的孩子)。母亲是个怕做决定的人,这迫使羽很小就很果断,母亲穿什么吃什么都是她在安排,她帮母亲挑衣服、化妆、梳头,现在手指头仿佛还有余温。母亲走了,她也失业了——做女儿是个很专业的工作,跟做母亲一样,乍然失业,这三年来做什么事都歪七扭八,一个不对引来更多的不对。再过几天就是母亲忌日,母亲过世已快满三年,那撕裂感还存在,好像她一直分担母亲的痛楚,在几万米的高空解体——魂魄也会解体吧?
  草坪下午就会铺好,明天将挖坟。
  才搬进来就有邮件,百货公司的广告DM还真是无远弗届,真不愧购物女王的名号。以前住市区,邻近百货公司,吃饭常在地下街解决,常常吃一百多,提双一万多的鞋子或一件也是一万多的衣服回来;有时周年庆更可怕,从脸上擦的到脚上穿的,卡一刷出去杀无赦,十万跑不掉。朋友笑她是被拉长线钓大鱼,她也觉得困扰。对于一个冲动型消费者,最明智的办法就是搬离百货公司。
  另有一些邮件是前主人的,还有一封不具名也无地址的信,收信人是她没错,打开时掉出一张不堪入目的色情照,巨乳女人被五花大绑,嘴里还塞着东西,照片还用红笔写着“插死你!”她觉得想吐又好笑,这大概是那些附近的住户干的好事,欺负年轻女住户,又是新来的单身女人。年轻人的幼稚行径,要是以前她会害怕,但她在商场打混十几年,也经过一些风浪,吓不了她。
  门铃响,还是老式的叮咚叮咚,一开门看见一个狗脸中年妇人手上端着一块保类,眼珠溜溜地转,很像羽以前养的博美狗。现在养的“阿富汗”像雷达似的叫嚣。“富米,不要吵,坐好,乖!”羽喝止,富米马上转为低嚎。
  “唉呀!你这狗真有家教,我住隔壁,以后多指教!”
  “真不好意思,应该我先登门拜访,送一点吃的。我会做法式饼干,但今天是第一天,实在是太多事。以后也请你多照应。要不要进来坐?屋子乱归乱,你不嫌弃吧?”
  “不坐不坐,你刚来一定忙不过来,改天改天,你还习惯吧?”
  “还不知道,不过这附近的人不好惹吧?”
  “岂止是不好惹,因为空屋很多,前阵子还发生绑票勒赎案,三百万;还有三十万的,这景气不好,连绑票价格也惨跌;还有强奸分尸……”
  又来了,真可谓旧邻压新邻,知道她是单身女人,恨不得一口吃掉她。羽不想听,转移目标:“那些大学生怎样?”
  “还不是一堆小毛头,常吵通宵,打麻将,轰趴,像野兽一样,听说还吃那个——怎样?他们来乱?”
  “没有,只是了解。”并故意露出疲倦的样子,不停打蚊子。
  “你忙,改天到我家坐,一定哦!”
  羽吐了一口气开始拆行李,大大小小三十几件,要什么时候才理完!如果阿比在就好了;走上走下好大的宅院,好不容易拼到有这份家业,却没人跟你同享,有什么意义呢?如果她是男人,情况可能不同,也许会有个太太,替她整理家务,要不会有许多女人来陪她,常常轮替。但现在有钱的老单身汉也很多,她能了解那种寂寞,不是有没有伴的问题,而是现代多怪人,大家都难相处,怪人跟怪人在一起只有更怪。她在阿比的眼中也是怪咖吧,好好的保全大楼不住,跑到这深山野地,那是怎样的别扭有谁明白;阿比也是怪咖,无业游民,专业打球和做爱,最不爱说话。一时冲动,给阿比传个短讯:“来山上陪我好吗?”
  本来想加上“我养你”,但这样只有反效果;就算是小男人,就算被养,也只能做,不能说。
  “黑猫”送来几件宅急便,有两件是自己寄给自己的,搬家前回老家,看到先前母亲最爱的德国制大型咕咕钟,向父亲要来当纪念品,每当咕咕钟响,母亲转头看或中途止步的神情,好像那声响中有什么奥义,或者竟喃喃自语。父亲惯性的外遇,让母亲变得更加胆小犹豫。“怎么办?怎么办?”常挂在嘴上,她丢三落四的毛病也更严重了,忘了带钥匙、拿别人的伞回家、付了钱东西忘了带……失魂落魄的母亲总是满脸惊慌,那张脸一直在记忆中放大。羽把钟挂在客厅最明显的位置,调了好几次才满意。
  另一件宅急便是自己最近的作品,仿汝釉之天青霞影与开片,但开的片看来快裂开,其实没裂,有点脱皮的感觉,命名为“破”,取破格而出之义,也有裂开的意思,这作品蕴藏着她最近的心思。有两件是朋友合送的水晶灯和绣花床单,说是最适合“鬼屋”,这些人一个比一个毒舌。现在的宅急便真方便,什么都能寄,以后恐怕连人都可快递;有一件是阿比的,打开看是一双Nike球鞋,这是她送给阿比的第一件生日礼物,是麦克·乔丹的限量球鞋,他舍不得穿,还是新的。退回这双鞋的意思很明显,就是分手还东西。这幼稚鬼,又不是小学生!里面有张纸条,写着“两天”,是说限她两天下山,还是他们的爱情剩下两天期限?反正都一样的意思,想逼她下山,这算在意她吗?她不晓得他这么在意她,但她不要恐怖情人。心里乱糟糟的,无心无绪地整理衣物。
  整一整又看着阿比的纸条跟球鞋发呆。跟阿比认识就在球场上,那时她住台大附近,假日固定到台大打网球,隔壁就是篮球场,大家瞄来瞄去,她觉得阿比打球很帅,长刘海甩啊甩的。她喜欢运动型的男人,阿比则迷上她的丰胸和美腿,两个人都很官能。阿比话很少,从没说过喜欢不喜欢爱不爱的话。他们能在一起三年,因为对彼此还有神秘感,不知对方想什么,所以心灵的部分还没真正开始;也许阿比根本没什么心灵,跟一颗篮球一样空。他从不写信给她,没想到收到的第一封信,竟是最后通牒,只有两个字。
  “小姐,我们要收工了,草皮铺好了。你要看看吗?”小园丁出现在厨房窗口。
  “噢,好。”
  她从没见过这么美的草坪,翠绿甜美仿佛流着蜜汁,只有在塔可夫斯基的电影中才能见到的草地。在他的自传电影《镜子》中,母亲穿着素雅的长洋装,优雅地坐在栅栏上吸着烟,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草原。母亲与草原有什么关联?是生命还是死亡还是自由?也许都是。在片中一名中年的男医生走错路穿越黑森林,来到母亲面前问路,并向她要了一根烟。在点烟时,两人的身影几乎重叠在一起。母亲不时地回头观看主角——孩时的他躺在吊床上半睡半醒地观看。孩童会监视母亲的一切,他们是母亲的良知,却不知捆绑她们的欲望与自由。不久,这名友善的男子拎起公事包转身离去,当他走在一大片的荞麦园上时,忽然连续两次吹来一阵神秘的风,整片草原成了绿色的波浪之海。男子停下转身与“母亲”遥遥对看,终究离去。想逃逸的母亲知道逃不出孩子的监视,原来草原的自由幻想是虚假的,草原只是逃逸的出口。当“母亲”看着缓缓离去的男子身影,父亲的诗缓缓地被朗诵出来:“Mintcarpeted our way bird escorted us……andfish
  swam
  upstream
  while the
  skyspread out before us as fate followed inour wake like a madman
  brandishing arazor,”父母亲的感情变调,使母亲变得失魂落魄,那片草原好像滴着泪飘着风的绿色幽灵。后来男孩也到了中年,妻子问他:“你记得天使在燃烧的灌木丛中向谁显现吗?”他回答说是摩西。妻子又问:“为何从没有这样的事情对我显现?”
  羽想着从来只有死亡向她显现,从无天使或恩典,哪怕是灵异或第六感也好。她一连串奇怪的行径,只是因为在期待什么显现吗?
  那对园丁母子不仅有绿手指,还施了什么魔法?在草地的边界植了一排七里香,还做了竹围篱,好古典的手法。他们不仅创造了一个草原,还创造了一个十九世纪的梦境,那微有坡度的草原看来忧伤甜美,像画中跛足的克莉丝汀卧倒的那个草原,从远处遥望自己的家,却永远走不到。
  “明天就要挖坟。”
  “嗯!”
  “明天见。”
  这对穿雨衣雨鞋的母子,离去后雨停了。
  天色渐黑。山上天黑得早,才四五点呢。雨停了,刚贴上的草皮像补丁一样,一块块浮着。听说要半年根才深入,那才是会活的草皮,现在是假草皮,应该说是准草皮。
  她看着园丁离去,真的只剩下她一人。快步跑上楼,把所有的灯都打开。明天请人来装灯,后天请人来打扫房子。能挨过这几天,就算定居了吧。
  电视声在山里变得很奇怪,在一片虫叫声中,电视中人的声音过度夸张也过度尖锐,这些都离她很遥远;过去的事更遥远。开着电视睡觉更是奇怪,她做了一个彩色的梦,有彩虹和白色翅膀的天使。半夜醒来,好像听到什么声响,是有老鼠在柜子里赛跑;山上在夜里才热闹,山羌在树梢上张望,毒蛇出没,大蜥蜴成群结队,猫头鹰眼睛射出晶光……她不敢张开眼,却好像什么都看到了,这山上充满凶险野性,天堂乐园只是表象。不知躺了多久模糊睡去。
  第二天醒来,天才蒙蒙亮。征服第一天,她对自己说:“胜利!甘八爹!”声音有回音,而且大得惊人,在宽广的空屋,会不自觉提高声量,扯着喉咙讲话,然后吓到自己。
  刚铺好的草还浮浮的,漂亮极了,但可能是招妒,上面有车轮辗过的痕迹,连草皮都移位,有的还翻起。这算什么欢迎仪式,看来她有不好惹的邻居。这一带的别墅盖得都相当豪华,以前是有钱人的住宅区,后来渐渐没落,有钱人纷纷住进有保全的精品大楼,这里有的不是荒废,就是经营民宿,还有几户分租给学生与建筑工人。
  走出阳台,另一边的草地也被车轮压得面目全非。她愤怒地大叫,拿出数位相机拍照,准备报警,这要有现场证据。今天整理好草地,那些人晚上又会来吧!她等着。
  园丁来的时候还是穿着雨鞋还有雨衣,今天没下雨,是预料会下雨吧。天还是阴阴的,他们好像没事般把草皮复原,好像这一切很自然。她说:“欺,随便整一整就好,起码有两台机车辗过,你都没发觉吗?今天弄好,晚上他们又来了。”
  “总是这样,草皮太美了,谁都想踩它一下。”
  “我准备报警,这样什么时候才会完工呢。”天啊,山上蚊子真多,她穿着长洋装,小腿还是密密麻麻的红豆,奇痒。
  “会完工的,今天就挖坟。”
  少年在妇人耳朵边说了好一阵,他们便开始动工。雨又开始下了,怪不得他们要穿雨衣,这样可以防蚊兼防雨雾。
  如果有个园丁天天来也不错。该死,才一天就投降了,不行,她不能被打败。走进浴室准备盥洗,浴缸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头抬得高高的。
  “啊啊啊,救命!”她的脚好像被黏住,动不了,只有大声呼救。
  “怎么了?是锦蛇,不是毒蛇,不用怕,我来!”小园丁一把拉着羽走到院子里。她吓傻了。他去砍了一枝竹子,飞快地冲进屋里,不久竹子上缠绕着蛇,放到山沟那边让它远离。
  在这里生活,不要说她,连阿比也没办法,要像园丁那样的人才能生存,以前的住户不知是如何度过的。富豪的别墅生活看来并不美妙;古人呢,那些园林难道会没蛇,没群兽乱舞吗?可能是家丁多,像她这样是有点愚勇了。但她不能轻易退缩,才一天,好漫长的一天。
  “黑猫”送来阿比的第二个包裹,打开一看是阿比的手机,还是她送他的,两个人手机一模一样,只有颜色不同,她的是红的,他的是黑的。打开手机还有电,里面储存了她的简讯与留言,还有几张她与阿比的合影、阿比的一个人自拍,还有其他女人的合拍。手机是最烂的记忆保存器,是真正的镜花水月,只要没电就会像幻影消失,只要丢掉这支手机,他们的爱情便无从追忆。
  她翻看自己的简讯,都很短,而且像指令:“今天到哪里吃?师大好吗?”
  “晚上公馆见。”
  “十二点华纳威秀见,片子你决定。”
  阿比的较长,都是白痴的自言自语:“什么地方天天下雨?限五秒回答。”
  “答案是地球村美日语。”
  最后一封简讯是阿比用另一支手机传的,是给她的:“我不上去,你回来。”
  羽有点动心,但她讨厌他用这种方式逼她,愈逼,她愈倔强。这房子自从发现有蛇,她不敢进去,坐在花园里发呆,一面打蚊子,一面抓痒,姿势还真是像猴子。园丁的声音从草原那边传来:“你不用怕,这房子太久没人住才这样,明天我拿石灰来撒在房子四周,院子里要装夜灯,旧的东西都不要,浴室太旧也太暗,要重新改装,蛇怕高温明亮。”小园丁好像有读心术一样,说一些建议让她放心。
  “好,明天来改装浴室。”
  “不知以前的人都怎么过的。”
  “习惯就好,山里都会有蛇的。”
  “我快没办法熬下去,很想逃出去。明天坟做好搞不好就弃屋而逃。”
  “都市人当然没办法,但蛇也怕人啊,只要不进去房子里,各不相犯就好。住在山上,就得顺从自然法则。人蛇相残,死得最多的是蛇,我见过整窝蛇被烧死捅死,或被怪手压烂。人比蛇可怕。”
  “你几岁?说话这么老气?”
  “十九,这跟年龄无关。”
  打了几个电话,下午工人就来施工。虽然要花大笔钱,但非做不可。工程要两天,住山上的代价很高,希望她付得起。
  “坟挖好了,你要来看一下吗?”
  梅树下挖了一个长宽约五尺的大窟窿,旁边有一些骨骸,堆得像个小山。
  “那是什么?人的骨头?”她退后好几步,远远看着。
  “都是动物的骨头,有狗也有猫,这棵老梅树是好风水,至少有三十年树龄,葬了好多只猫狗,把树养得这么高大,待会再为它们挖个墓。”
  这棵老梅高八尺,广十尺,往横向长得像座屏风,比国画中的梅树还姿态横逸,苍劲古意,谁知道是个坟场。她想到以前那些主人在这里葬爱猫爱狗的情景,羽好像接收他们所有的悲哀,一时难忍落泪。
  “把盒子拿过来吧!”小园丁说。
  玻璃棺落葬。如果你曾经亲手埋葬自己所爱的人,生命会因此暂时停顿,仿佛向上帝偷取时间,让你独占那片刻。园丁好像做过许多次一样熟悉,他是否也埋葬过自己所爱的人,而将爱以另一种形式保存下来,而且传给了她?羽觉得浑身一股暖流,不知来自前人或者来者或者异次元空间,原来爱是用这种方式保存着,永不腐朽,现在母亲可oHEEfFCYvB9ewWbYvQU4slaZzH5YJOCAf12d6Vvs2V8=以在这片草原上自由奔跑了。以前都是她替母亲做决定,包括母亲的死前旅行,死后的埋葬,从现在开始,她要放母亲自由,展开她自己的旅程。她心中默念着《镜子》中的另一段诗:
  “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