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关于小说之八:被毁灭的追求(上)

2011-12-29秦万里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1年6期

  人是动物。人是高级动物,人之所以有别于其他动物,主要是因为人拥有复杂的大脑。普通的动物们只知道追求食物与异性。而人,除了追求食物与异性之外,还会有许许多多的追求。人在追求中痛苦着纠结着,人也在追求中快乐着享受着。有的时候,一个人的追求决定他的命运。有的时候,一个人的命运决定他的追求。
  让我们先来读一读史铁生的短篇小说《命若琴弦》。《命若琴弦》是经典,经典作品一定已经有了很多经典评论,但也不妨再换一角度进行阐释。
  这是两个瞎子的故事,一个老瞎子,一个小瞎子。两个瞎子奔走在苍山乡野,已经奔走了好多年,他们“无所谓从哪儿来,也无所谓到哪儿去,每人带一把三弦琴,说书为生。”他们的生活特别的艰辛清苦,更痛苦的是,他们看不见这个美丽的世界。然而,在这样的茫茫一片漆黑的命运之下,他们仍然有他们的追求。
  老瞎子的追求是弹断一千根琴弦,那是他生命中永远孜孜不倦的追求,他常常把这向往光明的追求讲给小瞎子听,而小瞎子却已经听烦了这样的絮叨:“咱这命就在这几根琴弦上,您师父我师爷说的。我都听过八百遍了。您师父还给您留下一张药方,您得弹断一千根琴弦才能去抓那付药,吃了药您就能看见东西了。我听您说过一千遍了。”老瞎子的信念十分坚定,他坚信,那在三弦琴里珍藏着的,是一张神奇的药方,坚信一千根弹断的琴弦真的可以做药引,他已经弹了五十多年,他努力了五十多年,他等待着,等待见到光明的那一天,所以他“一天比一天紧张,激动,心里算定:弹断一千根琴弦的日子就在这个夏天了,说不定就在前面的野羊坳。”他时时刻刻都在幻想着,“那时就可以去抓药了,然后就能看见这个世界——他无数次爬过的山,无数次走过的路,无数次感到过她的温暖和炽热的太阳,无数次梦想着的蓝天、月亮和星星……”
  开始的时候,老瞎子信念坚定,小瞎子却不以为然,他有他的更本能的追求:“他愿意想姑娘,越来越愿意想;尤其是野羊坳的那个尖声细气的小妮子,总让他心里荡起波澜。”老瞎子知道小瞎子的爱情肯定是以悲剧告终,但他阻止不了萌动的青春激情:“老瞎子的琴声也乱,小瞎子的琴声也乱。小瞎子回忆着那双柔软的小手捂在自己脸上的感觉,还有自己的头被兰秀儿搬过去时的滋味。”
  后来,老瞎子终于弹断了一千根琴弦。但是,故事的结局其实读者们早就清楚了,小瞎子不可能如愿以偿,与那个叫秀兰儿的小妮子有什么美丽的结果,老瞎子那“两颗骨头一样的眼珠”,更不可能看到光明。“那张他保存了五十年的药方原来是一张无字的白纸。他不信,请了多少个识字而又诚实的人帮他看,人人都说那果真就是一张无字的白纸。”就这样,五十多年的梦幻化为泡影,大半生的追求毁灭了,而追求的目标又是那么可悲可怜——仅仅是为了看一眼这个世界。照耀着老瞎子黑暗人生之路的一盏明灯熄灭了,他“在药铺前的台阶上坐了一会儿,他以为是一会儿,其实已经几天几夜,骨头一样的眼珠在询问苍天,脸色也变成骨头一样的苍白……老瞎子的心弦断了。”在这个时候,小瞎子的梦幻也破灭了,那是美丽的爱情梦幻,他也陷入了绝望的境地,当老瞎子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跌倒在雪地里,一动不动,想那么等死。老瞎子懂得那绝不是装出来的悲哀。老瞎子把他拖进一个山洞,他已无力反抗。”痛哭了几天几夜之后,小瞎子对他的师傅说:“干吗咱们是瞎子!”这就是命运,命运决定了老瞎子的追求。所以老瞎子没有更好的答案,老瞎子也不可能给出更好的答案,他只能说:“就因为咱们是瞎子。”这个时候,绝望了的小瞎子有了同老瞎子一样的渴望:“我想睁开眼看看,师父,我想睁开眼看看。”到了这个时候,老瞎子知道自己的生命中的那盏明灯已经熄灭了,但老瞎子更知道,必须在小瞎子的黑暗中点燃一盏灯,那盏灯就是那个让他追求了五十多年的谎言,一定要把那个谎言延续下去,“那就弹你的琴弦……一根一根尽力地弹吧……记住,得弹断一千二百根。”
  史铁生写命运的哀伤,那哀伤是一种无奈的哀伤。哀伤的命运决定了那哀伤的追求,那追求的失败,又使哀伤的命运更加哀伤,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哀伤,是让人久久不能忘怀的哀伤。那哀伤不仅给了我们哀伤,也让我们看到了一种精神的力量。这就是史铁生,史铁生让谎言变成了一盏灯,让哀伤显现壮烈的光彩。
  
  再看肖江虹的中篇《百鸟朝凤》。这个故事是从父亲送“我”拜师学艺开始的。学什么艺?吹唢呐。在那个时代,在那一片山峦乡村,作为一名吹唢呐的艺人,当一些人家发生了红白喜事的时候,去吹奏表演,不仅能挣到一点钱,还可以成为一个体面的人,受人尊敬的人,“听母亲说,父亲想让我做一名唢呐匠其实并不完全为了钱。母亲说父亲年轻时也想做一名唢呐匠,可拜了好多个师傅,人家就是不收,把方圆百里的唢呐匠师傅都拜遍了,父亲还是没有吹上一天的唢呐……许多年过去了,本以为时间已经让父亲的理想早就像深秋的落叶腐化成泥了……”然而,这位父亲并没有死心,他把追求的渴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了,这渴望仍然像当年一样强烈。为了这强烈的渴望,父亲在师傅的面前显得那么卑微可怜:“焦师傅,我叫游本盛,这是我儿子游天鸣……父亲弓着腰,踩着碎步向屋檐下的黑脸汉子跑过去,跑的过程中又慌不迭的伸手到口袋里摸香烟,眼睛还一直对着一张黑脸行注目礼。可怜的父亲在六七步路的距离里想干的事情太多了,他又缺乏应有的镇定,这样先是左脚和右脚打了架,接着身体就笔直的向前仆倒,跌了一嘴的泥……我的心一紧,赶忙过去把父亲扶起来,父亲甩开我扶他的手,说扶我干什么?快去给师傅磕头啊!……”
  肖江虹用父亲的卑微表现他的追求,父亲用他卑微感动了“我”和我们。被师傅收留之后,“我”渐渐走进了父亲渴望的那条追求之路,也渐渐懂得了追求的艰难。不仅懂得了追求的艰难,更懂得了艺术的魅力,“我终于能亲眼目睹唢呐匠们正儿八经的八台大戏了。焦家班在院子里呈扇形散坐着,师傅居于正中,他的目光左右扫视了一番,众人会意,齐齐进入了状态。一声锣响,焦家班在金庄的唢呐盛会拉开了序幕。我此时听到的唢呐声和昨天晚上听见的预演有极大的差别,师傅和他的一班弟子个个全神贯注。唢呐声在高旷的天地间奔突。先是一段宏大的齐奏,低沉而哀婉;接着是师傅的独奏,我第一次听到师傅的独奏,那些让人心碎的音符从师傅唢呐的铜碗里源源不断的淌出来,有辞世前的绝望,有逝去后看不清方向的迷惘,还有孤独的哀叹和哭泣。尤其是那哭声,惟妙惟肖。一阵风过来,撩动着悬在院子边的灵幡,也吹散了师傅吹出来的哀号,天地间陡然变得肃杀了。”肖江虹描绘了一次唢呐的盛会,肖江虹还在空中悬挂了一曲神妙的《百鸟朝凤》,这《百鸟朝凤》也是一盏灯,是那片山峦乡村的一盏明灯。这样的盛会,这样出神入化的闪耀光环的《百鸟朝凤》使“我”的追求欲罢不能。当追求终于有了结果,我们便看到了那个曾经的追求者,那个父亲发自内心的喜悦:“那个叫游本盛的男人正挑着一对儿箩筐在水庄的山路上轻快的飞奔。他对遇见的每一个人重复着一句话:天鸣接班了,今后无双镇的唢呐就叫游家班了。他说这句话时除了自豪,更有一个伟大的预言家在自己预言降临时的自负。”
  但是,游家父子的喜悦和自豪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时代变了。这时代的变化势不可挡,巨大的商品浪潮正在扩散,也漫到了山峦乡村,漫到了土庄水庄无双镇:“很快城里来的乐队就准备就绪了。他们的家伙比起乡村八台唢呐要复杂得多。从我见多识广的师弟的介绍我知道了左边那一排鼓叫架子鼓,站着的那个家伙手里抱着的像机枪一样的东西叫电吉他,案板样的是电子琴……”游家的唢呐班很快就被外来的文化,被外来的新奇事物挤垮了。面对这样的现实状态,“我”的师兄师弟们都放下唢呐,纷纷跑到城里打工去了,似乎人们都在向钱看,似乎又不得不向钱看。到了这个时候,执着的追求者便成了无奈的坚守者。虽然“当年拜师的时候我给师傅发过誓的,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把这唢呐吹下去。”虽然“我的父亲,水庄的游本盛心里一直都希望他的儿子吹唢呐的。在游家班解散后,父亲那种看似寡毒的蔑视、打击、嘲讽,其实是伤心欲绝,是理想被终结后的破罐子破摔。”但是“我知道,唢呐已经彻底离我而去了,这个在我的生命里曾经如此崇高和诗意的东西,如同伤口里奔涌而出的热血,现在,它终于流完了,淌干了。”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兴起,也总有一些东西消亡。一些东西存在久了,常常会越来越显现它们的光彩,人们便称之为“传统……”。然而,传统的光彩有时也会被新鲜的光彩所遮蔽。似乎很无奈,似乎又是一种悲凉一种哀伤。史铁生的哀伤是命运的哀伤,肖江虹的哀伤是时代作用下的的哀伤。在史铁生笔下,命运决定了追求。在肖江虹那里,追求决定了命运。
  
  还有李亚的短篇《被胡琴燃烧》。这个故事仍然与乐器有关,仍然与乡间艺人有关。故事发生在一个名叫糖官的孩子身上。糖官崇拜拉胡琴的白斜眼,也崇拜白斜眼的胡琴:“糖官的眼瞪得圆圆的,直直地盯着游走的琴弦。他好似听不到胡琴的声音,可他清楚地看到一种他说不清的东西在弦上跳动着……它浑身上下闪着金光,上下跳跃来回奔跑……糖官的心缩成了一枚青杏,他直想飞跑着追上它……”白斜眼是游走乡间的艺人,他来村里拉胡琴的时候,就是糖官最迷茫最兴奋的时候。更让糖官兴奋的是,白斜眼还能准许他拉一拉那把神奇的胡琴。但是后来糖官就没那么幸运了,因为后来白斜眼掉到河里淹死了,那把胡琴也摔碎了。人们并没有把白斜眼的死当回事,更没有把那把摔碎的胡琴当回事,而糖官却无法从那种痴迷当中走出来了,他“呆呆地站在村当街上,看着四散的村人,脑袋里想着那个又会跳动又会放光的东西在白斜眼的琴弦上左右飞动的情景。”
  村里有个挺有钱的人叫葛六指,葛六指家有一把胡琴,比白斜眼那把好多了,为了这把胡琴,糖官去帮葛六指拉锯,木头锯完了,但葛六指摸都没让他摸一下那把胡琴。为了胡琴,糖官偷了家里的大公鸡,但是葛六指却出尔反尔失信于人。为了胡琴,小小的糖官甚至试图“敲诈”那个高大威猛的点苍。糖官的追求已经完全如醉如痴,进入一种幻境中:“当香兰扭来扭去地把胡琴拿出来递到他手上时,糖官突然感到脑袋里恍恍惚惚一片空白,两手抖得活像猴抓热铁……”但是他仍然没有得到胡琴。随着情节的进展,这个孩子越来越招人怜爱,也越来越会让人替他担忧。但是他还是没有停下来。为了胡琴,他要去砖窑干苦力。为了胡琴,他受尽了众人的嘲弄。为了胡琴,他又去偷猪……最后那个黑了心的葛六指说:“好,我给你,只要你敢把自己的小拇指头剁下来一个,啥都不要我就把胡琴给你!”
  糖官生在贫穷的乡村,他没有父亲,他和母亲过着比村人们还要清贫的日子。但可怜可爱的糖官无法摆脱那把胡琴的诱惑,所以他真的把自己的小拇指头剁下来了。糖官用血的代价换来了迷人的胡琴,完成了他的追求,“……血顺着琴身流下来。糖官没有顾得这些,他只觉得胡琴成了他身上的一个器官,从那里发出的一种像快活的潮水似地力量推托着他,使他感到自己的身子飞腾起来……”他终于又进入到那个幻境中了,“只拉了一下,他就再次看到了那个又会跳动又会闪光的东西。”
  我们知道,可怜可爱的糖官要晕过去了,要晕过去的糖官终于到达了他追求的那个梦幻般的境界。在这境界外面,我们看到另外一些嘴脸,那些嘴脸冷漠着也麻木着,这些冷漠与麻木让我们更加焦虑,眼睁睁看着糖官走进那个令人疼痛的境界。
  史铁生的追求是为了黑暗中的光明,肖江虹的追求是为了神妙悠扬的《百鸟朝凤》,糖官的追求却被推到了一个非理性的境地,这非理性的追求同样震撼着我们。
  小说家刻画人物,小说家让他笔下的人物欢乐或悲伤着,欢乐或悲伤着的人物们制造各种不同的故事,小说家无不渴望他的故事打动人心。那么。抒写人类世界各种非凡的追求,或许也是一个不错的方法。
  
  (责编:王晓莉电子邮箱:1688wxl@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