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儿
2011-12-29罗世福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1年6期
一
北京与通州之间流淌着一条大运河,叫通惠河。
通惠河是元朝初年由都水监主持开凿的运河。由于河床坚固,长年行走粮船,又有铜邦铁底运粮河的别称。不过,两岸黎民百姓图简便,都叫它大河。
大河南岸,距京城二十里之遥坐落着一个拥有上千户人家的大镇,名曰石桥镇。石桥镇这个名称源于建在河道坝闸上那座气势宏阔的汉白玉石桥。
石桥镇上有不少很惹人眼目的地方。一是两座大庙:镇东头的王母娘娘庙和镇西头的南海观音菩萨庙;二是两条长街:靠近河边分布着各式各色店铺的买卖街和处于镇中心地带一色青砖大瓦房套院由达官乡绅居住的青龙街;三是文武二馆:青龙街南侧的私塾馆和青龙街北侧的武术馆。此外就是前边提到的那座成为大河南北通衢要道的汉白玉石桥。
石桥镇有数不清的往事,这里只叙述一个由私塾馆引发的故事。
私塾馆是一所由深灰色砖墙围起来的宅院。宅院的大门儿是一座设有门蹲儿的高门楼儿。两块漆黑厚重的门扇上镂刻着一副楷体字的朱红对联儿。右首上联是“忠厚传家久”,左首下联是“诗书继世长”。横眉自右往左是“四季平安”四个字。门楼儿里边相连着一座长长的天井儿。天井儿里边矗立着一座宽长的由青砖砌就的影壁,影壁中央的白灰壁面上工工整整地立着四个大黑字:“圣贤人家”。拐过影壁便立马见到一座宽敞赫亮的院落。院内正房五间和东西厢房各三间。正房中央位置一明两暗三间为居室,两侧各一间耳房是厨房和存放杂物的地方,东西厢房就是书馆所在,是学子们上课读书之处。
书馆教书的先生姓方,名继先,号承叶。这名号的含义看上去并不深奥,但其人之志向却表露无遗,就是要继承先人的事业,可见方先生的祖辈也都是教书人。方先生的为人,镇内镇外,方圆几十里的人都清楚,忠实厚道,温文尔雅。方先生的教书水平,那也是人所共知,盖压群芳,无人能比。就是有一样儿让大伙为他着急惋惜,着急惋惜中还包含着深深的同情,那就是结婚已十来年了,却一直未获有子嗣。这使得方先生的心上压力很大。上有老父老母天天眼睁睁地盼着当爷爷做奶奶,下有内人日日心绪不安,觉得愧对丈夫,愧对方家。方先生自个儿也是急愧交加,为子者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很多好心的邻居街坊劝方先生陪着内人去娘娘庙或观音庙敬香,求佛祖神仙赐喜。可方先生从来不信神佛,故对这些好心的邻居街坊只是嘴上说“谢谢”,却没有行动。时间长了,这些邻居街坊了解了方先生的想法,并不加以嗔怪,其中有的人转而劝方先生请个好郎中给看一看。方先生觉得这个主意适合自个儿的心意,自个儿以前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碍于面子一直犹豫不决不肯行动。听了人家的提醒劝说之后,思谋了一阵子,最后决心拉下面子,说服了内人,请了镇上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郎中来到家里。郎中老先生分别给二人号了脉,观察了眼睛、口腔,最后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给方先生内人开了三剂药方子说先试试看。方先生内人服下了这三剂药以后,还真灵验,没过多少日,便有了动静。先是断了月经,后又犯恶心想吃酸东西,方先生老母亲有经验,一看便知道儿媳妇怀上了,老两口高兴得不得了。既便是郎中诊断起的作用,心里想的嘴上说的仍然是感激王母娘娘、观音菩萨大慈大悲。更让方先生父母高兴的是,儿媳妇怀胎的时间是开春儿。开春儿是最吉利的时光,万物复苏,生机勃发,生下的孩子一准儿壮实。方先生和方先生的内人更是欣喜异常,这下子可了去了心头上积压了多年的那块病。方先生一家人高兴欣喜了一阵子之后,心里却又犯了嘀咕,这孩子是个男的还是个女的呢?方先生内人肚子凸起来以后,方先生的母亲就整天观察琢磨儿媳妇的肚形,怎么观察琢磨怎么觉得悬乎,不像是个男孩儿。方先生的父亲不好看儿媳妇的肚子。老公公看儿媳妇的肚子那成什么了?但经老伴儿背后一叨咕,心里就觉得有点发凉,老两口就犯了愁,要是来了丫头蛋子那可是竹篮打水白盼白高兴了。方先生倒没什么想法,不计较是丫头还是小子。可是知道了老人那份心思以后,心里也有点堵得慌。怎么办呢?没办法,只能顺承天意,那就只得慢慢劝说二位老人,跟二位老人说,只要发怀了上头一胎,以后就还会怀上第二胎,甚至还会有第三胎,第四胎,抱孙子指定有希望。经儿子给自个儿宽心,两位老人心里也就慢慢儿平静了下来。
转眼到了年末,腊月初八这一天,方先生内人生下了一个女儿。
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呢?方先生夜里翻来复去寻思了老半天,最后决定不求深奥,取个简单而有意趣的名字。可到底叫什么呢?一时也没想出个最合适的来。次日凌晨,他出去遛弯儿,偶见镇南头边坡上有几株腊梅正在雪地里绽放,灵机一动,心说:“有了!”就叫梅儿。希望女儿就像这些寒冬腊月里的梅花那样,既清秀可爱又能耐苦耐寒。他回家后立即把这个想法说给老父老母听,两个老人都说挺好。方先生内人听了之后也觉得挺不错。
二
石桥镇两侧和石桥镇紧贴着有个上百户的村子,名叫柳庄。柳庄东西走向,中间一条路堑式的大车道把村子分为南北两街。南街和北街的中央位置各住着一户殷实的人家。南街的人家姓冯,北街的人家姓赵。冯赵两家是姨表亲戚。两家各有一个男孩儿。冯家的男孩儿名为云鹤,赵家的男孩儿名为云海。云鹤和云海是同年同月出生,云鹤生于三月初一,云海生于三月三十,先后相差一个月。到了七岁那年,两家大人把他们送进了石桥镇方先生的书馆读书。两家大人对孩子未来的发展前程各有想法。云鹤的父亲是个秀才,他的想法是让儿子长大了既能文又能武。文可以治政,武可以卫国卫家,文武兼备,方为人上人。因此,云鹤秉承父亲旨意,每日前晌在书馆读了书之后,下晌还要到武馆去习武。云海的父亲却与之不同,他是生意人,认为让孩子习武易招灾惹祸,把书念好,能写会算,本本份份做生意才是人间正道。他让云海前晌在书馆读完书之后,后晌就跟在自己身边学着做生意。
云鹤、云海到书馆念书的时候,方梅儿也已长到了六岁。方先生让她跟云鹤、云海等一帮年龄相仿的孩子在同一个班里读书。方梅儿读起书来十分用功,这让方先生心里很是欣慰。可另有一样儿举动却出乎方先生的意料,她也要去到武术馆习武。而且态度异常坚决。方先生一时犯起了犹豫。让她去吧,一个书香家庭的女孩儿学习武术有失文雅。不让她去吧,这孩子一向很任性,而且由于内人自打生下这头一胎以后,就再也没有过动静,两位老人特别珍爱这个孙女儿,什么事都由着她的性子,肯定不会阻止。当方先生把这件事向两位老人说了以后,果然不出方先生所料,两位老人态度很是明确:“那就让她去呗!”而且方先生的父亲还说了一大串儿理由。说自古以来历朝历代官民习武之风都十分盛行。女子习武也很普遍,就连皇帝的公主,王公大臣家的千金小姐习武者也不少见,北宋时候佘太君跟她率领的一帮女眷、女家奴个个武功高强,还上阵打仗屡建战功呢。方先生有老父亲这一席话,也就消除了“有失文雅”的想法。晚上躺在炕上再进一步深入想想,大清朝自道光王朝以来,西洋人借传教之名来到中国,在地面上惹事生非,欺负中国百姓的事件越来越多,中国百姓尤其是黄河以北广大区域内,百姓为了抗拒官府的压迫和洋人的侵扰,习武之风便越来越盛,女子习武之人也很多。经这么一深想,加上老父老母的明确态度,也就不再有什么顾忌,转而鼓励女儿既要去学,就要用心刻苦,把真本事学到手。
方梅儿和云鹤在书馆同窗学文,又同时在武馆同场习武,二人学文习武的悟性、灵性都很强。在武馆从学站桩、蹲桩开始,到逐步学练刀枪棍剑,再到练打暗器,二人每一步功夫都扎扎实实,二人常在师爷指导下练习对打,其攻防进退之快,翻腾纵跃之灵巧,都令师爷大为赞许,也令武友们啧啧称奇。
时光犹如通惠河的河水一样分秒不息地奔流。转眼间,云鹤、云海、方梅儿这些孩子都成了英气勃发的少男少女。他们的内心世界都在无影无形地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萌生了对异性的兴趣和好奇,滋生出了情爱的初始意识。按常理说,方梅儿跟云鹤同窗同馆学文习武,日日形影不离,应是很自然地相互爱慕,可事实却未如此。从云鹤这方面看,他已在暗暗喜欢着瓜籽脸上镶嵌着一双水灵灵的杏核儿眼、个头儿挺秀、性格爽朗的方梅儿,而且随着时光的流逝,这种初爱的情感就像受了阳光雨露滋育的春苗儿,日甚一日地强烈起来。云鹤开始不再像以前那样随随便便,自自然然地和方梅儿相处,一下子变得十分腼腆,总是羞羞答答地去接近方梅儿,跟她述说读书练武方面的事情,以此默默地传递心中的情意。可他发现,方梅儿对他的态度跟以往没什么两样儿,还是那么轻轻松松,随随便便,对他的感情倾注没有丝毫的回应,方梅儿对他跟对别的男孩子的情态没什么两样儿。这使得云鹤心中暗生出丝丝的苦涩。从方梅儿这方面看,自然也已情窦暗开,但她对云鹤究竟有没有那方面的感情,云鹤意会不到,旁人也一点儿看不出来。
学业完成之后,云鹤的父亲决定送他到西山碧寺谷云大师手下深造武功,以备到时候参加文武会考。云鹤心中眷恋着方梅儿,一点儿也不想去,但却没胆量向父母吐露。再加上方梅儿对自个儿是不是也有意思根本不摸门儿,只好顺从父命,硬着头皮离开了家。而他心底里对方梅儿那股恋情却像犯潮一般更加强烈。加之对父母、祖父母的眷恋,从未出过远门儿的云鹤随着父亲走出家门时,偷偷流下了眼泪。云鹤的母亲和云鹤的爷爷奶奶把爷儿俩送出大门口儿后,眼圈儿都是潮湿湿的。
云海这边呢,他父亲按照自个儿早已有的盘算,把他带在自个儿身边做生意。
方梅儿的父亲方先生,看到女儿渐渐长大了,便不露声色地逐步加强了管教。在不干涉她每日前晌自练武功、读书、习研诗画外,规定她后晌要跟母亲学习针线刺绣等女活儿。但方先生无意中发现,女儿在干事时,有时会莫名其妙地发愣发呆。
云鹤去了西山碧云寺之后,心中对方梅儿的思念愈发强烈,无时无刻不急盼着快点儿修学完毕回家,并下定决心,回家后向父母一吐真情,请求父母托媒娶回方梅儿。
云海对方梅儿怎么样呢?他也挺喜欢方梅儿。只是看到方梅儿跟表哥云鹤相处得很近乎,表哥长得又帅气又文武全能,便不敢对方梅儿往远处想。念完书之后就一心帮衬着父亲做生意。起初,他父亲做的只是小生意,就是推着一架独轮车走村串乡卖些针凿剪尺、布匹衣扣、顶指花线之类的东西,后来天长日久做下来,居然越做越红火了起来,到云海出生的时候,家境已经很殷实了。云海念完书之后,他父亲便应时地把生意扩展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是利用家里现成的房舍开了一个杂货店,所经营的货物全是日常生活离不开的东西:油盐酱醋、烟酒粗茶、花生蚕豆、米面粉绦、花椒大料等等。另一部分则是仍然保持着原来那份推车走村串乡的生意。家中店面这部分云海父亲自己掌管,走村串乡那部分就交给了云海。
云海自个儿独自走村串乡做生意了,心里就特别高兴。一来感觉自个儿能给家里顶起点事了,就有了一种大男人感。二来一个人独立行动感觉特别自由,不再总跟在父母身边像个跟屁虫儿了。因而心里特别舒坦,心里一舒坦干起来也就特别欢势。
要论长相,云海跟表哥云鹤不相上下,一张眉清目秀的脸,高高挺挺的身板儿,混身上下透着一股灵气。要说比不上云鹤的地方也有,就是身子骨儿略显单薄了点儿,不像云鹤那样壮实。但在性情上却又有独特之处。老实随和,温雅不躁。做生意时跟买主对话,嘴头儿总是泣泣绵绵,从不起急,更不会为一点儿蝇头小钱小利跟人家争执。既使有时遇上个把好占便宜的主儿,吃点小亏也不气恼。到他这儿来买东西的人大多是姑娘媳妇,上了点年纪的大妈大婶也有不少。这些人对云海都很有好感。云海每到一个村子,只要手上的拨啷鼓儿一摇响,这些人便会立刻从家门儿里跑出来,蜂拥着挤在他的车子四周,挑挑拣拣,问价还价,嘻嘻哈哈,唧唧喳喳,热闹异常。有的人即便不想买什么,也要过来凑凑热闹,没话儿找话儿说。那些姑娘媳妇儿多是一半儿心思在货上,一半儿心思在云海身上。她们喜欢看云海的模样儿,喜欢听云海说话的声音,还喜欢观瞧云海扯布给货的种种动作。有的人心里还掖藏着非份之想,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却不敢有半点儿越格儿举动。
云海在男女情爱的事情上,心理成熟得比较慢,显得有点儿迟钝。过去对方梅儿在心里偷偷儿滋生的那点喜爱之情,也已因表哥云鹤的关系而成了一丝渺茫的云线。眼看着就要到十九岁头儿上了,对婚娶之事还连想都没想过。这时候就有不少有闺女的人家暗中托媒找云海父母提亲,云海父母也正在使劲儿操持着这事儿。可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个除了方梅儿谁都意想不到的情况。
这是一个庄稼已长到了一人多高的夏天。绿油油的高粱玉米像汪洋大海一般展眼看不到边儿。一天下晌,云海在石桥镇南边的半壁店村做完生意,推着货车沿着一条大车道旁边的人行小路往回走,路边的野花野草挺立着躯干在阵阵凉风中微微摆动,他高兴地小声儿哼着一首戏曲里的小调儿。当走到一块坟茔地边儿上的时候,突然从坟地树林里窜出来一个素妆打扮,高条个儿,面庞格外清秀的姑娘,拦住了他的去路。云海吓了一跳,他镇定了一下之后仔细瞧那女子,才辨认出原来是方梅儿。
云海放下车把,惊疑地盯着方梅儿道: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你是急着要什么东西吗?”
方梅儿抿着嘴儿笑了,脸上现出了一丝微红,说道:
“我要是想买东西,石桥镇街上什么没有?还需要大老远地追到你这儿来呀?”
云海在这方面脑子转弯儿很慢,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那你是要干什么?”
方梅儿微红的脸上现出一丝诡秘:
“我吗,我跑这么老远追你到这来是要跟你说个事,说说顶顶重要的事!”
云海心里还是一片糊涂:
“那你就直说吧,别绕圈子了!”
方梅儿此时眸子里射出了一道晶光,那光透出女孩儿的一种特别的羞涩。
“那好,我就不绕圈子,可你得好好听清楚喽!我问你,你想不想成亲?”
此话一出,云海的脸立刻涨得通红。思谋了一下,躲躲闪闪地说:
“眼下我爸我妈还没跟我提这个事。”
方梅儿两眼直直地盯着云海说:
“提你爸你妈干什么?我是问你,你自己个儿想不想?”
这下把云海给难住了,憋了半天,冒出了一句傻呼呼的话:
“怎么,你要给我保媒?”
方梅儿噗哧笑了,红着脸说:
“对,我要给你保媒。”
云海疑惑地盯着方梅儿:
“你保媒?谁呀?”
方梅儿没有半点迟疑,冲口而出道:
“我!”
云海不听则已,一听差点儿高兴得晕昏了头。但转而又一想,不对呀!她过去跟表哥云鹤那么近乎,而且云鹤能文能武,比我强,她怎会看上我呢!于是说道:
“你是在跟我闹着玩儿吧!”
方梅儿一下子严肃了起来:
“傻瓜!这种人生一辈子的大事也能瞎闹着玩儿?”
云海听了这话,心里又泛起了一股高兴的浪潮。愣了愣神儿后问道:
“那我表哥云鹤怎么办?”
方梅儿有点急了:
“什么云鹤怎么办?这跟云鹤有什么关系?往后他也是我的表哥。”
这回云海心里亮堂了,方梅儿确实没跟他闹着玩儿。当初心里埋藏着的对方梅儿几乎已经烟消云散了的那缕喜爱之情,现在像压在灰堆下的炭火,经风一吹,一下子就重新红亮了起来。原来方梅儿跟云鹤并没有什么意思。方梅儿是喜欢自个儿。
原来方梅儿以她那妙龄少女特有的敏感,不是不明白云鹤亲近她的那份心思。但她心里对云鹤却激不起那种情感的火花,她只是把云鹤视为好友。她心里放着的人是云海。她喜欢云海寡言文静,行动举止沉稳,心里能装得下事,能忍屈不躁等种种性情和品格。在学堂曾经发生过那么一件事,自打那件事以后,方梅儿对云海更加心动情注。
有一天,云海的父亲天还没亮透就忙着到城里打货去了,天亮后母亲起床时突然感到头晕恶心。云海见此情形,赶快搀扶母亲卧炕休息,并决意留在家里服侍母亲不去上学了。母亲却说什么也不答应,说自个儿可能是着了点儿凉,这点儿小毛病一会儿就会好,坚持催他去上学。云海磨磨蹭蹭不肯走,还动手生火要给母亲熬粥。母亲见他这样儿就急了,骂他不听大人话是不孝之子。没办法,云海只得极不情愿地硬着头皮拎起了书包,迟迟疑疑地走出了家门儿。到了学堂时已晚了半个来时辰。方先生一向治学严谨,对迟到的云海也不问情由就重重地罚了三大手板儿。古时候学生在学堂犯了规矩,先生通常用打手板儿惩罚学生。让受罚的学生把一只手手心朝上举在半空,先生用杉木做的手板子向学生手掌上打。打完之后云海疼得眼里滚出了泪珠儿。但他一声儿不吭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默默地打开书本念起书来。放学的时候,为了进一步实施惩戒,方先生叫云海站起背书。从《千字文》的某一句背起,云海还没背上几句,方先生就突然引出《六言》里边的某一句。云海立即背诵《六言》。背了一段之后,方先生又突然引出《大学》里边的某一句,进而又突然从《大学》跳到了《中庸》、《论语》、《孟子》,方先生引到哪儿,云海就接上茬儿背到哪儿。云海背得滚瓜烂熟,那朗朗的背书声犹如清泉石上流一般清澈顺畅。最后方先生十分满意地笑了,点头赞许道:
“好,好,不错,不错!”
方梅儿后来通过云鹤弄清楚了,云海是因为母亲身体不适才耽误了上学时间的。但云海却一声不响,不向先生申辨。这件事强烈地震撼了方梅儿这个初春少女的心灵。
方梅儿心里藏着云海已有好几年了。当时由于年龄小,方梅儿再爽朗,再泼辣也不敢说这种事。随着年龄的增长,情感也如受到了雨露滋润的禾苗儿刷刷往起增长。近几年,对走村串乡做生意的云海没少背着家人偷偷跟踪观察。她看到云海不论到了什么地方都有不少大姑娘小媳妇高高兴兴地围在他身边,心里就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种闷闷的感觉。但当她又发现无论这些花花哨哨的女子对云海怎么热乎,云海都总是一本正经的时候,心里又不禁大为宽慰,而且对云海更加倾心。如今意识到自个儿已是个大姑娘了,发现屡屡有人上门儿找她父母提亲,便鼓起勇气向父母大胆地道出了自己的想法。方先生夫妇暗中商量方梅儿的婚事时,也早想到了云海,因此一听方梅儿所说的想法,心里挺高兴,觉得女儿的眼力很不错。但嘴上不能对女儿自个儿相夫婿这种有背规礼的事说乐意还是不乐意。方先生装出嗔怪的口吻说:
“一个姑娘家怎能自个儿相认这种事?再者说,这得看人家云海家是不是有这个意思。”凭方梅儿的机灵劲儿,这句话的意思还能听不出来?她一边高兴一边琢磨,谁知道替云海家说媒的人会不会想到她的头上?干等着不成,得自个儿找云海。云海能不能接受她,她心里有谱儿。想到哪儿就做到哪儿,方梅儿便有了今日的举动。
云海面对自个儿曾一度梦幻般思慕过的方梅儿如此这般主动大胆干干脆脆的表白,不由万分惊喜。但随后他又镇静了一下,顾虑重重地说:
“这事咱们自个儿能作主吗?这可是背着父母私定终身啊!”
方梅儿此时彻底吃准了云海的态度,一阵欣喜涌上心头,脸蛋上红扑扑的就像两片闪光的朝霞。对于云海的思想顾虑,她觉得不是什么问题。说道:
“这有什么?我们家这边不用你操心。你爸你妈那么疼你,你只要求他们托媒来我家提亲就成了。”
二人正说到这儿,一掛骡子车从西边奔了过来,赶车的人一边不时地甩着手中的鞭子,一边不住闲儿地举目往他们俩这儿瞄。
云海慌忙说道:
“有人来了,咱们快分手吧!”
方梅儿一看云海那老实巴交慌窘的傻样儿笑了笑说:
“一个大男人,瞧把你给吓的。记住了,让你爸妈托媒来提亲!”语音甫落,一抹身隐进了庄稼地里的小路。
云海看方梅儿身影消失在庄稼地里了,心才稍微平静下来,急忙抄起车把儿往回家的方向走。
三
云海也和方梅儿想的一样,对于求父母托媒去方先生家提亲这件事想得很简单,认为父母疼爱他,一说准成。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云海跟父母坐在院子里围着饭桌儿吃晚饭。云海的爷爷奶奶过世都早,每天只有他们三口人吃饭。云海便趁机向父母说了这事。让云海意想不到的是,他说了之后,他父亲立时把眼睛瞪得溜圆,现出满脸的惊愕。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
一连串三个“什么”,把云海弄得直发愣。
云海母亲一脸的沉愁、严肃,冲着云海父亲说:
“你这么急赤白脸的干什么?你难道没听明白吗?我可是听明白了!”
云海父亲被老伴儿一说,立马儿冷了不少。
“我能听不明白吗?我是觉得这孩子太有点儿离谱儿了!婚姻大事历来都得要由父母给张罗,哪有自个儿提出来去提亲的?说出去这不是让人笑话吗?”
云海母亲沉了沉气,用平静的口气说道:
“凡事也不能都认死理儿。俗话儿说山不转水转,那山是死的,水是活的,古理儿也得活泛着用。那大清国的皇上不是也有的把自个儿看上的姑娘给娶进宫里了吗!我现在顾虑的倒不是这个,我顾虑的是方梅儿这个人。按说方家那是个好人家,方先生那是十里八乡内都被人敬重的教书先生,老人和女人也都不错。就是方梅儿这丫头长大了之后,总是喜欢舞刀弄枪的,显着野性。要是把她娶进门儿来,说不定往后会惹出什么事来呢!”说到这儿,又一转口气说:“云海你不用着急,凭咱们的家境,凭你的长相为人,还愁你爸你妈给你找不到一个可心的人儿?”
云海听他母亲前边的话觉得挺入滋入味儿,可听到后边儿,他的心就一下子凉了下来。此时,方梅儿那大胆、活泼的样子一个劲儿地在他面前晃悠,方梅儿所说的话也一个劲儿地在他耳朵里回响。爱情比二锅头老白干儿酒还让人壮胆儿,云海一鼓劲儿便石夯砸地般地说出了一段话:
“你们说的都是些什么呀?我不管你们怎么想,怎么说,我就认定方梅儿了!你们不愿意我娶她,那我就打一辈子光棍儿!”说完这几句挺有爷儿们气的话之后,饭也不再吃,站起身闯进自个儿屋里去了。
云海的父母一看宝贝儿子这个样子,你瞧我,我瞧你,有点儿傻了眼。怎么办呢?俩人小声商量了一阵儿,决定暂且先不提这个事儿,凉一凉再说,慢慢儿开导他。
云海在饭桌上对父母说了那通挺有爷儿们气的话,又气哄哄的闯回了自个儿的屋里,不一会儿就冷静了下来。一冷静下来就有点后悔,后悔不该对父母亲耍脾气。《弟子规》里不是说的很清楚吗?“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对父母不敬,不顺乃为不孝。自个儿刚才真是犯糊涂了。可翻过来又一想,若是顺从父母的意思,不就是坑了自个儿坑了方梅儿吗!既使自个儿真能终身不娶打一辈子光棍儿,那方梅儿呢,方梅儿怎么办?那不也是害了方梅儿吗!这两种想法在脑袋里翻来复去苦苦折腾了多半宿,一直到后半夜鸡叫头遍才迷迷糊糊睡着了。次日出去做生意时,一路上还是在翻来复去的琢磨这件事。琢磨来,琢磨去,也还是没琢磨出个什么道道儿,心神不免有些烦躁,有些恍惚,也没心思再做生意,走到丰壁店村头土地庙的时候,便在一棵大槐树底下的大青石上坐了下来。
云海正在愁肠百结之时,突然从远处走过来一个人。他没心思仔细看那个人,只是模模糊糊地看出那是一个身着长布衣,手持钵盂儿的光头和尚,知道那是云游化缘的。走到跟前儿时云海抬头一看,认出原来是石桥镇娘娘庙里的悟远师傅。云海不好怠慢,连忙站起身来打招呼道:
“是悟远师傅!多日未见,悟远师傅一向可好?”
悟远和尚也马上认出了云海,连忙回应道:
“念娘娘佛祖保佑,还好还好!云海施主生意也做得顺利兴隆吧?”
云海说:
“也念娘娘佛祖保佑,还行还行!”
云海母亲虔诚敬佛,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去王母娘娘庙里进香。每回进香都特意选在午后,以便能带着云海一块儿去。求王母娘娘保佑一家平安,保佑云海顺顺当当长大成人,娶妻生子,承继祖业。故尔云海和悟远没少见面,日久天长了就成了熟人。
二人寒暄时,悟远不露声色地窥察着云海的面部表情。他虽年纪不比云海大多少,但寺庙生活使他见多识广,日月把他造化得精灵练达。他看出云海脸上挂着一丝愁色,内中情由心里已然有数儿。待二人在大青石上坐下来之后,悟远先开口说道:
“云海施主,我看你脸色暗淡,心里是不是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呀?”
云海迟疑了一下说道:
“悟远师傅眼睛真好,确是如此。”
“那云海施主能否跟我说说,所为何事?”
云海心里暗想,这种事不好跟一个出家人说。便说道: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悟远一听这话儿,知道他不愿意向自己叙说。但他还是想变着法儿让云海说出来。他先微微笑了笑,然后开口说道:
“云海施主不肯说,但我能猜得出来。”
云海一愣,顺口说道:
“那你就说吧!”
悟远诡谲地一笑:
“情,是为了一个情字!”
云海听后,惊愣愣得差点儿站立起来。但他管住了自己,他想再探一探悟远还能看出些什么来。便故意激悟远道:
“悟远师傅你是瞎蒙吧?”
悟远又一笑说:
“我是不是瞎蒙云海施主你心里明白。我不单能猜出你是为了一个情字,还能猜出这个情字由何而来,以及你为什么会产生烦恼。”
云海想听个究竟,进一步激悟远道:
“悟远师傅真能吹牛!”
悟远笑道:
“好,云海施主你说我吹牛,我这就说给你听听,看看我到底是不是吹牛。我这里有四句话可道出事情的原委。‘施主心中存郁结,郁结不化愁难解;郁结所因何事起?原是梅花不易摘。’其中这不易二字,乃是来自施主父母大人不认许施主采摘这枝梅花。云海施主,我说的可是实情?”
云海听完了这段话心被折服,不由自主得侧过身来作揖道:
“悟远师傅真乃有道行的神僧也!说的分毫不差。但不知悟远师傅对助我解除心中郁结是否已然有了上方良策?”
悟远笑道:
“上方良策我哪里有,雕虫小计的下策倒是有一个,只是不知道云海施主是否肯用?”
云海立即恳求道:
“那就请悟远师傅直言赐教!”
悟远向四下里瞄了瞄,见并无他人路过,便低声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说了一通儿。云海听后咬着牙,锁着眉使劲儿思索了一番,最后点头儿应道:
“行,没别的更好办法,也只好这么办了。只是这么做对父母有点儿不恭不敬,我心里不太踏实,这该当如何是好?”
悟远轻轻拍拍云海的肩膀道:
“大丈夫立于天地,该有所为有所不为,此举并不对你父母造成任何伤害,心里有什么不踏实的?好了,云海施主我不能耽搁得太久,咱们就此别过吧!”说完,再次轻轻拍了拍云海肩膀,站起身来朝返寺的路上走了。云海望着悟远渐渐走远的身影,发了会儿呆,也立起身来推上货车走了。
其实悟远哪儿真有那么神,只不过他已事先窥见了云海和方梅儿昨日在坟地树林边上的行迹罢了。当方梅儿突然从坟地树林里出来抢到云海面前时,他恰巧远远地看到了。按照佛门戒规来说,一个年轻女子这般大胆地行此作为是大逆不道的。但悟远心地慈善,他知道方梅儿曾跟云海同窗读书数年,对像云海这样的青年男子产生情爱是很正常的事,是人间的美好之事。对这种事只应成全不能破坏,因此对二人面对面地站在一起说话儿只偷偷瞄了一会儿便转身走开了。今日得见云海,闲谈间发现他面情话语中都透露出心中藏有烦恼之事。悟远暗中分析,看当时他跟方梅儿站在一起说话的情态,他们二人定然早有情意,一定是在云海的父母那儿遇上了麻烦。这才有了悟远前边那一连串儿的话语,也才唬住了云海。
云海经过跟悟远一席交谈,心里轻松了不少。走了两个村子,不想天气却突然骤变,云海急忙折身往回家的路上奔。平时云海出门做生意都备着雨伞,偏偏今天心烦意乱之下忘了这事,这段路上又寻不到避雨之处,回到家里时已然成了一只落汤鸡。
云海经急风骤雨这么一吹一浇便着了凉,脑袋疼,发烧,饭就自然不想吃。云海母亲急着催云海父亲去镇上请那位最有经验的老郎中陈先生。待把陈先生请回家来一号脉诊断,确定是着凉受寒所致。陈先生给开了药方儿,临走时说,只是寒气攻心,并无大碍,静养几日就会好了。云海服了药之后,身上的烧慢慢儿退了,脑袋也轻松了许多。但云海还是一个劲儿说头疼,也不多进食。在云海母亲催促之下,云海父亲又去请那位郎中陈老先生,陈老先生有点疑惑,但还是来了。他给云海把了一会儿脉,便轻轻摇起头来,认定这孩子病已好了,不知为什么事在装病。但嘴上却不好说破。最后药方也没再开,只是说了句“没什么事了再静养养吧”就告辞了。
这就是和尚悟远给云海出的“雕虫小计的下策”。本来,悟远让云海回家后装脑袋疼、恶心,以便他化缘上门儿来施展手段。没想到老天爷给帮忙,一阵急风骤雨真的把云海给弄病了。云海父母一请郎中,悟远一时就不好上门儿了。云海服药之后病虽好了,但为实施他跟悟远商定的计策,就装病还没好的样子。云海父母也犯起了疑惑,人家陈先生是远近闻名治病灵验的郎中,他说云海没什么事了不会假呀,怎么云海还是脑袋疼不愿多吃东西呢?于是就联想到了方梅儿的身上,是不是因为这个事引起的心病呀?故此着急起来,怕他闹出了三长两短来。云海心里暗自着急,悟远教我这般,到现在却未见他有任何动静,我都饿得有点撑不住了,如果他再不现身如何是好?
午后时分,门口儿来了个化缘的和尚,云海一听喊话的声音便知道是悟远来了,心里不由高兴起来。云海母亲佛心笃诚,急忙舀了一升白米向门口儿走来。此时,她家养的大黄狗早已跑到了悟远身前。悟远不是头一回来,大黄狗已然和他熟识,不咬不叫,只是在他面前摇晃摇晃尾巴就走开了。云海母亲来到门口一看原来是悟远小和尚,便主动热情地打了招呼。悟远一边儿向云海母亲寒暄,一边儿撑开肩上挎着的化缘袋子接过了米,口中说道:
“多谢女施主慈悲!”
云海母亲忙说:
“悟远小师傅有日子没来了,不用客气!”
悟远微微一笑,做出转身欲走的样子,却突然又转回身来举目向院子里张望,同时脸上出现疑惑的样子。云海母亲见状觉得挺纳闷儿,便小心地问道:
“悟远小师傅,我家院儿里有何不妥之处吗?”
悟远故意微蹙眉头道:
“不妥之处倒没有。不过敢问女施主,家中是否有人身体欠爽?”
云海母亲一听这话,顿显惊疑道:
“悟远小师傅可真有道行啊!你说的一点儿没错,家儿云海已病了几天了,经郎中医治后还是头疼恶心,也不知怎么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呢!”
悟远趁机连忙恭敬地说道:
“我和云海施主已熟识多年,近来已有些时日没有相见了,女施主是否可让小僧进去看望看望他,说不定小僧能对治愈云海施主的病有所助益。”
云海母亲很早以前就觉得这小和尚聪颖过人,刚才见他只往家宅院内瞄了瞄就看出有人身体不爽,心里已觉得他不是个凡僧。这会儿一听他如此说,很是乐意地说道:
“那敢情好。悟远师傅那就快请!”这回云海母亲直称悟远师傅而不再称小师傅了。
悟远和云海父母三人一同走进云海屋内之后,云海故做病怏怏的样子向悟远打招呼,悟远煞有介事地问了问云海的病情之后便静坐椅上,双掌合一举于胸前,双眼微闭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然后拉起云海的手掌仔细观瞧起来,瞧着瞧着,眉头便微微锁了起来。云海看着心里直乐,心想真会装。而云海父母见悟远这副神态心里便有点打鼓,但也不敢开口相问。过了好一会儿,悟远才把云海的手放下来,思谋了一下对云海父母说:
“二位施主,请恕小僧直言,云海不爽其表在体,其根则在于心。由心神迷乱所致。”
云海父亲问道:
“师傅此话怎讲?”
悟远稍作凝思后说:
“大凡世上之人皆有喜怒之情。喜,有所喜的事,所喜的物,所喜的人等等。怒,则由喜之受挫而心生怒气。怒气一生郁闷之情便随之而来。怒气、郁闷之情相合,便会急火攻心,时日一久,又会致使通身气血不畅,酿成病疾。如不及时排除,恐怕后果难以设想。”说到这儿,悟远便把话打住了。
云海父亲急忙问道:
“那依师傅之见,小儿云海的病疾是由何而起?是事是物还是人?”
悟远此时更显庄重,说道:
“请施主恕小僧直言,云海施主的病疾之因不在事也不在物,乃在人上。”
云海此时心里豁然开朗:悟远千弯百转终于绕到关键之处了。而云海父母都显出了惊诧之状。心想:这个小和尚还真是个有道之僧。云海父亲追问道:
“既是如此,师傅能否进一步直言,告知小儿的病疾是由何人而起?”
悟远再做故态,先是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这样吧,烦请施主取来纸笔一用!”
云海父亲听罢,赶忙起身回到自己屋里取来文房四宝放于桌上。口里谦恭地说道:
“悟远师傅请用!”
悟远口中说好,随即提起毛笔摘掉笔帽儿,把笔头伸到砚台里蘸了墨水儿,神情庄重地在纸上写了四句诗。云海父母和云海都伸过头来看,只见这四句诗写道:“石桥镇上圣贤家,家中育有一枝花。此花不畏寒生雪,祛疾务须採到它。”
云海看后,心里就像鱼儿搅动着的池水直翻浪花,暗自叫好儿:“妙,妙,真是妙绝了!”但情态却竭力保持着镇静,不敢表现出有一丝一毫的张扬。而云海父母则不禁更为惊诧。“石桥镇上圣贤家”,这不就是方先生家吗!“此花不畏寒冬雪”,不畏寒冬雪的花是什么花?不就是梅花吗?说白了就是方先生家的方梅儿。二人同时都在暗自思忖,这悟远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和尚啊?他的道行到底到什么程度啊?但二人当场不好说什么,只是一再说着感谢悟远师傅费心的话,尔后取出纹银相赠。悟远坚辞不受。云海母样见状,只得收起纹银,跑出去取回两升白米来递到悟远面前,说道:
“悟远师傅为我们儿子操了这么大的心,这点儿米不成敬意,就请笑纳吧!日后我去庙里进香时定当多献些香资!”
悟远不好再加谢绝,只得撑开化缘袋子将米收下,口中说道:
“多谢,多谢!还请二位老施主和云海施主多多保重!愿娘娘佛祖保佑你们全家太平吉祥!”说完便起身告辞。
云海父母都感觉悟远这几句话很是受用,嘴里一边说着“多谢,多谢!”一边尾随在悟远身后为他送行。此时云海装着身体尚未恢复痊愈的样子也跟着往外送行。云海一家三口儿一直把悟远送出大门口,那只大黄狗也不停地摇晃着尾巴混在三口儿人中间。
三口儿人返回家里,云海父母背着云海躲在自个儿屋儿里说起了悄悄话。云海父亲说:
“看来咱们家跟方先生家的姻亲算是结定了,这是神旨天意呀!”
云海母亲说:
“嗯,俗话说,人意难违天意。这是命运注定的姻缘。只要孩子能去病除灾,再不可心儿咱也认了。他爸,咱就按那首诗说的办吧!”
云海父亲说:
“那也只能如此。”
于是夫妇二人决定,择了良辰吉日托媒人去方先生家提亲。事情定了,云海母亲却又提出了一个疑虑:
“咱们这头儿没说的了,谁知人家方先生那头儿会是个什么意思呀?”
云海父亲说:
“那就也得顺从天意了!”
云海心里明镜儿似的,清楚得很,他已认定这个事是开水锅里的鸭子,没个跑儿了。但他还得当面儿听听父母怎么说。吃晚饭的时候,父母在饭桌上就把他们商量的意思说给了云海。云海立时精神大振,在父母面前玩起了俏皮,双手抱拳道:
“多谢父母大人恩典!”
父母一看儿子这付样子都噗哧乐了。
六月六,雨下透,是个吉祥日子。云海父母就选定了这一天托媒人去方先生家提亲。还用说吗,方梅儿早就心许了赵云海,方先生心里也早就认定了女儿的选择,方先生的内人是个夫唱妇随的人,而方梅儿的爷爷奶奶已早早过世,家中拿大主意的人只有方先生。说媒的人一提,温文尔雅的方先生就满脸笑意地应承了。方梅儿心愿达成,高兴得心花怒放。
成亲的日子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婚事办完以后,云海父母暗中观察、品味方梅儿的行为举止,发现儿媳妇并非原先想象的那样儿。原先他们想象的方梅儿是娇生惯养、整天只知道舞枪弄棒、言语举止粗犷、粗活儿细活儿样样儿拿不起来。可事实却与之大相径庭。儿媳妇不仅能文能武颇具涵养,而且家里家外,粗活儿细活儿都是一把好手儿,都非一般女孩儿可比。在尊公敬婆、邻里关系处理上也是无可挑剔。让二人高兴得成天眉开眼笑。更令他们兴奋的是,婚后不久方梅儿就有了身孕。二人就像养着一盆鲜花儿一样精心侍候着儿媳妇。待儿媳妇产下的竟然是个男孩儿时,简直快要乐昏了头。云海父母在给孙子取名字上老是拿不定主意,便去讨教方先生。方先生说:
“二位亲家不是想多子多孙吗?那就用个单名‘林’字,叫赵林,小名儿就叫林儿。一来树木耐活,二来双木便可成林。你们看如何?”二人听后心想,到底还是方先生有学问,名字起得既简洁通俗,又有意义,便双双点头儿称好。
方梅儿嫁给了云海的消息传进云鹤耳朵以后,云鹤深深受了刺激。但他一声不响,闷闷沉思了良久,最后一咬牙出家当了和尚,法号“谷云”。
四
自打方梅儿生下了林儿之后,赵家变得更加温馨、更加富有生气。云海的父母心气儿都随之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云海的父亲不再像从前那样,每日从早到晚一心埋头忙乎生意,而是把绝大部分精力投入到孙子身上。生意上的事情多半都交给了云海。如今云海推车走村串乡的生意停下了,主要工作就是经营店铺的生意。云海的母亲看着活泼可爱、欢欢实实的小孙子一天天长大,喜得心里就像绽放了一朵鲜花儿,从早到晚都是喜眉笑眼,不住闲儿地帮助儿媳妇干这干那,操持着家务。
林儿这孩子个头儿大,生下来时就足足有九斤。不单壮实,长的也是浓眉大眼,脸上总是露着笑模样儿。抱着他出去玩儿的时候,邻居们总是围上来逗他,说他眼大身锤儿大脑门儿宽,长大了一定是个不凡之人。云海父母听了这些话,心里就甭提有多高兴,有多痛快了。
云海和方梅儿一个守店铺做生意,一个操持家务。
云海一家人在和谐平静中欢度着日月。但和谐平静中也埋藏着不易被他们预知的隐患。
林儿三岁这年的春夏之交,那是段青黄不接的日子。柳庄村里突然冒出来一个陌生面孔的乞丐。这个乞丐样子甚是古怪,一脑袋里泛黄的长鬃蓬蓬乱乱地从脑瓜顶上铺盖下来,遮盖了半张脸,发红的鼻头显得很大,像是一头紫皮大蒜,两只晦暗的眼珠儿嵌在肥厚的眼泡儿里。他全身着装也十分扎眼,身穿一身破旧的蓝布裤褂,腰上系着一根粗粗的麻绳儿,脚上趿拉着一双牛鼻子脸儿的黑旧布鞋,肩膀上还挎着一只污渍斑斑白里透黄的褡裢。他在村里走路时,步履显得蹒跚迟缓,只顾埋头儿前进,并不东张西望。村里人虽觉此人怪异,但因正是青黄不接之时,对从外地流窜过来的个把要饭的叫花子也并未太在意。只有外出化缘的悟远偷偷注意上了他。悟远发现,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乞丐在村子里走路虽然蹒跚迟缓,但在无人之处走起路来却十分快捷。更引起他注意的是,他到云海家要饭的时候总是身子依在大门框上,两只眼睁得挺大,贼溜溜地往院子里张望。那只大黄狗向他扑过来蹿跳着狂吠,他半点儿也不惊慌,只是用一根木棍儿漫不经心地对着狗拂来摆去,大黄狗无法靠近他便越发狂怒,更凶猛地对着他扑跳、嘶吼,他依然不慌不忙,等到云海母亲手上拿着施舍的饽饽往出走的时候,他才张口发出讨要的呼噜声音:
“好人家儿给口吃的吧!”
云海母亲听他的口音有点儿侉,知道他不是京郊地界的人,在递给他饽饽的时候便带着诧异的眼神问道:
“以前从没见过你,你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
乞丐装作没听懂,不予回答,嘴上连连说了两句“谢谢太太,谢谢太太!”在就要转身走的时候,眼神极快地溜了一眼门楼两扇门板上镌刻着的“买卖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的朱红对联儿。他在转过身往前走的时候,大黄狗又猛地向他扑咬过来,但他并不回头防御,只用一只手拖着木棍儿在身后拂摆,大黄狗却无法扑近他。大黄狗紧盯不放,一直追了他好几十步远才停止狂吠摇晃着尾巴向云海母亲身边小跑过来。云海母亲一直站在门口两眼呆呆地目送着乞丐走远,神情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此时,和尚悟远突然出现在了她面前。
云海母亲连忙打招呼说:
“哦!是悟远师傅,快进家里坐!”
悟远抬举单掌施礼说:
“施主老人家,我今日并非为化缘而来,我是特意前来告知施主,我已然察觉,刚才前来讨饭的人并不像是个真正的乞丐,我是前来提醒施主一家人,最近要多加小心,歹人都是对有钱的人家儿动心思。听说近来有的村子里就发生了绑案,入户打劫这类事。”这些话说完之后,悟远便施礼告辞了。
云海母亲听完悟远所说的话,又联想到刚才看那要饭的乞丐神态很怪异,心里便紧张起来。赶紧抹身回家把这一情况讲给家人听了。云海父亲和云海听后也都跟着紧张起来,云海父亲还把小孙子紧紧搂在怀里,好像坏人已经闯进了家里一样。唯有方梅儿镇静如常,她安慰大伙说:
“爸、妈、云海,你们都别紧张,也用不着担惊受怕,他不就是个怪里怪气的乞丐吗,他要是敢来,就让他来好了!我会让他有来无回。”
云海父亲说道:
“倘若他要是夜里偷偷儿摸进来,而且不是一个人,那该如何是好啊?”
方梅儿微微笑着说:
“爸,不管他是白天来还是黑夜来,也不管他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还是三个人来,他总不能拉个大队人马来吧?只要他不是拉着大队人马来,我就有办法对付他。”
云海和父母听了这些话后,刚才那紧张劲儿缓解了不少,心里也踏实多了。
一连过了几天,家里并没有发生什么事,也没见到那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再来过。云海父母和云海便认为是庸人自扰,虚惊了一场。方梅儿却立即劝告他们说:
“这事可千万大意不得。歹人就是会趁你心神散漫时下手,要不怎么说大意失荆州呢!”
云海父母和云海一听,都觉得这话有道理,也都信服方梅儿有见识,都点头表示往后还得多加小心。同时心里也不免又生出一丝紧张。
正如方梅儿所言,没过几天事情果然发生了。但事情并没有发生在家里,是发生在西边邻村槐树店北头坟茔地林子边儿上,发生的时间是清晨卯时前后。当时两个歹人隐匿在林子深处,其中领头的就是到云海家要过饭的那个人。
清早起来,云海洗漱用过早点后,就要动身去京城趸货。方梅儿跟他说:
“你绕道儿多走点路,从槐树店村里穿过去,别再走那北头林子边儿的小道儿。”平常方梅儿说什么话云海多半都听,这一回他却没把方梅儿的话放在心里,他觉得大白天的能有什么事,走这条小道儿近便,能省不少功夫。于是他依旧按往日的习惯,出了村子就直插上那条小道儿。结果刚走到坟地边儿上,那两个歹人就像豹子一样突然从林子里蹿了出来,不容声张,麻溜利索地把云海的嘴用破布给堵上了,俩人一边儿一个把云海架到了林子深处,不单把云海身上趸货的钱全拿去了,还把他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然后拽出林子,穿过一片庄稼地,把他弄进了槐树店村东头儿的关帝庙里。
这座关帝庙年代已很久远,传说是清顺治帝登基的那年建修的,供奉的尊神是关公关云长,百姓们尊称为关老爷。这个庙里只有一个老和尚,只有初一十五才来到庙里照看香火,别的日子都在外边游荡化缘。两个劫匪趁庙中无人把云海弄到了这座关帝庙里,然后又把他塞进了关老爷坐像下边的神龛厢内。这些事情干完了之后,那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又溜到云海家门口儿,在那条大黄狗扑过来咬他时,他动作麻利地往门坎内里插进一个信套儿便抹身走了,那脚步轻盈快捷的程度一般人是达不到的。
云海父亲带着孙子看守店面。云海母亲正和儿媳妇准备晌午的饭边说闲话儿,听见大黄狗突然狂叫,云海母亲便赶忙走出来察看,她发现了丢在门坎边上的那个信套,连忙捡起来把它拆开,方知道云海出事了。她急急慌慌地跑回家里拿给儿媳妇方梅儿看,嘴里嘟嘟囔囔说:
“云海媳妇儿你快看看,不得了了,云海出事啦!”
方梅儿一边儿接着婆婆递过来的信,一边儿对婆婆说:
“妈,您先别着急!”
方梅儿把信瓤儿上歪歪斜斜写着的几行字看了一遍之后,心下全明白了,云海让土匪给劫了,土匪叫云海父母带上八百两银票天擦黑时到槐树店北头坟地林子里去赎人,如不带钱按时前来,一到戌时末便把人沉入大河。
云海母亲已支撑不住,差点儿昏了过去。方梅儿将婆婆扶到炕上躺下,安慰了几句,便走到店铺屋儿里,把事情简单对公公一说,云海父亲脸色大变,马上动手把铺子关上了板儿,领着孙子随同儿媳妇回到了婆婆的屋儿里。
云海父亲比云海母亲还沉不住气,一进了门儿就气急败坏地说:
“咱们什么地方得罪老天爷了呀?摊上了这么档子倒霉的事。这下不单云海遭罪,还得拿出这么多钱去。咱们这些年积攒的这点儿家业不容易,一下子让劫匪差不多全给掳走了,这不是要咱们全家人的命吗?”
林儿站在他的身边,看到他那着急的样子,仰起脸儿来问道:
“爷爷,你怎么啦?”
方梅儿立即制止儿子说:
“林儿别说话,小孩子不要乱插嘴!”
方梅儿训斥了儿子之后,心里在想:老公公平日里说起事来倒是挺有章程的,怎么一遇上事儿就没了主意,光知道着急上火呢?但她转而一想,这也不能怪老公公,一辈子从来也没经历过这种事,突然受了这么大的打击,能挺住也就算不错了。想到这儿,就平平静静地对公公说:
“爸,您跟我妈先甭太着急,回头把身子骨急出点毛病来反倒更不合适了。咱三口儿人凑在一起商量个稳妥的办法。”
云海父亲说:
“咱们能想出什么稳妥的办法?除非马上报官。”
方梅儿马上说:
“爸,这可使不得!若是按您所说去报官,首先云海的安全能不能有保证就很难说,再者就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事情甭管办得怎样,事后您能应付得起他们吗?”
云海父母一听愣了神儿,讨教似的问道:
“那你能想出好办法来吗?”
方梅儿点了点头儿,心想,看这老两口儿的样子,跟他们也商量不出个什么子午卯酉来。就把自个儿心里所想的主意说了出来。她说:
“爸,您就按劫匪说的,假装去给他们送银票赎人,我会在暗中盯着,等劫匪一和您接头露面儿,我就有办法对付他们了。”
云海父亲听后还要问点儿什么,恰巧,悟远和尚来了。这回悟远没等事先打招呼,就直接闯进来了。
悟远是为云海的事而来。他告知云海家人,拦路绑劫的是两个人,其中为首的一个正是前些天到门儿上讨饭的那蓬头垢面的中年人,另一个是个年轻一些的瘦高个儿,他们都是由关外过来的流浪汉。他们绑劫了云海后把人藏到槐树店的关帝庙里了。
方梅儿一听,悟远说的这一情况非常的重要。她也把劫匪到家门口投信的事告诉了悟远。悟远说:
“大凡劫匪绑人都是为了钱,既然他们指定了时辰、地点,那就好办多了。凭女施主的功夫本事,制服这两个歹徒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方梅儿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头儿,没有回答悟远的话,扭脸儿对公公说:
“既然悟远师傅探明了他们只有两个人,那您就甭去了,您只要跟我妈在家里把林儿看好就行了。”
云海父亲不无担心地说:
“林儿的妈,那你也得千万小心,丝毫不能马虎,万一那两个劫匪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容易对付,就不好办了。”
云海母亲也插嘴说:
“是啊,林儿的妈,听你爹的,小心无大错。”
方梅儿知道老人好絮絮叨叨,不愿再多说这件事,只是说了句“我知道了”,便转身对悟远说:
“悟远师傅,真应该好好谢谢你,多亏你及时给送来了这么重要的信儿,要不然我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
悟远谦逊道:
“不用谢,咱们又都不是外人,这点事算什么。好了,我还要赶回寺里去,就此告辞,祝女施主一举成功,保云海施主安然回来。”
悟远走了之后,方梅儿对两位老人说:
“爸、妈,你们都该干什么干什么吧!我也需抓功夫准备准备。你们就只管放心吧,我和云海都会平平安安回来的。”
云海父母此时对儿媳妇又都心生了一层怜爱之意,不约而同地说:
“唉,那敢情好!”
五
天将擦黑儿时,方梅儿做好了行前准备,只见她短衣衫着装,头裹一条花条儿布巾,脚穿一双千层底快靴,腰间别一把短剑,衣囊中装了铁弹子暗器。临行前对公婆说:
“爸、妈,我去了,你们带着林儿在家里呆着别出门儿,你们只管安心等着我和云海平安回来。”
公公婆婆都睁大了眼睛,瞧着眼面前儿一副江湖打扮的儿媳妇。嘴上说:“行,你去吧!”心里却无法儿控制地扑通扑通直跳。
方梅儿看了看这两位已然上了点儿年纪的公婆,把爷爷身边的林儿搂过来在脸蛋儿上亲了亲说:
“儿子,跟爷爷奶奶在家里好好儿呆着,等着妈和你爸爸回来,啊?”
林儿突然抱住方梅儿的大腿说:
“妈,我不怕坏人,我也跟着你去得了!”
方梅儿笑了,抚撸抚撸儿子的脑袋说:
“好儿子,有出息!等你长大了,不用跟着妈,你一个人儿去打坏蛋,好不好?”
林儿脆生生地答道:
“好!”
方梅儿对周边一带地方熟透了,她从家里后院儿的小门儿出来,不奔大道,而是直插村外庄稼地小路儿,朝槐树店北头儿的坟地树林子抄了过去。她艺高人胆大,到了坟地林子边儿上,不隐不藏,直接往林子里头走。走了约摸有五六十步远,便看见在一座最大的坟堆旁边,云海被五花大绑地捆在一棵老松树上。嘴里也被塞上了布团儿。那个瘦高挑儿的中年土匪手握一把钢刀,紧紧地守在云海身边。那个蓬头垢面的土匪也手持一把钢刀,站在离云海有十几步远的一个坟堆后面,两眼贼溜溜地朝左右张望,现出一副焦急等待的神态。当他发现了正从从容容往林子里走来的方梅儿之后,仔细一看那身着装打扮,腰里还别着短剑,便是一愣,马上确认出这不是拿银票儿来赎人的,立即警觉起来,嘴上还低声喊出了一句方梅儿没能听懂的话。守在云海身边的那个瘦高挑儿立即把手中刀举了起来,对着云海做出准备随时砍杀的样子。云海此时已被吓得魂飞魄散,连抬眼向四下里张望一下的胆气都没了,只是绝望地闭着眼睛,两腿发软,身子也在发抖。
方梅儿展眼一看眼前的情景,心里暗想:眼下这俩家伙已然对我起了疑心,但在他们并不清楚我的能耐底细的情形下,他们还不会一下子狗急跳墙,伤害云海。我须赶快亮明白自个儿是前来找他们赎人的,先迷惑他们一下。
于是高声喊道:
“喂!两位道兄,你们不是要拿人换银票儿吗?银票儿我带来了,你们把人放开,我把银票儿给你们。”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晃在手里。
那两个劫匪一听声音,分辨出原来是个女的,便放下心来,举目朝方梅儿手上的纸张望,由于光线暗淡,张望了半天也没看清那是不是一张银票儿。那个蓬头垢面的家伙喊话说:
“我弄不清你手里拿的东西是真的还是假的。这么办,你把银票儿放在你身后的树下,你退出林子去,我拿到的若真是银票儿,我们就立刻走人,把你的人还给你。你若是欺哄我们,我们手里的刀便毫不留情。”
方梅儿回话道:
“银票儿自然是真的,不然我岂不是拿人命当儿戏?但你也得听清楚了,如果你拿到了银票还是伤害我的人,你们就是逃到天边儿,我也不会让你们侥幸逃生!”
蓬头垢面的人一听此话,不由哑然一笑,暗道:你一个女流之辈有何本事竟然说此大话,还要追我们到天边儿?吹牛皮吧!嘴上却说:
“我刚才说的话全是真的,你别瞧我这副模样儿,我也是个男子汉,男子汉就要顶天立地,说话如同板上钉钉儿,你只管放心走出林子去!”
方梅儿这回听得更清楚,进一步搞明白了这家伙能言擅道,绝不是个叫花子似的平庸之徒。心下想道,让你领教领教我的手段。嘴里说道:
“你说话算数就行,我把银票儿按你说的放在树下。”说完,便假意回身猫腰放银票儿,突然一个拧身,手已扬起,一枚铁弹子暗器径直飞向看守云海的那个瘦高挑儿的脑袋,只听“咻”的一声,那人立即栽倒于地,脑袋受创处滋滋往外渗血。
蓬头垢面之人一看眼前情景,先是一惊,随之便勃然大怒,手举钢刀,身子腾起,直奔方梅儿扑来。
方梅儿本想在打出头一枚暗器后也向这家伙击出一枚,没成想,这家伙动作异常迅猛快捷。方梅儿一看发暗器已难以得手,便抽出短剑相迎。眨眼间二人已然照会了几个回合。此时方梅儿意识到,在此之前自个儿把这个蓬面之人看低了,以为他一个叫花子既便有点本事,拿下他也是轻而易举之事。动起手来之后,方知道此人并非想象的那样容易对付,手中刀使得相当有章法,不单又快又猛,而且跟一般绿林道儿上之人使用的刀法不一样,显得有些怪气。心中暗暗告诫自个儿:千万轻敌不得!但她手中使用的是短剑,虽具有灵活快变的长处,却也有不能正面硬碰硬的与对方拼招儿的短处,便施展她的拿手轻功,和敌人展开游斗。她似一只身有毒刺的黄蜂,忽然闪到敌方侧翼,又倏忽飘到敌方背后,又冷不丁地弹跳起来,凌空掼顶地进行突袭,犹如鬼魅飘忽不定。而蓬头垢面的匪徒身法也极灵活,他紧盯住方梅儿的身影前跃后腾,左盘右旋,手中刀飞轮儿一般舞着呼呼生风,不仅严严实实地护住了自个儿的身体,还能不时地向方梅儿攻击,刀刀都刺向方梅儿的要害部位。二人足足酣斗了有半个时辰,方梅儿也未能把对方拿下,心里暗中琢磨,像这样缠斗下去,恐怕斗到半夜也难以取胜,还得使出另一个拿人的本事:用暗器!她突然一个飞纵从敌人正面欺到了敌人侧翼,随之又倏忽飘到敌人身后,就在敌人随她而迅速变换方位的时候,方梅儿猛然抽身朝云海突奔了过去。蓬头垢面之人以为她要去解救云海,便如影随形地紧追过来。就在这一刹那,说时迟,那时快,方梅儿哧一声,回身扬手打出一只飞弹,直奔敌人面门飞射而去。那人眼疾行动快,稍一闪身便躲过了这只飞弹。可就在他闪身躲避这只飞弹时,方梅儿迅即打出了第二只飞弹,这是蓬头垢面之人所没有料到的,当他发现方梅儿第二次扬手时,已来不及再行闪避,飞弹不偏不倚,正好击在鼻梁骨上。蓬头垢面之人“啊呀”一声痛呼,右手持刀,左手捂着鼻梁儿,飞身向树林外跑走。方梅儿也不追赶,随他去了。
打跑了蓬头垢面的劫匪之后,方梅儿稍稍缓了一口气儿,随之走到先前被打倒的瘦高挑儿身边,发现那人昏迷不醒,便用手中剑挑破了那人的外衣,看见他身上绑着一只布袋,她又用剑挑断袋绳儿,把布袋提起来一看,里边装的是钱,料定这是从云海身上劫得的趸货款。她提着钱袋儿走到云海身旁,用剑挑断绑绳,此时的云海眼睛闭着,脑袋耷拉着,已成呆傻之状。方梅儿一手扶持着他,一手在他背上轻轻拍了几下,他才慢慢儿睁开了眼,抬起了头。他一看到身边的媳妇儿,眼泪唰唰地流了出来,想说话,嘴却张不开来。方梅儿仍然用一只手臂搀扶着他,说:
“云海,走,咱们回家去!”
方梅儿搀扶着云海边往树林外走,边扭头儿看了看在地上躺着的瘦高挑儿劫匪,心想:是死是活随他去吧,反正那个头儿已经跑了,弄死了他没什么用。
方梅儿搀扶着云海回到家时,云海父母已经等得焦急难熬。云海父亲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地上不停地来回走动;云海母亲坐在炕上双掌合一举在胸前,嘴里不住闲地默念着“求王母娘娘保佑!求观音菩萨保佑!”林儿则已然早早睡了。
方梅儿走到院子里时就朝屋里喊道:
“爸、妈,我和云海回来啦!”
四口人进到屋里后,方梅儿赶忙把云海弄到炕上,让他躺下歇着。云海父母上前抚摸着儿子喜泪纵流。过了一会儿,云海父亲转回身来对方梅儿说:
“林儿的妈,多亏你了。你是咱们家的大功臣啊!”
云海母亲也扭过头儿来随着夸赞儿媳妇。
经过这次经历,云海父亲一下子改变了多年固守的让孩子只学文不从武的信条儿。下定决心让孙子林儿既要好好读书,也要专心练武。
过了几天之后,悟远和尚又突然来到了家里。这回来,他一来是看望云海,二来是告诉云海一家人,最近几天他到东边几个村子化缘时无意中听到了一个情况,说劫持云海的那两个歹徒在山海关以里的地界儿已经活动多时了,他们不是中国人,是东洋小倭寇儿。云海一家人听后大为震惊。云海父亲说:
“我曾听亲家方先生说过东洋人,自元朝末年以来,东洋人没少在东南沿海一带骚扰中国地盘儿,中国人都管他们叫东洋倭寇,看来,往后的日子不会很太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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