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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雉

2011-12-29褚兢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1年6期

  我嫁给刘邦的时候,正是花一样的年纪,可刘邦却四十都过了。
  我不知道爹爹看中了刘邦哪个方面。
  母亲说,你爹就是个不务正业、不学无术的家伙,一天到晚算卦相面,说个什么说得头头是道,可他怎么不给自己算一个好命出来?他得罪了仇家,拖累我们,我们跟着他从老家躲到这沛县来,人生地不熟,连个说话唠嗑的人都没有。唉,连好不容易积攒的家财都扔在老家,没法带出来了。不是这里县令接纳我们,我们一家还不知去哪儿流浪。
  我说,妈,你可不能这么说。爹得罪人,那也怪不得他呀,那是对方太欺负人了,我爹识文断字,又懂得异术,还喜欢结交朋友,不是他跟这儿县令早先有交往,我们在这儿还落不了脚呢。
  母亲显然不满我替父亲的辩护,继续说,我跟着你爹呀,算是没过过什么好日子,他就是喜欢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结交的朋友才不正道。我刚想说,妈,我们正住在人家县衙里,你可千万不能背后这么说人,老娘已经意识到自己失言,掩口道:我不是说县令大人,我是说你爹在老家结交的那帮朋友,没个讲义气的。你看,我们家落难了,倒霉了,他们谁出手相救啊?想当初,你爹动不动就摆酒设宴,请他们来家做客,可这会儿都躲哪儿去了?
  我心里说,爹爹犯下的过,哪里是人家轻易帮忙解脱得了的?他失手杀了人,按照秦国法律,那是死罪。秦国法律,任何人犯法都要搞株连,我们家亲戚们都怕受到爹爹株连而不敢和我们来往了,何况爹爹那些朋友?我本想说,就是几个舅舅,在爹爹失手杀人后,都不再到我们家来,怕邻居检举揭发呢,可是又怕母亲伤心,就没有说出口。
  母亲又说话了:你看,我和你爹生下你们兄弟姊妹几个,本指望晚年有所依靠的,唉,看来看去,你的几个兄弟比你爹都比不上。你哥哥人忒本份厚道,脑子不怎么灵光,遇事没个主意的,听人说啥就是啥。两个弟弟呢,也差不多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你哥快三十了,两个弟弟也十好几岁,走到外面连大声说话都不敢。我看呀,倒是你和你妹两个,比咱们家几个男孩要强。特别是你,从小就有一股泼辣的性格,主意又多,你耍的小把戏老是把你哥哥逗得晕头转向;两个弟弟更是老受你的欺负。那还是在老家的时候,你哥那年也该十一二岁了,你才五六岁,一次你哥在外面被一群男孩子围着,那些男孩子把你哥的头强摁着,要他跪在地上学狗爬,你哥挣扎,就被打嘴巴子,那些坏小子还对着你哥身上乱踢。你看见了,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就冲了上去,朝为头的那个家伙一下子砸过去,当场就把那小子脑袋砸出一个洞,鲜血从洞口喷射出来,把所有的孩子都吓傻了。那些孩子一哄而散,只剩下为头的坏小子,一个人躺在泥地里哀哀地哭——你的个性真像死了你爹,就连你说话的口气也和他一模一样!
  我妈说我聪明,又说我像我爹;她一面说爹的不是,一面又说晚年要指靠我。我妈心里大概存在很多矛盾,她自己也分不清楚她对爹到底是轻视还是崇拜。她总是在我面前表示对爹的不满意,可当着爹的面,她又总是听从他的安排。她这是守妇道吗?守妇道的话就不该背后说男人的坏话;她是看不上爹吗?看不上的话,她又总是跟着爹颠沛流离。她埋怨爹不务正业,但埋怨得更多的是爹的不得志、遇不上好的机会。我想母亲在心底深处还是看好爹爹的本事,只是爹这辈子一事无成,她心里感到委屈。她早年一定认可爹有能力给她带来好运,可这好运迟迟没有到来,她开始怀疑爹的能力,可是却又不甘怀疑当初自己的判断和选择。如果她的命运是自己选择的,而且这个选择是错误的,岂不是承认自己智慧的低下吗?我很了解母亲,她这一辈子从来是不肯承认自己在人生判断上会有差错,她自信、要强、心气很高;但是,又落寞、伤感、自怨自艾。尽管父亲能挣钱,但对于母亲来说,她过的日子并不理想。父亲做点生意,到处跑,母亲一个人在家操持家务带孩子;父亲结交朋友时常请客设宴,母亲要操办酒席,欢颜待客;父亲得罪豪族外出躲难,母亲拖家带口跟着流浪……母亲很坚忍,她低着头承受苛刻的命运,可她又很高傲,她总是以为生活亏待了她。她的肉体在现实当中,她的内心却遥望着一个高不可攀的地方。母亲的这些特征基因通过血脉遗传给我,以至日后的我对待生活、对待世人的所作所为像极了我的母亲。面对世界我可以忍气吞声,承受一切,但我却对面前的一切都不满意,因为它离我渴望的目标始终有距离。在条件允许的时候,为了追求目标,我可以不择手段以命相博,但是在条件不明朗的时候,我善于隐忍,潜藏起我的性情。用心高气傲这句话来形容我,勉强对路,但却离真实的我仍相差很远,我其实有着男人般杀伐决断的风格和手腕,只是,不到使出这种手段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全部潜能和底线。
  从表面上我确实很像我爹——人称吕太公的那个男人,但本质上,我和我母亲却更加接近,我是她的再版。
  我的那个时代,女孩子十五岁就算成年。到了这个年纪,她的头发就得用一根叫“笄”的簪子给束起来,这样做可以把头发束成各种造型,起美观作用,省得女孩头发零乱飘洒,跟疯子似的,让人看去不庄重、不贤静——大人们说这叫“及笄”。女孩及笄,就到了出嫁的年龄。
  我十五岁的时光,来临得不知不觉。我的母亲没有及时给我带簪子,因为她说还没有给我相好婆家。老家那些个人家,无论是街坊邻居还是衙署公人,在母亲眼里并没有一户人家的男孩能让她看得上眼的。她说,女儿呀,反正你还小,等个年把两年没关系,你不嫁个好人家,做母亲的我心有不甘。
  我揣测她的不甘大概是因为父亲这辈子不能够称她的意,她要通过我来找回她的梦想。我那时一点不懂男女风月之事,对于母亲的话不能理解,但却喜欢母亲给我做的这个主,因为我对围在身边的那些男孩子,也没有一个稍觉顺眼的,我连跟他们讲话都懒得。在我眼里,这些毛孩子要不天真得还没断奶,要不坐没坐相站没站相,他们只会奴颜媚骨讨我的好,可是那些讨好的话不仅不能让我有丝毫感动,反让我发现他们的委琐和恶心,他们的见识浅得比我未成年的妹妹吕嬃还不如,我无法从他们任何一个中体会到生命的冲动和感动,产生对未来的哪怕是朦胧的憧憬和渴望。母亲唉叹:我们呆的这个县城太小,连个像样的男人都见不着,我这辈子就这么过算了,女儿呀,你要是也跟我一样不能嫁个出色的男人,那真是我们吕家造孽呀——母亲尽管对父亲不很满意,但内心还是把自己当作吕家的女人。就是嘛,不是恋父情结作祟,在我心目中,父亲和周围的人比,就是要强许多许多倍!
  父亲对我的婚姻大事不怎么看重似的。他在家里从不跟母亲探讨这个话题,母亲有时跟他嘀咕我的事儿,他总是说,你不是说这里没有哪家的孩子能配得上我们女儿吗?配不上就不要勉强,这件事不着急,不着急哈。
  他们不着急,我一个女孩子,当然也无法着急。这里没有我中意的男人,即便有,也得经过父母的同意。有时,母亲见我年龄渐渐大起来,都往二十上奔了,伤感地说,女儿呀,要不将就嫁一个男人算了吧?你看我这辈子也不这么过来了吗?再不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