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虚称作者回函的小说》
2011-12-29骆以军
台港文学选刊 2011年5期
……在这本小说集里,最让我在阅读时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的是《虚称作者回函的小说》。这篇小说让我想起我的同世代小说家某些篇令人难忘的美好小说。譬如赖香吟的《雾中风景》、黄启泰的《少年维特的烦恼导读》,或是董启章的《安卓珍尼》。这些小说几乎都在处理一个主题:爱的失能、沟通的弃绝与人际关系之故障,于是一个繁花涌现的内向视景使成为“针尖上的琉璃塔”:感性爆炸的“过于喧嚣的孤独”。那是一个寂静的、自我封阻的世界。如同黄锦树在《他者之声——论黄启泰的《防风林的外边》》文中所提到的“原来事物的本身并不属于我——原来我是个他者”与“附魔”,一种与齐克果《诱惑者的日记》(疯子般的诗人掌控美的伦理之诠释权柄)和法国新小说家们将叙事击碎成全然客物皆仅一墙之隔的,“对于意识主体濒临消亡的哀悼”:“……一个摄取物象光影的目光(如照相机),一介于沉默呢喃之际的声音,介于分裂的主体,许多篇章的叙事总是从一个地方出走,到介于熟悉与陌生之间的他方(散步到他方),然而所到达的他方并非目的地——因为目的地实际上并不存在(没有外在的、客观的指涉),一如梦境(和现实生活恒处于一种复杂的象征隐喻关系),因而出走本身即是目的:它没有外在——一切都是内在,内部的风景。”(《谎言或真理的技艺》,黄锦树,台北:麦田,2003,页408)黄文且引巴什拉的话:“在这样的孤独中,回忆呈现为一幅幅的图画。背景的重要性远远胜于戏剧情节。悲伤的回忆至少呈现出忧郁的宁静。”我冒昧地将黄锦树这段评析黄启泰作品的文字抄录挪借以注伊格言的《虚称作者回函的小说》,实因伊在此处拟造了一个奇异的秘境,一个时光机器。那似乎是每一个睁眼瞠视整幅二十世纪小说星空的年轻小说家,都必会自我绘制的一幅,《伊凡的少年时代》(我另外还联想到像黄国峻《度外》、《盲目地注视》这些具有强烈指涉效力的标题)。超能力。铁道旁火车经过的震动。战争的阴影。同侪被猎杀的恐怖与孤独。无以名状。梦中沼泽般的伤害并幸福的源头。通常是一静止时光。它同时是甜美的自我童话反馈的“世界末日”,但亦是面对无涯汹涌真实世界的眼瞎目盲、认识论的无能(宗教性堕落)之“冷酷异境”。在《虚称作者回函的小说》中,那个末日印象的、内在视景的秘境,并不同他其他篇章的,作为一种不断重返、重描的、最后的曝光照片;这篇小说从一开始,那位叨叨不止(或自言自语或对一位可能不存在的读者作私密告白)的“作者”,使置身在一座“连日来的阴雨使得那块原本十分松软的沙地仿佛成了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地基不断被侵蚀流失的,可能随时会塌倒的小屋(小说结尾那栋屋子果真倒了)。空间上如此,时间上则是“……也像是一盏缓慢流逝而却持续存在的时光。仿佛在我阅读着你的来信时,时光化身成为自窗沿蜿蜒而下的雨水,在蒙上了一层薄雾的窗面上划下一道道曲折的流纹,乍看之下似乎静止,但却持续不断地悄悄改变着曲线的弧度。”在这个缓慢倾颓、肉眼难辨而近乎“微物之神”的光影挪移中,仅由于感性主体近乎不祥预感之暗抑焦虑,这个“作者”似乎恋人絮语(或近似七等生的《思慕微微》)地在“回信”中巨细靡遗描绘着他在那间孤独之屋里的种种——间或回忆他与昔日恋人L之间的某些“没有清楚轮廓的,往事的颜色”之残断画面;此外会提及一位既作为“作者”与外界联系又隐约像是侵入者的女编辑X。这位X替孤绝的作家带来外面的一篇篇文评,且不断劝告作家搬离这个孤立危颓的小屋,搬进城市——然而这位“作者”,不断地告诉他正回信的“读者”,启动着这个静止的“世界末日”,这间小屋的印象画派的时间咒呓之解除的,竟是“展读着你每日沾湿了露水或雨水的来信”,“当我在作品之中畅谈着关于繁殖与情爱的孤独与再生时,我便持续地接到你这样从不间断的来信”;这里,这个“作者”,这个“我”,竟不再是齐克果在《诱惑者的日记》中那个主宰意义之内盛物的华丽雄辩的诗人,他成为“被引诱者”,被那些我们无法看到的(或不存在的)来信所描述,从而回身描述自身,“回信”,“……仿佛看见你我之间那些大致吻合的缺口……也遗落了些完整……我却也同时不由自主地担忧着这些切裂形式的绝灭。于是我变本加厉地紧闭门户,像是要锁住一些自己也无从全然意识的身体与精神。”
沟通之灭绝。我写故我在(朱天文语)。但同时焦灼着“真正内化的材质无从援引”。我想《虚称作者回函的小说》绝对有资格放置在伊格言这位光芒耀眼的年轻小说家,那个王安忆称之为“处女作”的地位——王安忆说,处女作里的一些东西可能是日后永远不可再得的,未必是第一个作品,却带有非常纯粹的感性,显示出创造力的自由状态——在这篇小说里,伊格言似乎拟造了一条时光隧道穿过整整大他十岁的、我这个世代(黄锦树称之为“内向世代”)的小说梦魇的核心(或曰困境):你如何穿透布希亚、罗兰·巴特或詹姆斯的死灰眼瞳去重习素描;如何从照片、复制物、媒体裁切之奇诞故事……这一切废墟垃圾中重新启动一个“完整”的小说旅程。然而这篇小说中的隐抑躁郁似乎亦给那个“虚称作者”设下了一个艰难的提问。一如舞鹤在《余生》中一段动人的话:“……每天,我在部落散步的时间增多了,我披着一件黑大外套,在部落的这里那里驻足凝视,我用心灵一次又一次将影像定格、固着成为映像,在我浪荡的生涯中,没有一处可以安置大批的底片、照片或录影带的地方,我已安于只剩一只布包内有纸笔的生活,我大学以来每一段生活所积累的书籍、杂志日常用品甚至辛苦‘爬梳’影印的资料,在搬动时都放弃了……我应该是进入泰雅母语的内在,而不是疏离地回到‘历史现场’观照一个‘历史事件’,我不是凌空俯视看到模糊的整体,便是夹在事物的间隙仔细看到了局部,两者凑合起来便是我从事的工作吗,我愿望我散步岛国只深深地凝视而不做任何的记录、批判或结论,但这样的散步可能吗?”(《余生》,页246)
(摘自台湾INK印刻出版有限公司《瓮中人》)
·本辑特约选稿 尤洋鑫·