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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述与沉默:《二十四城记》的话语权实践

2011-12-29周春霞张耘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2期

  摘要:《二十四城记》以“讲述”贯穿影片之艺术形式创新背后体现的是导演对影片所关注群体失却话语权的深刻体认与重新赋形的努力。讲述与沉默形成的张力使得现代式“宏大叙事”经历了后现代式“破碎”,其原因在于话语与语境的错位:一方面,令420厂职工无法释怀的奋斗史与辛酸史,在影片中必将表现为对集体主义的一种缅怀与讴歌:另一方面。消费主义语境下提倡从“集体主义”到“个人主义”回归的理念必将在某种程度上否定集体主义的行为。
  关键词:话语权;讲述;沉默;解构
  
  正当相当多的中国电影导演们为如何讲好一个故事而绞尽脑汁的时候。贾樟柯再次以一次“转身”演绎着其在影视界的实验神话。《二十四城记》的出现,令人们耳目一新的同时,也令习惯于在电影屏幕上通过情节体味百味人生的观众们再一次无所适从。一时间,各种评论也莫衷一是。有的评论将之定位为“伪纪录片”;也有些人将之定位为“纪录片”与“故事片”的混杂之作;还有人在争论影片中到底是否应该使用职业演员。而这部影片引起笔者关注的,却是其在“讲述”与“沉默”之间进行的话语权实践。
  
  一
  
  戴锦华曾经指出:“一个极为基本却必须首先明确的事实是,电影≠故事片。但我们通常正是以电影这一名词指代故事片这一电影诸片种中的一个一一无疑是最受欢迎的一个。”如果说贾樟柯的前期影片。无论是最初的《小武》,还是之后的《站台》、《世界》、《三峡好人》,都还可称作传统意义上的“故事片”的话,那么。这部同样是反映社会变迁的主题,同样是表现中国最普通的城市中最普通的街道上最普通的人的生活,同样是稍略粗砺的摄影风格的《二十四城记》,却显得如此与众不同。因为,在《二十四城记》中,贾樟柯进行了一场电影表现方式的实验,他用“讲述”,而不是情节,串起了一个个故事。当观众已经习惯于跟随导演或编剧的想像共同去建构起一个故事时,《二十四城记》却舍弃了故事的重要元素——情节。而将“讲述”或日话语置于一个更为重要的地位。
  从其它故事片中。我们也经常遇到主人公讲述自己经历的场景,但是要注意的是,在这类故事片中,“讲述”始终属于“对白”或“独自”的范畴,整部影片的叙述者,始终是那个隐身幕后的编剧或导演。反观《二十四城记》,“讲述”已经脱离了“对白”、“独白”的范畴,成为导演缝合叙事的一种策略,其最直接的后果是“影片叙事者”的位移。这一位移看似无关紧要,因为不得不承认的是,影片最终还是导演生产出来的产品,但是深究起来,却会发现其意义不同寻常,因为影片的主人公即“叙述者”开始脱离导演或编剧的摆弄,从影片的表现客体成为上升到主体。《二十四城记》中,一个不容忽视的细节是,导演在此部影片中充当了“倾听者”。或者谈话的引导者,也在某种程度上暗示着导演在片中的地位变化。
  当导演将主人公置于主体地位时,影片的主人公便开始摆脱导演的控制。他可以选择配合导演的想法或镜头,来展示自己的内心活动与外在行动,但是同样地,他也可以选择拒绝导演的拍摄思路,令影片无法形成一个连贯的整体。即使这种拒绝是潜意识的。我们仍然可以从影片中发现痕迹,那就是充斥影片中的大量的“沉默”场景。
  当然,这里的沉默,并不是说剧中人物真的一句话不说,而是指说话者对讲述本身所采取的一种消极姿态。影片的开头一段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何锡昆对师傅的事迹的讲述显得干干巴巴,充斥于这一段画面中的,是大量的沉默。而在接下来与师傅相见的场景中。面对师傅的何锡昆一直无语可说,不知如何展开与师傅的谈话,师傅于不经意间发出的长吁短叹,更加凸显了沉默的尴尬。与师傅的见面让人觉得两个人的感情非但不亲密,反而有些生疏。有观众因此质疑,既然对师傅如此敬重,为何那么多年没见过师傅?这是导演在作秀而已。摆拍镜头令沉默达到了极致。两个青年技工,相互攀着肩膀,等待摄像机后面的人发出“好”或“停”的声音,但是这个声音迟迟没有出现,他们借相互挑逗来掩饰面对镜头时的尴尬,却始终不对摄像机镜头的长时间摆拍提出异议。一对是师徒二人的无言以对,一对是同事二人的失语,观众面对这样的长镜头。感觉到的,只能是沉默带来的凝重与压抑。甚至是折磨。
  
  二
  
  舍情节而取讲述,无疑是导演的冒险选择。因为对于一个历经大迁徙、改革开放、改制裁员的国企老厂来说,不可谓无故事。无论是大迁徙中痛失爱子却因集体纪律而放弃寻找,还是渗透着辛酸的甜蜜青春爱情故事,更勿论大迁徙所带来的生离死别及下岗时的最后聚餐,都可以发展成一个个独立的引人泪下的故事。同时,我们也不能否认贾樟柯讲故事的能力,从《小武》、《站台》、《世界》等等影片中,我们已经见识了贾樟柯驾驭故事的能力。但是,这些都被贾樟柯导演有意识地放弃了。贾樟柯自己也指出,在制作影片的过程中,要时时提防将单个线索发展成一个故事的倾向。他选取了九位有代表性的人物,讲述他们亲历过的,或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的故事。
  那么,导演为何要一再抑制讲故事的冲动,而让剧中人物自己充当那个“讲故事的人”呢?或许,有些戏谑式的评论能给我们一些启示。一些人指出,这部影片乏善可陈,它就像是电视台播出的东方时空“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这一栏目一样,而贾导,也被戏称为“白岩松”。当然,我们无意去辨析这部影片到底是一部电影。还是一个电视栏目。但是。影片与电视栏目相似的结构、视角与立场,也令我们感受到了导演这样安排的意图,那就是:归还人物的话语权。
  可以说,这种艺术形式的创新背后体现的,是导演对影片所关注的群体失却话语权的深刻体认与重新赋形的努力。从拍摄第一部电影开始。贾樟柯就一直在努力表现历史变迁中的现实生活。然而,当这种变迁,真正发生在个人身上的时候,他们自已是如何承受的,在当今的影片中是缺席的。太多的影片将导演、编剧的感受强加给了这些当事者。也许我们曾经看过无数的表现下岗职工的影片,但是这一切都不如《二十四城记》中侯丽君所讲述的那段下岗时的经历更能打动人心。当下岗职工充当了社会变革阵痛的担当者时,这些似怨似恨的下岗职工却能宽容地接受现实的态度也打动了每一位观众,无怪乎观众对这一段赞叹有加。
  这部影片的吊诡之处在于,按照导演的原意,这应该是一部关于讲述的电影,更是一次话语权的加冕仪式。当导演给了影片中人物难得的言说权力的时候。他们的第一反应或者说本能反应应该是珍惜这次机会。但是事与愿违,在这场加冕仪式中,作为主角的一万显然并不能完全配合,充斥讲述之间的,反而是大量的沉默。
  沉默的出现脱离了导演的初衷,贾樟柯承认,采访的过程十分不顺利,他所采访的人物并不如他所愿讲述起自己的故事时娓娓道来,而大部分是避而不谈,或者开口就是“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将话题引向其他同事。这给导演制造了一个难题。事实上,当贾樟柯不得不使用职业演员来代替真实的人物时,一方面如他自己所说,是出于“更加集中凝练”的效果考虑,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将这种行为看作是其不得已而为之的做法。
  综合来看,影片用了两种方法来回谴这种沉默:一种是个别代言的方式。采用职业演员,来扮演那些不愿说出自己故事的角色。由吕丽萍来扮演那个大迁徙中丢失孩子的母亲,来陈冲扮演小花,由陈建斌来扮演中年420厂职工,面对镜头大段大段地讲述“他们”的经历。另一种则是镜头语言的方式。文化活动中心的麻将声,演绎着一个衣食无忧、富足思乐的场景。那一片喧嚣的麻将声,夹杂着人们的杂语,向人们展示着职工们的悠闲;小花与活动中心的同事,在前呼后拥中演唱《红楼梦·葬花》一场,向人们言说着职工们的业余生活的丰富。当然,无论是“个别代言”的方式,还是“镜头语言”的方式,都难掩整个影片深层次的沉默感,难掩那种欲说还休的无奈感,尤其是当导演精心制造的全民狂欢的场景间隙,这种沉默更是强烈地渗透出来。当镜头从《红楼梦·葬花》小花穿着戏服走在大街上的样子。与环境构成了一种极度的不协调,那是一种喧嚣后的沉默,一种放纵之后的沉沦。
  
  三
  
  事实上,如果不能从根本上了解话语的深刻含义,就无法很好地解决影片话语权实践的部分挫败,以及沉默带来的失语状态。在福柯看来,话语作为一系列“规则”而存在,这些“规则”决定了真理的标准是什么,什么样的事情可以被谈论。以及对这些事物可以谈论什么。也就是说,沉默的存在,某种程度上缘于话语与语境的错位:一方面,令420厂职工无法释怀的奋斗史与辛酸史,在影片中必将表现为对集体主义的一种缅怀与讴歌;另一方面,消费主义语境下提倡从“集体主义”到“个人主义”回归的理念必将在某种程度上否定集体主义的行为。所以,“集体”与“个人”、“牺牲”与“尊重”成为影片中不可解决的一个矛盾,令职工们无法正确进行价值评判,无法面对自身的过去、现在与未来。于是,何锡昆对师傅“集体主义”精神的赞叹便显得非常不合时宜,社会语境的巨大变迁令两人的表现就像在作秀,而减少了真诚的成份。《二十四城记》的话语权实践在沉默中打了相当大的折扣。讲述与沉默形成了一种张力,在影片的叙事中无处不在。
  所幸的是,导演让这些张力在影片中保留了下来,因为他认识到,对于作为一个国家缩影的420厂来说,所有的经历都不是能简单肯定,也不能简单否定的。正如他所认识到的420厂的职工来说。对于已经广受批判的过去的体制,却是“越老的工人越在维护这个体制,绝不是他对这个体制没有反省,没有批判。而是他很难背叛他过去青春的选择。”体制可以变革,而青春能否重来一回呢?
  事实上,导演在精心建构一个讲述神话的同时,也完成了对讲述的主动解构。在影片最后出现的记者的讲述,于420厂职工来说,只能构成一种反讽。当记者赵刚以一种侥幸的口气与表情讲述他是如何从这个群体中逃离出去的时候,影片本身已经构成了一种张力,也一笔勾销了前面通过讲述所建立起来的关于420厂的宏大叙事,就如420厂在社会变迁中必然面临被拆除的命运一样,关于420厂的宏大叙事也在导演的思想变迁中土崩瓦解。
  但是,我们不能由此就说。导演此次赋予话语权的努力最终以失败告终,因为沉默也是表达之一种。而且是剧中人物失语的无奈表达。只不过。影片所包含的丰富叙事已经远远超越了导演所预期的和意料的。沉默就像一个大海,而讲述,只是冰山之一角而已。
  关于420厂的现代性“宏大叙事”经历了后现代式的“破碎”,于是,我们感觉到了导演的良苦用心。也感觉到了演员的词不达意;感觉到了“讲述”带给我们心灵的震颤。也体会到了“沉默”也不失为一种表达的方式,甚至比“讲述”更有力地表现出复杂的内心感觉与无以言表的记忆内容。导演想展现给大家一场关于讲述的故事,却又在经意与不经意之间,让沉默带来了另外一种讲述。
  
  注释:
  [1]戴锦华,《电影理论与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
  [2]阿雷恩·鲍尔德温,《文化研究导论》,陶东风等译,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