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野草》诗歌时间感研究
2011-12-29彭勋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2期
摘要:《野草》是鲁迅先生唯一的一部散文集,他曾多次说野草是写给自己的,《野草》真实记录了鲁迅先生的心灵呓语和灵魂梦魇,成为近来鲁迅研究的热点,不少研究者或从诗中的意象入手结合其对作者内心思想映射的分析,来探索鲁迅先生性格中的“绝望的挣扎”,或是从其具体生活经历入手,求证每篇作品的所指和深层意蕴,本文试图抓住《野草》中的时间感特征,来探索这部伟大作品蕴含的生命诗学。
关键词:鲁迅《野草》;逆时序抒情;超时间叙述;生命诗学
莱辛曾经有个著名的论断,他说“绘画用空间中的形体和颜色,而诗却用时间发出声音”,人类的时间感继而引发生命感,古有孔子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陈子昂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无不达到了用诗歌把握时间、感悟时间的特殊妙味。《野草》中最能展现鲁迅先生独特的诗歌时间感的是“夜一黄昏”“黎明”和“秋冬”的意象,这几种意象互相交接有时又互相叠加。充分展现了作者内心深处的苍凉孤独和激荡。透漏出鲁迅先生在新和旧之间情感的徘徊和挣扎。
一、逆时序抒情——夜与冬
白天艳阳高照,从美学启发上,更能给普通人以光明温暖之感,但鲁迅先生却独喜欢夜,他专门写了一篇《夜颂》,从中可以看出鲁迅先生认为夜能孕育一种希望,能够铭记人的挣扎,那种包容的丰富性和自我力量的确证使鲁迅先生感到一种孤独的力量。
和喜欢黑夜一样,鲁迅先生也十分喜欢冬景。鲁迅先生特别喜欢在文章之中营造出寒冷的冬景氛围,以此来营造情节渲染感情。冬景也是一个具有双层内涵的象征,一方面冬景中的荒芜寒冷,象征着绝望,象征着牺牲。另一方面,在冬景中冷往往又包含着热,在绝望之中又蕴含着希望,包含着死亡后的新生。如《雪》,鲁迅先生先是通过对故乡的江南之雪进行描绘。从中流露了自我心灵中的深刻的恬适的回味。但接着,鲁迅先生笔下的雪景越发奇伟,“……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鲁迅先生在孤独的心境中,以磅礴的语言,抒发了自己同凛冽的严冬一样的社会勇猛作战的激情,蕴藉着自己永不停息、永不妥协的斗争品质。
鲁迅先生通过独特的夜与冬的意象,精彩地传达出了自己深刻的生命意识,当同时期的中国诗人作家更多的指认人格、权利、价值、个性等时,鲁迅先生的笔已经进入了人生命的深层,开始触摸焦虑、死亡、性等本然的生命真相。其精神承载了更多的孤独和虚无之感,而且鲁迅先生指出了超越这种困境的方法那就是决断与承担,并用自己的作品加以阐述,用自己的人生加以实践,这些都在中国文学史中具有重要的开创意义。
二、亘古的定格——超时间的叙述
鲁迅的讽刺是文化的,也是超越时间的,它植根于对中国文化的深刻了解,和对其腐朽一面的切肤痛恨。在《复仇》中,鲁迅先生故意隐去了时间,让情节在超时间的情境中展开,其实是象征中国传统文化劣根性的顽固不堪和反复循环。在《(野草)英文译本序》中,鲁迅谈到《复仇》是因为社会上众多的旁观者所作。旁观者的众多和以及看客的麻木不仁和无聊,对应的是中国文化中的中庸和趋同两大劣根,这是鲁迅先生批判的重点。
鲁迅先生给无聊的看客一个巨大的惩罚,“他们俩这样地至于永久,圆活的身体,已将干枯,然而毫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路人们于是乎无聊:觉得有无聊钻进他们的毛孔,觉得有无聊从他们自己的心中由毛孔钻出,爬满旷野,又钻进别人的毛孔中。他们于是觉得喉舌干燥,脖子也乏了;终至于面面相觑,慢慢走散;甚而至于居然觉得干桔到失了生趣”。
鲁迅先生让他们接受千年的惩罚,永恒的失败,可见鲁迅先生对这种文化劣根的深恶痛绝,而两位恋人所作的牺牲也是惊人的,他们凝固站立超越永恒。这从反面应证了这种劣根的冥顽不化和繁衍之久,鲁迅先生通过对时间标识的故意省略。让失败之痛和胜利之痛均暴露于人类无遮蔽的永恒时空。这种痛的震撼力是巨大的,好像一枚给人类文明提出的巨大问号,凸显出了人类文明的荒谬和苍白,使读者更加深刻地感受到革命的必要和紧迫性。
《颓败线的颤抖》也运用了同样的手法,让中国历史中背信弃义、忘恩负义的叛徒在时间的峡谷里无法抽身,接受人们无言的诅咒,文中写道:“她赤身露体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于一刹那间照见过往的一切……又于一刹那间将一切并合……”这一段控诉是自我人身历程的浓缩,也是感天动地穿越历史的责问,为什么在现代的中国仍然出现人的兽化,为什么现代的中国仍然处于非人间。
《这样的战士》则用定格和慢动作的方法,表现出战士的“智慧”和“狡猾”,他深谙中国反动势力的传统诡计,那就是“瞒和骗”,当各类伪善的敌人纷纷示好。均表示自己的公允时,“但他举起了投枪。他微笑,偏侧一掷,却正中了他们的心窝。”文中反复重复着“但他举起了标枪”,连续运用了5次,在不断地重复中,体现着一种超越时空的深邃和智慧。而文中开头出现的战士的形象无疑是反时空的,“要有这样的一种战士——已不是蒙昧如非洲土人而背着雪亮的毛瑟枪的:也并不疲惫如中国绿营兵而却佩着盒子炮。他毫无乞灵于牛皮和废铁的甲胄;他只有自己,但拿着蛮人所用的,脱手一掷的投枪。”他不同于历史上出现的各国战士,显然是作者精心创造的,他是一种具有反讽和解构精神的崭新战士形象——他用野蛮反抗文明,用简单反抗复杂,用神性反抗知性。
而无物之阵,更是对中国传统文化和历史的一种浓缩和概括,“无物之阵”的体验是一种找不到目标的虚无之感,似乎并没有确切的敌人,无人跟你作对,跟你过意不去,人们似乎对你还挺友好,但外在环境却无处不牵扯着你的精力,让你处处碰壁,挣扎动弹不得!“无物之阵”是一种文化象征,文化伸不到、摸不着,却能杀人于无形,难怪鲁迅在《“碰壁”之后》一文感叹到“中国各处是壁,然而无形,像‘鬼打墙’一般,使你随时能‘碰’。能打这墙的,能碰而不感到痛苦的。是胜利者。”这让我想起鲁迅在《希望》这一篇中发出的感慨:“……但暗夜又在哪里呢……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无物之阵的概括和运用。更加加强了这篇文章在时间上的封闭和虚无。在鲁迅看来几千年来中国没有进步,只是在老路上周而复始的循环,因此历史进步论在中国是幼稚的、苍白的。
三、过去的幻象——鲁迅的暮年意识和回忆之波
《腊叶》写于1925年12月26日。作品主要抒发了鲁迅对年华易去,英雄迟暮的感慨,并决定为了珍爱自己的人保重身体,继续战斗。文中写道“他也并非全树通红,最多的是浅绛,有几片则在绯红地上,还带着几团浓绿。一片独有一点蛀孔,镶着乌黑的花边,在红、黄和绿的斑驳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视。我自念:这是病叶呵!”对病叶的传神描写其实是自况的描摹,病叶的鲜艳坚强象征着自己的斗争性格,而蛀孔则代表着侵蚀自己身体的疾病,而鲁迅先生对自身疾病的从容态度,表现出了其生命意识的深刻和睿智。表现出了一种大无畏的唯物思想。
同样悲秋,感怀自己的老弱,闻一多的《秋深了》则感伤的多“秋深了,人病了。人敌不住秋了;镇日拥着件大氅,象只煨灶的猫。蜷在摇椅上摇……摇……摇……,……追想春夏已逝的荣华;想的伤心时,飒飒地洒下几点黄金泪。啊!秋是追想底时期!秋是堕泪底时期。”通过两篇诗文的对比,相对于同时代的中国文人,鲁迅先生具有更先进的价值观,思想更具有批判性和斗争性。他通过这篇诗文想启示大家:生老病死是自然界的客观规律。作为一个革命者应把自己的生命献给战斗的事业。而不应该在斗争中过分珍惜和保存自己,正所谓“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
《好的故事》中开头写道“我在蒙胧中,看见一个好的故事。这故事很美丽,幽雅,有趣。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而且万颗奔星似的飞动着,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作者运用超现实的手法将“时间”物化,让“回忆”影像化,而且用云锦比喻回忆中的复杂错综,用奔星比喻时间的流动和生命的进程。“诸影诸物,无不解散,而且摇动,扩大,互相融和:刚一融和,却又退缩,复近于原形。边缘都参差如夏云头。镶着日光,发出水银色焰。凡是我所经过的河。都是如此。”写得是波光河影,其实是写的一种梦境,是写的一种时间稍纵即逝的朦胧感和恍惚感,而且把岁月的伤痛和幸福感用具体的色彩描拟出来,这种手法无疑是超越当时的时代的,具有强烈的现代主义特色。
接着鲁迅先生在文章中还写到了大红花和斑红花,鲁迅作品里的红更多是一种血红,这种溢出时间之外的血红,除了表现一种温暖和恬适之外,更多的是想展示:好的故事只不过是战斗间歇时的一种幻象,黑暗的中国随时随地都在流血,我们还应清醒地去战斗。
最后鲁迅先生通过时间物象的被破坏。来展现好梦的易碎,以及中国苦难的深重。“我正要凝视他们时,骤然一惊,睁开眼,云锦也已皱蹙,凌乱,仿佛有谁掷一块大石下河水中,水波陡然起立,将整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文中的时间感顿时被黑暗和压抑所覆盖,到处都是茫茫的一片,看不到过去,也看不到未来。这就是对当时中国时空的准确描写,达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深刻和痛切。
著名诗人郑敏认为“诗的场总是建立在矛盾的力之网上的”,《野草》的一些作品正是通过扭曲、多节、隐晦的意象和鲁迅先生创作时的憧憬与怀疑、闲适与沉重等矛盾多变的情感的展示,形成了一种诗歌的张力,达到了一种诗意的和谐,让读者和诗之间产生了深层的对话。
通过以上论述,我们可以看出,营造混沌、迷茫、惊悚、奇异的时间感是鲁迅散文诗的重要手段,鲁迅先生通过这些时间感来确定文章的走向和经纬,表现自己内心深层的波澜和挣扎。同时这种时间感,具有独创性和经典性的价值,以及梦魇化和象征化的特点,充分体现出鲁迅作品的现代意识和当代性。
注释:
①莱辛:《拉奥孔》,第8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②陈仲义:《体验的亲历、本真和自明——生命诗学》,《诗探索》1998年第一期。
③鲁迅:《“碰壁”之后》,《鲁迅全集·第三卷》,第7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④闻一多:《秋深了》,《闻一多诗》,114页,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
⑤郑敏:《我的爱丽丝》,《诗歌与哲学是近邻》,414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