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哪里来
2011-12-29康燕芬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1年6期
纯花的商店的名字取得很气派,叫“向阳百货商店”。在向阳镇一般的商店取名,有的是意图生意红火。比如对面那家卖锅碗瓢勺洗脸盆什么的杂货店,就叫“兴隆杂货店”;也有的是想不出什么好名字,干脆以自己的名字命名,比如隔壁浓香开的那个炒货店就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倒也意外地给店做了广告,这是她自己想都没想到的;还有的是刻意给店里的商品做广告,不像浓香那样是瞎猫撞上死老鼠——纯属巧合。比如拐角那家卖衣服的商店就叫“霓裳服装店”。你一听这个店名,就想进去转转不是。而纯花取的这个店名,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向阳镇人民政府,向阳镇派出所,向阳镇税务所,向阳镇人民医院等等之类的政府机关和部门,这都是向阳镇或向阳镇某一部门的权威和象征,有着绝对的代表性。由此推断,纯花开的这家店也应该是向阳镇所有商店的权威和代表,换句话说,这家店应该是向阳镇最大的百货商店,或者是最大的百货商店之一,可她的店偏偏就十来平米那么点大。卖的就那么几样油盐酱醋奶烟等生活上的杂用品。但从另一个角度上讲,她这个店名取的也算是合理的。因为她开的这家店是向阳镇所有店里生意最好也最热闹的商店,只要她店里有的东西大家都愿意到她的店里来买。
这其中有两个缘故,一是纯花店里的东西卖得要比别家店便宜一点。这是因为纯花的男人的表哥是向阳镇税务所的,他们家进的货要便宜些。这当然是别人不晓得的;还有一个原因是纯花为人热情,喜欢讲话。向阳镇是个巴掌大的地方,外地来的人又少,店里的顾客基本上都是本地人,互相之间都认识。换了别人家,认识归认识,做生意归做生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钱货两清,顾客就转身走人。纯花却不这样,她总要和买东西的人扯上几句话。比如人家买包好烟她就会问人家:哟,买这么好的烟啊?是家里来客人了啵?再比如:来买东西的人,穿了件新衣服她就会讲,你这件衣服蛮好看的,在哪买的嘛?几多钱嘛?反正她总是有话讲的,别人自然是要回话的,这一来二去的,就扯上了嘛。有时候讲着讲着,顾客就在店里的板凳上坐了下来。不过,光纯花喜欢讲话还不行,还要人家有时间的,可好就好在向阳镇一半的人都有得是空闲,这是因为向阳镇大部分的人都没有工作。这些年镇上那些个鞋厂针织厂家具厂……统统不是倒闭了就是被私人买去了,弄得一拨一拨的人闲在家里。脑筋活一点的就倒腾一点小生意,借以糊口;有的干脆就到外地去打工,这一般都是男人,女人毕竟有一家老小要照应走不开,当然也有夫妻一起出去打工的,这种情况很少。现在镇上基本上就留下前面讲的那些个什么人民政府、医院、税务、银行等几个吃皇粮的单位。所以向阳镇别的没有,有空闲的人多的是,纯花愿意跟他们扯闲话,他们正巴不得呢。甚至有的人不买东西也站在门口或坐在店里和她聊天,就连附近开店的那些个老板、老板娘也会趁了店里没人的工夫,到她店里来凑凑热闹。不过,来店里扯闲话的人以女人居多:男人毕竟要为一家子的生计操劳,空闲要少些;还有,喜欢扯闲话的男人也少。所以纯花的店每天开得跟菜市场一样热热闹闹的。
纯花是从镇“三八针织厂”下岗的那一年开始开店的。其实纯花就是不开店她家的日子也是可以过下去的。纯花的男人是镇上工商银行的会计,捧的是金饭碗,收入不低。可纯花牢记着娘讲的一句话:吃男人的饭,受男人的气;而且自己有手有脚的也不能叫男人养活不是;她纯花也不是个懒惰的人,早先在厂里评过好几次三八红旗手呢;况且女儿也上高一了,而且成绩不错,如果考取了大学,要一大笔钱去读的。总之钱的用处多得是,谁家还嫌钱多了烫手?
纯花男人对纯花开店也蛮支持的,不光是进货的渠道,就是店面也是他帮着找的。店前后两间,前面用来做柜台,后面用来堆货,纯花还辟了一块地方用来烧饭,这样她随时都可以照看店了,她也喜欢待在店里:现在家里白天一般就她一个人在家,除了休息,丈夫平时只是中午回家吃个饭。女儿在县城一中读书,住校,一个星期才回家一次。她在店里反倒快活些。
纯花的男人支持纯花开店却讨厌她扯闲话,好在他在店里的时间很短也就是吃两顿饭的时间。开始的时候,依然有人端了碗来坐,后来见纯花冷冷淡淡的,再加上她男人那张板着的脸,人家也就知趣地走了,久了就晓得,她丈夫在的时候,是不能来扯闲话的。
纯花男人在的时候,不是纯花不想讲话而是不敢讲话。她也不晓得她什么时候开始怕老公的,而且越来越怕。过去谈对象的时候,可是他怕她的,现在完全调了个个。其实老公也没怎么她,他们也不吵架,只是老公在家话越来越少。就是偶尔跟她讲一两句话,也不看她的脸。过去没开店的时候,他回到家,就往沙发上一躺,看报纸,等她做好了饭就吃饭,吃完饭就看电视,看完电视就睡觉。就连晚上那个事也像他的话一样越来越少,有时几个月才一次,做起来也像他偶尔跟她讲话一样,随便应付一下了事。纯花原以为他外面有了人。这可不是纯花喜欢瞎猜。现在镇上好多女人没有事做,有的是闲得发慌,有的是为了生计,专门勾引像自家男人这样收入好的男人。可是看看又不像,男人下了班就回家,很少晚回,就是有事晚回,也会打个电话告诉她,如果他外面有女人是不会这样的。而且他平时也不喜欢跟女人粘粘扯扯的。但是纯花的娘还讲过:男人骨头里都是属猫的,没有一个不贪腥的。反正是不能被表面现象迷了眼的。
有时纯花想,是不是他嫌自己老了难看了?仔细照照镜子发现自己真的变得有点可怕了:脸色暗黄,还这里一块那里一点地生着大大小小的斑,眼角边上也净是皱纹。纯花看着都有点不相信是自己。想当年纯花也是三百来号人厂子里的数一数二的美人呢,怎么女人一挨四十,就变得这样面目可憎呢。有时她一面照镜子一面瞟瞟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男人,男人比她大一岁,他除了神态显得比过去成熟些,样子基本上就没变。
于是纯花马上采取了行动。她关了一天的店门,跑到镇上最好的美容店给自己做了一次全面美化:纹了眉纹了眼线,做了个镇上最高档的去皱去斑美白面膜,还给头发焗了个油。整整折腾了一天,当晚上她顶着一头黄灿灿的头发站在丈夫面前,腆着脸问丈夫好不好看时,丈夫撇过脸去嘟噜了一句:像个鬼。说得纯花一颗激动的心,立马冰凉冰凉的。她赶紧跑到镜子前仔细地照了照,发现先很满意的修长的眉,泛着青色,眼线也是,再配上那一头黄不拉几的头发,是有点像电影里鬼怪。第二天一大早,她又跑到那家店去要求洗掉纹的眉毛和眼线时,那个给她纹眉毛眼线的姑娘说是洗不掉的,刚开始都这样,过一段时间就恢复自然了。可来店里买东西扯闲话的女人都讲蛮好看的,还说现在都流行这样。纯花就搞不懂了:是她们安慰她呢?还是自家男人横竖看自己都不顺眼呢?
不过,男人再怎么不好,他也是家里的天。这话也是纯花的娘讲的。没有男人的家,就像泥做的屋,是经不起风雨的。这个道理就是娘不讲,纯花看也看得到。你看看镇上那些死了男人或是离了婚的女人,哪个过得不凄惨!所以,她尽量顺着男人让着男人,尽量让男人在家待得满意顺心,让男人爱这个家恋这个家。反正是自家男人又不是到外面去寻野男人是个丢脸事。所以男人不喜欢的事,纯花都不做。就像男人不喜欢她扯闲话,男人在的时候她就不扯。因为这个缘故,只要纯花男人在店里,店里一般都冷冷清清的,偶尔有一两个人来买东西,也是买完就走。纯花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尤其是吃饭的时候喜欢热闹。纯花娘家兄弟姊妹有六个,在娘家时,家里成天都是热热闹闹的,吃起饭来更是吵着闹着争着说着笑着,像赶集一样热闹。可现在吃起饭来,像学生考试一样安静,自家男人常常是一句话不讲,像在餐馆吃饭一样。有时纯花挑个话头,男人也没个回声,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就像是陌生人。纯花有时甚至觉得眼前这个跟她吃在一起,睡在一起,脸上有几颗痣身上有几块疤她都清清楚楚的男人,就像庙里的菩萨一样,透着摸不着底的可怕。
一天,纯花和男人在店里吃中饭,店里走进来一个女人,纯花一看就呆住了:这个女人她从没见过;而且很特别。起码在向阳镇没有这样的女人,就连公认美女多的镇医院也没有。这个女人眉眼倒没什么,细眼细眉的,惹眼的是她的皮肤。纯花一见就想起豆腐花,还有女儿爱吃的酸奶来。过去老师曾讲过一句成语叫肤若凝脂。当时她没怎么领会,就知道是形容皮肤好的意思,现在她算是深刻理解了。这女人身上虽然只穿了一件式样很一般的紫底白花连衣裙,站在那里也是很随便地站着,但你就觉得,她身上散着一股兰花一样的优雅的气质。
纯花抬头时正对着墙上的镜子,镜子里映出了一张冒着油汗、脸色暗黄,嘴巴油光光的女人的脸。在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的同时,她也看见了坐在她对面的自家男人的脸。自家男人正瞪直了眼睛看着那个女人,眼里放着光。纯花马上就由原来的惊讶羡慕变成了恼羞成怒,竟忘了起身问客人买什么,直到自家男人翘起屁股要起身,纯花才反应过来抢在男人前面起了身。那女人对她笑了笑,说请给我拿包芙蓉王香烟。纯花一面到柜子里拿烟,心里一面嘀咕:这镇上除了贪官污吏和几个做生意发了财的,再不就是家里来了贵客,基本就没人抽这种烟。这个女人买这么好的烟,想必家里是有钱的了,看她那副娇贵的样子,就晓得是有钱人的老婆。纯花拿了烟,并不递给她,而是重重地往柜台上一摔。那女人伸手拿烟的时候,纯花发现她的手和她的脸一样白白嫩嫩的,手指像笋一样细细长长的。
女人走的时候,纯花站在店门口一直看着她,她想看看她往哪里走,其实她晓得她看也是白看:哪有在街上能看见人家走进哪间屋子里去的。她只是对这个女人太好奇了。
纯花一直望着那个女人在前面的拐角处消失。她一转身,见自家男人也直瞪瞪地朝那女人走的方向看(男人的位置正对着门)。纯花本想对男人说:人都走远了,还看什么看!但她使劲咽回去了,装着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重新在丈夫对面坐下,端起碗,往嘴里扒了一口饭,一面嚼着饭,一面漫不经心地说:这女人怎么没见过?皮肤白得像死人,一点血色也没有,该不是有病吧?这一回男人对她的话有了回声,他抬头斜了她一眼,哼了一声,说那叫雪白。纯花顿时觉得窝在心里的那股酸水,漫进了嘴里,连嘴里的饭都是酸酸的。
男人前脚走,纯花后脚出了店门,一出店门,就见浓香捧着饭碗倚在店门口,一见纯花就迎了上来,说你店里刚才来买东西的那个女人长得好娇贵,我怎么没见过的,你见过啵?纯花摇摇头,说我也没见过,我还是来问你见过没有的。浓香咽下嘴里的饭,侧过身子,把头靠近纯花的脸,像电影里地下党对接头暗号那样压低了声音说:你说她会不会是刚搬来的?这种可能当然是有的。镇上刚建了一座叫“荷香园”的小区,小区紧靠着镇旁边的荷花村的大片荷塘,房子红瓦白墙的,很是气派,就像电影里有钱人的别墅。镇里好多有钱人都在这个小区买了房子,就连县城里省城里也有人在那里买了房子呢。说不定,这女人就是县城或省城新搬来的。但纯花不愿意这么想,她更倾向于她的另一种猜测:是来走亲戚的。她偏过头去,躲开浓香嘴里喷出来的馊味说,我看像是来走亲戚的。浓香撇着嘴摇了摇头说,我看不是,你想想看,客人总是被招待的,哪有帮主人家买烟的道理?纯花觉得浓香讲得很有道理,自己先只是凭感觉瞎猜,还没有从这方面去分析呢。她不由对浓香刮目相看了:以前,总觉得这女人蠢,没想到她也有聪明的地方,看样子任何人都是不能小看的。
这天下午,纯花给来店里每一个闲坐的女人描述了那个女人,尽管她描述得很仔细,还是没有一个人说见过。但她们也对这个女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跟纯花一起讨论和研究那个女人出现的原因。研究和讨论了半天,也是在走亲戚和刚搬来住的两者之间各执一词。后面急性子的浓香不耐烦了,她挥着圆滚滚的胳臂,像领导宣布会议的讨论结果一样说:她就是新搬来的嘛!
果然没过两天,对面兴旺杂货店的老板娘就跑来告诉纯花她们:那个女的就住在她娘家旁边的“荷香园”小区。浓香一听就得意了,说,我讲得没错吧?她是住在这里的吧?纯花心里明知道浓香讲的是对的,但她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也见不得浓香那副得意的样子,就没好气地说,她就不能在“荷香园”里的哪个家里做客?
可过了两天,那女人又来了。这回要比上次来的时间早一点,也不得上次是慢悠悠的,而是急急忙忙的。纯花正往桌上端红烧肉,那女人进来就说:请给我拿瓶李锦记的酱油。这时坐在饭桌前等饭吃的丈夫,马上起身去给那女人拿酱油,纯花放下碗想抢在丈夫前面已是不及。纯花见丈夫手里拿了酱油,并不马上拿给那个女人,眼睛朝柜台饭桌上看了一下,然后背过身去很坚定也很迅速地用自己雪白的衬衣袖子,擦了擦酱油瓶上的灰,然后笑着双手递给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冲丈夫笑了一下——眼睛都笑弯了,又柔柔地说了声,谢谢!然后接过酱油给了钱,就快步走了。
女人走后,纯花把手里的碗重重地放在桌上,丈夫好像一点感觉也没有,拿了碗筷自顾自地吃起来。纯花心里堵了一堆的话,但又讲不出口:你看看他,在家里店里从来是酱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脸也是成天板着的。在店里,只是碰到同事来买东西才会打个招呼或者说笑几句,但从没有动手给同事拿过东西。他见了这女人不但笑眯眯的,还抢在自己前面给那女人拿酱油,还居然用袖子擦瓶子上的灰。如果心里没那种骚念头会这么做吗?但如果你讲出来,不就是拿了瓶酱油,又用袖子擦了一下瓶子上的灰吗,又没有当你的面调戏她,或眉来眼去。就好比,你心里很明白那人杀了人,但如果没有证据,你讲出来就是诬告。纯花就觉得刚才还饿得咕咕叫的肚子,一下就胀鼓鼓的了,一碗饭吃了半天也没咽下几口去,就连她最喜欢吃的红烧肉吃到嘴里也跟泥巴一样。丈夫倒还是像往常一样,三口两口就吃完了饭。吃完饭,又像往常一样要走,纯花终于有了话,她喊住丈夫,说换件衣服再去上班吧。丈夫奇怪地看着她,纯花用筷子点点他的袖子,袖子那么脏,走出去多丢人。丈夫脸一红,但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哼了一句:神经病。就出了门。
纯花的男人前脚走,浓香后脚就来了。纯花男人在店里,浓香是从不敢进店门的,纯花男人好像生来就跟她有仇,见了她就没好脸色。浓香倚在店门口像凯旋而归的将军那样笑着说,我讲的没错吧?做客的人会给主人家打酱油?
以后隔几天,那女人就会在傍晚的时候出现在这条街上,朝同一方向走去,而且总是一个人。纯花几次想跟着她,看看她到底到什么地方去,这也许就能搞清楚她的来历,但终究没好意思。倒是浓香有一次忍不住跟在她后面,可没多久又回来了。她一面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汗,一面气哼哼地说,这个女人吃饱了没事绕着清水河边转,害老娘跟她白跑一趟。纯花说,那叫散步。浓香斜了她一眼,哼了一声,说我还不晓得那是散步?散步可不就是吃饱了没事干吗?像我们成天不是操心就是受累,还会去散步?纯花觉得她讲得有理:这女人一定是个日子过得舒心而且有的是空闲的人。但奇怪的是:怎么就没有男人和孩子跟她在一起?像她这样的女人老公一定是喜欢得要命的,怎么会不跟她一起出来散步呢?如果老公忙的话,那也会领着个孩子的,像她这样年纪的女人孩子应该是很小的,不存在功课紧张的问题。镇上有几家有空闲也有心情散步的人家,哪家不是一家子出去转的。她不会就是一个人吧?可她那天确实来买过烟的,可见家里该是有男人的。
纯花觉得吃饱了没事干的人最可怕。这种人不必为生计操心忙碌,最喜欢最容易生事。如果这种人是个女人那还能生什么事呢,那肯定是男女之间的风流事呗。就像镇上那个老公做包工头的水莲。老公在外面忙,她在家里吃饱了没事,成天打扮得像个花蝴蝶似的在外面招摇,引得一帮子骚汉鳏夫像苍蝇见了屎一样围着她转,生出一拨一拨的风流事来,还险些出了人命。况且这个女人长得又那么娇贵,那岂不是更可怕。
以后只要这女人一到她店里来,纯花就板着脸。那女人好像浑然不觉,依然到她店里来买东西,一般是晚上散完步回来路过她商店的时候。她每次到店里来都要给他们笑一下。开始纯花没怎么注意,只觉得她笑起来轻轻淡淡的。可有一次纯花突然发现:这女人看似在笑,但眉梢眼角渗出来的却是凄愁,你一点也不觉得她高兴,倒让你觉得心里酸酸的,不觉生出几分怜惜来。可当她一回脸,见自家男人看着那女人笑得一脸通红,眼睛贼亮贼亮的样子,那股怜惜之情,顿时膨化成了满腔怒火。再看那女人的笑时,便觉得那眉眼里透的是媚是妖气,恨不得一脚把那个女的踹出店去。当然这只是她心理上宣泄。她纯花再蠢,也不会做这种只有神经病才会的事。要做就要做得人不知,鬼不觉。
机会终于来了。一天,店里就纯花一个人,那个女人几乎是跑着走了进来,她显得有点激动、兴奋:鼻子上沁着细密的汗珠,两颊像擦了胭脂一样泛着红晕。她一进门就说,请给我拿一箱番茄汁的蒙牛酸酸乳。可是过了没多久,她拎着酸奶又回来了,说是搞错了,她女儿已经不喜欢吃这种酸奶了,喜欢吃草莓的了。她抱歉地说,麻烦你给换一箱吧。纯花一听,高兴得都有点激动了,但脸上没露出来,板着脸冷冷地说,不能换。那女人拧着两只手说,我从不喝奶,我女儿住几天就要回外婆家,两箱奶她喝不完,你能不能行个方便,给换一下。纯花见她那个样子,心就一软,心想,这女人真是个能叫人心疼的人。可越是这样就越不能心软。她一只手叉起腰,一只手点着那女人,说你这人怎么回事?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怎么连这点道理也不晓得?每个顾客买了东西都来换,我的店还开不开了?讲完,觉得还不够,又狠狠地斜着那女人,提高嗓门加了一句:你这样的人以后谁还敢跟你做生意!那女人被她讲得脸上一下红一下白地换着颜色,嘴巴动了几下,却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下,她低下头,说那我就再买一箱吧。纯花见那女人一手拎着一箱酸奶,歪歪斜斜地走出店门,高兴得想嘎嘎大笑。她正得意着,只见浓香一改她地动山摇的走路风格,像干部一样背着两只手,摇了进来。她进了门,也不讲话,只是歪着嘴看着她笑,笑得怪怪的,纯花被她笑得心里毛毛的,刚才那个兴奋劲一下子就没了。
果然,从那以后,那女人再也不到她的商店来了。纯花像打了胜仗一样又开心又得意。可是没高兴几天,她的心又堵上了。
那个女人虽不到她店里来买东西了,但有时还是会从她店门口过,每当她从店门口走过时,只要她男人在店里,她都会扭头跟坐在对门的自家男人笑一下,自家男人也回以热情的笑。有一次居然问那个女的:怎么不到这里来买东西了嘛?纯花当时心使劲地跳了几下,还好那女人只是笑笑没回话。纯花就明白了:她来不来她店里买东西都一样,上次的劲是白使了。只要她在这个镇上,她就是把店门关了,他们也有的是办法和机会粘上的,何况丈夫的工作单位整个向阳镇的人都晓得,他们联系起来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她甚至怀疑他们背地里已经勾搭上了。你看看他们对在一起的眼神,像蜜一样又甜又粘。两人没那种感情和那种事会有这样的眼神?
纯花觉得这女人在她眼里心里都是一根刺,扎她的眼刺她的心,搅得她吃不下睡不着,连扯闲话的兴趣都没了。她恨不得这个女人能像她当初突然出现一样突然消失。同时她又奇怪着:这个女人是从哪里来的呢?看她的样子该是从县城或省城里来的,可她怎么不像其他县城里省城里的人那样,只是偶尔到这里住上几天,她怎么一来就不走了呢?
好在没过多久,从县城里喝喜酒回来的浓香,把一切答案都告诉了她。
那天纯花跟丈夫刚刚在饭桌前坐下,这时浓香激动地奔进了她的店,她甚至顾不得纯花的男人在场,就喷着酒气告诉纯花:今天我在我外甥的酒席上看见那个女人了,她原来是住在县城里的。她虽然没讲是哪个女人,但纯花和她的男人都晓得她讲的是哪个,两人同时抬起头瞪着她。浓香见纯花男人的眼里没有往常的厌恶,而是充满了期待甚至是渴望,她越发来了精神,粗大的嗓门更加洪亮:她原来是县城里蛮有钱的人家呢。老公在县城开了一家装修公司。本来日子过得蛮好的,可前两年他老公跟一个从四川来店里打工的妹子好上了,去年年前突然卷了家里的钱,跟那妹子跑掉了,还欠了三十多万块钱的材料费——人家都讲他这是有预谋的。那女人为了还债,把房子都卖了,还只还了一半。这还不算呢——说着,她拖过柜台边的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敲了两下她肉嘟嘟的大腿,这女人有一个女崽子,从娘胎里出来就有一种血液病,叫个什么,她敲了敲头,反正是个金贵的病,每年看病都要看掉好几万呢。你们说说,这娘女俩怎么过嘛,那债主还三天两头地寻上门来要债,那女人没办法就跟了他男人的债主。她现在住的“荷香园”的房子,就是她现在跟的男人买的。说到这,她特地看了纯花男人一眼,见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只是张着嘴来呆呆地看着她,突然就失去了讲下去的兴趣,草草地收了场,反正她是蛮可怜的一个女人。纯花听了原以为自己会笑的,但嘴里发出的却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同时她看了一眼丈夫,见丈夫已低头吃饭,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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