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2011-12-29黄书恺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2期
黄书恺,自称山东黔首,1965年生人,属蛇。一个文学票友,宁津人,现居德州。曾经发表过一些诗歌和小说。
雨,整整下了七天七夜。房顶漏了,雨滴慢悠悠地掉下来,一次次不偏不倚地砸进小坑,先是碎成八瓣,尔后就往四周乱蹦乱跳。湿漉漉的小坑,像眼窝儿。前天,被子上的那朵牡丹花上起了白色绒毛,像只小兔子,随着我的喘息慵懒地颤悠,可爱极了。今天早晨小兔子变黑了,变得软塌塌的,可能死了。先是我的手掌脚掌变白,接着就起了层皱皱,再后来啥也不摸不碰,就东一块西一块掉,弄得炕上、地上到处都是肉皮子。
全是那根儿该死的蛇惹的祸!
它哧溜着蛇信子,从西南墙根的一个小洞里钻出来,大摇大摆地向东北角爬。它往房顶爬以前还回了回头,那意思好像说,我可得出去了,房子快塌了,再不出去就得砸死。蛇信子哧溜哧溜地又快又恶心,蛇信子尖上那个叉向着我的眼睛没完没了地插着,吓死人了,我不得不闭上眼睛。等我再睁开眼时,房顶早让它钻出了个大窟窿,雨哗哗地灌下来。我用手指头试了试,也就是再有两指,水就把炕没了。没别的法,我只好顺着哗哗的雨水往蛇钻出来的洞口爬。我爬了好几次,好几次又滑下来,掉在水里。我竟然能在水上漂着!为什么?为什么黑子哥当初掉到井里就漂不起来呢?难道说我身子轻?见了黑子哥,可得和他说说这事儿。忘了爬了多少回了,最终还是爬出来了,雨仍然不紧不慢地下着。我四下里张望,哎,我怎么在自家的树行子里?我刚刚爬出的“房子”怎么是个土疙瘩?难道我这是在梦里?我使劲儿想,怎么也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不行,我得找黑子哥问问去。
走一步,就咕吱一声。走一步,就咕吱一声。壕沟里的癞蛤蟆也有一声没一声地叫。噗一声,好像噗了一声。我赶紧收脚细听。癞蛤蟆也闭了嘴,暴突着蛤蟆眼一动不动。又是噗噗的几声,好像放鞭炮,谁家在雨天里放鞭炮?还有喇叭搅在没精打采的噗噗声里,可能是雨水把喇叭湿透了,成了哑嗓儿。
我向噗噗声和喇叭声走。走着走着就听见身后有啪嗒啪嗒的响声,猛一回头,蹦蹦跶跶的癞蛤蟆被我甩头的猛劲儿吓傻了,都慌不迭收脚,后面的撞翻前面的,小个头儿的竟然钻到了大个头儿的身子底下去了,被撞疼的癞蛤蟆气急败坏地骂大街。我哈哈大笑,癞蛤蟆们鼓着白脖子眨着蛤蟆眼,有些不好意思。这时喇叭却滴滴哒滴滴哒地兴奋起来,鞭炮声也变得脆生了。还有二踢脚,咚啪,咚啪,一口气儿就放了六个。雨继续下,越下越大。这么大的雨,二踢脚是怎么飞起来的呢?怎么响的呢?真是活见鬼了。
从二踢脚飞起的方向和响声来看,应该是黑子哥家放鞭炮吹喇叭。我又仔细听了听,没错,是黑子哥家放鞭炮吹喇叭。真是的,就不能等天晴了再办喜事?唉,黑子哥啊,你爹还是架不住那头牛啊,为了牛就逼着你娶了那丑媳妇。
我喜欢黑子哥,黑子哥可能也喜欢我。我没跟他说过我喜欢他,他也没说过喜欢我。他知道我喜欢他,要不他不会老拿眼睛翻腾我。我不说,我就不说,我喜欢在心里藏着,我就喜欢把他藏在心里的这股子劲儿。有回黑子哥拽着我的小辫说,你看你个黄毛丫头,我一提溜就能把你提溜到天上去。我就说你提啊你提啊,咱俩上天上去,光着脚丫子坐在星星上看咱村儿,准比成天价仰脸看星星好玩儿。他一下子撒了手,说谁跟你上天上去,你才几岁?我说你管我几岁,我就愿意跟你上天上去!他又说你个小扫把星,上天上去,上天上去,知道天上星星是咋回事?我说咋回事?他说还咋回事,地上死一个人,天上就多一颗星星。他白了我一眼就走了。我站在那里想,要是黑子哥说的是真的,那天上早晚还不得给填得死死的,还不如早死了呢,去早了还能占个好地方。
黑子哥长得真高,我刚刚达到他胳肢窝那儿。他一甩手,我就能闻到他的汗味儿。他娘老是骂他胳肢窝臭得能熏死个人,我却不觉得臭,我觉得有点儿酸。
娘让我管黑子叫叔,还骂我不懂事的小逼玩意儿,黑子跟你爹一个辈儿,又比你大那么些,没大没小的,你怎么管他叫哥?
也不知从哪天起,见了黑子哥,我的心就扑腾个没完没了。头回管黑子叫哥,是个大热天的晌午,黑子哥上我家来借驴。见他往我家门口走过来,我一下子就傻在了门洞里,咬着手指头说不出话。他耷拉着脑袋走过来,不知咋的,我转身就跑。黑子哥,黑子哥,我边跑边在心里叫。跑着跑着又往回跑,黑子哥,黑子哥,还在心里叫,一下子撞在了他怀里。
黑子哥冲我笑笑,推开我,叫了声嫂子,俺想借你家的驴使使,耘耘二十四亩地的棒子。
不等娘吱声,我就往驴棚跑,边跑边喊黑子哥你等等,我牵驴去。
都仨月了,悠着点。当一声,娘把水瓢摔在破铁锅缸盖上。
我把缰绳递给他,指尖儿不经意地划了一下他的手背儿。他拍拍我的头,笑笑,冲着俺娘亮堂堂地哎了一声,说嫂子放心,牵着驴就走。
黑子哥轻轻地拍着驴滚圆的屁股,驴用尾巴来回甩他的手甩自己的屁股,驴还从鼻子里发出呱唧呱唧的响声。
小私孩子,大晌午家也不睡觉,瞎跑个啥?说着,娘的眼刀子一样剜我,我就用麦芒眼往回挡。
一只癞蛤蟆蹦到我的脚上,我一滑,就摔在泥里。癞蛤蟆们就像看耍猴儿的,吱哇乱叫着跳圈圈舞。我攥住那只可恶的癞蛤蟆,冲着墙就扔过去。可它四只爪子张开,像鸟的翅膀,飞到墙时,狠狠蹬了一下墙壁,嗖一声就一个鹞子翻身,啪一声稳稳当当落在泥里。最可气的是它的眼睛正好对着我,脖子一鼓一缩一鼓一缩叫了两声,笑眯眯的,好像在说没摔着。我气得眼泪都下来了,胡乱甩着乱泥,我嚷嚷着说滚开,都给我滚开,老跟着我干嘛?难道你们也想到黑子哥家去看吹喇叭?它们远远地站着,齐刷刷地排成一排,哇哇得威风凛凛,根本不把我当一回事。
没办法,真拿这些癞蛤蟆没办法。我只好从烂泥里爬起来,奇怪的是我身上干干净净的一点儿泥水都没有。我又故意抓一把烂泥往身上抹,可烂泥根本就沾不到我身上。癞蛤蟆们哇哇地蹦跳着,就好像对这一切,它们了如指掌。
我跟你放风筝去。
去去去,滚一边去!黑子哥吸溜了吸溜鼻子说,像个尾巴,烦死人了。
我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反正村外的地也不光是他家的。我远远地跟着。他捡了块小砖头,闭起左眼冲我瞄。我一点儿也不怕他瞄,心想有本事你就投我,就把我投得头上流血。你投啊,有本事你就投啊。他一跺脚,小砖头嗖一声,高高地朝村外飞了。
到了二十四亩地,他把风筝摆在麦子地上,把线导出有十来步长,然后拽着线葫芦就跑。风筝先是往上纵纵,就一头扎下来。他试了好几回,好几回风筝都砰一下扎下来。风筝扎一下,我的心就跟着揪揪一下,我怕纸糊的风筝会摔坏喽。他勾勾手指头,嚷一声滚过来。我赶紧过去,我说黑子哥你不撵我了?
来,拿着,我让你放手就放手,听见没?!他往线葫芦上缠线,眼皮都不抬一下。
嗯。我也想缠缠线。
他翻腾了我一眼,说,让你干啥就干啥!还想缠线?
我的脸烫得不行,呼哧呼哧地喘粗气,风筝在我手里哗哗地响。
他又翻腾了我一眼,咽了口唾沫,嗓子豆虫一样蠕了蠕。
他手中的线葫芦一托一托的,风筝就随之一扬一扬得神气。我脖子都酸了,风筝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儿。
真高!
他看看我,又咽了口唾沫,嗓子又豆虫一样蠕了蠕。
线绷得死紧死紧的,远远地看去,一个漂亮弯儿向天上弯过去。
我说黑子哥让我也托托,行吗?
去去去,滚一边去,远远地滚一边去。
他倒着跑得越快,风筝飞得就越高。两只鹰在风筝下面追着飞了一会儿,就飞走了。要是黑下,准能飞到月亮上去,嫦娥见了,就在风筝上拴一朵花。想到嫦娥,我的心抓了抓,就骂了声不要脸!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风筝晃晃悠悠地变成了个小点点,越飘越远。黑子哥,风筝不见了!怎么风筝不见了!?黑子哥呢?黑子哥也不见了。不远处有一个井台子,白色的姑姑妞草在冬风中歙啦歙啦响。我拼命地跑过去,黑子哥正在井里乱扑腾,一下只露着头仰着脸,一下又露出棉袄。我拼命地喊,黑子哥掉井里了!一边疯了一样向村里跑。
黑子哥大病了一场。一个冬天,我就再也没见到黑子哥,他爹不让俺进他家门,说俺是丧门星。就因这个,俺娘和他爹还吵过嘴。娘气坏了,回家拿着笤笊疙瘩追着俺就扔,骂俺闲着没事放你娘拉个逼的风筝干嘛?掉到井里,活该!我就还嘴说,我又没掉到井里,你骂俺干嘛?你个小私孩子,自个儿不长眼,还怨别人。娘就这么骂,我懒得听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在当天家跳着骂,就背着书包上学去了。我绕了个弯儿,路过黑子哥门口时,我放慢脚步磨蹭,他家没一点儿动静。
那天,黑子哥家那条院子真短啊。
开了春,再见黑子哥时,他的脸给捂白了,就像没字的粉脸纸。
你害怕吗?
滚一边去!黑子哥撇撇嘴说,哪顾得上害怕,踩水!懂吗?踩水才淹不死,还害怕?
我喜欢黑子哥拿眼翻腾我,他小眼睛一翻腾,我就像吃块糖。
你多咱教我踩水?我想学踩水。
学踩水干嘛?姑娘家又不下河。
要是我下河呢?不会踩水,淹死咋办?
去去去,滚一边去,丧门星!他的小眼睛又翻腾了我一下。
还放风筝吗?
再放,俺爹非得把俺的手剁下来。
刷一下子我就把双手腋在了裤腰里,说,你爹真不是东西,还剁手!?
他又翻腾了我一眼。
黑子哥相亲那几天,我生了场病,浑身就像散了架。胸脯胀得难受,手伸进褂子,又赶紧抽出来。两腿间热乎乎地也不知道从身子里钻出一股子嘛玩意。我就喊,娘,快来看看,我快死了。爸爸腾腾地跑进来,我说快叫俺娘来,我快死了。爸爸嗨了一声就慌不迭地出去。我不敢动,就说娘你摸摸俺腚底下。她撩起被子,掰开两腿。娘就笑起来,拍拍我的额头,说傻孩子,就掀开卧柜,找了件干净的裤衩扔给我。一会儿又端进一盆子热水,说快起来洗洗,换上。她又拍拍我后脑勺,说傻孩子可得小心千万别着凉。后来我才知道流了血就不是普通的小姑娘了。娘还说不能再跟不三不四的男同学玩儿,更不能再去找黑子。我嘟着嘴,心里说我就找,可嘴上还是啊了一声,不知怎的就一下子又来了劲头儿。
村里人都说黑子找的女人活丑死了,黑皴皴的不说,五大三粗的腰板,像村口的老杨树。娘说黑子不愿意,哭了好几回。可他爹他娘非得逼着他愿意,他爹说人家还陪送一头牛,上哪找这主去?黑子就犟犟,又是摔筷子又是摔碗。娘说你傻乎乎的张着个嘴哈哈嘛?黑子都快十八了,能不急?
黑子哥找了媳妇,就不上学了。他家穷,他爹又有痨病,成天喉喉嗓子干不了累活。我也嚷嚷着不上了不上了,黑子哥都不上了我再上还有嘛意思。娘就拽着我的两根辫子硬生生地把我揪到学校,还说我小小年纪就胡思乱想,不上学干嘛去?不省心的玩意儿,过几年你想上也没得上!
我没胡思乱想。我愿意跟黑子哥一块玩。我就愿意看黑子哥光着膀子耪地,汗顺着他的脊梁沟往下流,裤腰都洇湿了。
黑子哥喜欢下河,我就喜欢下河。俺不会浮水,只能趴在岸边两脚拍水玩。俺像个半大小子一样下河,娘就骂俺就用笤笊疙瘩追着打俺,咒俺不要脸,长大了没人要。没人要就没人要,没人要俺也下河。只要黑子哥光溜溜的一头扎进河里,我就正好从棒子地背着一筐猪草出来,坐在树荫里看黑子哥在水里舒坦。下河的人再多,我也只看黑子哥一个人。我小,他们根本不把我当成女的,光溜着身子爬上来,对着阳光抖干的裤衩子。黑子哥也光溜着身子抖裤衩子,他抖得声音大,抖得好看。头回看见他那个叮铃当啷的玩意儿,我一下子就脸红脖子粗了,赶紧扭过脸去。整个河滩哆嗦起来,那些树也抖得哗哗地响,鸟扑棱着翅膀唧唧喳喳地在树枝上呼叫,好像出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我定定神,回头又看了一眼。黑子哥见我看他,双手一下子捂住,一转身,从水闸上向上一纵身,漂漂亮亮地钻进水里,噗通一声,就像镜子里开了花,真好看。我做梦都梦见黑子哥教我往河里跳。起先我跳不好,黑子哥就抱着我一起往河里跳。有一回他两手托着我的屁股往上一举,手指头就抠了我那里,他一松手我就向河里坠下去了,快到水面时,我一激灵,就醒了。我赶紧摸摸那里,看看有没有黑子哥的手印子。
有回河里没人,我跑上水闸。往下一看,整个河呼一下子竖起来,喀嚓一声又躺下了,水闸也跟喝醉了酒一样,打起了摆子。我两腿软绵绵的,赶紧趴下,磨蹭着出溜下水闸。再往水闸上看时,整个水闸还在晃悠。我蹲在水闸下的石头坡上,缓了好大半天神儿。不敢再看河水却偏偏看见阳光照在河面上,耀得两眼发花,隐隐约约好像有一群黑子哥在水里鱼一样钻上钻下。
水里有双大眼睛汪汪地盯着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磨蹭到了水边。我在水里比在镜子里好看。于是就大着胆子站起来,在水边摇摇晃晃地蹦。我扭腰她也扭腰,比我扭得还妖,尤其是她的胸脯,把河水都顶出个洼兜来。腰哪像腰啊,细软成了春风里的柳条过马路的白蛇条子。想到白蛇条子,心一凉,脚也趔趄了。我赶紧坐下,盯着水里眨巴自己的那个人说,不要脸,显摆个屁,再显摆黑子哥也看不见。再说谁愿意看白蛇条子腰?长个白蛇条子腰还不把人吓死?她不说话,只是脸蛋蛋儿上起了两片火烧云。我也臊得一百个不合适一千个火柴头满身乱戳戳起来。就脱下鞋把脚伸进水里,凉丝丝的就像一百根挠痒痒的小手指头挠得浑身舒坦。咯咯的笑声在河面上叮叮咚咚地打着水漂,欢蹦乱跳得就像一群歌唱的小鱼。我的双脚打着拍子,啪啪的水声,啪啪的浑身痛快。我使劲儿拍了一下水面,溅了一身水,又使劲儿拍了一下水面,又溅了一身水。褂子湿了,贴在身上,胸上那两个豆豆在褂子上磨,浑身痒痒得像河水翻腾起来。水打在牙上,打在舌尖上,真甜,有黑子哥身上汗水的味儿。
我听见河堤上有脚步声,是黑子哥正低着头走过来。他把衣裳提在手里,低着头踢打着河堤上的浮土。他准是心烦他的丑媳妇了。要不他不会成天价老是低着头没有欢喜模样。黑子哥准看见我光溜溜地钻进水里了,要不我纵身一跳时,不会一整条河岸都发出黑子哥的惊叹声。我看见一条红鱼和一条黑鱼并排着游,红鱼小黑鱼大,红的是我,黑的一定是黑子哥……
快到黑子哥家时,我看见娘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黑子哥家走。我就喊娘啊,这么大的雨,你干嘛去?娘好像听不见,继续直挺挺地走。我就想也怪不得俺娘,雨这么大,声音准是让雨拦下了。我就跑过去,搂住娘的脖子,贴在娘的耳边叫,我叫你你怎么听不见啊,你咋聋成了这样?娘还是直挺挺地走,仿佛我根本没有在她的后背上。我有些奇怪,就回头看看,那些癞蛤蟆蹦蹦跶跶地跟着,谁都不叫唤。刚才被我摔的那只,眼睛有些红,我想准是让我摔恼了,伤心呢。在黑子哥家门口,我赶紧从娘的后背上跳下来,省得人家看见我都这么大了,还让娘背着。娘从胳肢窝里抽出一包东西,走进账房。她跟记账的说一床被面,说完就往回走。我看见那被面跟我盖的长了小兔子的被面一样样的。记账的是黑子哥的远房叔叔,他边写边嘟囔,可怜啊,小樱一死,看把她折腾的,傻了。说着还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过去,卡着腰说你胡扯,谁说我死了?我这不是好好的?你看你这么大岁数了,怎么瞎扯?!我不等他还话,就回头追我娘去了,我跟我娘说你先回去,我找找黑子哥,跟他说几句话就走。娘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一阵风把她的头发吹散了,一绺一绺的灰白。
黑子哥媳妇家陪送的那头牛拴在树上,两只角一边系一个红绸子花。红绸子落色,红赤拉瞎的往牛脸上滴。滴一会儿,牛就甩一下头,牛甩一下头,饭棚就噼里啪啦响一阵,随着响声,饭棚变成了唱戏的大花脸。树槐大爷喝醉了,光着膀子在雨里耍疯。好像是憋急了,刚想解裤腰,他儿子窜过来就把他摁在泥里,不由分说就是啪啪两个耳瓜子,抽完一拽脖领子,像拖一捆乱柴火一样拖着就往外走。黑子哥的丑媳妇我也是头回见。当时我正满院子嚷嚷着找黑子哥,问谁谁都不应承我,就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样。这时黑子哥的丑媳妇,就是那个黑皴皴的像村口那棵大杨树的家伙,突然站在了屋门口,卡着腰开骂。大嘴跟村外沟边上的狼窝一样,满嘴脚趾盖子大黄板门牙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要不黑子哥看不上她呢,换成我,就是陪送八头牛我也不娶她。她一骂,癞蛤蟆们可来劲儿了,大摇大摆地站满了院子,哇哇乱叫着看热闹。黑子哥的丑媳妇抡起铁锨就拍蛤蟆,就往院子外面一掀一掀地扬蛤蟆,弄得院子里、墙皮上、墙头上都是蛤蟆尸体、腿和血。还是那只跟我逗乐的蛤蟆聪明,它蹦过来叼住我的裤腿就往外跑,我好像一片干树叶子,被它叼着轻飘飘地飞起来。真没想到它的功夫这么好,要不我摔它它一点儿也不害怕呢。
大家挣着命地往外跑,生怕黑子哥的丑媳妇也把自个当成癞蛤蟆拍死。黑子哥家门口顿时成了鸭子圈,拔一次脚就能带上一只蛤蟆腿,踩下一脚就能踩上一只蛤蟆眼睛什么的。黑子哥的丑媳妇乐疯了,挥舞着铁锨站在门口,都笑得直不起腰来了。
黑子哥,你去了哪里?你娶媳妇,闹到这个样子。你怎么还这么沉得住气呢?
那只癞蛤蟆叼着我的裤腿继续飞。整座村子在我身下向北退去。我真想多看会儿热闹,再说我还没找到黑子哥呢。就说你放下我,你个恶心人的癞蛤蟆,你放下我。它一点儿松口的意思也没有,越飞越快,雨燕一样向着村南的壕沟飞去。飞到壕沟以南,癞蛤蟆才把我放下,它说你可不能沾上血,要是那样麻烦可就大了。我看着这只又会飞又会说话的癞蛤蟆,惊愕地说不出话来。它向着村南又哇哇地叫了几声,就扑通一声跳进壕沟不见了。雨线一根根向壕沟扎下去,水面被扎出了一个个泡泡,那些泡泡又被后来的雨线扎破,整个壕沟就这样像爆米花一样,啪啪地响成一片。
过壕沟不远就是我家的树行子,好像有只手拽着我向树行子走。说真的,在雨里折腾了这么大半天,我也累了,想找个能避雨的地方歇歇,可满世界都是水,到哪里才能找到避雨的地方啊?我只能双手捂着头,可这一点作用也不起,雨水还是灌进了我的眼睛,弄的眼框子有些发麻。当我把眼里的雨水抹去,我看见在我家树行子里,蹲着一个人,他的身子就像大风里的树叶一样发抖。我不顾一切地跑过去,边跑边叫,黑子哥,你在这儿干嘛?我满村找你都找不到你,你为什么选了这么个破日子娶媳妇?你看看,整个村子都泡在水里了,连你媳妇陪送的牛都泡在水里了,你却躲到这里清闲。黑子哥好像什么也没听见,还是在发抖。哦,他还烧了纸钱,火苗袅袅,蓝色的烟雾慢慢升起来,呛得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大声地咳嗽起来。他一点儿反应也没有,这是怎么了,怎么全村的人都一下子变成了聋子?我凑近黑子哥,捏了捏黑子哥的耳朵,他还是一点儿反应也没有。这么大的雨,他是怎么点着纸的呢?真是活见鬼了!我用手探一下火苗,生怕烫着似的,手只一伸就赶紧抽回来。不热,一点儿也不热。我又探了一下,还是不热。火苗像猫舌头一样舒舒服服地舔着我的手指头,痒痒的滑腻腻的。于是我将双手都伸进去,最后干脆跳到火里,舒舒服服地享受凉爽的火。咦!黑子哥哭得鼻子都流下来了,嘴里吞吞吐吐地小樱小樱的,可就是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我就捧起了他的脸,一边给他擦鼻子一边跟他说你说慢点,说真点,小樱听不清。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也许他伤心伤坏了,他发出了一声比村西河堤还要长一百倍的嗨声,锥子一样扎到了小樱的心上:小樱,你怎么好好地就跳水死了呢?
黑子哥瘦成了骨头架子,脸上一丝血都看不见了,两眼抠抠着,就像两口枯井,呜呜地刮着阴风。
我真的死了吗?我真的跳水淹死了吗?难道这雨水都是假的?难道我看见的这些都是假的?我拽住他的衣襟,嚷道,黑子哥你睁开眼睛看看,小樱在这里,喜欢黑子哥的小樱就在这里,我没死!
黑子哥又发出一声比村西河堤还要长一百倍的嗨声,嗨声拐着弯,向南向北扭去,慢慢地就看不见了。
这时风刮过来,把我吹到榆树顶上。雨借风势,风借雨势,啸叫着扭打着尽情地倾泻。我再向下看时,黑子哥不见了,村子也不见了。到处都是浑浆浆的水,水上漂着树木、死牛、死猪,间或有一两件花袄、花被子、花头巾什么的,在水里浮沉。
雨疯了一样,不知疲倦地拍起白烟。我什么也看不清了,整整一世界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