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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卫马六甲

2011-12-29狄青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1年6期

  1
  大年根儿下闹贼,本算不上什么稀奇事儿。按马默他娘活着时候的话讲,谁不过年呀,贼也是人哩!可这一年的贼却闹得凶,偷东西偷出了规模和水平。比方说吧,贼偷车,以往都是偷自行车三轮车面包车什么的,偷小轿车就要算不得了的大案子啦!可晚报上说,腊月五号的那天晚上,西街停车场内却一骨脑儿丢了三辆大“解放”。这三辆大“解放”如同土遁,连车带车上的货物一概不知了去向,奇的是设在出市几条主要干道上的卡子口都没发现有载着货物的解放车通过。再比方说吧,贼偷钱包偷手机偷良民家里面值钱的物件,往往都是眉毛胡子一把抓,既没有时间更不会有那份闲心去鉴定抓到手里的金银首饰的真假好坏,可这回有人家里丢的东西却是奇怪,贼人大约是接受过某种专业训练,他们把首饰盒子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专拣有用的拿,金戒指只拿24K金的,假的、品质差的一概不要;偷项链,则是把不值钱的金属链子解下来,只拿走那个玉坠坠。这说明什么问题呢?这说明贼师傅们表现得十分从容,当然了,也表现得极其嚣张。本市经贸委的一位副主任家里进了贼人,副主任没有去报案,倒是那贼人事后给市纪检委邮去了一封信,说是要麻烦纪检委的同志去查一查这位副主任家里不明财产的来源。贼人声称他只带了一只蛇皮口袋去,所以只拿走了一部分的现金,至于藏匿在床底下的古董以及有价证券,他碰都没碰,说是留给纪检委的同志们办案子用。坊间流传的一种说法是,这位副主任家里光现钞就丢了一百多万元,还说这位副主任其实只是个小毛贼,大毛贼是市经贸委主任和主管经贸的某位市领导。有关贼的话题,城里的传闻越来越多,传说是从西北某省来了一批小偷,号称**帮,不光偷东西,连人都偷。城里失踪的妇女儿童仿佛一夜之间猛然增多了不少,虽说警方站出来辟谣讲,本城失踪人口与去年同期相比,并没有明显增加。但这也没能阻挠住人们的嘴巴去嚼舌头。好多人家把保姆都辞掉了,他们连保姆也不相信,是怕保姆串通了贼人后引狼入室甚至干出倒卖孩子的勾当来。
  就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马默的儿子马六甲丢了。
  说实话,要是换那么一个时间段,马默或许不会认为自己的儿子马六甲丢了。当然,他更不会想到马六甲会被人偷走。他顶多会怀疑马六甲走失了,事实上这种可能性在马默看来也不大。马默更倾向于认为马六甲是跑到他曾经工作过的工厂去耍了。当然,也可能是去了哪个淘气的小朋友家里面过夜了,这孩子从前有过这种“前科”。可马六甲“失踪”的不是时候,正赶在大年根儿底下,贼又闹得欢,事情于是就显得比较麻烦。但即便是如此,起初马默依旧没有朝坏里想。要是换了别人,兴许早就拨110报警了,但马默没有,马默至少在这件事情上还算沉得住气。马默起先的确并没有特别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马六甲已经不是头一回在没有告知马默的情况下夜不归宿了。马六甲这孩子有时候会跑到马默曾经上班的工厂里去疯闹,闹累了就窝在工人宿舍里的床铺上睡觉。所以,马默并不是很着急。那天早上马默在门口二嫂子的馄饨铺吃早点的时候,马默甚至还在和相熟的几个人开着玩笑。马默说,谁要是帮我把马六甲给找回来,我就奖励他一块钱。他是笑着说这话的,他想不出马六甲丢了的道理,也可以说,马默根本就想不到他儿子马六甲会被人偷走。
  2
  马默去工厂里寻马六甲。
  马默想,马六甲指定是在工厂里和他的几个徒弟耍呢。
  而工厂又实在是很大,从头走到尾得要二十来分钟的时间。这么大的一个工厂,还能听到机器隆隆作响的地方却并不多,大部分车间都空置了下来。工人们回家了,机器也被人折价搬走了,空空荡荡的车间里只有几棵当初充做支架的立柱在那里矗着,乍一看倒像是一具具被剔干净了血肉的骷髅,让人瞧着触目惊心。
  走在空旷的厂区里,马默琢磨,往后说什么也要给马六甲找一个家教了,钱不是主要问题,主要问题是不能让马六甲再这样疯闹下去,毕竟,再过一年左右马六甲就要上小学了。他前妻韩丽婷来找过他几回,说是要把马六甲送到一所贵族学校里上学前班,那所学校马默听说过,收费高得吓人,学校每年都要分期分批送学生到国外去进修,有时候是美国,有时候是加拿大或者澳大利亚,和国外的学生一起学习一起生活。马默不同意,他当然不会同意,他不是反对马六甲去上贵族学校,他是怕马六甲被韩丽婷和平演变了。
  虽说马默从工厂下岗已经有几年了,但他的生活基本上还算过得去。当然,即使过不去,他也绝不会要韩丽婷的钱,离婚的时候,韩丽婷曾经主动提出每月给马默和马六甲两千块钱生活费,被马默拒绝了。
  马默说,要你的钱,我和六甲吃熏鸡都不香。
  离婚时,本来马六甲是可以判给韩丽婷的。可韩丽婷是过错方。因为是韩丽婷首先提出要和马默离婚的,也是韩丽婷首先对不起马默的,本着照顾受害方的原则,法院把马六甲判给了一心想要孩子的马默。
  在把马六甲判给马默之前,法院的同志也做了深入细致的工作。法院的同志对马默讲,孩子还是和他妈妈一起过比较好一点,你下岗了,怎么有能力抚养孩子?马默说,我有房子,我靠出租房子生活,房子是我爹给我留下来的产业,我爹知道我这人没啥大本事,所以他老人家才留下房产来养活他儿子和他孙子。
  法院的同志于是就不再说什么了。
  3
  马默的前妻韩丽婷是个文化人。而且韩丽婷还不是那种闲来简单地翻几本通俗小说瞧几张文摘小报的文化人,韩丽婷是市群艺馆的舞蹈干部。
  市里每年一次的群众文艺汇演,韩丽婷都是当仁不让的舞蹈老师。她最擅长表演的就是扇子舞,所以她就教一大群街道上的大娘大婶子表演扇子舞,往往今年教这个街道的大姑大妈,明年教那个街道的大婶子大娘,变的是大娘和大婶子,不变的是韩丽婷以及她的扇子舞。
  马默只是一名工人,换句话说他只是一名国有企业里面的钳工,与文化人比较起来,他是要被归入粗人之列的。并且吧,即便就是这么一个供粗人做的活计他也做不下去了,工厂领导让他回家。原因嘛,工厂的领导说是因为他的年龄大了。领导说,总不能让他一个40岁的人在岗上接茬干,而让人家20来岁的小伙子回家去吧。马默觉得领导的话说得也不是全无道理,况且,那几个20来岁的臭小子都是他的徒弟,马默清楚,要是他们连这个喝粥的饭碗都保不住的话,他们说不准就会到社会上去偷去抢去闹去破坏我们的和谐社会建设了,这年头,又有什么事儿不会发生呢?马默在心里对自己说,唉,这年头儿呀,才40出头就已经老啦!
  4
  马默没有在工厂里找到马六甲。工厂里也没有人见过马六甲。这让马默的心里暗暗有了点儿吃惊,心里的小鼓也咚咚咚的敲开了。
  马默在破败的工厂里转了一个大圈子,起初他还在不紧不慢地走,并不时和面熟的人打上一两个招呼,到最后也急得不行,越想越不对劲儿,便撩开了步子火烧火燎地往家里奔,好像家里有什么大事儿正在等着他。而远远的,他就瞧见在自己家的院子门口有个人正立在那儿呢。
  马默的眼睛有点儿花,他狠狠地想,这才一天多的工夫没见吧,浑小子马六甲就已经长这么高了,有点儿大人的架式了,看来是得给他单独买一张床了,不能爷俩再挤在一张床上睡了。马默忘了是在哪儿看到的一条消息,说孩子和大人长期睡一张床上的话会影响孩子发育,他可不想让他的宝贝儿子输在起跑线上。
  就在马默紧倒着碎步往家里赶的时候,一不小心却被半块砖头绊了一下子,虽没把他绊倒,可还是让他好一个趔趄。马默本能地一抬头,像是变戏法一般,竟是他前妻韩丽婷立在了他家门口。他前妻韩丽婷的脸上同样是写满了焦虑,她正在他家门口等他呢。
  
  没等马默站稳了身子,韩丽婷那厢便带着哭腔道,马默,咱六甲,咱六甲给丢啦!
  马默说,乌鸦嘴,都胡说些什么,什么丢了丢了的,你是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
  韩丽婷说,你甭管我是怎么知道的,反正咱们的儿子……咱们的儿子……我说你怎么还这么不紧不慢的呀!
  马默说,别张嘴就丢了丢了的,谁说我家六甲丢了!你先说是谁告诉你的!
  韩丽婷说,要是丢了倒好办了,六甲是,是……是让人给绑架了……说着,韩丽婷的眼泪刷的就流了下来,她的眼泪像是从海拔高处倾泻而下的渠水,一旦决了口子就怎么拦也拦不住了。
  韩丽婷哗哗往下淌的眼泪把马默给吓住了。
  马默很了解韩丽婷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可是轻易不掉眼泪的,这个女人要是掉了泪,就说明问题比较严重了。
  马默说,难道你知道了什么?你快说啊,急死人啦!
  韩丽婷不说话,她一屁股就堆在了地上,也不考虑不远的地方还有三三两两的路人在走来走去,是马默连拉带拽地把韩丽婷给弄进了院子,又拖进了屋。
  进了屋,韩丽婷立马就瘫倒在了马默的床上,哭起来没完没了。
  马默说,你哭什么,你这个娘们儿,你嚎什么丧啊!
  韩丽婷带着哭腔道,我哭,我哭咱六甲……
  5
  马六甲叫人给绑架了!
  韩丽婷接到了绑架者打给她的电话!
  韩丽婷说,那个人说马六甲现在在他手里攥着呢,至于条件嘛,他们过后会和韩丽婷如今的丈夫李怀仁联系。
  马默像个木头人一样戳在那里,他的脑子有一阵儿仿佛被人偷走了,只剩下了壳。好半天,马默才一点点回过神儿来。
  马默说,韩丽婷,你,你给我说清楚了,出了这种事儿,他们为什么找李怀仁而不找我?为什么?你说呀!嗷,我明白了,是不是因为他们知道你们两口子有钱啊!他妈的,你可真是个丧门星,找野男人也不说找个老实本分点儿的,偏找个当官的,你不知道如今当官的没几个好东西嘛!在外面得罪了人,人家就拿我的马六甲开刀……你个臭不要脸的东西,告诉你,要是六甲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跟你和你家里那个狗男人没完……
  韩丽婷在一旁只是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却不说话。
  马默说,别嚎丧了,你哭能把六甲给我哭回来,你就别再给我添乱了。
  韩丽婷那厢则拼命地摇晃着她的脑袋,仿佛她要把什么东西从她的身上摇晃下去。马默看到,有几颗泪珠从韩丽婷的眼眶里被甩了出来,甩到了墁着白色瓷砖的地面上,他甚至听到了泪水砸在地上发出的“啪啪”声响。
  马默说,不是因为你,难道还是因为我?我可是没有仇人啊!我从不去招惹别人啊!我还是一个穷人,而且,而且劫匪怎么会知道我的呢?他们怎么不去劫那些当官的,他们如果连像我这么个下岗工人的孩子都劫,这群王八蛋怕是该千刀万剐了。
  不,不是因为你,我说了,是因为,是因为……唉,回头再和你说吧。韩丽婷的哭声渐渐浅了下去,换之以不间断的抽泣,像是一台正在打火的机器,却怎么打也打不着。
  不行,你必须现在就把事情给我说清楚了,否则你今天休想离开这间屋子。马默一脚就把敞开的房门给踹上了,房门很像是一个受了气的孩子,被撞上以后依旧在那里不停的哼哼唧唧着。
  那好,这可是你逼我说的,是你逼我说的……六甲,六甲他不是你亲生的儿子,他是,他是李怀仁的……儿子,我骗了你,我对不起你,你,你打我吧,你把我怎么样了都行……
  马默先是默不作声,脸上也是那种茫然的神色,好像没听明白韩丽婷的话,之后他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他的嘴里面在小声念叨着“不会,不会”,可他的手掌已经挂着二三级的风呼啸着刮到了韩丽婷的脸上。马默都被自己的举动给吓住了,他看见韩丽婷嘴里的血像踩爆了的袋装饮料,噗的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6
  马六甲不是自己的亲骨肉!对马默来说,这个消息无疑有点儿后现代。
  不会!操他妈的,怎么会!短时间里,马默像是魔怔了,一直在他那间不大的屋子里疯狂的转圈儿,如同一头不甘心被蒙住双眼的驴。一件东西被他拿起来又放下,放下后又拿起来,嘴里还在絮絮叨叨个没完,只是听不清他在絮叨些什么。他前妻韩丽婷什么时候离开的他都不知道。房门敞开着,血沫子都滴到院子里的水泥地上面了,可马默却在想,这日子真是邪了,好好的家里哪来的血啊?!
  家里是不能呆了,一种本能在催促马默,他得马上行动起来。
  马默从床底下的柜子里摸出来一把钳工用的三角刮刀,搋在腰间,站在原地想了想,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有一股子冲动,这冲动凝结成了一股气,硬生生的被置顶在了他的脑门那里,让他坐不下也站不稳,他就像是被谁狠狠地推搡了一把,踉跄着就冲出了房门,刚一出门,却被人一声给喝住了。
  原来,韩丽婷并没有走,她就蹲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她说,马默,你别走,我求你一件事儿好吗?先……先不要报警。
  马默冷冷的瞧着眼前这个女人,像是瞧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他似乎在想,这个女人是怎么进的他家的院子。
  韩丽婷说,先不要……不要报警,老李他会想办法的,他现在正在想办法,绑架咱六甲的人老李他认识,兴许咱六甲这会儿已经没事儿了呢!
  马默说,韩丽婷,我再问你一句,你刚才说的话,就是你说的那个事情,是真的嘛?!
  韩丽婷小心地点了点头,小声说,是,是真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
  马默拔出那把三角刮刀,冲着韩丽婷蹲着的地方就拽了过去,刀的刃部完整地扎进了韩丽婷身旁摞着的一只草纸箱里,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马默说,姓韩的,你这个王八蛋!你这个臭不要脸的婊子,告诉你,就算你再说一万遍刚才的话,马六甲也和你们没有一丁点儿关系,他是我的儿子,谁也甭想抢走他!
  7
  当初离婚的时候,办妥了手续,马默对韩丽婷讲,儿子归我,我一定会把他培养成一个有出息的男子汉。
  韩丽婷说,暂时先跟着你过也成,你们之间感情深,只是,只是早晚有一天,他还要和我在一起,我是他妈妈……有些事儿,有些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不过,当初都是我对不起你……韩丽婷的话有点儿零碎,像是被乱云切割后的天空,凑不成一个完整的模样。
  马默说,知道是你对不起我就好,所以我才不能把六甲给你带,你们这两口子,一个是贪官,一个是给老公戴绿帽子的婊子,凑一块儿,再好的孩子跟了你们也得学坏!
  韩丽婷说,马默,你怎么说话这么难听啊!好,你说吧,你尽情地说,反正都是我的错,你说我什么都行,只要你痛快了就好。
  马默说,你日后也少来我们家,告诉你,我,还有我们家马六甲都不想见你。
  韩丽婷说,这你管不着,探视马六甲是法律赋予我的权力,而且,而且,六甲他,唉,算了,不说了,有些事情回头再和你说吧!
  回头?我们还有回头嘛!你好像对那个姓李的贪官也不是很专一嘛。马默耍出一副无赖的腔调,仿佛他天生就是个混不讲理的痞子。
  韩丽婷说,瞧你的样子,我现在不和你说。
  马默喊,你最好什么时候也别和我说,我不听,你这样的女人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8
  马六甲聪明伶俐,从小就招人欢喜。这孩子会说话,嘴叭叭的像个讨巧的八哥,叔叔大爷婶子大娘该叫什么叫什么,从没有叫差的时候。马六甲这孩子脾气也好,谁逗他他也不恼,谁拿他开玩笑他也不记仇,这样的孩子大伙自然就喜欢,都说这孩子长大后指定会有出息。有出息当然不是坏事儿,可就算再有出息,毕竟马六甲是一个还不到6岁的孩子,他能跑到哪儿去,怎么就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马默嘴上强撑着,两条腿却没有动,他也没有拨110报警,而是从口袋里摸出一张过了期的彩票来,看了一眼,几下撕了扔在地上,然后面无表情地对韩丽婷说,他为什么没有去找警察?他真能保证我的六甲没事儿?
  
  韩丽婷愣了一下,然后使劲点了点头,说,他能,他真的能!
  见韩丽婷如此肯定,一股怒火又横冲直撞进了马默的胸腔,马默冲着韩丽婷大声吼道,儿子是我的,报不报警是我的事儿,我凭什么听你和李坏人的摆布,李坏人连劫匪都认识,他不是个坏蛋又是什么!?
  韩丽婷说,不能报警,我求求你了马默,真的不能报警,老李他知道该怎么办,我来就是不想让你报警,要是报警的话,说不定马六甲他就,他就……下面的话,韩丽婷说不下去了,她的眼泪这个时候又喷了出来,泪水晶莹饱满,源源不断。
  马默说,他有什么办法!?劫匪怎么不来找我谈条件,劫匪怎么会认得他?难道……难道劫匪也信了你们的胡说八道,难道他们也以为咱们六甲是李坏人的儿子?!
  韩丽婷点头,随后马上又摇头,要说的话显然让她难以启齿,她拿牙齿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严防死守住那些可能不小心溜出来的话,怕不知道哪些话再惹翻了马默。
  马默说,告诉你,你给我听清楚了,马六甲就是我的儿子,谁也甭想打他的主意,从前是这样,现在是这样,今后还是这样!
  韩丽婷小声说,老李,老李晚上会来找你的,有些事情,他要和你谈,他要给你道……道歉……
  马默说,告诉你韩丽婷,他要是敢把马六甲给抢走,别说他李坏人这么个破官儿,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和他拼命。
  韩丽婷说,先别想那么多了,现在最要紧的是……是让咱六甲早一点儿回来。
  马默说,当然要回来,回来,早……回来……马默的声音也变了,有些颤抖,喉咙那里仿佛有一条虫子在爬,痒痒的,他想哭。
  9
  离婚之前,马默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按韩丽婷的话讲,这个男人平均每天讲的话加起来也就是那么二十来句,并且这二十来句话基本上也都讲给了他们的儿子马六甲听。儿子马六甲是马默目前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牵肠挂肚的人。马默与韩丽婷离婚的时候,马六甲虽说只有4岁,可已经十分懂事了。马默有一回对马六甲说,妈妈是个大坏蛋,妈妈和流氓叔叔走了,妈妈不要爸爸了,你愿意和谁一起过?马六甲便说,爸爸,我愿意和爸爸一起过,妈妈不懂事,是坏蛋。结果马默就抱住儿子哭了,哭得哇哇的,比马六甲还像是个孩子。
  韩丽婷要求离婚,马默起初是不同意的,这倒并不是说他对韩丽婷还有多少舍不下割不断的感情,他只是比较讨厌麻烦,同时他也比较在乎脸面。
  而离婚向来都是比较麻烦的一件事情。马默有个朋友离婚,为了财产竟然拖了两年还没有个着落。但马默不愿意表现出自己的反对来,他只是用鼻子一直发出“哼,哼,哼”的音调,就当了他的无所谓与轻蔑。
  韩丽婷说,你不说话?好,马默你有种,算我当初瞎了眼。
  马默知道这是韩丽婷在倒打一耙呢。韩丽婷当初显然并没有瞎眼,想当年马默的条件虽说不上有多么好,可绝对也算说得过去。十多年前的国有企业工人还不像如今这般潦倒,说他们是国家的主人翁并没有开玩笑之嫌。时过境迁,十几年的光景白驹过隙,快得简直经不起推敲,也快得令马默应接不暇。就在这时光的闪转腾挪里,马默他们不光从主人翁的位置退化到了打工仔行列,也沦落成了需要全社会帮扶的“zfLsKLZz4iaPbEgBYpx1QCdwESXRAzLVNXmq0va/seM=40、50下岗人员”,这让马默有时候想起来不由得百感交集。
  十几年前的马默年轻,长相也不赖,人高马大的瞧着挺有男人样儿。人又老实巴交,在国企里做的是技术工种,这样的男人其实并不如想象中的好找。
  要知道在那个时候,衡量一个男人的好坏,“老实”与否可是十分要紧的一环。这也不像如今,说一个男人“老实”,简直就和骂这个男人是废物差不多少。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马默父母双亡,没有家庭负担,还一个人住着宽敞的独门独院,这样的条件,别说是群艺馆里跳舞蹈的小干部,哪怕就是机关里的女科长女主任的嫁过来也算不上什么新鲜事儿。
  只不过,马默自身的这些优势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变得越来越模糊,也变得越来越微不足道。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对有人来讲无疑是好事,对有人而言似乎刚好相反。比如对马默而言,原本的优势已经无情地转换成他的劣势,比如“老实”,再比如所谓的全民所有制企业技术工人的身份,连马默自己都搞不明白的是,他怎么一下子就成了弱势群体当中的一员。报纸上天天都有政府对“40、50下岗人员”的各种帮扶以及送温暖的消息,从主人翁到帮扶对象,马默这些年的生活仿佛坐了滑梯,一个劲儿地在朝下滑,感觉完全没有经历过渡就实现了他个人身份的多重跨越。
  离婚后,马默的生活的确起了一些变化,这变化看似漫不经心,却是扎实的、重要的。马默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发现,在他和韩丽婷做两口子的时候,外人对他原本都是高看一眼的。毕竟,他老婆韩丽婷有着娇好的面容和与魔鬼无限接近的身材,又是文化单位里的舞蹈干部,会教大婶子大娘们跳扇子舞,爱屋及乌嘛!大家都会这样想,既然马默可以把这样一个漂亮女人娶到家来给他做老婆,马默肯定也是不简单的一个男人,马默也一定会有外人未必了解全面的长处。
  而对于一个离婚男人而言,人们的目光却显得不那样和煦了,甚至多少还带着一点儿同情与轻侮的意味。更何况还有消息显示,马默与韩丽婷之所以离婚,是因为韩丽婷的红杏出墙!好在,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不十分复杂,人们很快就发出“原来如此”“难怪难怪”的一系列感叹,因为韩丽婷离婚后嫁给的人竟然是这座城市的副市长,要知道,这可是一座地级市啊!不算上外来人口,有市区户籍的就有好几十万人,在古代那可就是万户侯啊!乖乖,马默有什么可以和人家副市长PK的资本呢?由此也等于是给马默解了套,谁让人家是副市长呢?谁让马默是需要政府帮扶的“40、50下岗人员”呢?这就像是把一块金子和一块石头放在一起,其间取舍一目了然。
  离婚前,马默的日子过得比较闲散,除了上班之外,就是忙活他的儿子马六甲,他总是变着花样给马六甲做好吃的。马默不是不想给韩丽婷做好吃的,刚结婚那两年韩丽婷最爱吃马默做的菜了,可到了离婚那一年,韩丽婷就很少再嚷嚷着吃马默做的菜了。所以,马默做饭多半只是做两个人的饭,因为韩丽婷在家吃晚饭的机会很少,她总是有那么多的应酬,而且似乎都是推不掉的应酬。
  离婚后,马默的生活反倒变得忙碌起来了。
  原本一个完整的院子被他拆分成了两部分。说拆分其实也不确切,实际上只是被他改造了一番。马默在院子里垒出了一堵墙,两间屋子归他和马六甲住,进出都走正门。马默的院子原还附带有一个后门,通着房后面一条像羊肠子一样曲里拐弯的胡同,隔出的一间住人的正房连带一间小厨房拿出来出租,走后门,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原本就是两所不相干的院子住着两户不相干的人家呢。
  院子一分为二,说起来比原先小了,可两间正房只有马默和马六甲两个人住,其实还是挺宽敞的。马默是一个对生活缺乏过多要求的人,有时候他会产生某种错觉,他会觉得自己活得其实很好,比那些开大奔包小蜜的人活得还要好。有时候,他还会想象他跟韩丽婷以及他们的儿子马六甲一道做游戏逛公园下馆子时候的情形。在他的诸多美好想象中,他和韩丽婷并没有离婚,而是依旧恩爱甜蜜偶尔吵架拌嘴的两口子。这些个美好想象令马默更深切的意识到,他不能没有马六甲,哪怕他自己受再大的委屈,哪怕马六甲是李坏人的儿子……一想到马六甲和李怀仁之间的关系,马默就觉得不对劲儿,就心痛,就抓狂,就想砸烂眼前所能砸烂的所有东西!
  其实对于儿子马六甲,马默也是有过怀疑的。起因当然是因为马六甲和他长得不像。不是有些不像,而是基本不像。马默的脸是方方正正的,属于加强版的国字脸。而马六甲的脸则是窄窄的,像是一块被人小心翼翼切下来的哈密瓜条子。马六甲也不是很像韩丽婷。韩丽婷是上宽下窄的瓜子脸,马六甲的脸则是上下一般宽,像是拿板尺比对过一样。脸型还只是一个方面,最主要的是鼻子和眼睛。马默是高鼻梁、双眼皮,而马六甲是塌鼻子、单眼皮;还有就是生理习惯了,马默爱吃猪肉,马六甲爱吃鸡肉;马默睡觉爱说梦话,马六甲躺下就和死狗一样;马默左手拿筷子都费劲,而马六甲却是不折不扣的左撇子……总之,有很多细节想来都经不起推敲,但这些问题并没有对马默造成困扰,他还是努力说服了自己,天底下长得不像的爷俩多着呢!他就听人说过,长相这东西,有隔辈儿像的,有小时候不像老了才像的,没有谁规定儿子和父亲就必须得是一个模子扣出来的。马默知道自己的理论站不住脚,怎么说呢,感觉上有点儿自欺欺人的意思,但他情愿相信自己的理论,这就像是有人相信气功能治病,首先必须得信,之后才能真的治病。有些事情如果你想让别人相信,就一定自己千方百计先得坚定不移地相信。
  
  10
  在当官以前,李怀仁被不少人叫做李坏人,甚至连学校的老师也经常这样叫他,当然是带有戏谑的成分。为此,李怀仁一度相当苦闷。
  那时候李怀仁的老爹还活得很健康,老爷子对李怀仁的大小事项不止建言献策,而是垂帘听政。
  李怀仁是一个孝子,对自己的老爹尤其恭敬。李怀仁就找了个机会一边给他爹捶腿一边小心翼翼地对他爹说,我这名字能不能改改。
  他爹问,你想改成啥?
  李怀仁说,你看人家叫“建国”呀“东升”啊“志刚”呀啥的都挺好听,我这名字和“坏人”一个叫法,老被人家叫来叫去的欺负。
  他爹说,你敢,你要自己敢把名字改了,俺就打折你这两条狗腿。
  李怀仁说,那咋办,他们都拿我这名字调笑我呢,他们老说我是一个“坏人”。
  他爹说,当官,你给我去当官,当官最管用了,你当了官给他们瞧瞧,瞧他们谁还敢笑话你!别说笑话你,他们都会跑来给你当狗使,你让他们怎么给你叫唤他们就怎么给你叫唤。
  对于李怀仁来说,如果不能改名字的话,大概也就只剩下当官这一条道道了。
  还别说,这招儿真就挺灵验。李怀仁刚当上了科长,他的这个烦恼就减去了大半。“李科”成了他日常与人交往的标准称呼。有了“李科”,下面也就顺理成章了,李镇、李书记、李处、李局,到了市长这一级,总不会叫“李市”吧,一般都是叫他“李市长”,把副字省略了,也有管他叫“怀仁市长”的,只是语调极尽婉转低徊,“怀仁”二字绝不会因为口音问题而被人误听为“坏人”。
  现在,已经没有人再把他李怀仁和李坏人联系起来了。单位里的人叫他怀仁市长,全市的广大党员干部群众都叫他李市长。怀仁市长目前虽说还是这座地级市的第四副市长,但却是主抓城建市容的副市长,排在他前面的那些个副市长别看分别管着工业、农业、外经贸、文教卫生科技体育什么的,好像权力挺大,可都没有李怀仁副市长的权力含金量足,说白了,他们的权力里面务虚的成分比较多,因而都有相当的水分。而李怀仁的权力则全是干货,硬通货,有楞有角,碰一下梆梆硬,拿起来沉甸甸。本来嘛,李怀仁分管的是桥梁隧道高速公路,以及钢筋水泥的市政建设,别的不算,这些年城里光商品房就盖了多少座?而这些商品房哪座楼盘不通过李怀仁就能随便盖起来?好多开发商看李怀仁比看他们的亲爹还亲,以能够和怀仁市长吃一次饭喝一回酒为无上荣光。倒是李怀仁做人做得比较低调,很少和这些手里攥着大把钞票却不知道怎么花的开发商在公开场合推杯换盏称兄道弟,除非是不得已,他才会敷衍着应酬一下,而且多半还是因为要陪比他更大的领导一起。不过,也有人说,李怀仁其实只不过是警惕性高罢了,他不和一般的小老板亲近,与大老板也不在公开场合下亲近,私下里却是和这些大老板不分你我的。而且李怀仁这人心眼儿比较小,他可以不出席你的酒局不给你面子,可你要是不请他,就是不给他面子,就是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会在适当的机会给你点儿颜色看看,并且会漫不经心不动声色,于无声处听惊雷,如同他的一贯作派。
  李怀仁两年前离婚,之后又偷偷摸摸地结婚。离婚是因为韩丽婷,结婚的对象当然也是韩丽婷。当时,李怀仁为了把离婚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答应了他前妻开出的所有条件,包括家里的存单存折和两处房产,自己净身出户,与韩丽婷在外面“借”了一套房子居住。据说借的那套房子也不大,属于普通的单元房,这也刚好与他的低调合拍。
  李怀仁不像有些当官的男同志,他没有那么大的色心。一般当领导的往往都是色欲和官欲同步发展,共同提高,相互之间比学赶帮超,而他单是对当官这事儿比较执迷,而女人的事情嘛,倒放到了其次。当然,对于女人,李怀仁倒也不是不想,而是他和别人不是一个想法儿。
  李怀仁大学一毕业就进了机关,到了副科级的时候被下放到乡镇锻炼,30岁的时候坐到了镇长的位置,算是比较能够争分夺秒与时俱进的那种。在下面当镇长的时候,有个妇联女干部曾经在他值班的时候,偷偷摸进了他的宿舍,掀开被子就一把抱住了他,结果让他给挣脱了。之后他还严肃地批评了那位妇联女干部,他说***你赶紧把衣服给我穿上,你老公也是咱镇里的干部,你这样做非常不好!而且我还没结婚呢,你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你这么做不是占我便宜嘛,把那个女干部光溜溜的身子臊了个红彤彤。
  不过,喝酒唱歌洗澡桑拿李怀仁倒是不拒绝,小姐也找过,但只是找来陪着唱几支歌,跳几支舞,还是因为要陪领导的缘故,既然领导有这方面的爱好,他也不能免俗嘛。至于和小姐上床的事儿李怀仁坚决不干。他也不讲什么大道理,只在私下里说,咱大小是个干部,不讲“三个代表”,也不说什么科学发展观,就说咱当干部的不能对不起自己的老婆孩子不是,而且那有什么可美的,再给自己弄一身病,花公家医药费倒是不心疼,可怎么说也是给自己找麻烦吧!上面纪检委的同志听说后,觉得不错,农村基层领导干部虽讲不出太多大道理来,但讲出来的话却是沾着土腥味的,朴实无华嘛。
  11
  李怀仁和韩丽婷认识得早。
  当时韩丽婷才大学毕业时间不长,是通过公开招聘被招到市群艺馆当了舞蹈干部。李怀仁是市文教局的书记,有一回他到群艺馆做调研,一眼就瞧上韩丽婷了,这一眼像是高分辨率的摄影镜头,从此把韩丽婷的靓影留在了他的脑海里,且之后再怎么也都忘不掉了。
  年轻时候的韩丽婷人长得不仅漂亮,而且清爽大方,楚楚动人。韩丽婷的漂亮不同于一般的那种平面化简单化的艳丽,如果说有一种女人的美是属于油画型的,浓墨重彩,她就是属于国画型的,有点儿清水出芙蓉天然来雕饰的意味。韩丽婷做人也低调,不像有的女人,一漂亮了就张扬,就具备了一定的侵略性。她在单位里也与世无争,不势利,不是非,安安静静的,像一池波澜不惊的水。不问她她不说话,而她一张嘴,脸却先要一点点红起来,那样子,煞是好看,说实在的,这么娴静沉稳的姑娘其实并不多见,而且远不如想象中的好找。
  李怀仁后来再看到韩丽婷的时候就说你帮我个忙吧,搞一台庆祝教师节的晚会,以歌舞为主,这是你的专长嘛。韩丽婷能歌善舞不假,搞一台这种业余性质的晚会也不算很困难的事儿,但问题是,她只是一名普通干部,按常规这种上级交派的任务是轮不到她搞的,她上面还有主任和馆长呢!李怀仁了解她的心思,对她说,小韩啊,你别有顾虑,我早就和你们馆长打好招呼了,你就大胆的去干吧,要相信自己啊!韩丽婷就是从那次搞晚会开始对李怀仁萌生好感的。最初她只是感激,感激领导给她这么一个展示自我实现自我的机会,后来就变了,好多事情变得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了。韩丽婷原本对当领导的人看法并不好,觉得他们蝇营狗苟好大喜功而且多半自以为是,可她发现李怀仁与她印象里的领导们不一样,李怀仁爱读书学习,而且为人低调,亲切,不霸道,还特别善解人意。
  韩丽婷也把李怀仁给迷住了。虽然他们两个人在年龄上差了十岁,但这在当下算不上问题,男的大一点儿更知道疼人嘛!李怀仁也的确动了离婚和韩丽婷结婚的心思。所以李怀仁便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来接近韩丽婷,来讨韩丽婷的喜欢。一方面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一方面是郎有情来妾有意,反正俩人就悄悄好上了,韩丽婷也做好了随时嫁给李怀仁的打算,她连结婚女方需要准备的床罩枕套之类的用品都置办齐了。但有一天,当两个人在一起好一番的缱绻缠绵之后,李怀仁突然垂头丧气地说,丽婷,对不起,我暂时还没法娶你,你知道,我刚被列为市领导班子的后备干部,而且在这次的市党代会上,我是差额人选,这次虽然还进不了市领导班子,但只要不出意外的话,下届党代会我就是正式人选,好多人现在眼睛都盯着我呢,这会儿如果不要我老婆了,我等于就是向那些嫉妒我的想害我的人缴械投降了……真的对不起,丽婷,委屈你了……
  
  韩丽婷不是不懂事的女人,尽管她也对李怀仁哭过,闹过,还把李怀仁身上掐青了好几处地方,可她明白,在权力和女人之间,男人最终会义无反顾地站到权力那一边。不仅李怀仁要这么做,自古以来任何一个男人都概莫能外,她没有道理要求一个正处于事业上升期的男人为她放弃那些令人垂涎三尺的东西。当然,还有一点韩丽婷也不得不承认,如果李怀仁不是领导的话,如果李怀仁不是一只看得见未来的“潜力股”的话,她也难说就会真的动心。没错,韩丽婷并不很看重男人手中的权力,但男人的权力无疑能够转化成吸引力。这一点,韩丽婷也是难以免俗的。当然,并不是随便哪个男人的权力在韩丽婷这里都能转化为吸引力,她还是有选择的,她瞧不上的男人即使做再大的官肯定也是白搭。
  虽说两个人暂时没能走到一起,但李怀仁还是打定了主意迟早有一天他要和韩丽婷在一起生活的。李怀仁的前妻是一名普通机关干部,长相也比较普通,唯一不普通的地方是他前妻的父亲,也就是李怀仁的岳父,抑或说前岳父。他前妻的父亲是市委组织部分管干部工作的副部长,论级别算不上很大的领导,却是管用。如果把当官的人看成是一味味中药,李怀仁前岳父这一味中药便是属于花钱不多疗效却不小的那一种。副部长对李怀仁的升迁虽不属于一锤定音的角色,但所起的作用却是属于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李怀仁在几处关键节点上之所以没有掉队,都有劳于副部长从中斡旋。好像副部长的使命就是为了要把李怀仁有朝一日送上大位,当李怀仁终于进入了市政府的领导班子,李怀仁的前岳父也义无反顾地从副部长的位置上退了下来,如同功成名就一般。
  结婚以后,李怀仁和他前妻说不上有多么好,当然也说不上有多么不好,就那样过着他们平静却又难免平淡的日子。按说这世上的夫妻敢说过得不平淡的少,孩子无疑就是能让这一池平淡的水泛起阵阵涟漪的角色。李怀仁和他前妻没有孩子,起初是他们不想要,到后来是想要却怀不上。怀不上的原因后来闹清楚了,是李怀仁前妻的问题,而且这问题还不是打针吃药就能够解决的问题,连各种稀奇古怪的民间验方最终都被证明无能为力。于是李怀仁在充分表达了他的无助和痛苦之余,内心却变得越来越坚硬,因为他想到了离婚,而他的离婚无疑是需要这样一个足够分量的理由的。
  韩丽婷与马默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不过才见了两回面,韩丽婷就下定决心要把自己嫁给马默了,既不犹疑也不矜持,更没有待嫁女儿的那种紧张忐忑与斤斤计较,无所谓的样子倒给人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却是马默这厢有点儿含糊,他原本设想的是找一个与自己背景和身份差不多的女人过一辈子。就比方说马默是一个钳工,他就很想找一个同行,车钳铣刨磨随便哪个工种都好,哪怕是看仓库看澡堂子的女工都可以考虑。女工嘛,她们中间好吃懒做的少,多半都属于炕上一把剪子地上一把铲子的类型。而一个跳舞蹈的女人,听着就像是花瓶,离他所熟悉的领域实在有些远。不过,既然人家“花瓶”都乐意被他抱回家摆着,他似乎就没有理由不把她抱回家并且摆在某个显赫的位置,好看绝对是好看,就是不太实用。马默的婚姻至少在外人眼里看来,还是足够令人羡慕的,就像大家都在买彩票,不中奖的正常,中个五块钱十块钱的也正常,马默却一下子中了个大奖,不是五百万元也是几十万元的大奖,羡慕之余,人们不禁要问:这小子凭啥嘛!
  韩丽婷虽说和马默结婚了,心里却一直都装着李怀仁。在韩丽婷的潜意识里,马默就像是她的一个亲人,却不像是她的丈夫。说实话,韩丽婷不是朝秦暮楚的女人,她一直认为她的情况和那些结婚以后水性杨花红杏出墙的女人不一样,她的不安于室是在她婚前就注定了的,这让她的内心似乎也少了一分歉疚,多了一分心安理得,以至于连她自己都奇怪,难道出轨也有该与不该之分吗?
  12
  马默有房子,房子是他的腰杆,房子也是他的胆。他的房子坐落地点也好,简直好得没话说,离市中心不远,且闹中取静,这些年来一直都在升值,老平房卖的比新楼房的价钱都要高。谁要是手里攥着马默家附近的房子,就像手里攥着30年前的原始股票一样,别看既不是大官也不是大款,好多还是跟马默一样的下岗工人,可他们走路的时候普遍脑袋扬得高高的,说话的时候往往声音放得亮亮的,还不是因为有房子给他们在心里打了底儿!有关拆迁的风声倒是先后刮过了好几轮,有人说这一片要建全市最高级的中心商务区,也就是所谓的CBD;有人说这一片要建全市最繁华的商业步行街;还有人说这里要建大型的会展中心,发展会展经济,面向“三北”,辐射东北亚云云,听着似乎就很吓人……马默爹娘活着的时候,马默还不太明白他家房子的身价,他倒是一直都羡慕那些住在楼房里的人,在马默来看,楼房的布局合理,干净,整齐,私密性也好,而且站得高看得远嘛。当时马默他爹就对马默说,咱家这房子,你别看都快赶上我的年岁了,可就算是那些楼房都塌了,它也站着没事儿。记住,日后有了这所院子,你就吃喝不愁喽!
  事实证明了马默爹娘的远见卓识。
  现在被马默隔出来的那个院子里住着两个人。是两个外地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人乍一看长得像个猴子,一张脸瘦削且苍白,个子也不高,耐看的倒是他的一双眼睛,也像猴子一样,双眼皮大大的。不过,除了瘦小之外,这个男人的模样如果沉下心来瞧还是蛮秀气的。至于他的年纪嘛,估摸有二十六七岁的样子吧;女的长得挺漂亮的,个子有一米七左右,高高挑挑的身材也好,不过说来说去还是属于艳俗的一类,好看归好看,只是缺了些高雅、高贵抑或说高素质女人才会有的气质。这么说吧,别看这女人长得不难看,却和韩丽婷比不得,韩丽婷是天生就有气质的女人,同样的一件衣裳,穿在韩丽婷的身上就和穿在别的女人身上效果不一样。所以,连马默自己也承认,韩丽婷跟了他拿时下的标准衡量肯定是吃了亏的,但两口子之间也难说谁吃亏谁占了便宜,她韩丽婷就算是心理不平衡,也不能到外面去找别的男人啊!更不能背着他去和别的男人鼓捣出孩子来啊!
  不过,对于这个女人的年龄,马默却有些摸不准,说她二十五六也成,说她三十好几也靠谱,问题还是出在女人的一张脸上。女人的脸上成天都煳着厚厚的一层脂粉,跟个唱戏的似的。但女人显然不是一个唱戏的,所以马默一直搞不懂这个女人为什么要往自己的脸上挂那么重的脂粉,味道浓得化不开不说,而且笑的时候似乎噼里啪啦的直往下掉脂粉沫儿。
  夏天的时候,女人经常穿一件吊带装,光脚套着那种夹趾凉拖,十个脚趾甲上涂着或大红或暗紫色的蔻丹,嘴里还总是不停地哼着歌,应该都是时下里最流行的那些歌曲吧。马默每回见到她都会联想到那些和客人出台的三陪小姐。离马默家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家歌舞厅,从外表看上去说不上有多么豪华,至于里面是个什么样子,马默因为从没进去过,自然也就说不好。歌舞厅外面两扇包了人造革皮面的大门整日闭着,经常有小姐三三两两地在门外经过,有时候她们就在门外驻足聊天,那些小姐的装扮和租他房子的这个女人不光形似并且神似。她们也都穿着很少的衣服,比如能露出很大一片后背的吊带装,再比如那种不光露肚脐还露出大半个肚皮来的短款碎花上衣,脸上也都是抹了很厚的粉,嘴里还常常嗑着瓜子。看她们嗑瓜子也有意思,往往是她们的上下嘴唇一挤,就能够把瓜子皮挤到很远的地方,她们的嘴像是平射炮,而那些瓜子皮则像是一枚枚被她们发射出去的小炮弹。
  长得像猴子的男人叫于小三,实际年龄只有二十三岁。女的要大一些,三十岁了,大名叫邓银兰,小名叫大兰,至于这都是不是他们的真名实姓,马默也说不好,反正这都是他们身份证上面显示的信息。马默往外租房子有一点一直都坚持,那就是租他房子住的房客一定要给他出示身份证看,而且他还要拿去复印一份来存底。马默倒不是有收藏别人身份证的癖好,他就是胆小,怕给自己惹祸。周围就有不少房东因为房客的来路不明,吃了不小的亏。马默有一个单身的邻居,把自家的一间房子租给了一个做那种工作的小姐,因为都在一个院子里住着,有一天的夜里那个小姐就钻进了单身房东的被窝。后来那个三陪小姐被有关部门拘留后,被要求交代嫖客名单,据说要是交代不够嫖客的数量,就得押送女子劳教所;而如果交代的嫖客数量够了,不仅能够立马放人,而且罚款也能减半。于是那个小姐就开始搜肠刮肚,想来想去实在没有可交代的人了,就把自己的房东也给坦白了出去。那房东后来冤得像个窦娥,说什么是女方主动上身的,说自己是被迫接受的,女方想以此来抵应付给他的房钱,自己还觉得冤呢!人家警察就说了,嗷,原来是抵房钱了,等于你承认了你们之间有金钱交易,那好,卖淫嫖娼行为成立!
  
  要光是别人的事儿倒也无妨,马默只当听个热闹了,关键是马默自己也遇到过类似情况。这座城市里的流动人口虽说不少,可毕竟比不得人家那些人多楼多的一线城市,年轻的公司白领以及从事娱乐服务业的小姐算是租房的主力军,大概只有他们才舍得给自己租一套地段好条件好的房子来住。有一个阶段,因为本地公安开展了为期长达几个月的“扫黄打非”专项治理行动,小姐们全都跑光了,租房市场一下子冷清了不少,那些来城里卖小菜的拾毛烂的磨剪子锵菜刀的一般都不舍得花钱租房子住,公园车站里他们就能对付了,即便是租房子,也是租城郊结合部那些便宜房子。没人来租马默的房子,马默表面看上去无所谓,心里却急得够呛。
  有一次,有两个剃着光头身上纹了凶猛动物图案的家伙来租马默的房子。当时马默的房子已经闲了一段时间了,难得来了房客,而且在房钱上也没和他讨价还价,马默就生怕人家不租,所以稀里糊涂就成交了。后来发现不对劲,这两个家伙不光昼伏夜出的行踪诡秘,而且看人的时候都是斜愣着眼睛看,凶得很,小孩子怕他们,大人也躲着他们,搞得周围的邻居很有意见。马默便小心弈弈地去问,问人家身份证有没有,问人家暂住证有没有。马默陪着小心说,街道刚刚来人通知了,要看房客的身份证,还得查暂住证呢,没有的话就得罚房东的钱。你们看,关键是,关键是,我得打点,打点街道,还有联防的人,你们知道的,这事儿挺麻烦,总得给人家买两条烟才好对付,我花点儿钱倒是没什么,可不给他们看你们二位证件的话,我落包涵不说,到时候你们也有麻烦……
  一个家伙就斜愣了眼睛乜着马默,说道,找我们要证件?告诉你,身份证丢了,暂住证没有,劳改释放证有两张,你想看吗?
  马默当时人就见傻,他木在那里,张了半天嘴巴说不出话来。马默就想自己的房子干脆不租给他们住了,可他又害怕得罪了这两个家伙,没办法,只能顺其自然,走一步说一步了。好在后来不久那两个家伙就被警察带走了,说他们二人是南方某省潜逃过来的通缉犯,发了协查通报的,身上都背着人命。马默听说后那个后怕呀,人好多天都缓不过劲儿来。不光是后怕,马默也自认了倒霉,那两个家伙不仅欠了马默三个月的房租,马默还因为“非法居留证件不全的外来人员”,而被治安罚款了两千元。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身份证暂住证齐全的也不能保证没毛病,就像人家说的,这年头除了生自己的老娘是真的,哪还会有什么是真的!假证件做得比真的还像呢!其实是不是真名实姓又有什么要紧,想来只要不是斜愣着眼睛看人的,再有只要不是差他房租的,也就行了。
  13
  大兰和于小三在离马默家约摸一站路远的地方开了一家饭馆,经营的都是一些家常菜,冬天还有火锅。马默到他们的饭馆里吃过一回饭,要了焦溜大肠和宫保鸡丁,说实话,菜的味道做得不赖,价钱也合理,算是面向工薪了。记得当时大兰非要给马默免单,马默却执意给钱,他倒不是钱多了花不了,他是怕到时候大兰在房钱上跟他做手脚。
  至于大兰和于小三的关系,马默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他们显然不是两口子,不是两口子却又黑白住在一起,这种事情放在30年前奇怪,放在20年前少见,放在如今却算得上是见怪不怪了……虽说是见怪不怪,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马默还是会瞎琢磨,他们是私奔来的吗?他们是犯了案子跑出来的吗?马默不久前才从一张小报上读到一个女人伙同奸夫干掉亲夫的消息,他就想,于小三和大兰不会是一对奸夫淫妇吧!他们二人狼狈为奸干掉了大兰的亲夫……一想到这一层,马默就不寒而栗。而且一般开小饭馆的人,多半都是吃住在饭馆里面,既省钱又方便做生意,而大兰和于小三却讲究,不仅另外租了房子,还添置了不少家居用品,倒像是要认真在一起过日子的两口子。而当初他们来租马默房子的时候,马默还以为他们是干“那个”的了,就像电影《天下无贼》里的刘若英跟刘德华干的那种业务。要不是他们的证件齐全,马默指定是不会把房子租给他们住的,虽说是租了,可是后来只要一想起二人的种种可疑迹象,马默哪怕睡着半截觉也会一激灵爬起来,眼睛瞅着窗户外面直愣神儿,接下来的半宿自然也就报废掉了。
  马默之所以会觉得大兰和于小三可疑,是因为签租房合同的时候于小三把他的两支圆珠笔像变戏法一样给变没了。记得当时急得马默冒了一脑壳的热汗,嘴里还直说“见鬼了见鬼了”!当时大兰就狠狠地瞪了于小三一眼,说,把笔拿出来,都这么大人啦,还逗!而令马默事后脑袋直冒冷汗的是,他的圆珠笔明明一支在自己的手心里攥着,另外一支别在自己的衬衣口袋上面,怎么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到了于小三的屁袋里去了呢?!
  于是当时马默就说,你们是做什么的我不管,也管不了,反正要租我的房子就得注意点,我告诉你们,住这一片平房的都是在工厂里面上班的,没有当官的,有钱人也不多,大家都是平头老百姓,都不容易……反正,反正就是别把警察给我招来就行!
  于小三说,叔叔,你这么说好像我们就是偷东西的,这不好吧,你信不过我们我们可以租别人的房子去!
  大兰说,你姓马?那就叫你马哥吧!马哥,你怎么看我们没关系,就是别拿我们当贼防着!咱丑话可说在前头,日后你们家里要是少了什么东西,和我们可没关系,说真的,要不是看你这个院子挺合适的,就冲你刚才说的那话,我们扭头就走你信不信,我们租房子的也是消费者你知道不知道!
  马默也觉出自己走了嘴,便连忙道歉,说自己嘴上没个把门的,二位别往心里去。说自己这人没别的缺点,就是天生一张笨嘴,不会讲话,常常得罪人,要不自己的老婆也不会跟自己离婚不是……
  于小三管马默叫叔叔,大兰却叫他马哥,辈分论起来有点儿乱,马默起初听着也别扭,后来渐渐就习惯了,他倒真拿出了长辈的意思,天冷了,到批发市场买棉坎肩,给马六甲买一件小号的,给于小三买一件大号的,于小三不要,他还硬塞到于小三的怀里,说,出门在外的,身边没有父母大人照顾,怪不易的!那口气倒像是对一个需要他呵护的孩子。
  一想起大兰和于小三来,马默的眼前便又划过了一丝希望的亮光,虽是微弱,但毕竟是亮光啊!马默绕了一个圈子才绕到了被他隔出来的那所院子的外面。见敲不开门,便拿出钥匙来,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对开了院门。不大的院子里堆满了啤酒箱,有满的有空的,还有几张小餐桌和几把铁架餐椅胡乱地堆在一起。马默发现里外都没有人,又像想起来了什么似的,急急忙忙锁上院门,然后撩开大步直奔大兰开的那家饭馆而去。
  14
  饭馆叫“兰兰酒家”,老远就能听见兰兰酒家里面大兰一惊一乍的尖声喊叫,好像是在喊叫有人出错牌了,把牌拿回去不许耍赖什么的。还不到吃饭上人的时间,大兰正和一个男厨子、两个女服务员用扑克牌玩“大跃进”呢,“大跃进”平常都是六个人玩,他们五个人却玩得热火朝天。
  马默一进门就奔到了大兰的面前说,大,大兰,你看见,你看见我家六甲了吗?你看见他这两天都和什么人在一起了吗?
  大兰一愣,忙摆手让大伙静一静,说,马,马哥,你怎么了?我前几天还看见他跟小三玩呢!嗷,这几日我光顾着忙活店里的事儿了,你知道的,我正准备在饭馆外面装霓虹灯呢,装好了一准儿好看。
  马默说,这两天你没见到马六甲?也没见有人来打听马六甲?
  大兰说,没……没有啊,我也没太注意,六甲他,他怎么了?
  马默说,唉,没事儿,我就是,就是随便问问。
  大兰扔了手中的牌,把马默推出了饭馆。说,马哥,我知道在里面说话不方便,你告诉我,出什么事儿啦!
  马默说,嗨,别提了,马六甲给丢了,说是让坏人给绑架了,我想,我想找你问问情况,咳,其实你又知道什么呢,我现在是病急乱投医啊!
  
  大兰说,不会吧,不可能的,你又不是大老板,谁会绑架六甲!?
  马默一跺脚,叹道,嗨,谁说不是呢!有些事儿现在不方便说啊……没等说完,马默便又急转身匆匆忙忙地往回赶。
  大兰在后面紧追了两步,喊道,马哥,放心,别着急,马六甲那孩子那么聪明,不会有事儿的,许是有人在跟您闹着玩吧,比如你朋友啥的,你就放心吧,我估计他今天不回明天也该回家了。
  马默没再回话,心里却在嘀咕:闹着玩?谁会跟他闹着玩?!谁又能拿这种事儿和他闹着玩?!
  走出去了一截,马默却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折返身一路小跑了回来,呼哧带喘地问大兰道,小,小三呢?怎么没见小三?
  大兰说,他啊,他最近有点儿急事儿回老家了,这一半天就能回来,兴许今天晚上就回来了。
  马默似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然后小声地自言自语道,这会儿小三要是在就好了。
  马默现在突然很想念于小三。
  于小三曾经拍着胸脯对马默讲过,你马叔有什么难事儿可以找我于小三!马默知道于小三这孩子爱吹牛,记得当时马默故意逗他说,我还真有件难事儿,我想找个年轻点儿的媳妇,最好是那种没结过婚的黄花大姑娘。于小三说,马叔你真的想?那好,我过些时候回老家就给你领一个20岁的来,保准是那种能让你一捅见红的大闺女。马默说,算了算了,和你开玩笑的,知道你小子本事大,大闺女嘛,还是你自己留着使吧,我可使不起。
  于小三是个话痨,他的话匣子就像魔术师的魔术箱,只要一打开就总是倒不干净。马默喜欢他这一点,也怕他这一点,有时候不说话烦人,总是没话找话说同样烦人。于小三有一回和马默在马默家里喝酒,能凑在一起喝酒,说明他们的关系处得不错。酒和熟肉都是于小三拿来的,马默又炒了两个菜,说实话,马默炒菜的水平还是不赖的,色香味要什么有什么。就是那一回他们喝酒的时候,于小三对马默说了一大堆心里话。其中就包括他和大兰之间的好多事情。于小三父母死得早,小时候跟着“师傅”偷过东西,在少管所呆过,也被劳教过,都说劳教所是培养罪犯的高研班,原本坏得还不彻底的,出来后基本也就五毒俱全了。可于小三和那些家伙不一样,他出来后还真就改邪归正了,在一家挺豪华的餐饮洗浴中心里做领班。于小三脑筋好使,又会看个眉高眼低,所以混得不错。而大兰是那家餐饮洗浴中心里的公关,说是公关,和客人上床的事儿也没少干,大兰因为和客人上床被老公知道了,正好俩人也没孩子,干脆就离了婚。再后来大兰就和于小三好上了。于小三别的事情都依着大兰,就是不许大兰再和别的男人上床了,不光不许上床,勾肩搭背搂搂抱抱的事情也坚决不许,大兰听话,主要还是喜欢了于小三,从此算从了良。两个人攒了一些钱,当然,主要是大兰攒了不少钱,他们就跑到北方这座小城里来了。这里没人认得他们,既不知道于小三当年曾经偷过东西,也不了解大兰和客人上床的那些事情。
  于小三说,马叔,要说偷东西这事儿吧,我可差远了,我师傅那才叫一个牛呢!一上午的工夫,40个钱包,怎么样,傻了吧!于小三一边说一边拿手冲马默比划着。
  马默说,40个钱包,就,就一个上午偷的?唬人吧!
  于小三说,那怎么了,那不算最多的,这一行才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呢!你知道嘛,我们……不是不是……是他们,他们小偷也有组织,听我师傅说从前还在洛阳开过“贼代会”呢!开贼代会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
  马默说,贼代会?新鲜,听都没听说过。
  于小三一看马默感兴趣,就更来了兴致。他说,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呀!就是东西南北中的小偷们的代表凑一块儿,大家一起开个会,商量点儿小偷们自己的事情,比如划定地盘啊互帮互助啊,还有就是选出来贼代会的主席和委员什么的,这么说吧,就是选出全国小偷的领导班子。
  马默说,那,那不成非法黑社会组织了嘛,国家就不打击?
  于小三说,这算什么,小事儿一桩,国家的大事儿太多了,管不过来。
  马默说,照你这么说,难道还要选出来贼的头头不成?
  于小三说,当然了,不过主要还是划分势力范围,比方以黄河为界以长江为界什么的。
  马默说,这回算长学问了,日后我还真得高看他们一眼。
  于小三那回说,他是真的爱大兰,打心眼儿里爱。他想和大兰结婚,可大兰这边好像有点儿犹豫,她年龄比于小三大,她怕于小三是图新鲜也图她的钱,还怕于小三过几年甩了她。
  马默就说,要不,要不我去帮你跟大兰好好说说?我看你们俩挺合适的。
  于小三说,什么叫合适?瘸驴配破磨,谁也别嫌谁了呗!
  马默说,那倒不是,我看报上讲了,现在倒是时兴那个,那个姐弟恋。
  15
  李怀仁当官当得低调,这和他自小在农村长大同时又是从农村起家有不小的关系。李怀仁自认为骨子里并不是个聪明人,他的嘴笨,来不得巧舌如簧;他性格偏内向,做不到八面玲珑,所以他对自己能够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实际上是心存忐忑的,说战战兢兢也不为过,就像一个原本只该吃粗粮陋食的人偷吃了不该属于他吃到的美味。不过还好,当官的妙处之一便是可以让置身其中者能够把他所获得和享受到的一切都渐渐视作为理所当然。李怀仁听人讲过一句话,当官的不怕什么都不会,就怕不会当官。这和一白遮百丑本是一个道理。李怀仁之所以心怀忐忑其实还是缘于他觉得自己不太会当官。
  李怀仁老爹活着的时候对李怀仁讲的那些话事后听来都是那样精准那样到位那样掷地有声,当你把那帮嫉妒你诋毁你轻视你的家伙落下十万八千里的时候,这帮家伙便会转回身来追你捧你巴结你,而这个时候,你完全可以对这帮家伙不屑一顾抑或颐指气使。当然,你也可以放下身段来,礼贤下士般的给他们一点儿甜头尝尝。这么说吧,这个时候的主动权是握在你手里的,你无论怎样做都将有充分的理由,即便没有理由,别人也会给你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来。
  当然,并不是说你从此就没有了敌人,也不意味着你不会阴沟里翻船。
  李怀仁的敌人不少,关键是他的这些敌人在现实生活里看上去和他都是亲密无间的上级和下属,这些人成天与李怀仁称兄道弟笑脸相迎,暗地里却时刻准备着掉头而去抑或反戈一击。当然,李怀仁也在时刻注视着他们,伺机而动,他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让他绝地反击抑或痛打落水狗的机会。正是因为相互间都在精打细算中小心翼翼着,他的敌人与他倒是能够维持一种相对平衡的关系,尽管这是一种特定环境下的危险平衡。
  李怀仁收钱只收该收的钱。
  所谓该收的钱实际上就是安全的钱、可靠的钱、不留后遗症的钱。所以李怀仁从来都是在事后收钱,也就是在事成之后,他绝不打无把握之仗,也绝不拿无把握之钱。你可以说他胆小怕事,也可以说他精明圆滑,李怀仁对此无所谓,他要的只是稳妥,再稳妥。韩丽婷就说李怀仁是个滑头,老谋深算,当初把她都给迷惑了,还以为李怀仁是当官的人当中难得的君子呢!李怀仁说,不收钱的也未必就是君子,我还不是为了咱们还有咱们孩子的以后着想嘛!还有,你光见到当官的人吃香的喝辣的,你没看嘛,连报纸上都说这年头当官是一种高危行业,大伙都收钱,就看你会收不会收了,收钱的原则是既不给自己找麻烦,更不能给领导找麻烦,你以为收钱就那么好收啊!
  不过,就像那句老话说的,常在河边走,难保不湿鞋。关键是这鞋是穿在脚上的,除非鞋都湿透了,脚才会察觉,要是就湿了个鞋底鞋跟鞋带什么的,脚也是冤大头。李怀仁就觉得自己是个冤大头,当然,强调客观不是李怀仁的一贯作风,从自身找原因的话,他李怀仁还是百密一疏了。
  李怀仁得罪的是一个不起眼的乡下人。正因为如此,李怀仁才没有料到,他也才会措手不及。在惊愕与懊恼之余,好在李怀仁并没有因此而惊慌失措继而慌不择路,甚至,李怀仁还在心底下小小地感谢了一番这个乡下傻瓜。没错,他要感谢这个乡下人,哪怕只是小小的感谢。是这个乡下傻瓜揭开了盖子,把事情挑明了,要不然到现在韩丽婷也不会有足够的勇气把事情的真相讲给马默,他李怀仁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知道得什么时候才能与他父子相认……一想到这一层,李怀仁的眼里竟涌出了泪水,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悲伤。而现在嘛,既然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倒不如趁此机会让马六甲回到李怀仁的身边,回到他真正的父亲身边来……不,不对,应该是叫李六甲……不,不对,也不对,到时候李怀仁要给马六甲起一个新的名字,一个听上去既响亮同时又不失儒雅的名字。叫什么马六甲嘛!瞧这个下岗工人给孩子起的名字,简直就是……李怀仁想起了地理课本上的“马六甲海峡”,又想起来成语“身怀六甲”,他不明白自己妻子的前夫到底是怎么想的,给孩子起这样一个名字,简直就是匪夷所思嘛!
  
  马六甲是李怀仁的亲生儿子,如果不是李怀仁如今这样的一种身份,他会毫不犹豫地把马六甲给抢过来。没错,是抢过来,换句话说,倘若跟下岗工人马默协商不成,李怀仁就会去抢,打官司也没有问题,他相信他可以办到。但现在不行,他不能如此鲁莽从事。当然,李怀仁也承认事情拖得越久对他就会越不利,这令他百般纠结。但是,在这个问题上,李怀仁的确没有其他选择,不要说到时候弄得满城风雨,即便只是小范围里有人知道,也会成为他李怀仁这艘船前行过程中躲不过去的暗礁。所以他只能选择谨慎再谨慎,只能选择审时度势等待时机。
  不起眼的乡下人大号叫李连富,绰号叫李麻子,是李怀仁老家的一个远房堂弟。而且是李怀仁当上了镇长之后才冒出来的堂弟,李怀仁在此之前并不清楚自己还有一个叫李连富的堂弟。乡下人沾亲带故的多,谁跟谁攀上亲戚原本也不奇怪。这个堂弟有一个最突出的特点,就是你从他的相貌上几乎找不到任何足以让你记住他的特点,当然,除了一脸的小碎麻子。换句话说,李麻子这个人是一个比较不起眼的人。不光是相貌,还有他的过往、背景,包括他说话和走路的姿势,都不起眼。
  李麻子是个小包工头,带几个人在乡下给人盖房子。给农民盖房子显然赚不到钱,所以就要想办法给公家盖房子。于是李麻子便成了李怀仁办公室里的常客,隔三差五就来找李怀仁“聊聊”。有时候李麻子也没什么事儿,就是来坐一会儿,无论是李怀仁脸色不好看还是说话不中听,他都不恼,连脸上的表情也是一贯的,僵硬的笑容里透着可怜巴巴的讨好神色。
  在乡下的时候,李怀仁有些拿他这个堂弟没办法,实际上他对李麻子根本也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更谈不上有恨铁不成钢的失望,如果非要说有什么感觉的话,也就是三个字:瞧不上!
  李麻子未必不了解李怀仁对他的真实态度,他之所以锲而不舍进而没脸没皮地膘住李怀仁这棵大树不撒手,大约也是因为像他这种小打小闹的包工队要想在市场竞争中生存也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所以,甭管李怀仁高兴不高兴,也甭管李怀仁愿不愿意搭理他,他都只有依靠李怀仁,毕竟,李怀仁是他的堂兄,这是李怀仁没能力改变的事情。这么多年坚持下来,李麻子虽说没有挣到大钱,但从李怀仁这边还是得到了一些“边角下料”的关照。当然了,李麻子不会不懂事,一些农副产品他没少往李怀仁的家里面送。李怀仁不要,也根本瞧不上这些东西,李麻子送来的不是几箱据说都是散养鸡下的土鸡蛋,就是几筐据说没打过农药的西红柿……李怀仁说我又不是农贸市场里卖菜的,这些东西既不值钱又显鼻子惹眼儿,你这不是给我找病嘛!李麻子说,那好,我给你送单位去。硬是把这些东西送到李怀仁单位的食堂里,说这是李怀仁为大伙办的福利,全是绿色低碳无污染的,弄得李怀仁哭笑不得。
  16
  李怀仁得罪李麻子是因为不久前的一个事儿。
  市里要建一座少儿文体健身中心,李麻子打算联合几个小包工头参加投标,合伙把这一工程给拿下来。几个包工头这一次下了血本,准备凑钱垫资入场,需要的只是李怀仁帮忙在正式招标前私下里运作一下,只要李怀仁能给说句话,事情应该就不成问题。比起那些动辄数十万上百万平方米的工程项目来说,这个文体中心只能算是个不起眼的项目,但对这几位小包工头而言却是个了不得的一个大项目。为了能够确保把工程拿下,堂弟李麻子不仅拿来了他们的投标策划书,而且头一回给他堂兄李怀仁送了钱。没少送,20万,打在了一张工行的牡丹卡上面,牡丹卡则被放在一只信封里,而信封被平搁在蛋糕盒子里,就像变戏法一样。蛋糕是李怀仁老家食品店卖的槽子糕,是食品店自己做的,口味独特,李怀仁就喜欢吃这一口。除了蛋糕,李麻子还给李怀仁捎来了一袋子晾得透干的倭瓜干,是李怀仁的老娘在乡下亲手晾的。这回李怀仁没有推三阻四,挺痛快地收下了。见李怀仁收下了,李麻子连口水都没喝马上告辞。记得李怀仁当时还对韩丽婷说,这个麻子,就会干这种花钱不多人情不小的事儿。是韩丽婷发现蛋糕盒子里面有信封,信封里装着卡,卡上面写着密码,去银行查了下有20万元。韩丽婷问李怀仁怎么办。李怀仁说,这个李麻子莫非是疯了,他把他自己卖了也未必值这个钱,这种人的钱绝不能收。再说了,他也不动脑筋想想,他以为这点儿钱就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啦!少儿文体中心那是市里今年为老百姓办的20项实事之一,算重点工程,到时候书记市长包括我这个副市长都要出席剪彩,他那几个农民根本干不了。
  李怀仁打电话让李麻子来找他一趟。李怀仁说话时候的语气倒挺客气,没有习惯性的打官腔,甚至还跟李麻子开了一两句玩笑,这显然令李麻子产生了错觉,他在电话那一头一个劲儿地陪着笑。
  一见面李怀仁就对李麻子说,你把这张卡给我拿回去!
  李麻子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张了半天嘴,才嗫嚅道,哥,您,您这是啥意思!
  李怀仁说,这个忙我帮不了你,不是钱的问题,这次的工程,是向全国招标,你们是乌合之众,在乡下做点儿也就罢了,这样一个重点工程你们做不了,市里的重点工程都是要参评“鲁班奖”的。
  李麻子说,哥,嗷,李……李市长,可是为了这个事儿,我,我把我老家的房子和砖窑都押给别人了。
  李怀仁说,我没答应你,你押给别人是你的事儿,你也不动脑子想想,这么重要的工程,你们要设备没设备,要技术人员缺技术人员,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嘛!这张卡你拿回去吧,快,你要是还认我做你的堂哥,以后就别这么干了,记住,咱俩之间不能过钱,听见没有。
  李麻子说,这卡,这卡我不能拿回去,我拿回去了,我那几个兄弟还不把我撕巴了,你知道嘛,为了这个工程,他们也都是砸锅卖铁呀……
  李怀仁沉吟了一下,说,我看要不这样吧,我到时候和中标的单位说说,给你们分包一点儿外围技术含量不高的活儿,不过,你也别把我这话就当了给你们的许诺,要到时候再看。
  李麻子说,不行,我们必须要拿下这个工程,你要是觉得少,我可以和他们商量一下,再加这个数……
  李怀仁立马截住了李麻子的话头,说,你别说了,我一分钱都不要,你把这卡赶紧给我拿走,你不拿走我就交给纪检委,那就再也拿不出来了,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李麻子一脸的麻子都涨得通红,他喘着粗气吭哧了半天才说道,好,你这是逼我啊!我娘活着的时候和你爹最亲了,你一点儿都不念及咱们这层关系,那好,我告诉你,你日后也别后悔……李麻子说罢揣起了那张卡站起身来就走。
  ……
  令李怀仁没有想到的是,李麻子很早就知道有关马六甲的事儿。
  李麻子是从李怀仁老娘那里知道这件事的。李怀仁和韩丽婷之间的事情,只有李怀仁老家的少数人知道。李怀仁结婚以后一直没有孩子,急坏了李怀仁的爹娘,隔三差五就来信来电话来人问及这个事儿,还不知从哪里淘换来一大堆偏方,有脏兮兮的植物根茎,还有小动物的粪便……逼着他们两口子吃,弄得李怀仁都快神经了。李怀仁就怕他们到城里来,没辙了,偷偷摸摸就把马六甲的相片拿给他爹娘瞧,将情况也一五一十向爹娘汇报了。这一招果然好使,老两口乐得合不拢嘴,之后再也不往城里来了,在乡下整天相互间把照片抢来抢去的,都说和李怀仁长得像,是老李家的后代,没错!
  李怀仁的老爹临死前还嚷嚷呢,说我想看看我孙子,我想看看我孙子啊!弄得不知情的人们一头雾水。
  那时候李怀仁刚当了副市长,在人前装大尾巴狼自然要装得滴水不漏。当着一群外人的面,他抹下脸来说,爹,您老糊涂了,您哪有孙子啊,还没生呢!
  李怀仁的老爹说,你,你不说是有嘛!
  李怀仁说,我当初是说会有的,您老听差了。
  结果弄得李怀仁的老爹死不瞑目。
  
  李麻子在乡下的时候,不仅常去看望李怀仁,还常去看望李怀仁的爹娘。去看的时候总不忘带去个仨瓜俩枣的,表舅表舅妈叫得也分外热乎!别说还沾着亲,就是不沾亲带故,老两口也挺稀罕李麻子的。李怀仁的老爹死了,李怀仁的娘不用再看自己老头子的脸色说话了,就把照片拿出来给李麻子瞧,其实也是在炫耀。
  李麻子当时就惊呼道,乖乖,长得可真像啊!就是一个模子扣出来的啊!
  李怀仁的老娘一瘪嘴说道,那还有假,俺老李家的后人嘛!
  李麻子虽说掌握了这一核心机密,却从来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派上用场。而李怀仁在少儿文体中心项目上的决绝,彻底激怒了李麻子,关键是他已然开弓没有了回头箭。原本他想得好,这回他负责把项目拿下来,他就是老大,其他几个人都得听他的,赚了钱,他自然也拿大头。可现在别说是赚钱了,他都没办法跟哥儿几个交代,这让他的脸往哪儿放!想来想去,李麻子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看来只有拿孩子逼李怀仁就范了!在李麻子来看,这是个不看过程只重结果的世界,只要把事情办成了,到时候他哪怕给李怀仁跪下磕一百个响头都成。
  没费太大周折,李麻子就把情况摸清楚了。这些情况包括马默每天的作息;包括马六甲每天都什么时间跑出来玩,到哪里去玩,和谁玩;甚至包括马默家的房客都是些什么人。比如李麻子就发现,马六甲比较喜欢和他们家的房客于小三在一起玩。而这个于小三一看就是个游手好闲的家伙,除了晚上的时候去“兰兰酒家”帮一把那个叫大兰的女人忙,白天的时间要么陪马六甲玩,要么就是泡在游戏厅里,要么就是在睡大觉。
  李麻子是在游戏厅里“偶然”碰到于小三的。李麻子提议和于小三在游戏机上比试比试,一次赌一盒“红塔山”香烟的。结果没多长一会儿,李麻子就输给了于小三整整一条“红塔山”。
  于小三说,大哥,我看算了,咱别玩了,你根本就不是玩这个的料,这么赢你我都不好意思了。
  李麻子说,我想搞个游戏厅,到时候请你去给我撑门面,谁把你赢了,免单;要是赢不了你,那就得交双份的钱,咱俩分成,你看咋样?
  于小三说,成啊,这主意好,到时候也算我入一股。
  李麻子请于小三喝酒。喝酒喝到了两个人脑袋都见一点儿晕乎的时候,李麻子突然对于小三说,帮老哥一个忙,你把那个叫什么马六甲的孩子偷偷带出去玩几天,不用多,就三五天就成,你们出去玩的钱我出,回来后我还给你这个数,不过事先绝不能告诉你房东……
  于小三说,你是有钱撑的?嗷,我带孩子出去玩几天,玩的费用你出,回来后还给我这个数,你要干什么,我就知道这世上没有免费的中午饭给人吃……
  李麻子说,是我和你房东之间的一点儿事情,其实也不是和你房东,嗨,反正不是什么大事儿。
  于小三说,这不行,我和马叔关系处得不错,他着急了怎么办,你告诉他又怕什么啦?
  李麻子说,我当然会告诉他,只要你别告诉他就行。实话和你说吧,你房东和我是朋友,我想和他出去一起办点儿事情,可他就是放心不下孩子,你带孩子出去玩两天,我就说孩子我给带走安排人看了,到时候他不同意也得同意。你实际上就是帮我好好照顾一下那个孩子,我知道那孩子信任你,听你的话。
  于小三说,那我不是还得编瞎话骗马六甲……
  李麻子说,这也不算编瞎话,你要是告诉了他爸,他爸肯定不同意,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个人犟得很。马六甲这孩子身边没有妈照顾,怪可怜的,也该出去见见世面,我看市郊新建的游乐园就挺好,有吃的有玩的还能住,现在去还能滑雪。
  于小三说,听着有点儿明白了。
  李麻子说,不明白也没关系,反正就这几天的工夫嘛。想想,又不是让你把那孩子怎么样了,而且你和那孩子吃喝玩乐我全包了,到时候你还能赚这么多钱……再有,日后我开了游戏厅,还要请你过来帮忙呢!想清楚了,这种事儿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儿啦!
  于小三说,要说也是哈,又不是骗孩子去卖,是带他出去玩一趟,也是好事,要不,要不你让我想想。
  17
  于小三所谓要想想,实际上就是想找大兰给拿个主意。
  大兰一听也觉着这事情奇怪,反过来又觉着好玩。说,他真的就没别的要求?
  于小三摇头说,没有。
  大兰又问,他真的肯给你这个数?
  于小三点头说,对。
  大兰说,钱倒是不少,快顶咱饭馆一个月的纯利润了。那就干,反正又不是把孩子怎么样了,是带他出去玩,不就几天时间嘛。
  于小三说,可马叔着急了怎么办,他不会报警吧。
  大兰说,不会,你也不是不知道,马六甲那孩子成天在外面玩,不回家的时候也常有。
  于小三说,也是,我和那个人说了,最多三天,多了我就不干。
  大兰说,对,三天时间又不长。再说了,那人不是讲要和马哥出去有事儿办嘛,马哥这两天估计也顾不上找马六甲。
  于小三说,那好,我正好还没去过那个游乐园呢,听说是台湾人投资的,吃喝玩乐一条龙。
  大兰说,不花自己钱也别玩疯了,三天头上马上给我回来。
  ……
  马六甲这孩子是疯惯了,他一听说于小三要带他去滑雪,人就一蹦二尺高。
  于小三比划着说,那里还有好吃的,还有这么高的变形金刚和这么高的恐龙标本,有吓人的妖魔鬼怪宫,还能骑高头大马呢!
  马六甲一个劲儿地拍着巴掌喊道,好呀!好呀!看上去这孩子已经按耐不住了。
  于小三便说,六甲,这事儿先不许告诉你爸爸,告诉他他就不让你去了,咱们偷偷走,两天后就回来。
  马六甲说,不告不告,你要不信咱们拉勾。
  于小三说,那,咱们现在就走?
  马六甲说,好是好,可我走了,晚上没人给金鱼喂食了怎么办?
  于小三说,游乐园里有更好看的鱼,我们捎两条回来怎么样!
  18
  马默怎么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和李怀仁面对面地坐在一起,而且还喝了酒,而且,竟然还碰了杯。
  酒是茅台酒,马默已经有20多年没喝过这种酒了。20多年前,有一年的除夕夜,马默的爹曾经拿出珍藏多年的茅台酒来,让马默也跟着喝了两盅,那是因为庆祝马默进国营工厂当上了技术工人。
  菜是私家菜,苏沪口味的,清淡,养胃。这种私家菜馆马默不仅没来过,也从没听说过。菜馆设在一座仿西洋式的小楼里。小楼一共有三层,每一层设有几个单间。单间里的装饰很豪华,却又不失家庭的温馨气氛。进去前,先要换上棉拖鞋,棉拖鞋是手工绣花的,脚穿上去很舒服。单间里的布艺沙发上放着两个看上去就很温暖很家居的棉靠垫,老式的五斗橱上摆放着一台老式的收音机,像是红灯牌的,挂在墙上的老式像框里是十几张黑白老照片……
  李怀仁告诉马默,今晚他们这一层楼老板只安排了他们这一桌,而且,只有他们两个人。
  李怀仁的头发有些凌乱,纯毛料的大衣和里面的西装看上去都很考究,只是穿它们的人却不挺拔。总的来说,李怀仁的身体明显已经发育成中年体态了,感觉倒是很富态,只是略微有那么一点点臃肿。李怀仁的脸或许是因为常年闷在办公室跟会议室里的缘故,显得苍白并且黯淡,这令他看上去有些疲惫。李怀仁说话的时候也很小心,声音比较轻,像是生怕惊动了谁,又像是真的有气无力。
  这一刻马默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因为马六甲这一突发事件,令马默所有那些曾经设想好的对付李怀仁和韩丽婷的方法仿佛于顷刻间灰飞烟灭,这使得他不得不重新组织起一套语言和表情系统来,这显然令他不爽,更令他懊恼无比。
  马默的前妻韩丽婷偷人,韩丽婷不光偷人,还和情人生下了孩子……马默一直在大脑里翻来倒去的咀嚼这些事情,他需要让自己痛苦起来,需要让自己愤怒起来,需要冲动哪怕是疯狂也好,但是,也怪,这些曾经令马默痛苦不堪愤怒不已的事情,在马六甲被人绑架的这一大背景下,都变得有气无力了。
  
  李怀仁说,老,老马,当初是我对不起你,现在这个事情又是因我而起,我都不知道该……该怎么面对你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这样,我给你鞠个躬吧……说罢,李怀仁站起身,冲着马默深深地鞠了一躬。
  马默的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他小声说,你这是干嘛,别,别跟我来这一套。
  李怀仁说,我还要感谢你,你为我,为我们抚养了他……
  马默突然大声喊起来,你凭什么说他是你的儿子,凭什么?!
  李怀仁说,老马,别,别激动,几年前,也就是他妈妈刚生下他不久,给他采过血,做过,做过亲子鉴定……对,真的对不起……
  马默不说话了,他的头垂下来了,他要的并不是李怀仁的这句话,他也不想听到这句话,他原本只想喊出来,其实他不怕有伤口,而现在却无疑是在往他的伤口上撒盐了。
  李怀仁说,老马,不过请你放心,事情已经都解决了,我已经和对方沟通过了,最迟今天晚上,马六甲就能给你送回来,一会儿你应该就能见到他了。
  马默小声说道,送回来,送回哪来?
  李怀仁说,还是先送回你这边,至于六甲的将来嘛,也就是关于他今后的安排,我们再商量。丽婷都和你说了吧,有些事情,我们实在对不住你,你放心,我们一定会补偿你的,在这件事情上你要多少钱其实都不为过……
  马默说,补偿我?你们拿什么补偿我?你觉得有钱就能摆平一切!
  李怀仁说,嗷,钱只是一方面,还有,还有,你是六甲的养父,我们还可以帮你安排一个好一点的工作岗位,如果你要是想上班的话……
  马默用手拍了一下桌子,他没有很用力,可还是把他们俩人都吓了一跳,桌上摆着的汤菜也撒了一片汤在桌布上。
  马默说,养父?我是他养父!不愧是当官的,真会用词啊!我是他养父,你又是他什么?
  李怀仁说,我说老马,你别激动好不好,咱们都是成年人,我也没想现在就把六,六甲要回去,可事情已经发展到这样了,倒不如把事情和孩子挑明了,让孩子先和你过渡一下,我保证他会一辈子拿你当亲人看的……而且,而且你以后可以随时来看孩子,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的,说话,我,不,是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
  马默说,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就想知道是谁把我的马六甲给绑架了。
  李怀仁说,这样啊,其实连我也没想到,是一个我认识的人。不过,不是绑架,是有一些误会,现在都解决了,一会儿孩子就能回到你……还有我们身边,请相信我。
  马默语带嘲笑说,给你当儿子就有这种好处?既能被绑架,也能想办法赎回来?
  李怀仁说,对不起,我,我把这杯酒先喝了吧,我今天要陪你喝个痛快,这酒是我赔罪的,不管你信不信,我已经快半年没喝白酒了,医生不让。
  马默说,好,我也喝,为什么不喝,这么好的酒!我知道我喝10瓶也喝不穷你,反正不用你花钱!来,干!
  19
  马六甲回来了。
  马六甲说,爸爸,游乐园可好玩了,我滑雪啦!我还骑大马啦!
  马默一把抱紧了马六甲说,是嘛,好,好玩就好。你知道嘛儿子?这两天爸爸,爸爸都想死你了!说着话,马默的眼泪就从他的两个眼角那里涌了出来。
  于小三在一旁嗫嚅道,马,马叔,对……对不起。
  马默说,没什么对不起的,有些事儿你也不清楚,我还要谢谢你呢,你让六甲这两天玩得这么开心,我怎么就没想到带他去那里玩一次呢!唉!
  于小三说,马叔,你骂我一顿吧,打我也行,要不,要不我多付给您一个月房租?
  马默说,用不着了,你要想多付就付给你以后的房东吧。
  于小三说,怎么了?您不会因为这件事就不租给我们房子了吧。
  马默说,不是,你拿我当长辈,我能和你这样小心眼嘛。
  于小三说,马叔,那,那是因为什么?
  马默说,我把房子卖了,再过几天,这房子的房本上写的就不是我马默的名字了。
  于小三说,您把房子给卖了?!那,那你们以后住到哪里去啊,而且现在说话就快要过年了……
  马默说,中国这么大,我就不信还没有我们父子俩住的地方。我在这里活了40多年,也该换换环境了,人挪活,树挪死,不过你放心,我会和大兰好好说的,你们俩的事儿也别拖着了,还是那句话,你们俩挺般配的。
  20
  马默和马六甲坐上了南下的列车。马默的内衣贴心口袋里装着一张卡,那里面是他卖房子和他卖掉所有家当的钱,那里面也装着未来他和儿子马六甲的全部希望。
  马六甲说,爸爸,怎么车上有这么多的人啊!
  马默说,他们要回家过年。
  马六甲说,我们去哪里过年啊?
  马默说,去南方,儿子,你不是说你喜欢南方喜欢大海吗?我们就到暖和的地方去,到有大海的地方去。
  马六甲说,好啊,我想一个人有一张床。
  马默说,好,你一张床,我一张床,我们再不分开了,我,还有你。
  马六甲说,爸爸,你哭了。
  马默说,儿子,好儿子,再叫一遍。
  马六甲站起来,一下子窜到马默身上,两只手死死勾住马默的脖颈,嘴凑到马默的耳边大声喊道: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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