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组诗)
2011-12-29鲁西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2期
鲁西,本名齐兆全,1968年9月出生,山东夏津人,大学文化。1990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从事诗歌、散文、报告文学创作,诗歌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星星》、《绿风》、《解放军文艺》、《解放军报》、《河北日报》等多家报刊杂志,著有诗集《冰魂》,2003年由河南省作协转入山东省作协,现就职于山东省夏津县人民法院。
诗观:因为有了诗,才使我这样一个卑微的人。不至于在齐腰深的庸波俗浪中倒下。并始终保持在人群中直立行走的基本姿势。
草
在我到来之前 它们就生长在这里
年复一年这些只有年龄没有辈分的草
以相似的姿势放低了自己
以便在庄稼和树木之间寻到生路
我的到来并不改变什么经过城市的风
依旧会经过棉田和乡村偶尔在密草处打个漩涡
也使我有机会目睹草丛收养的小昆虫
被风吹起又被风吹散的情景
而草丛深处那些不动声色的石头
让我有理由相信它们是草的灵魂
我一直认为这些草是深爱着大地的
它们相依为命不离不弃
不知道这些草活了多少年
也不知道它们经历了多少风雨
但我确信再过一万年这些生命照样不息
它们的根是土地的一部分
这些草似我曾经的童年
我的今世被草一样的命运搁置在未来
而我去了哪里这些年来
在奔向春天的路上进行着荒芜的旅程
我曾经弯腰扶起过一棵草
一棵草究竟是怎样倒下的我不知道
但我仔细打量过从根部到草尖
一棵草全身竟没有一块是跪拜的骨节
出于习惯我常常想象一根草干枯之后的情景
它与日后散落在草丛里的白骨
在归宿上到底有多少差异
使我比一根草活得自大
连绵无际的草啊有所晃眼扬尘背后
我仿佛看见自己前世的身影那么幼小
没有自己的方向像一粒草种
随风奔波
刘家湾
刘家湾不大也不深人们叫它湾
其实是多年的雨水冲击的水坑
长50米宽30米最凹处也仅有村庄一半的深度
紧靠我村刘姓家族的南边
过去了这么多年刘家湾的柳树上
还响着我九岁时的知了刘家湾的草丛里
还藏着我十岁时的脚印刘家湾的树影里
还坐着乘凉的爷爷奶奶
那时的刘家湾常年有水
水里常年有鱼不知它们来自哪里
鲫鱼鲶鱼白莲草鱼
当然也有几只癞蛤蟆出没其中
我与几个逃学的孩子
是刘家湾的常客下进水里
那些狡猾的鱼总会从指缝里轻易地逃走
而后一阵惊恐接着一阵跳跃
整个童年都在滑溜溜地游动
近三十年了水已干成湾底的柴草
我的手上
至今还沾着刘家湾的鱼腥
田埂
像倒下的一棵高粱放弃了向上的姿势
以便在广阔的田野里标示出大小分明的秩序
庄稼一天天长起来阴影
覆盖了田埂之上多余的碎光
但在庄稼与庄稼之间它一生都不会
以站立的姿势承接叶子滑落的一滴露珠
如果有一天它真的站起来了
我斗胆地猜想田埂会不顾一切地
把天上的散云攥成一滴滴春雨
田埂不像河堤有奔向江湖或海洋的脉络
它在土地里蜗居走不远也走不弯
偶尔经铁锨和雨水的装扮
也会模仿耕牛的脊背而隆起
过路人啊你不能瞧不起那些小土埂
埂延续多长禾苗就跟随多远有多少人
伴随田埂终生又一再重临
田埂知晓这一切不遗忘这一切
因此尽管属于它的空间狭窄
它还是宽容了悠闲的杂草和野生的向日葵
谷雨过后它甚至慢慢地隐藏起自己
像平地一样没有障碍
以便使庄稼拔节的响声传得更远
我再次路过田野的时候感觉有点冷
远处的风雪仿佛正步步逼近
幸亏所有的蓬勃此时已退出田野
一道道田埂留在虚白的苍凉里
像我所想的那样平静而明亮
可我怎么看怎么像大地的一根根琴弦
回家
一
整个下午我都在一阵阵恍惚中度过
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新盖的房子像机制品一样排列在那里
把坚硬的街道引向深入
相似的宽大和明亮让人有些炫目
大大小小的建筑和进进出出的车辆
都在模仿那些没有长大的城市
尽管村子膨胀了许多但是
比我记忆中的故乡总觉缺少了些什么
从南到北回家的路就隔着两条河流
可我走了整整二十年
睡在土里的亲人如果知道我来探望他们
定会事先熬一锅玉米粥
温暖我寒冷的血肉
太阳就要沉下去了
远处的村落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天幕下垂的时候我看见
一群黑鸟消失在一片干草深掩的墓地
未散的鸣叫令人心颤
尽管风已疲惫但它试图用剩余的力气
将黄昏的颜色涂满腊月的麦苗和虚白的土地
盐碱地里长大的人们知道
此时的鲁西北平原像某些幸福的日子一样
铺展开安详和平静
二
自从母亲去世以后
父亲是离孤独最近的人
但他的手脚比先前勤快了许多
插在蓝瓷盆里的月季花
在父亲的呵护下开出冬日最大的宁静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恢复了人民公社时期
每天用二两烧酒麻醉惶惑的习惯
一台闲置多年的青岛牌电视机
又重新搬回床头
他常常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
守着屏幕里那些生动的影像打发日子
我知道父亲是没上过学堂的人
父亲的耳朵也越来越聋了
乡亲们给他招呼他摆摆手
儿女们问候他他摆摆手
声调放高一点
他原本沧桑的脸上又会闪过一层阴影
不知他是真的听不见
还是担心身外的世界会惊扰他内心的回念
近八十岁的人了父亲像个孩子
他拒绝去儿女家寄住他一口人的伙食
通常把母亲撇下的灶台烧得通红
不像他枕头底下躺着的黑白照片
年轻慈祥而恬静
无论我怎么端详都像母亲
而对一张两寸大小的秘密我装作没看见
三
我去看三爷三奶去世已五年了
迎门招呼时我看见走出两个人
三爷精神依旧抖擞
乐观的心态模糊了他日渐衰老的年龄
他身后的女人称呼我孙子走路的样子满像三奶
但笑容里露出几分陌生
我去看二叔他比先前矮了一尺
花白的头发脱落了一半另一半也正在脱落
他说二婶血栓后不久
上门女婿一家四口就回东北老家了
两年多至今没信
我去看香姑岭婶木奶四大娘……
我去看她们穿开裆裤时
她们用糖块哄我不哭父亲发脾气时
她们用身子护着我免遭皮肉之疼
我偷吃她们家瓷坛里的醉枣她们假装不知道
我去看她们
我到哪去看她们呢她们在荒野里游荡
直到年三十才能领到一张回家的门票
晚辈称她们家神
她们的名字她们没有名字
她们以齐×氏的代号
结束了一个女人活在人世的酸甜苦辣
她们在我心里晃动
我却不见她们的踪影
矮房 推车 镰刀 辣椒 棉柴 玉米棒子
夏天遗落在墙头上的千丝瓜……
嚼草的山羊 打鸣的公鸡 骂孩子的方言
麦粒一样起落的雀群
好像它们在招呼我 在村子深处找到了我
这些零碎的片断
这些不退色的景象
使我一下子回到了家里
四
暮色降临 鸟儿从远天陆续归巢
田野和村庄一点一点暗下来
我一个人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眠
睁开眼睛也看不见外面的风景
那些不愿离去的碎石
被黑夜稳稳地钉在天空一动不动
那么高远的寒光
能否照彻一个人内心的阴秘
这的确是难以说清的事但我感到
母亲正躲在某处看着我
她已梳理好头发整理好衣襟
我爱吃的猪肉饼母亲烙了足有一尺高
从来都是喜出望外的母亲这一会儿
只能选择与我梦里相见
她一见我就唠叨上生前那些话了
走路躲着来往车辆
听领导的话少说多做眼皮活
多吃菜少喝酒出门在外要小三辈
敬小人近君子不占便宜多助人
母亲这些嘱咐落实起来被我打了不少折扣
但在异地的岁月中也的确
预防了一次次突如其来的寒冷
我尽力压住与母亲相关的事物泛上心头
我知道在寂静隐退之前
一波悲戚过后会有更多的悲戚涌来
我眼角的泪水难以稀释稠密的沉痛
而冬日的小风总是无孔不入
穿过玻璃的伤口时那响声
仿佛是某一时光里的低诉我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