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果树园
2011-12-29丰文茂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2期
丰文茂,男,生于1966年,当过教师,后在行政部门工作多年。现任武城县建设委员会主任。有多篇作品发表于《山东文学》等刊,著有小说集《御马园纪事》、散文集《小城漫笔》。系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德州市作协副主席。
1、大哥的游魂
在我们村庄向东南500米处是我村村民灵魂的栖息地。这里也埋葬着我的大哥。他坟头的草已经很高了,但他灵魂不死。在夜深人静时,有人看见他爬起身来,在坟地北侧的田野里巡游。田野里长满青青的麦苗,大哥轻快地迈着步子,有时蹲下来仔细端详麦苗的成长。大哥看着麦苗拔节,秀穗,看着麦秸秆由绿变黄。当村里的人踏着晨光来收割麦子时,大哥悄然离去,从不惊扰他的乡邻。麦茬地里又冒出绿油油的玉米苗,大哥在夜里静听玉米秸咔咔拔节的声音。我知道在大哥的心中这片土地不应该仅仅生长小麦和玉米,他留恋的是在这片土地上曾经有过的果树园。
大哥像唱歌一样轻轻叹息道:“哦,我的果树园……”
其实大哥日夜守望的果树园早已不存在了。大哥也随着果树园的消失而悄然离开。但是大哥的心不死,他仍然蛰伏在这块土地上苦苦地守望。
2、六百年的村庄
大哥的游魂在暗夜里流浪。他站在麦地里向生他养他的村庄遥望。
这个村庄是这样熟悉,又是那样陌生。这个村庄有六百年了吧!大约在明朝初年,燕王朱棣和侄儿惠帝在中原大地展开拉锯战,尸骨遍野,荒无人烟。战火平息,朱棣即位。有铁、王、屈、董、刁五姓军户是朱棣的部下,在推翻惠帝的战斗中立有小功,战争结束,奉上级的命令解甲归田,选择鲁西北这块荒凉的土地作为安家之所。有的回老家接来老婆孩子,重薪拿起锄头开荒种地,有的则与山西等地来的移民喜结连理,繁衍生息。在铁、王、屈、董、刁五姓之外,陆续迁来李、陈、潘、孙、庞、杨、梅、丰等姓。这个村庄开始热闹起来,至今全村已有800余口人,凡十三姓。这十三姓中,人口的分配严重失衡。铁、王、刁、李、陈五姓人口占了全村的百分之九十以上,其余八个姓氏多则三五户,少则一二户。从明初至今六百年间,几经风雨,各家族的兴盛和衰落也不尽相同。当初建村时的五大军户中,董姓至今已几代单传了。倒是后来的移民李姓和陈姓人丁兴旺,各推出一名年轻后生,成为这个村庄政治舞台上的领袖。
六百年在历史的长河中转瞬即逝,六百年的村庄却发生过数不清的故事。
这个村庄在六百年间出生了多少人,又死了多少人?这个村庄在六百年间被战火或瘟疫毁坏过多少次,重建家园后面积又扩大了多少倍?人间一个丁天上一颗星,人死后会升天吗,会在天上遥望生他养他的村庄吗?人死后到底有没有灵魂?如果人的灵魂不死,这个村庄有多少游魂或冤魂在村子的周围和天空游荡?
我们生活在这个混沌的世界里,每日里为生忙为死忙。谁有闲功夫去想那些与人的吃饭穿衣无关的东西?但大哥现在很清闲,他每天在夕阳西下之后,钻出阴湿的坟地,漫步在村东的田园,思考这些与我们有关和无关的问题。
3、不结果的果树园
大哥苦苦守望的曾经存在过的果树园方圆大约40亩。里面杂陈着苹果树、梨树、桃树、杏树、葡萄树和几棵柿子树。果树园的外围是很宽的两道水沟和四排粗细不同的槐树,这完全是为防御鼠窃狗偷之辈而设置的障碍。
俺村的这片果树园完全是老支书刁爱田的杰作。他从小苦大仇深,解放的时候属于房无一间地无一垅的那种贫农。他热爱土地,恨不得一镢刨下去能从土里刨出个金元宝来。他带领群众种大寨田、开红旗渠,往往身先士卒,干起活来不要命。一帮小青年干活不跟趟儿,就背后给他取了个雅号叫“狠绝户”。这个雅号在我们鲁西北是毁誉参半的。不过刁支书听了这个雅号并没有进行回击,因为他的老婆确实不争气,结婚几十年也没有给他生出一男半女来。他报复人的方式就是给说他坏话的人安排更多更脏更累的庄稼活,干不完活不收工。
“文化大革命”已轰轰烈烈地搞了好几年,村内各派斗来斗去也没斗出个眉目来。刁支书对斗争不感兴趣,他只关心群众能不能吃上饭,兜里有没有钱花。按说这样的人是要靠边站的,但他根正苗红,没人敢招惹他。有一次他进城在商店里看到出售的苹果和梨,打听清楚价钱后突发奇想,回村就带领群众规划种植了40亩果树园。刁支书的如意算盘是:一部分土地保群众吃饭,一部分土地保群众花钱。
俺村的果树园日见繁茂起来。远远望去,果树园郁郁葱葱,生机无限。阳光明媚的春日里,果树次第开花了,桃花红,梨花白,引来一群群小蜜蜂采摘花蜜。全村人都掰着手指头计算着秋天的收获。我和几个小伙伴等不到秋天来临,就悄悄地越过宽宽的水沟,钻过密密的槐树墙,爬上枝条横生的苹果树和梨树。准备采摘几个青涩的果子。但是攀爬了几棵果树后,发现果树上的果子稀稀落落,这可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这件事情不需要我们去给刁支书报告,他两眼整天盯着果树园,做梦都想在树上捞钱呢!刁支书再也坐不住了,他跑到县里拉来一个林业技术员,人家在果园里转悠半天后说:你这果园规划不合理,种的果树太杂,授粉不好;再一个毛病是苗子品种落后,挂果率低,品质差。刁支书闻听此言,一腚坐在了地上……
1975年初冬的一天晚上,刁支书来找大哥。刁支书跟大哥很合得来,一是大哥干活舍得卖力气,二人惺惺相惜;二是大哥上到初中二年级,杂七杂八地读过一些书,比起那些不学无术的红卫兵小将来算是有点文化,虽然刁支书大字不识几个但他佩服文化人。起初大哥认为刁支书又来找他闲拉呱儿,就东一耙子西一笊篱地闲聊。拉了一会儿大哥觉得不对劲儿,刁支书拉来拉去总离不开村东那片不结果子的果树园。
刁支书说:“给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片果树园不结果,我咽不下这口气呀!”
大哥道:“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抓矛盾就要抓主要矛盾。我看咱这果树园的主要矛盾就是没有好的技术员。要有好的技术员,咱这果树园就不会贪大求全,致使果树授粉不好;要有好的技术员,咱这果树园就会选优良品种,挂果率高,品质又好,能卖好价钱……”
大哥运用毛主席的理论这么一分析,刁支书点头如捣蒜。
刁支书说:“对对对,对对对……我今天就为这事来的。县里要选派几个人到黄河边上一个国营林场学习。培养咱自己的技术员,公社里叫咱村推荐一个人,我就推荐了你。其他几个支委不同意,说你出身不好,但我相信你是一棵好苗子。你就放心地去,好好学习,队上按整劳力给你记工分。”
我们家出身中农,是贫农和下中农团结的对象,像这样天上掉馅饼的事很难落在我们头上。大哥乐得屁颠屁颠地投奔国营林场去了。
4、大哥的婚事
眨眼大哥到了娶媳妇的年龄。父母犯了愁。自古养儿为防老,但生儿育女是一件多么辛苦的活呀!
首先是生计问题。全家9口人,奶奶、父亲母亲和我们姊妹六个。奶奶常年偏瘫在床。用医用药,还得有人伺候,完全丧失了劳动能力;我和二哥及两个妹妹还不能参加生产队的劳动:生活的重担压在了父母和大哥、大姐的肩上。一个整劳动力在农田里辛辛苦苦忙活一天,出满勤、干满点,挣不到一毛钱,可见全家的生活到了什么地步。
第二是房子问题。全家五间房、9口人,这是一道难做的数学题,学明白黄金分割的人未必能把9口人合理地安排在五间房里。
第三是结婚用的财礼。在中国,越穷的地方女孩出嫁要求的价码越高。一家人的吃饭穿衣都成了问题的情况下,一个人结婚所需的彩礼自然也成了问题。
为大哥说媒的人陆续上门,看看我们贫寒的家境,摇摇头,走了。
母亲当机决断:盖房。母亲认为,儿媳妇娶进家门有没有房子住才是最大的问题。
盖房的重担落在了大哥的肩上,因为这是牵涉到他自身利益的事。第一步是垫宅子。我们家有一块宅基地,是一片洼地,要盖房子需垫土。入冬之后,农闲时节,公社里没安排水利大会战,大哥开始了自己垫宅基的工作。大哥黎明即起,拿一把镢头、一张铁锨,推起独轮车,车上装着自己用红荆条编的三只特大号的筐(其中一只筐横放着),来到村外一块废弃地里,挖土。寒风凛冽,大哥头上冒着热汗,把一车车土推进了自家的宅基地里。冬去春来,大哥看宅子里的土冒了尖,待夯实后也足够了,就转头去打坯。冻土层刚刚融化,大哥在村外选一块地,挖到黏土层,开始打坯。打坯是个力气活,也是个技术活,一般由两个人合作,一人负责填土,一人负责打坯。两个人合伙打坯,一是节省力气,二是两个人边干活边说说话也可解解闷儿。大哥干起活来不爱说话,他一个人闷头打坯,他把力气和对新生活的憧憬全夯进坯土里。
盖房用的木料也是自力更生。母亲吩咐把自家院子前后的树木全部刨掉,榆树、柳树的主干备做檩条,不够材料的备做排椽。檀条的数目还是不足,母亲决定把粗木料锯开,一根分成了两根。
我们几员小将也分担了一份工作,放学之后背了粪筐去捡砖头,以备垫墙基用。
盖房用的砖和瓦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依靠自力更生来解决了,全家人勒紧了裤腰带,硬是从牙缝里挤出一点钱来,凑足了砖瓦钱。
房子盖好了,为大哥说亲的媒人又上门了。跟着媒人来相亲的姑娘,看看新房里空空荡荡的摆设,摇摇头,叹口气,走了。
土地承包到了户,家里的生活富裕起来。大哥又当上了村里的果树技术员,大哥的春天到来了。但大哥早过了应该结婚的年龄,我们这一带待嫁的女孩都早已成了别人的新娘。在媒人的撮合下,大哥与四川尚未脱贫地区的一位年少女子结了婚。这一种姻缘是当时鲁西北地区的一种风尚。
5、集体承包果树园
大哥在黄河岸边的国营林场呆了一年,回村后担任了俺村果树园的技术员。他手持一把果树剪刀向果树园发起了堂吉诃德式的进攻。他对果树大加砍伐,砍掉和锯掉了太多横生的枝条,引起果树园工作人员和村民太多的非议和不满。但有刁支书在后面硬撑着,所有的非议和不满都像空中的浮云一阵风就给吹散了。这是1976年冬天和1977年春天的事情。全村人都和刁支书一样等待着秋天的收获。日子一天天过下去,果树园里并没有长出希望来,刁支书和全村人都像泄了气的皮球。
到了1978年的春天,自上而下推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刁支书的思想已跟不上形势的发展。刁支书说:“什么联产承包,说白了就是搞单干!”这个没文化的人不愿搞单干,就这样被罢免了官职,刁支书换成了陈支书。
陈支书顺应时势,把全村的土地分到了各家各户,名义上是联产承包,实际上是自家种自家的地。但果树园是真正的联产承包。果树园里有十几个人,按照国营林场的设置,村支部任命了场长、副场长、技术员、会计、保管员。大哥作为技术员仍然留任。这个联产承包小组和生产队的编制没什么区别,没有明确的工作目标,收多了不奖,收少了不罚,干多干少一个样,每人每天记10个工分。水果的价钱又低,每人每年算下来也挣不了几个钱。所有的人家里都有承包的土地,总能抽出空儿来到自家的土地上大显身手。果树园里由场长派活,技术员推广的新技术是卖力气的活,谁也不愿干。时间就这样一天天消耗掉了,到了秋后没有收获,到了第二年的秋后没有大的收获,第三年、第四年仍没看到好的起色……人们渐渐失去了对果树园的兴趣。
6、保卫田园的战斗
那时候天天在下雨,大雨下得沟满壕平。有一次却是小雨淅沥,连续下了二十几天不停。突然在一天夜里雷声隆隆,雨声骤起,躺在炕头上耳听得左邻右舍有土墙坍塌声,惊得村人不敢入睡。我在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中耳听得地动了快跑呀又或者着火了快救火呀反正听不明白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呼地跳将起来,朦胧中扫视屋中。除两个妹妹睡在炕上其他人皆无踪影。我循了乱哄哄的声音找到村东南,看到了一次械斗的场面,我的父亲母亲哥哥姐姐都参与了这次战斗,因为这是一次保卫田园的战斗。
在村南与我们相邻的村庄叫李庄,地势较高但浇灌和排水的渠道不畅。这次淫雨连绵,李庄人喝够了水,地里的庄稼淹没了头。李庄人黎明即起,带了家伙儿准备放水淹了俺村。俺村人早有防备,风调雨顺之年就在村南修了堤坝,提防李庄人放水来淹。这条堤坝是保护俺村田园的一条屏障。未等李庄人掘开堤坝,俺村人在黎明里呐一声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抄了家伙儿早到了堤坝上。
两村人手提铁锨、大镢和三齿铙,剑拔弩张,唇枪舌剑,如箭在弦。李庄人欲挖堤放水,俺村人坚决护堤挡水,两村人互不相让。战略对峙,攻心为上,两村人口号声声、歌声阵阵,向对方发起了猛烈的政治攻势。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东风吹,战鼓擂,这个世界谁怕谁。”
“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走资派还在走。”
“反击右倾翻案风。”
“要斗私批修。”
“造反有理。”
“要学习《海港》精神,公心压倒私心。”
“放你娘的狗屁,把水放过来,俺村的庄稼就毁了。”
乱七八糟的口号声此起彼伏,这些口号都是老一套,每次开群众大会或者批斗会都离不开这些内容。
俺村的人光顾了喊口号早忘了正事,李庄人趁机下手掘堤。在千钧一发之际,大哥大吼一声:“哪个狗日的敢再掘堤!”随之跳入水中,堵在堤口上。两村人不再喊口号,也不再掘堤,齐刷刷把目光集中在水中这个不要命的小伙子身上……
多年之后,在另一场保卫果树园的战斗中,大哥不明白那些曾经一起保卫田园的战友什么时候变成了自己的敌人。
7、单干
1982年春节刚过,俺村举行村民代表大会,民主研究果树园承包方案。俺村共四个生产队,各队的队长、副队长及能代表各家族根本利益的代表都参加了会议。果树园的全体工作人员也都参加了竞标。会议没有明确的承包目标,也没有明确的竞标方案。会议开得一团糟。人们怀念大集体,谁也不愿这大片的果树园白白地糟蹋掉,实践已证明集体承包也没收到好的效果,一家一户承包又没有这个能力。这为大哥提供了发挥的空间。
大哥道:“各位父老乡亲,我看果树园的问题关键是投入不足。要想叫马儿跑得快就得叫马儿多吃草。没有足够的肥料,什么样的树也结不出好果子来。”
大哥的这句话等于放了一个屁,谁也没认真,谁也没闻出味道来。其实他既推卸了自己在技术上应负的责任,又为自己承包果树园埋下了伏笔。反来复去争论的结果是谁也不愿收拾这个烂摊子。最后经再三研究,党支部同意了大哥承包果树园的方案。我当时正在读高中,没有见到这个承包合同的具体条款,也无从评价这份合同是否合理,但是参加会议的人没有人提出异议。
8、医院的逃亡
父亲坚决反对大哥的决定。父亲认为一旦果树长不出果子来,我们就辜负了全村人的希望;一旦果树园获得了丰收,我们就会像地主老财一样成为全村的敌人。
但是母亲对大哥的决定给予了坚决的支持。我们家是典型的女主内男主外的家庭。家中大事向来是由母亲作主的。
大哥九岁时得了一种怪病。他日渐消瘦,咳嗽不止。母亲遍请名医,都说不出个子丑壬卯来。大哥中药西药都吃得不少,就是不见什么成效。母亲果断决定带大哥到天津儿童医院看病。接诊的宋院长是个中年专家,他认为这是个奇怪的病例,建议留院观察。母亲有点为难,因为这件事情发生在1960年,我的家乡正在发生百年不遇的水灾,家里的人吃不上饭是最大的问题。但是母亲最终还是决定把大哥留在医院。自己去想办法解决住院费和生活问题。
母亲背一包籽棉在深夜躲过暗哨步行跨过运河到河北轧成皮棉,又在另一个深夜躲过暗哨带皮棉回家,日夜不停把皮棉纺成线,织成各种花色的粗布。母亲带着自己织的花布到辽宁、吉林、黑龙江,用花布换玉米,用玉米换地方粮票,站在高级饭店门口用地方粮票换成全国粮票,为了省钱在火车上逃票回到天津,再用全国粮票兑换成现金交大哥的住院费和生活费。
经过一个多月的观察和诊断,宋院长认定大哥得了一种左肺支气管扩张的疾病,并主刀为大哥做了手术。手术很成功,大哥很快康复了。宋院长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有时拍着活蹦乱跳的大哥的脑袋说:“小家伙,我可以打保票,将来只要没有其他毛病,你这样的身体当空军也没问题。”
大哥的病拖欠了医院一笔不小的医药费,这笔钱母亲是无论如何也筹集不到了。母亲和大哥想到了从医院逃跑。母亲计划自己先带着必要的东西离开,大哥佯装躺在病床上等医生查房后再悄然逃走。
母亲望着九岁的大哥问:“儿子,你行吗?”
大哥点头道:“娘放心,我行。”
宋院长来查房的时候,见大哥还赖在床上睡觉,就轻轻拍了大哥一下说:“小家伙,别睡懒觉了,今天可以出院了。”
大哥睁开眼,假装揉了揉眼睛,笑着说:“宋院长呀,我等俺娘,俺娘来了结完账就走。”
母亲和大哥以农民的自私和小聪明从医院胜利逃亡。在母亲看来,她也不欠医院什么,一家人吃饭都是在生产队的大锅里,看病也应该由公家来管。但母亲觉得很对不住人家宋院长,宋院长救了大哥一命,临走竟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有说。
9、当“总理”的父亲
父亲的意见被母亲否决是意料之中的事。因为父亲向来只负责对外事务。他在村中多年担任“总理”一职。
在我们鲁西北这地儿,婚丧嫁娶是由一个专门的组织来操办的。这个组织现在叫做“红白理事会”。人们称“红白理事会”的首脑为“总理”。单位上的“总理”一般由政工负责人或工会主席来担任,而村庄里的“总理”则是公推德高望重、热心公益、办事公道的人来担任。在村里,我的祖父和父亲都有幸担任“总理”。
我的祖父担任“总理”的时候我还没有出世。听父亲说,祖父当“总理”很风光,全村一千多户人家婚丧嫁娶都由他来主持。这一千多户人家贫富悬殊很大,这办事的尺度就不好把握。有一个财主平时在村里为人不地道,要娶儿媳妇了生怕庄里庄乡不捧场,就把祖父请去商量。财主说:“娶媳妇办婚宴要图个热闹,咱不怕花钱,咱有的是钱。办宴席你得把我五十亩地一年的收成花掉,花不掉我跟你急。”祖父应道:“这事好办,就看我的面子,庄里庄乡的也会来帮忙。你就擎好吧!”举办婚礼时,果然来了很多人,有帮忙的,也有来吃饭的。平时村里混不上吃喝的来了,十里八乡的叫花子也都来了。婚宴从院子里摆到了大街上。后来馒头不够吃,祖父吩咐大厨:“烙大饼!”这场婚宴办得场面大,得人心,以致过了很多年,十里八乡的人们还在津津乐道。
祖父去世的时候,父亲还年幼。父亲有三位哥哥、两位姐姐,日子过得艰难,不满二十岁就入赘做了上门女婿。我们家在村里是独门,父亲作为一个外乡人在村里能站稳脚跟,混出名堂,并最终担任“总理”一职,说明父亲是有一套本事的。
父亲是庄稼地里的好把式。父亲热爱土地,在庄稼地里耕耙种收都是一把好手。父亲更会侍弄牲口,在生产队里干了多年的饲养员。土地分到户,父亲种得庄稼分外好,养的牛骡更是膘肥体壮。父亲是个真正的庄户人,他也因此赢得了庄户人的尊重。
父亲是邻里的好帮手。父亲做瓦工的手艺很好,村里的人家修房盖屋,必能见到父亲来帮忙的身影。父亲给人帮忙还不要报酬。到吃饭的点了,父亲或偷偷地溜回家,或向东家撒个谎道:“我还有点急事,先走一会儿。”东家怎么挽留也是白搭。到了冬天,父亲就拿一把瓦刀为邻里盘炉子。父亲盘的炉子既省煤火又旺。
父亲富有同情心。我们家出身中农,既是贫雇农团结的对象,又是地主富农巴结的对象。父亲同情弱者,对出身地主富农的人也不小瞧,对混不上吃喝的人尽量周济。邻里有了难事,父亲就帮忙出主意;邻里之间有了隔阂,父亲就出面调停。
父亲见多识广。上世纪六十年代,鲁西北闹饥荒,父亲带着妻儿下了东北,在哈尔滨的一个农场闯荡了两年。回到家日子还是不好过,他就带着几个乡亲到南临沂以物换物,终于渡过了难关。在走南闯北的过程中,父亲结交了很多知心的朋友。
父亲担任“总理”尽职尽责,替东家办事,处处为东家着想。村子里婚丧嫁娶的事繁文缛节内容很多,父亲对这些套路很熟,对来应职的人脾气和能力摸得很透。什么人守“内柜”,什么人支应“大柜”。什么人负责“陪客”,什么人能当大厨,什么地方的吹鼓手出彩,这些在父亲的心里都有一本明细账。村里人家贫富有别,父亲掌握着很好的尺度。有位富裕的人家操办婚事时想图吉利提高一下招待标准,无非就是喜烟喜酒和喜宴的标准高一些,父亲对他说:“那不行,这规矩不能破,你要提高了标准,人家穷一点的人家就没法过事了。”东家欣然接受了。村里有个二流子,对父母不孝顺,他父亲在饿病交加中死去。这小子来请父亲为他操办丧事,父亲说什么也不去。后来在众人劝说下,父亲勉强去了。但父亲很是气愤,破天荒地大操大办了一次,很是让这不孝之子出了一次血,村里的人都拍手称快。有位村干部办事不公道,被免了职,要在“红白理事会”里寻个差事,“理事会”的人都不同意,父亲说:“干部下台了,就是个白板,也想往人堆里扎,理应给他个为民服务的机会。他平时能说会道的。就让他去陪客吧!”那位下台的村干部感激万分。
岁月无情,父亲日渐老迈了。每当看到父亲为他人操办完婚丧嫁娶的大事,喝得微醺,步履蹒跚地走回家,满足地微笑着,念叨着宴席上的轶闻趣事,我就再一次对父亲油然而生敬意。
10、寄托希望的果树园
新的生活开始了。我们举家搬迁到了果树园里,埋锅造饭,鸡鸣即起,日落而息。大哥继续担当技术员,其他人不分工种,不分昼夜,都在尽最大努力为着一个未知的目标流着血汗。
我们首先对果树园的布局进行了重新规划。比如果树园的四周是为防御鼠窃狗偷而布置的排水沟和栽植的带刺槐树,就如同古代的护城河,母亲果断决定平掉排水沟,刨掉不成材的灌木丛。母亲说:“这些摆设都是防好人的,真有人想偷你仅靠这个是挡不住的。浪费掉这么多的土地太可惜了。”在果树园的一角是一片枯死的梨树,梨树的品种很差,又缺少管理,早就枯死了,只剩下几个干树墩,既没有收获又影响果树园的美观,在母亲的动议下,我们刨掉了干树墩,平整出一大片土地。在平整后的土地上,我们播下了棉花种子。有时父亲、母亲、二哥和大妹也会心血来潮。随心所欲地在果树档里找块空闲地种上几棵茄子、南瓜或者扁豆之类的东西,这在果树园里成了很好的点缀。我可爱的乡邻们也跑来帮忙了。按照乡里的习俗,农忙时节邻里之间互相帮忙是应当应份的,互相之间没有报酬,有时活太累顶多也就是留下吃顿饭。他们和我们全家一起,清除掉果树档里的杂草和果树叶,深挖大坑,把杂草和果树叶埋起来沤成土杂肥。大哥说:“这些都是上好的有机肥呀,原来都自白地烧掉了,没有人愿意卖这种傻力气。但我向大家保证,力气没有白卖的。”大哥的新政也只有在家里才能推行,在集体里他的话就像放了个屁随风就吹走了。大哥在为果树剪枝之余。还追在陈支书腚后里要资金。陈支书说:“现在村集体穷得叮当响,我手里哪会有钱!”大哥说:“合同里写得明白,你不投入,果树怎么会结出果子来?”陈支书说:“那你自己想办法。你去借钱,我给你听利息。”大哥只好到乡信用社跑贷款,他也知道陈支书不会给他听利息。信用社的贷款保证了果树生长所需的肥料和农药,也在全家人的肩上压下了沉重的担子。
果树园里的果树和种下的棉花凝结着全家人的心血和希望茁壮成长。
有时我可爱的乡邻们下地干活路过果树园,也会驻足停留片刻,与父亲抽上一袋旱烟,拉几句家常。看到生机盎然的果树园,也会夸赞几句。
“今年的果树长势不错呀!”
“今年的果树花开得不少呀!”
“果树园里收拾得这么整齐呀,真是大变样了!”
秋后的收成会怎样呢?没人做这种预测。
有一次早已下台的老支书刁爱田专程来到果树园,全家人把他奉为上宾。他叼着一支旱烟袋,用手攥起一把泥土对大哥说:“多么好的土地呀,怎么就长不出果子来呢?”大哥说:“会结果的。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这一年的秋天,我家承包的果树园结了不到两千斤果子。第二年的秋天,我家的果树园结的果子达到了五千斤。第三年的收成不错,总计超过了一万斤。但这时的水果便宜得很,与全家人投入的心血不成正比。好在我们还种植了棉花,棉花的收成和价格都不错。
全家人把希望寄托在下一年……
11、火气冲天的村庄
我们这个村庄的人都是直性子脾气,嗓门大,干事猛,火气旺,一点火就着。
有一个时期,我们村的人热衷于骂街。这是一种特有的风尚。比如谁家丢了鸡鸭鹅之类的家禽,或者走失了猫狗之类的宠物,总之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又恰好怀疑是邻居某人做了手脚,可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这时丢了东西的人家主妇就当街一站,或者爬上房顶,破口大骂。骂街的声音要嘹亮,要让全街的人都能听得到。骂街要讲究艺术,要指桑骂槐,指鸡骂狗,指东骂西,要让街坊邻居都听得出挨骂的对象,又让挨骂的人挑不出理来,有种哑巴叫狗咬了的感觉,难受说不出来。如果骂得实在难听,挨骂的人咽不下这口气,有胆子跳出来对骂,那就有热闹可看,大街上全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偶而也有人站出来当说合人,劝架。但更多的人趁机瞎起哄,那就比看戏还要热闹。参与骂街的主要是家庭主妇,要是男人骂街就会被人笑掉大牙。
有一个时期,村里的年轻人耐不住寂寞,夜深人静之后倾巢出动,来到村南的场院里,一字儿排开,从左至右,一个挨一个,对着茫茫黑夜,可着嗓子喊,比比谁的嗓门大,比比谁喊的音拉得长,比比谁喊的声音传得远。后来是擂台赛,一个对一个,单挑。再后来比赛变了味,变成了家族和家族的对决。一个家族的人站成一个方队,不同的家族发出不同的声音,一般情况下,家族人口的多少决定了发出声音的大小。大家族发音声如洪钟,小户人家发音嘈嘈杂杂。陈姓和李姓成为这场比赛的优胜者。
有一个时期,俺村的人又对放火产生了兴趣。夜静更深,突然有哪一家堆放在街上的柴草着火了。火光烧红了半边天。“着火了!着火了!快救火呀!”大街上喊成一片,乱成一团。相邻的人,有时全村的人,都提了水桶、拿了铁锨,奔赴火场。众人一阵忙活,浇灭了火,安慰柴草主人一番,主人对众人千恩万谢,同时庆幸并无大的损失。救火的人边回家边议论失火的原因,回到家脱衣上炕,还未入睡,外面又喊成一片,乱成一团。“着火了!着火了!快救火呀!”急忙忙穿衣出门,才知道自家的柴草被人点着了,救完火回到家才寻思过味来,原来是自己帮邻居救火和路上的议论惹恼了放火者。自家的柴草被烧,就琢磨近一个时期得罪了哪位高邻,或者在历史上与哪位街坊有隔膜。一旦对某位邻居产生了兴趣,就越琢磨越像,越琢磨越生气,一时性起,趁夜黑风高,一把火把这位邻居的柴草点了,算是出了一口恶气。却不想放火引起了连锁反应,俺村隔三差五就有火烧起来。放火成为了这个村庄的娱乐性节目。
“火烧旺地,这个村庄是要出贵人的。”一位路过俺村的半仙说。
12、大干部来到果树园
1985年7月,我大学毕业在家等待分配。闲来无事,自觉参加在果树园里的劳动。这一天,我正和一家人忙活着向果树上喷洒农药。果树园外突然开来一辆吉普车,从车上跳下几个公家人。陈支书也从车上下来,热情地向大哥打招呼:“文龙,快过来,县里的领导有事要和你谈。”大哥一阵紧张,不知道我们这小小的果树园何以惊动县里的领导大驾光临。乡团委刘书记接着说明来意:“近日全区青年创业立功现场会要在我县召开,团县委领导是来总结典型材料的。”大哥立刻谦虚道:“欢迎县领导指导工作,我们做得还很不够。”刘书记向大哥一一介绍来人:“团县委王书记,赵部长,陈干事,这位美丽的女摄影记者姓吕。”我和二哥赶紧搬来几只木凳。几位来宾在树荫下或坐或立。王书记是个瘦高个儿,讲起话来唾沫星子乱进,兼手舞之足蹈之。王书记道:“这次现场会很重要,地委领导要参加,县委领导很重视,说明对我们团县委的工作很肯定。听刘书记说你们这个小果园搞得很不错,一片枯树又开了花结了果,是个很不错的典型。具体情况你跟陈干事谈,他是个大秀才,让他总结总结。”陈干事也是个瘦高个儿,戴一副金丝眼镜,和蔼可亲,一看就是有学问的人。他坐在矮凳上,因陋就简把信纸铺在一只高凳上,掏出钢笔慢条斯理地与大哥拉起了家常。这片果园有多少亩呀,以前是个什么状况呀,现在的收人怎么样呀,与种庄稼比产出情况如何呀,你家里一共几口人呀,主要劳动力都有谁呀……陈干事一边拉家常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我在一边听得如痴如醉,暗自叹服陈干事是个干大事的人。陈干事问:“你一家连果园带庄稼的收入超过一万元了吧?”大哥道:“哪里有呀,也就几千元吧。”陈干事道:“你也别太保守,靠自己的力气挣钱是件光荣的事。”陈干事掐指算来,一棵果树产多少斤果子,一斤果子能卖多少钱,一亩棉花收入多少,一亩小麦收入多少,一亩玉米收入多少……陈干事算账把大哥算乐了,大哥道:“陈干事真是个明白人,这么算来我不成了万元户了?”陈干事道:“你本来就是个万元户!”这一句话把我们全家都吓了一大跳。“万元户”就意味着我们家已成为十里八乡最富裕的人家,也意味着我们晚上要睁着眼睡觉,并时时捂紧了钱袋子。大哥在眨眼之间就打清了算盘,他的收入让外人知道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于是他对这伙不速之客的态度冷淡下来,对陈干事的问话支支唔唔,顾左右而言他。大哥道:“我还不是团员哩,参加县里这么重要的会议不合适呀!”陈干事道:“你虽然不是团员,是青年吧,是青年就纳人团县委管理。”大哥道:“我是青年而不是团员,那就失去了典型的意义。”大哥突然发难,陈干事本事再大也攻不破这个“土围子”了。在一边溜溜达达的赵部长停下步来,突然对我发生了兴趣。赵部长面带微笑对我言道:“我看你白面书生文质彬彬的样子,不像种地的吧?”我受宠若惊,答道:“我大学刚毕业,在家等待分配呢,过两天要到县城中学教书。”赵部长道:“哦,我的眼力不错吧!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我据实以告。赵部长道:“唉呀巧啦,咱还是校友呢!”这一下子拉近了我们的距离。我迷迷糊糊地在赵部长导演下,站在果树下田地边,摆出几种给果树喷洒农药和锄地的造型,让美丽的女记者照了几张相。一行人顺利地完成了采访任务。
几天过后,陈支书通知大哥去县里开会,大哥死活不去。那时我已到县城中学上班,也没什么事,就替大哥参加了会议。会议的规格很高,规模很大,汇集了各路精英。大哥的事迹仅作为典型材料印发,与上台演讲的诸豪杰比我们是小巫见大巫。大哥在荒僻的乡间呆久了,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么精彩。如果大哥能来参加会议,那真是他的荣幸。大哥一年挣一万元就怕“露富”,人家来开会的一年挣个十万八万的根本上不得席面。晚上在电影院放映幻灯片,陈干事妙笔生花的解说词激动着每个人的心。大哥也是青年创业的一个典型,虽然在介绍他的事迹时幻灯片里出现的是我的高大形象,但这无伤大雅,没人认识我也就没人挑这方面的毛病。
但这一事件改变了我们的生存状态。我家的收入已成为公开的秘密。村里人用异样的目光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一家人的吃饭穿衣购物说话都加了十二分的小心……
13、一切都在黑暗中进行
大哥的作息时间已经黑白颠倒了。他总是在夜幕降临之后,才从阴暗潮湿的睡床上爬起来,钻出土层,在早已消亡的果树园里游走。但是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些活着的人也喜欢在夜间活动。当喜欢黎明即起的村人到地里做活时,不经意间发现了大哥在田园里游走的背影。大惊失色。大哥倏地钻回了属于自己的世界。
在田园里游走的大哥终于发现了村人的一个秘密:一切见不得人的事情都是在夜间进行。
一些白天不易于或者不便干的事情,都是借着夜幕来完成。村南的一户提了两瓶酒,趁了天黑去敲支书家的门,扯东扯西才扯到正题上,孩子结婚登记要村里开封介绍信,支书看了一眼送来的两瓶酒的牌子,点点头说:“准了。”村北的一户天黑后摆了一桌酒席。宴请村两委班子成员,趁着大伙儿喝得尽兴,才唯唯诺诺提出要一处宅基地,支书拍拍酒足饭饱的肚子说:“准了。”
夜幕是棵隐身草。游手好闲的二流子趁夜深人静溜出家门,翻墙进了邻居大爷的院子,轻轻拉开门闩,然后悄悄潜进大爷的牛棚,牵出大爷喂了一年的小牛,蹑手蹑脚到了村外。此时大爷刚和几个老兄老弟打完麻将牌回来酣然入睡,全然不知外面动静。大娘有所警觉,连呼带叫爬起来,小牛早不知去向。
夜幕是一块遮羞布。一对年轻人借着夜幕钻进了村南的麦秸垛里,拈花惹草的二流子踏进了小寡妇的院门……
夜幕有障眼法。村人白天忙活地里的活,晚上就聚成了几个小圈子。东边的人在想对付西边人的良策,西边的人在琢磨对付东边人的办法。李家的人商量怎么把陈家的人拉下马。陈家的人在想办法怎么把李家的人压得抬不起头。几家小户人家聚在一起瞎嘀咕,村两委班子要换届了,是陈家的人干好呢,还是李家的人干对咱更有利?
夜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这个村庄的人不喜欢血腥,却习惯于夜间放火取乐。东家的火没灭,西家的火又着了,村南有火,村北也有火,火光烧红了这个村庄的天空。
大哥是明眼人,村人在夜间干的那些偷事都躲不过他那双明亮的眼睛。
14、躁动
1988年8月初,我带着妻子和刚出满月的女儿在老家度夏。这一年全家都生活在无比的喜悦和莫名的惶恐中。果树园的果子坠满枝头,丰收在望,据估计有可能突破十万斤。果子的价格一年年看涨,这一年预计在四毛钱至五毛钱之间。这是一个多么吓人的数字!
全村人都生活在莫名的躁动中,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预估果树园的收成,探讨全村人参与分成的办法。先是几个人背地里愤愤不平的私语,慢慢声音大起来,嚷上了街面。先是无组织无纪律散漫的讨论,慢慢地就推出了几个家族的领袖。几个领袖的背后是强大的家族支撑。他们在一个黑夜找到村支部,与陈支书展开对话。这些人提出秋后参与果树园分成的方案。并在秋后参与重新承包。对话没有结果,第二个夜晚继续对话。这些活动都是在夜间进行。夜晚一阵紧似一阵的汪汪狗叫声击碎了人们的睡眠,
村支书家声音嘈杂。来找陈支书理论的人有备而来,情绪激动,理直气壮。
“这片果树园还是不是村集体的?既然是村集体的,全村人就应人人有份!”
“上次承包时我不在家,只有代表参加不合法。我从来就没承认过那份不合理的承包合同,现在要推倒重来!”
“全村的利益他一家独占,这些年他家给村里做过多少贡献!”
“他家私自刨掉了梨树和槐树,村支部知道不知道?”
“他家在果树园里种棉花、种菜园,把果树园弄得不伦不类,跟村支部商量过吗?”
“他家发财了就都成了白眼狼,在果树园里喂了好几条狼狗,半夜里还放土枪,这不是与全村人民为敌要当地主吗!”
对话最后成了一边倒:
“原先的承包合同不合理,要推倒重来!”
“村支部如果不同意我们的要求,全村人就要立即行动起来,到果树园去抢属于自己的那一份!”
“去抢,去抢啊!”
第二天全村人黎明即起,拿着砍刀、镰刀,背着筐和口袋,喊着号子簇拥着乱哄哄地向着果树园涌来。
15、乡人窦建德
在我们村庄西行十几里就是著名的恩县大洼,史称高鸡泊。这里曾是一片浩淼巨泽。芦苇丛生,绵延三百多平方公里,自古以来就是草莽英雄摆兵布阵对抗官军的战场。依托高鸡泊打出一片天地来的当推窦建德。他的生平事迹在《隋书》、《旧唐书》、《新唐书》、《资治通鉴》以及清代小说《隋唐演义》里都有记述,可见窦建德在历史上是一个有影响的人物。
窦建德是我的家乡贝州漳南镇人,他家世代务农,自言汉景帝太后之父安成侯窦允的后裔。他拐这么大的弯儿阐述自己的出身是想跟李世民的母亲窦氏攀亲戚,论辈分还是李世民的母舅。窦建德为人宽厚,有一次他在田间耕种,遇到一个乡邻的老父死了却没钱出殡,他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耕牛送给这个乡邻用以发丧。窦建德少尚气侠,胆力过人,有天夜里有几个小贼到他家偷东西,没提防他在院里早有准备,一刀一个连杀三人,门外的小贼不敢再战,央求把已毙命的几个弟兄带走,窦让门外的人扔进绳子来,他顺绳而出,把门外的几个人也给解决了。窦有一个朋友叫孙安祖,因家中受水灾而请求县令免除兵役,结果挨了一顿板子。孙一怒之下杀了县令,逃到窦家藏匿,窦动员孙率队起义。但他通匪的事给他带来了麻烦,在某一天前来剿匪的官兵杀害了他的家人。窦在这一次的政府军围剿中幸免于难,无奈之下投奔了在高鸡泊中打游击的高士达。这一事件发生在隋炀帝大业七年即公元611年,正是天下大乱群雄并起的时代。后来,孙安祖被另一支起义军张金称消灭,高士达被隋朝名将杨义臣击杀。窦建德遂成了这几支义军的首领,拥兵十万,自称大将军,攻城略地,声威大振。大业十三年即公元617年,窦建德在河间郡乐寿自称“长乐王”,初步建立了自己的政权。
窦建德的军事才能显然不及李世民和王世充,他属于那种有点军事天才但没有受过正规军事教育的统帅,所以打起仗来不是大胜就是大败。就在窦建德称王的这一年,他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大敌。隋王朝涿郡右卫将军薛世雄带三万精兵来剿匪,这时窦建德的部队正散在各地征粮,他身边的兵力不足二千。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窦建德亲自率领280人的敢死队一夜急行军140里,直奔薛世雄安营扎寨的老巢河问郡七里井。天公作美,这日凌晨,大雾弥漫,咫尺之间不见人影,窦建德趁着大雾发动突袭,薛部朦胧中不知敌人虚实,士无斗志,三万大军当场溃败。薛世雄落荒而逃,一路逃回涿郡,又羞又恼,不久就发病一命呜呼了。这一近乎赌博性质的战役使窦建德声望倍增,一跃成为河北最强大的起义军。
兵败薛世雄,窦建德乘势进围河间郡城。但久攻不下,河间郡守王琮在相持一年后得到了隋炀帝被宇文化及缢死的消息,突然失去了效忠的对象,不得不开城投降。窦建德以实际行动表示了既往不咎的态度,于是各地郡县争相向他投诚。窦建德遂于唐武德元年即公元618年正式建国,定都于乐寿。十一月,有五只大鸟率领数万只小鸟飞来乐寿,几天后才飞走。又有人向窦乇献宝玉,经人考证那玉是善治水患的夏朝大禹当年的宝物。这两件事被认为是窦建德立国的祥瑞吉兆,窦因此建年号为五凤,同时改国号为夏,自称夏王。
唐武德二年闰三月,窦建德亲率主力进攻宇文化及盘据的聊城。此时的宇文化及已经是风中残烛,先是被王世充重金雇用的李密的瓦岗军打得疲于应付,后被唐将李神通打得没了脾气,窦建德旱地里捡鱼吃,不几日就攻陷了聊城。窦建德进城第一件事就是去参见隋炀帝的寡妇萧皇后,自称为臣,并隆重地为隋炀帝发丧,同时将参与谋杀杨广的宇文党羽全部处死,俨然是为隋朝报仇的大英雄,大大有利于收买旧隋的人心。同时窦也得到了被宇文化及窃取的隋朝传国玉玺、天子仪仗,以及大批的旧隋大臣,其中包括裴矩、虞世南、欧阳询等著名人物,其象征意义是不言而喻的。这一年的十月。窦建德与唐将李神通、李世绩的军队在黎阳决战,一举击溃唐军,生擒李神通和魏征,“百胜将军”李世绩也被迫投降。此时窦建德所在的山东、河北境内再无大敌,他轻徭薄赋,境内社会安定,政治清明,“夜不闭户,商旅野宿”,一派太平景象。
但是窦建德不识时务,他在与平定西北的李世民和盘据洛阳的王世充已成鼎足之势的情况下,没有把握好博弈平衡,没有认真听取谋臣凌敬和曹后的建议,而是贸然联合王世充去攻打李世民,结果在虎牢关一战而亡。
李世民以胜利者的姿态与窦建德见了面,正所谓“胜者王侯败者贼”,《隋唐演义》是这样描写这个结果的:秦王见了(窦王)笑道:“我自征讨王世充,与汝何干,却越境而来,犯我兵锋?”建德也没得说,说几句诨话道:“今不自来,恐烦远取。”对窦建德的这句话历来有不同理解。有人认为窦建德乘兴而来,却落得如此下场,穷极无聊自我解嘲才说了“诨话”。但这样就简直是一副无赖状,未免太不符合窦建德乱世英雄的风格。因此这句话我倾向于作如下理解:“为了争天下,你我早晚将有一战,就算这次我不来攻打你,你也会去攻打我,要杀要剐任由你,何必说那么多废话!”于是窦建德被押赴长安,斩于市中。这一事件发生在唐武德四年即公元621年。
窦建德被杀的消息传来,他的部将刘黑闼正隐居我的家乡贝州漳南老家,收罗“夏王”旧部,再举义旗,仅半年时间,便收复窦建德大部失地。唐武德五年,刘黑闼自封为汉东王。唐武德六年正月,刘黑闼被叛徒出卖,在明州被处斩。窦建德和刘黑闼在山东、河北境内纵横驰骋了十几年之后,终于烟消云散了。
台湾作家柏杨对窦建德给予高度评价:“……窦建德是隋王朝末年所有变民首领中最杰出的一位,英武仁慈远超过李世民。李世民曾残忍的屠过一城,而窦建德没有。如果上天真的有眼,应该赐福给窦建德。”
2007年初,我到窦建德的故乡漳南镇担任党委书记。上文提到的曾经在团县委工作的陈干事早已是我县的父母官,他题诗《送友人赴高鸡泊》为我壮行,诗云:“千年劲风黄沙尽,万古英雄成故人。苍凉阡陌涛阵阵,后生登高鸡泊隐。”上任后我有次心血来潮,要到漳南镇前的窦建德点将台访古,镇上的同志告诉我,窦建德点将台早在文革的时候就被群众取土垫了宅基了。我慨叹一声:我来晚了。
受高鸡泊千年古风儒染的我的乡民,血液里常涌动着侠义和匪气。
16、我在果树园遇见四个人
我手持一根短棍在果树园里漫无目的地行走。我的信念是要为保卫我的果树园而战,但我不知手中的短棍是为了防身还是打人。影影绰绰在我面前晃动的都是一些熟悉的影子,今天忽然又变得这么陌生。
迎面撞上的是我的邻居李老婆子,这就很出我的意料。她是个小脚老太太,原和我在一个生产队,出身于地主家庭,解放以后就背了运。在我幼时的记忆中,她经常在下了工之后在贫协主任的带领下背了粪筐到大街上垫浪窝。垫到月朗星稀,贫协主任就召集“四类分子”训一通话,训斥阶级敌人只准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有时我和二哥放了夜学,见李老婆子点着小脚背一筐土一摇三晃的样子觉得很好玩。不知怎么这地主婆和我的母亲很谈的来,偶有空闲就来和母亲拉呱儿。一次我和二哥放学回家,正遇这老家伙在我家闲拉。我和二哥也是少不更事,总感觉我家中农出身比她家地主出身要优越得多,阶级觉悟燃烧得我们热血沸腾。我和二哥指着老太婆的鼻子像唱歌一样吼道:“你个地主婆,你个牛鬼蛇神,你榨干了我们的血汗,你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老太婆气得灰头土脸,鼻青脸肿。母亲顺手抄起笤帚追着我们打。我和二哥很灵巧地窜上墙头,继续唱道:“你个地主婆,你个牛鬼蛇神,人民把你们打翻在地,还要再踏上一万只脚……”母亲打不着我们,无奈地骂道:“唉呀呀,你这两个王八蛋,有本事就别下来,别让我逮着你,逮着你非剥了你们的皮不可。”母亲是刀子嘴豆腐心,到吃饭时又骂了我们一顿,也并没剥我们的皮。那地主婆再来时就鬼鬼祟祟的,先探头侦查一下我和二哥是否在家,才敢进院。其实她来我们家也并没搞什么阶级阴谋,只是来和母亲拉个闲呱儿,借以打发孤独和寂寞的时光。“文革”结束后,李老婆子的地主成份帽子被摘掉了,也和我们家一样分了责任田,规规矩矩过着庄户人的日子。摘了帽的地主婆精神焕发,拿一条细口袋,踮着小脚,抻着脖子采摘个儿大的苹果。李老婆子侧目看我一眼,很有些不好意思,停下采摘苹果的手,弯下腰想背起刚满半个口袋的苹果,使了使劲站不起身来。我忘记了自己的使命,上前帮忙道:“大娘呀,悠着点,别闪了腰。”帮她撮上肩,李老婆子一摇一摆地走了。
第二个碰上王爬爬,这并不出乎我的意料。王爬爬曾经是一个用手走路的家伙。这家伙在解放前,吃喝嫖赌占全了,把祖上攒下的宅子和土地吃喝完了,就和土匪勾结充当线人,为土匪打家劫舍、绑票充当内线。村里的人对他恨之入骨。土改的时候,这家伙房无一问地无一垅,活脱脱是典型的贫雇农。村里人的眼睛是雪亮的,只要来了运动要“斗地主”,就把这家伙押上台陪斗。这家伙也曾以自己是贫雇农为由提出过强烈抗议。但俺村的群众不答应,受过害的群众冲上批斗台对他拳打脚踢,久了,这家伙就成了不带帽的“四类分子”。这家伙也真不是吃素的。有一天就突然坐在地下不起来了,躺在炕上不出屋,再也不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俺村的人民当然不答应,几个民兵抬着他到批斗会场,别的“四类分子”都是在台上弓着腰撅着腚,他却坐在台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散会了,别人一哄而散,民兵也不再管他。有人看热闹,想看他怎么回家,他双手撑地,双腿前探,一步步蹭回家:从此后他就成了用双手撑地走路的爬爬。生产队分的粮食显然不够吃也不好吃,吃喝惯了的王爬爬就过起了四处乞讨的日子。他双手撑地慢慢蹭着出了村,瞅着四周没人,站起身健步如飞一溜烟跑得没了影。
王爬爬所到之处都受到非凡的礼遇。人们可怜这个下肢瘫痪用双手撑地走路的家伙。王爬爬用自己三寸不乱之舌编织出一幕幕催人泪下的故事。赚取人们的同情。有的热心人在对他施舍之余还架起小推车把他送回家。这个家伙在人家吃饱喝足了,心安理得地躺在小推车上迷迷糊糊回家,离村不远,立马滚下车来,死活不让人家再送,又双手撑地慢慢蹭回家。
王爬爬这种四处招摇撞骗的行径严重损害了我们村的形象,也深深地伤害了我们年轻人的心。所以在以后的历次“斗地主”取乐中,年轻的红卫兵和红小兵小将都忘不了他。
每次批斗会都像演练过的一样:几个民兵像抓小鸡一样把王爬爬提溜到批斗台上,台下的群众群情激昂地向他提出声讨和控诉:
“王爬爬,你这个流氓加土匪,你老实交代你对人民犯下的罪行!”
“我有罪,我该死,我对不起兄弟爷们。在黑暗的旧社会,我吃喝嫖赌,我欺男霸女,我和土匪有勾结,我没干过什么好事。我给咱村抹了黑。可是天地良心,兔子不吃窝边草,我可没祸害过咱村的兄弟爷们呀!”
“王爬爬,你别装蒜,缺德的事你可没少于。你再老实交代假装瘫痪躲避集体劳动是怎么回事?”
“天地良心呀,我这腿是真的不会走路了呀!我多么想为社会主义多做点贡献呀,可我这腿真的不争气呀!”
王爬爬坐在地上,双手用力捶着双腿,痛哭流涕,一副诚心诚意的样子,让批斗他的广大群众没了劲头。批斗会结束,民兵们不再管他,王爬爬双手撑地,慢慢蹭着回家。天长日久,人们对这个用双手走路的家伙也就慢慢习惯了,虽然每次批斗会仍然少不了他,但没有人再追究他是不是真的不会走路。日子过得寡淡,要没有王爬爬这样的家伙坐在批斗台上逗逗乐,人们就会活得更加淡而无味。
时光荏苒,却早春来。“四类分子”一夜之间都摘了帽。王爬爬突然走出家门,以健步如飞的形象进入人们的视野。他找到陈支书,强烈要求摘帽。陈支书说:“滚你娘的蛋,你本来就不是‘四类分子’摘的什么帽。以后好好种你的自留地去,少你娘的再给我添乱。”王爬爬一辈子没种过什么地,他的自留地里草高苗稀。好吃懒做的王爬爬又故伎重施,双手撑地到外村去骗吃骗喝了。
像王爬爬这样的货色加入到哄抢果树园的行列,其实是一点也不足为怪的。
在果树园遇到了我的同学老虎。老虎是跟我一块长大的朋友。三年自然灾害期间饿得俺村男人无精、女人无血,这几年出生的人就特别少。灾荒年已过,俺村的出生率就骤然升高。我和老虎出生于1966年。这一年俺这个小小的村庄共有19人出生。我和老虎出生没几天,就赶上了邢台大地震。地震时母亲正一边哄着我玩一边坐在屋中央纺线,母亲跳起身一手抱起我一手抄起纺线车子和棉花一溜烟跑到大街上。老虎的爷爷则惊惶失措。站在门口抱着孙子不知道应该往大街上跑,肩扛着门框生怕房子倒下来。幸亏老虎家的房子没有倒下来,不然他也不会活蹦乱跳地同我一块长大。我和老虎一块背着小书包上学,但老虎念书极笨。他念书念滑句,很机械,比如十个阿拉伯数字他正着念会念倒过来念就不认识了。气得老师用粉笔头砸他用教鞭敲他的脑袋用手拧他的耳朵用脚踢他的屁股都无济于事。老虎念书不行但拔草种地样样在行。那时候学校里把拔草作为勤工俭学的一项重要内容,老虎总能在极短的时间里把一筐筐的草背到学校。我在这方面就有很多缺点,我不知道在哪里能拔到这么多的草,就不得已耍点小聪明,如果老师目测拔草的多少,我就在筐里支上几支木棍:如果老师用磅称来衡量拔草的多少,我就多拔水草拖泥带水或者直接往草里掺土。但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老师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就常常当了反面典型。我不甘落后,再拔草时就和老虎搭伴。可人家老虎拔满了筐,我连半筐也拔不了。返校时老虎发扬共产主义风格把拔的草匀给我大半,可我背在身上累得我半死。老虎念了六年书才念到小学二年级干脆不念了,回家帮助老爹老娘操持家务养个兔子养只羊贴补家用。
老虎就站在我的对而,满脸童稚的憨笑已荡然无存。
“老虎,多年不见了,听说……”
“哦,哦……”
老虎手脚不知所措。此时我们没有要说的话。我和童年的玩伴已都感到分外的陌生……
哦,哦,我的王老师……没想到与我的启蒙老师在这样的场合相遇,弄得我手脚没处搁放……
我的名字是王老师给取的。那年我六岁,母亲对我说:“该上学了,每天在街上疯跑,会变成野孩子的。”我拿一只小板凳,兜里揣一只铅笔和一本练习簿就进了俺村的育红班。学校设在村庙的旧址上,庙里供俸哪路神仙我没见过,庙宇和神仙早在“文革”开始的时候就被俺村的红卫兵小将们拆除了。我上的是复式班,和五年级的大哥哥大姐姐们同在一个教室里上课。五年级的大哥和大姐们面向东,坐高凳有书桌,听老师在黑板前讲授语文和算术;我和育红班的同学面向西,坐着自家的小板凳,趴在地上画西瓜。娘的,这简直就不拿我们当人看,还无来由地被五年级的大家伙欺负。上了几天学,我没学会画西瓜,倒是背对着黑板学了些真本事。有一天下午放了学,我回家拿了半个红薯面的饼子,用刀劈开,往中间滴几滴黑棉油,再撒一撮盐粒,返回学校,站在一年级教室外和几个伙伴一起瞧热闹。一年级的学生正在爬黑板。黑板上按顺序写着十个阿拉伯数字,读对数字的就回到自己的座位,读错了就罚站。还真有几个笨蛋,按顺序来读就读对了,反着读或挑着读就读不对。老师是个刚刚高中毕业的大姑娘,姓王,高挑儿个,梳两条粗壮的辫子,眉目里含着笑。王老师的教鞭在黑板上指指戳戳。把几个笨蛋学生戳晕了,逗得我们在门外看热闹的伙伴哈哈大笑。我觉得这很好玩,比到雪地里撵兔子到树上粘知了要有趣得多,于是等到老师再拿教鞭指认数字时,我一边啃着黑饼子一边大声回答,弄得在黑板前罚站的几个笨蛋更加尴尬,也扰乱了正常的教学秩序。王老师用教鞭指着门外的我道:“你这个小家伙别捣蛋。进屋来坐下认真听讲。”我愣了一下,就乖乖地进屋,找了个空位坐下。在这里,有独立的教室,有黑板,有书桌,有一群差不多大的孩子,可以亮开嗓子大声回答问题,比在育红班上课要好玩得多。下课时老师走到我面前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叫什么名字?还没有上学吗?”我大声回答道:“报告老师,我大哥叫文龙,二哥叫文虎,我叫文豹。正上育红班。”王老师沉思片刻道:“文豹?这名字太凶了,不如改成文茂吧!文思敏捷,风华正茂,希望你在文学方面有所成就。明天你就到这里来上学吧!”
王老师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在我们鲁西北是有一些土话的,大人们这么说,孩子们也跟着说。比如“老师”说成“老斯”,“喝水”说成“喝虽”,“共和国”说成“共和鬼”,“谁呀”说成“嘿呀”,“人民”说成“银民”,“吃肉”说成“吃右”,“耕地”说成“京地”,“吃药”说成“吃月”,“日本”说成“二本”,“出血”说成“出些”,“毛泽东”说成“毛斋东”,“我饿了”说成“我卧了”……我们祖祖辈辈这么说,都习以为常。但王老师发誓推广普通话,并首先从娃娃抓起。王老师把我们习以为常而又读错了的字编成顺口溜。像唱歌一样教给我们,并组织我们到大街上作宣传。那时批林批孔运动正开展得如火如荼,我们虽深在僻乡,也以积极的姿态投入到运动中去。批判的形式花样很多,有一种是这样的:夜深人静,我们一群小学生占领村中主要街道,隔十几米站一人,有的调皮学生爬上大树骑站在树杈上,王老师坐在办公室里按照事先准备的批判稿向班长传达批判内容,班长传给甲,甲再传给乙。乙再传给丙,一级一级住下传。我们亮开嗓子,声音此起彼伏,蔚为壮观。
王老师念:“打倒林彪!”
班长高声喊道:“打倒林彪!”
甲更大声喊道:“打倒林彪!”
乙更大大声喊道:“打倒林彪!”
王老师念:“打倒孔老二!”
班长高声喊道:“打倒孔老二!”
甲更大声喊道:“打倒孔老二!”
乙更大大声喊道:“打倒孔老二!”
王老师念:“林彪和孔老二穿一条裤子,在一个鼻子眼里喘气!”
班长高声喊道:“林彪和孔老二穿一条裤子。在一个鼻子眼里喘气!”
甲更大声喊道:“林彪和孔老二穿一条裤子,在一个鼻子眼里喘气!”
乙更大大声喊道:“林彪和孔老二穿一条裤子,在一个鼻子眼里喘气!”
念完大批判稿,王老师又念:“下面推广普通话!”
班长高声喊道:“下面推广普通话!”
甲更大声喊道:“下面推广普通话!”
乙更大大声喊道:“下面推广普通话!”
王老师念:“是‘师’不是‘斯’,是‘水’不是‘虽’。”
班长高声喊道:“是‘师’不是‘斯’,是‘水’不是‘虽’。”
甲更大声喊道:“是‘师’不是‘斯’,是‘水’不是‘虽’。”
乙更大大声喊道:“是‘师’不是‘斯’,是‘水’不是‘虽’。”
推广普通话已成为俺村夜深人静之后必不可少的活动,其声势甚至超过了批林批孔运动。小学生或粗壮或稚嫩的声音此起彼伏:
“是‘师’不是‘斯’。是‘水’不是‘虽’。
是‘国’不是‘鬼’,是‘谁’不是‘嘿’。
是‘人’不是‘银’,是‘肉’不是‘右’。
是‘耕’不是‘京’,是‘药’不是‘月’。
是‘日’不是‘二’,是‘血’不是‘些’。
是‘泽’不是‘斋’,是‘饿’不是‘卧’。
……”
批林批孔和推广普通话的声音言犹在耳,时光竟然一晃过去了十几年,我已从一个拖着鼻涕学说普通话的小学生眨眼之间读完了中学、大学,一跃而成为县高级中学的教师。我的王老师也有了很大的改变,两条粗壮的辫子剪成了短发,苗条的身子已经发胖,顾盼含情的眼睛变得迟滞。她刚才显然正在给孩子们上课,看到哄抢果树园的队伍陆续走过,她忍不住抄起一个学生的书包加入到哄抢的队伍。正在上课的小学生见状哄地一声乱了营。倒空书包里的书本和文具,紧随王老师来到果树园,噌噌爬到树尖上,既兴奋又激动,嗷嗷叫着边摘苹果边往地下扔。
“王老师,你……你也来了?”
“哦,文茂呀,你怎么在这里?”
这是我家的果树园呀,我在这里是天经地义的事。我扎挲着手,浑身不自在。王老师带一群小学生来采摘我的果实,倒让我觉得偷了她似的。我不想再和王老师争辩什么,垂下手掉转身无声地走了……
17、树倒人散
大哥端起土枪,面对汹涌而至的哄抢果园的人群。愤愤地高声骂道:“狗娘养的,我跟你们拼了!”随即扣动了扳机。“轰”地一声,土枪枪管炸成了碎片。大哥一声惨叫,跌倒在地上……
哄抢果树园事件改变了我的生活。我彻夜无眠,大脑里像过电影一样一遍遍回忆那天所发生的事情。那一时期,我突然对文学和历史发生了兴趣。我一直幻想把这一事件写成一部小说,上面那一段就是我冥思苦想编织出来的小说开头或者结尾的一个情节。其实这样的悲剧并没有发生。真实的情况是:哄抢果园的人们从四面八方不断涌来,大哥眼睁睁看着自己辛勤劳动的果实被别人侵占,禁不住怒火中烧,顺手抄起土枪,愤愤地高声骂道:“狗娘养的,我跟你们拼了!”但他并没有扣动扳机。站在一旁的母亲一把抓住了枪管,对大哥道:“老大,你疯了吗?损失点东西算什么,人命值钱呀!”大哥道:“他们凭什么抢我的东西?我咽不下这口气呀!”母亲道:“这事早晚有个说法。”大哥垂下手,无奈地把土枪扔在了一边。
果树园里一片狼藉。我的村民和乡邻把攫取别人的果实当成了一场哄抢的游戏。他们唱着歌,遥相呼应着,把大个的苹果装入口袋和筐里,把个小和青涩的果子摘下随手扔在地下。自己得不到的东西那就糟蹋掉吧,这样在精神上也算找到了一点慰藉。人们背着或扛着装满果子的口袋,小学生提落着装了半兜果子的小书包,唱着歌,带着劳动的喜悦回家了。县公安治安大队的人马开着警车鸣着警笛在这时候及时赶到了现场。曲终人散,警车又鸣着警笛开进了陈支书的家。警察铺开摊子调查取证,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哄抢总有哄抢的道理,不然怎么会出现哄抢呢?法不责众,没有人受到处理,事情不了了之。
这一年的秋天,全县的果树园像一阵风一样陆续遭到哄抢,几乎无一幸免。于是全县的果树园转入了新一轮承包。我们中止了承包合同,举家搬迁,又回到原来那温馨的家,过起了正常人的生活。全村人都看到了果树园利好的信息,在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村委会决定把果树园分给十一户来承包。这些人的期望值很高,都把果树当成了摇钱树,既不想投入又想有大的产出,既不懂技术又不虚心学习,既想偷邻居的果子又怕被邻居偷。1989年夏秋之交,俺村遭遇罕见的雹灾,果树园里的果子都变成了麻子脸。这一年果树没有收成。1990年夏秋之交,俺村再次遭遇罕见的雹灾,果树园里的果子又都变成了麻子脸。这一年果树又没有收成。人们不再对果树园寄予厚望,经村两委研究,全村老少齐动手,唱着欢快的歌儿刨掉了这恼人的果树。有人把果树枝当了柴火,有人用果木打成了切菜板,有人把果木烧成了炭。曾经花果飘香的土地上长满了玉米和小麦。
哄抢果树园事件也改变了大哥的生活。他郁郁寡欢,沉默寡言,空怀了一身本事没地方施展。全县新一轮承包后的果树园的主人们纷纷向他发出邀请,他手拿一把果树剪刀走街串巷,足迹踏遍了全县的每一处果树园。但失去了自己的果树园的大哥就像一棵四处飘摇的浮萍,他每日恍恍惚惚,沉默寡言,郁郁寡欢。母亲望着大哥,默默地流泪。母亲问:“老大,你这是怎么了?你是不是病了?”大哥摇摇头,没有答话。其实大哥是真的病了,他得了严重的肝硬化。大哥在天津医院进行了三个月的治疗。他本来有机会恢复健康,但他的精神垮了。精神垮掉的大哥在1992年的冬天离开了人世,死后就埋在果树园边的坟地里。
大哥的坟上长满了青草。但长眠在果树园边的大哥又怎么能够瞑目呢?
简评《我的果树园》
邢庆杰
这本是一个陈旧的主题和故事,在改革开放初期,在大多数人对“联产、承包、责任制”等待观望的情况下,少数人站了出来,用他们的勇气、勤劳和汗水率先脱贫了,但就在这时,他们也成了多数人眼中的敌人,那些曾经胆怯的人肠子悔青了,眼睛被嫉妒烧红了,于是。哄抢胜利果实的事件连连发生。
所不同的是,《我的果树因》在叙述故事的同时,对人的本性进行了纵深的挖掘和批判。刚摘了“地主婆”帽子就精神抖擞的李老婆子:多年用手走路的瘫子无赖王爬爬。一听说“四类分子”被摘了帽子就站起来健步如飞:曾经是知识的化身的王老师,在苹果的诱惑下竟然加入了哄抢的行列;少年时期的好友老虎那永远消失的憨笑……这些活灵活现、各具特色的人物,无疑给小说增加了厚度和广度。而乡人受古风濡染的血液里涌动的匪气、“艺术”的骂街、深夜里的呐喊以及纵火,从侧面描述了那个贫穷、没有娱乐的年代村人的寂寞和无聊。从而准确地反映出那个特定时代人们的精神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